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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周


  劉宗周,字起東,號念台,越之山陰人。

  萬曆辛醜進士。授行人。上疏言國本,言東林多君子,不宜彈射。請告歸。起禮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轉光祿寺丞。尋升尚寶少卿,太僕少卿,疏辭,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辭。內批為矯情厭世,革職為民。

  崇禎己巳,起順天府尹。上方綜核名實,群臣救過不遑,先生以為此刑名之術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義之說進,上迂闊之。京師戒嚴,上疑廷臣謀國不忠,稍稍親向奄人。先生謂:「今日第一宜開示誠心,為濟難之本,皇上以親內臣之心親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則太平之業一舉而定也。」當是時,小人乘時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牽連入之東林。先生曰:「自東林之以忠義著,是非定矣。奈何複起波瀾?用賢之路,從此而窮。」解嚴後,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則刑罰宜省,請除詔獄;上天厚民生,則賦斂宜緩,請除新餉。相臣勿興大獄,勿贊富強,與有祈天永命之責焉。」上詰以軍需所出,先生對曰:「有原設之兵,原設之餉在。」上終以為迂闊也。請告歸。上複思之,因推閣員降詔,召先生入對文華殿。上問人才、糧餉、流寇三事,對曰:「天下原未嘗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進退天下士太輕,所以有人而無人之用。加派重而參罰嚴,吏治日壞,民生不得其所,胥化為盜賊,餉無從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寇還為吾民也。」上又問兵事,對曰:「臣聞禦外亦以治內為本,此干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堯、舜而已矣。」上顧溫體仁曰:「迂哉!劉某之言也。」用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復言之。謂:「皇上但下一尺之詔,痛言前日所以致賊之由,與今日不忍輕棄斯民之意,遣廷臣賚內帑,巡行郡國,為招撫使,以招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聽其窮而自解歸來,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也。」上見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諭以「大臣論事,須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圖占地步,盡咎朝廷耳。」先生複言:「皇上已具堯、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無倚伏之機,出於人心,而有過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過,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請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禍,己巳以來釀成之也;後日之禍,今日又釀之矣。己巳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異己,不難為法受惡,概寘之重典;丙子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私人,不難上下蒙蔽,使處分之頓異。自古小人與中官氣誼一類,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無合于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臣不能為首輔溫體仁解矣。」有旨革職為民。然上終不忘先生,臨朝而歎,謂:「大臣如劉某,清執敢言,廷臣莫及也。」

  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為天下治亂,決不能舍道而別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為苟且。途中上書,以明聖學。未至,升左都禦史。召對,上問:「職掌安在?」對曰:「都察院之職,在於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諸中者,上可以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僚則而象之。至於責成,巡方其守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吏治清則民生安矣。」已又戒嚴,先生言:「皇上以一心為天地神人之主,鎮靜以立本,安詳以應變,此第一義也。其施行次第,旌盧象升,戮楊嗣昌。」上曰:「責重朕心,是也。請恤追戮,何與兵機事?」召對中左門。禦史楊若僑言火器,先生劾之曰:「禦史之言非也,邇來邊臣于安攘禦侮之策,戰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講,以火器為司命,不恃人而恃器,國威所以愈頓也。」上議督撫去留,先生對:「請自督師範志完始,志完身任三協,平時無備,任其出入,今又借援南下,為脫卸計,從此關門無阻,決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雲脫卸?」先生對:「十五年來,皇上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乃不追原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牽補罅漏,非長治之道也。」上變色曰:「從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後之圖安在?」先生對:「今日第一義,在皇上開誠佈公,先豁疑關,公天下以為好惡,則思過半矣。」上曰:「國家敗壞已極,如何整頓?」先生對:「近來持論者,但論才望,不論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於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謹,而軍士畏威者。」上曰:「濟變之日,先才而後守。」先生對:「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即如範志完操守不謹,用賄補官,所以三軍解體,莫肯用命。由此觀之,豈不信以操守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詔求言,而給事中姜采、行人司副熊開元,以言得罪,下之詔獄。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寬斧鑕。又如詞臣黃道周,亦以戇直獲宥。二臣何獨不蒙一體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學有守,豈二臣可比?」先生對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即有應得之罪,亦當敕下法司定之,遽寘詔獄,終於國體有傷。」上怒曰:「朕處一二言官,如何遂傷國體?假有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俱可不問乎?」先生對:「即皇上欲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候旨處分。」先生謝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職歸。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決策親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義士之氣?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稱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陸不遠,親征之師,駐蹕於此,規模先立,而後可言政事。」一時亂政,先生無不危言。閣臣則劾馬士英,勳臣則劾劉孔昭,四鎮則劾劉澤清、高傑。先生本無意于出,謂:「中朝之党論方興,何暇圖河、洛之賊?立國之本計已疏,何以言匡扶之略?」

  當是時,奸人雖不利先生,然恥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馬士英言先生「負海內重名,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統鎞言先生「請移蹕鳳陽,鳳陽,高牆之所,蓋欲以罪宗處皇上。」四鎮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誅,意在廢立」。先生在丹陽僧舍,高傑、劉澤清遣刺客數輩跡之,先生危坐終日,無憚容,客亦心折而去。詔書敦迫再三,先生始受命。尋以阮大鋮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鋮之進退,江左之興衰系焉。」內批:「是否確論?」先生再疏請告,予馳驛歸。先生出國門,黃童白叟聚觀歎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慟哭曰:「此余正命之時也。」

  門人以文山、迭山、袁閬故事言,先生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僕在懸車,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今吾越又降,區區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故相江萬里所以死也,世無逃死之宰相,亦豈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君臣之義,本以情決,舍情而言義,非義也。父子之親,固不可解於心,君臣之義,亦不可解於心。今謂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為近名,則隨地出脫,終成一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

  絕食二十日而卒,閏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

  先生起自孤童,始從外祖章穎學,長師許敬庵,而砥礪性命之友則劉靜之、丁長孺、周甯宇、魏忠節、先忠端公、高忠憲。始雖與陶石樑同講席,為證人之會,而學不同。石樑之門人,皆學佛,後且流於因果。分會于白馬山,羲嘗聽講。石樑言一名臣轉身為馬,引其族姑證之。羲甚不然其言,退而與王業洵、王毓蓍推擇一輩時名之士,四十餘人,執贄先生門下。此四十餘人者,皆喜辟佛,然而無有根柢,於學問之事,亦浮慕而已,反資學佛者之口實。先生有憂之,兩者交譏,故傳先生之學者,未易一二也。

  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間皆氣也,其在人心,一氣之流行,誠通誠複,自然分為喜怒哀樂、仁義禮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節,自能不過其則,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謂之性善,即不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覺有主,是曰意,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故愈收斂,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處停頓,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蓋離氣無所為理,離心無所為性。佛者之言曰:「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是其真贓實犯。奈何儒者亦曰「理生氣」,所謂毫釐之辨,竟亦安在?而徒以自私自利,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棄而君臣父子,瓊森分別,其不為佛者之所笑乎?先生大指如是。此指出真是南轅北轍,界限清楚,有宋以來,所未有也。識者謂五星聚奎,濂、洛、關、閩出焉;五星聚室,陽明子之說昌;五星聚張,子劉子之道通,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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