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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周語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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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然寂靜中,當見諸緣就攝,諸事就理,雖簿書鞅掌,金革倥傯,一齊具了,此靜中真消息。若一事不理,可知一心忙亂在。用一心,錯一心,理一事,壞一事,即豎得許多功能,亦是沙火不成團,如吃飯穿衣,有甚奇事?才忙亂,已從脊樑過。學無本領,漫言主靜,總無益也。 知行自有次第,但知先而行即從之,無間可截,故雲一。後儒喜以覺言性,謂一覺無餘事,即知即行,其要歸於無知。知既不立,一亦難言。噫!是率天下而禪也。 有不善未嘗不知,是謂良知;知之未嘗複行也,是謂致知。盈天地間皆道也,學者須自擇乎中庸。事之過不及處,即為惡事,則念之有倚著處,即為惡念。擇言非擇在事上,直證本心始得。《識仁》一篇,總是狀仁體合下如此,當下認取活潑地,不須著纖毫氣力,所謂我固有之也。然誠敬為力,乃是無著力處,蓋把持之存,終屬人偽,誠敬之存,乃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誠敬。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泥不須防檢窮索,則誠敬之存,當在何處?未免滋高明之惑。(以上庚申前錄。) 凡人一言過,則終日言皆婉轉而文此一言之過;一行過,則終日行皆婉轉而文此一行之過。蓋人情文過之態如此,幾何而不墮禽獸也! 日用之間,漫無事事,或出入闈房,或應接賓客,或散步回廊,或靜窺書冊,或談說無根,或思想過去未來,或料理藥餌,或揀擇衣飲,或詰童僕,或量米鹽,恁他捱排,莫可適莫。自謂頗無大過,杜門守拙,禍亦無生。及夫時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尋來歷,多坐前日無事甲裡。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種子,前日誤讀一冊,此一冊便成附會。推此以往,不可勝數,故君子不以閒居而肆惡,不以造次而違仁。(以上癸亥) 此心放逸已久,才向內,則苦而不甘,忽複去之。總之未得天理之所安耳。心無內外,其渾然不見內外處,即天理也。先正雲:「心有所向,便是欲。」向內向外,皆欲也。 釋氏之學本心,吾儒之學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與知,其工夫實地,卻在格物,所以心與天通。釋氏言心,便言覺,合下遺卻意,無意則無知,無知則無物。其所謂覺,亦只是虛空圓寂之覺,與吾儒體物之知不同;其所謂心,亦只是虛空圓寂之心,與吾儒盡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嘗差,到慈湖言無意,分明是禪家機軸,一盤托出。 道本無一物可言,若有一物可言,便是礙膺之物;學本無一事可著,才有一事可著,便是賊心之事。如學仁便非仁,學義便非義,學中便非中,學靜便非靜,止有誠敬一門,頗無破綻。然認定誠敬,執著不化,則其為不誠不敬也,亦已多矣。夫道即其人而已矣,學如其心而已矣! 此心絕無湊泊處,從前是過去,向後是未來,逐外是人分,搜褭是鬼窟,四路把絕,就其中間不容髮處,恰是此心真湊泊處。此處理會得分明,則大本達道,皆從此出。 心無物累,便是道,莫於此外更求道,此外求道妄也。見為妄見,思為妄思,有見與思,即與消融去,即此是善學。(以上乙丑丙寅。) 延平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此學問第一義工夫。」未發時有何氣象可觀?只是查檢自己病痛到極微密處,方知時雖未發,而倚著之私,隱隱已伏;才有倚著,便易橫決。若於此處查考分明,如貫虱車輪,更無躲閃,則中體恍然在此,而已發之後,不待言矣。此之謂善觀氣象者。 問:「未發氣象,從何處看入?」曰:「從發處看入。」「如何用工夫?」曰:「其要只在慎獨。」問:「兼動靜否?」曰:「工夫只在靜,故雲主靜立人極,非偏言之也。」「然則何以從發處看入?」曰:「動中求靜,是真靜之體;靜中求動,是真動之用。體用一原,動靜無端,心體本是如此。」(以上戊辰。) 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者,天理之所以妙合而無間也。靜以宰動,動複歸靜者,人心之所以有主而常一也。故天理無動無靜,而人心惟以靜為主。以靜為主,則時靜而靜,時動而動,即靜即動,無靜無動,君子盡性至命之極則也。 遊思妄想,不必苦事禁遏。大扺人心不能無所用,但用之于學者既專,則一起一倒,都在這裡,何暇及一切遊思妄想?即這裡處不無間斷,忽然走作,吾立刻與之追究去,亦不至大為擾擾矣。此主客之勢也。(以上甲戌。) 正諦當時,切忌又起爐灶。 無事時得一偷字,有事時得一亂字。 程子曰:「無妄之謂誠,無妄亦無誠。」 心以物為體,離物無知,今欲離物以求知,是張子所謂反鏡索照也。然則物有時而離心乎?曰:「無時非物。」心在外乎?曰:「惟心無外。」 獨字是虛位,從性體看來,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也;從心體看來,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然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 心之官則思,思曰睿,睿作聖。性之德曰誠,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此心性之辨也。故學始于思,達於不思而得。又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致知在格物,《中庸》明有疏義曰:『明善是也。』然《中庸》言五者之目,而《大學》止言格致,不言所以格且致者,何也?」曰:「此五者之目,已括《大學》二字內,此真言其所謂道耳。故曰『如切如磋者,道學也。』此格物之功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即在人心中看出,始見得心性一而二,二而一。然學者工夫不得不向危處做起,是就至粗處求精,至紛處求一,至偏倚處求中也。 (擇善固執,正是從氣質上揀擇德性來,所以至精。) 才認己無不是處,愈流愈下,終成凡夫;才認己有不是處,愈達愈上,便是聖人。 獨體只是個微字,慎獨之功,亦只在於微處下一著子,總是一毛頭立不得也,故曰「道心惟微」。心一也,合性而言,則曰仁;離性而言,則曰覺。覺則仁之親切痛癢處,然不可以覺為仁,正謂不可以心為性也。又統而言之,則曰心;析而言之,則曰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惟心精之合意知物,粗之合天下國家與身,而後成其為覺。若單言心,則心亦一物而已。凡聖賢言心,皆合八條目而言者也,或止合意知物言。惟《大學》列在八目之中,而血脈仍是一貫,正是此心之全譜,又特表之曰「明德」。 《大學》之言心也,曰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已。此四者,心之體也。其言意也,則曰好好色,惡惡臭。好惡者,此心最初之機,即四者之所自來,故意蘊於心,非心之所發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知善知惡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于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體物不遺之物而已,此所謂獨也。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大學》之教,一層切一層,真是水窮山盡,學問原不以誠意為主,以致良知為用神者。 有善有惡者心之動,好善惡惡者意之靜,知善知惡者是良知,有善無惡者是物則。 一性也,自理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氣而言,則曰喜怒哀樂。一理也,自性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心而言,則曰喜怒哀樂。 或曰:「君子既常戒懼于睹聞矣,又必及其所不睹聞,方是須臾不離道否?」曰:「如此則是判成兩片矣。且人自朝至夕,終無睹聞不著時,即後世學者,有一種瞑目杜聰工夫,亦是禪門流弊,聖學原無此教法。」 無極而太極,獨之體也。動而生陽,即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靜而生陰,即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才動於中,即發於外,發於外,則無事矣,是謂動極複靜,才發於外,即止於中,止於中,則有本矣,是謂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若謂有時而動,因感乃生,有時而靜,與感俱滅,則性有時而生滅矣。蓋時位不能無動靜,而性體不與時位為推遷,故君子戒懼于不睹不聞,何時位動靜之有? 問:「人心既無喜怒哀樂時,而藏發總一機矣,若夫氣機之屈伸,畢竟有寂感之時。寂然之時,四者終當冥於無端;感通之時,四者終當造於有象。則又安得以未發為動,而已發反為靜乎?」曰:「性無動靜者也,而心有寂感,當其寂然不動之時,喜怒哀樂未始淪於無,及其感而遂通之際,喜怒哀樂未始滯於有。以其未始淪於無,故當其未發,謂之陽之動,動而無動故也;以其未始滯於有,故及其已發,謂之陰之靜,靜而無靜故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性之所以為性也;動中有動,靜中有靜,物也,心之所以為心也。」 體認親切法:身在天地萬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心在天地萬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以上丙子京邸。) 先生有詩雲:「只卷圓相形容似,才點些兒面目肥。」即此可以辨儒、釋。 或曰:「慎獨是第二義,學者須先識天命之性否?」曰:「不慎獨,又如何識得天命之性?」 只此喜怒哀樂而達乎天地,即天地之寒暑災祥達乎萬物,即萬物之疾痛屙癢。 伊、洛拈出敬字,本《中庸》戒慎恐懼來,然敬字只是死工夫,不若《中庸》說得有著落。以戒慎屬不睹,以恐懼屬不聞,總只為這些子討消息,胸中實無個敬字也。故主靜立極之說,最為無弊。 小人只是無忌禪,便結果一生。至《大學》止言閒居為不善耳,閒居時有何不善可為?只是一種懶散精神,漫無著落處,便是萬惡淵藪,正是小人無忌憚處,可畏哉! 陽明先生言良知,即物以言知也。若早知有格物義在,即止言致知亦得。朱子言獨知,對覩聞以言獨也。若早知有不睹不聞義在,即止言慎獨亦得。 離獨一步,便是人偽。 主靜之說,大要主於循理。然昔賢雲道德,言動,皆翕聚為主,發散是不得已事。天地萬物皆然,則亦意有專屬,正黃藥止兒啼,是方便法也。 喜怒哀樂,雖錯綜其文,實以氣序而言。至殽而為七情,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是性情之變,離乎天而出乎人者,故紛然錯出而不齊。所為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七者合而言之,皆欲也。君子存理遏欲之功,正用之於此。若喜怒哀樂四者,其發與未發,更無人力可施也。 後人解中和,誤認是七情,故經旨晦至今。 古人恐懼二字,嘗用在平康無事時,及至利害當前,無可回避,只得赤體承當。世人只是倒做了。 九容,分明畫出有道形容氣象,然學者一味學不得,吾病其狥外而為人也。 本體只是這些子,工夫只是這些子,並這些子仍不得分此為本體,彼為工夫。既無本體工夫可分,則亦並無這些子可指。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以上丙子《獨證編》)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有氣斯有數,有數斯有象,有象斯有名,有名斯有物,有物斯有性,有性斯有道,故道其後起也。而求道者,輒求之未始有氣之先,以為道生氣,則道亦何物也,而遂能生氣乎? 或曰:「虛生氣。」夫虛即氣也,何生之有?吾遡之未始有氣之先,亦無往而非氣也。當其屈也,自無而之有,有而未始有;及其伸也,自有而之無,無而未始無也。非有非無之間,而即有即無,是謂太虛,是謂太極。 天者,萬物之總名,非與物為君也;道者,萬器之總名,非與器為體也;性者,萬形之總名,非與形為偶也。 一心也,而在天謂之誠,人之本也;在人謂之明,天之本也。故人本天,天亦本人。離器而道不可見,故道器可以上下言,不可以先後言。有物先天地,異端千差萬錯,從此句來。一氣之變,雜然流行,類萬物而觀,人亦物也。而靈者不得不靈,靈無以異於蠢也。故靈含蠢,蠢亦含靈;類萬體而觀,心亦體也。而大者不得不大,大無以分於小也。故大統小,小亦統大。 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此天命之體,而性道教所從出也。 (覺有主,是先生創見。) 天樞轉於於穆,地軸互于中央,人心藏於獨覺。 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知此,則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本性,千古支離之說,可以盡掃。而學者從事于入道之路,高之不墮於虛無,卑之不淪於象數,道術始歸於一乎?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言實有此流行之命,而物物付畀之,非流行之外,另有個無妄之理。 乾坤合德而無為,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非迭運之謂也。至化育之功,實始乎繼體之長子,而長女配之,成乎少男,而少女配之。故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今曰「繼靜而動」,亦非心。以斯知人心之獨體,不可以動靜言,而動靜者,其所乘之位也,分明是造化之理。 心無善惡,而一點獨知,知善知惡。知善知惡之知,即是好善惡惡之意,好善惡惡之意,即是無善無惡之體,此之謂無極而太極。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也。或曰:「好善惡惡,非所發乎?」曰:「意之好惡,與起念之好惡不同。意之好惡,一機而互見;起念之好惡,兩在而異情。以念為意,何啻千里!」 自濂溪有主靜立極之說,傳之豫章、延平,遂以「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為單提口訣。夫所謂未發以前氣象,即是獨中真消息,但說不得前後際耳。蓋獨不離中和,延平姑即中以求獨體,而和在其中,此慎獨真方便門也。後儒不察,謂「未發以前,專是靜寂一機」,直欲求之思慮未起之先,而曰「既思即是已發」,果然心行路絕,語言道斷矣。故朱子終不取延平之說,遂專守程門主敬之法以教學者。特其以獨為動念邊事,不為無弊。至湖南中和問答,轉折發明,內有以心為主,則性情各有統理,而敬之一字,又所以流貫乎動靜之間,庶幾不謬於慎獨之說,最後更以察識端倪為第一義為誤,而仍歸之涵養一路。可為善學延平者,然終未得《中庸》本旨。 陽明子言良知,每謂「個個人心有仲尼」,至於中和二字,則反不能信,謂「必慎獨之後,方有此氣象。」豈知中和若不是生而有之,又如何養成得?中只是四時之中氣,和只是中氣流露處,天若無中氣,如何能以四時之氣相禪不窮?人若無中氣,如何能以四端之情相生不已?故曰:「哀樂相生,循環無端,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戒懼於所不睹聞。」其旨一也。 性情之德,有即心而見者,有離心而見者。即心而言,則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當喜而喜,當怒而怒,哀樂亦然。由中道和,有前後際,而實非判然分為二時。離心而言,則維天於穆,一氣流行,自喜而樂,自樂而怒,自怒而哀,自哀而複喜。由中道和,有顯微際,而亦截然分為兩在。然即心離心,總見此心之妙,而心與性不可以分合言也。故寂然不動之中,四氣實相為循環,而感而遂通之際,四氣又迭以時出,即喜怒哀樂之中,各有喜怒哀樂焉。如初喜屬喜,喜之暢屬樂,喜之斂屬怒,喜之藏屬哀,餘仿此是也。又有遂感而見者,如喜也而溢為好,樂也而溢為樂,怒也而積為忿懥。一哀也而分為恐為懼,為憂為患,非樂而淫,即哀而傷。且陽德衰而陰慘用事,喜與樂之分數減,而忿懥恐懼憂患之分數,居其偏勝,則去天愈遠,心非其心矣。 陽明子曰:「語言正到快意時,便翕然能止截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肅然能收斂得;嗜欲正到沸騰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然見得良知親切,工夫亦自不難。」愚謂:「語言既到快意時,自能繼以止截;意氣既到發揚時,自能繼以收斂;嗜欲既到沸騰時,自能繼以消化。此正一氣之自通自複,分明喜怒哀樂相為循環之妙,有不待品節限制而然。即其間非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則雖日用動靜之間,莫非天理流行之妙,而于所謂良知之見,亦莫親切於此矣。若必借良知為鑒察官,欲就其一往不返之勢,皆一一逆收之,以還之天理之正,則心之與性,先自相讎,而杞柳桮棬之說,有時而伸也必矣。」 《中庸》言喜怒哀樂,專指四德而言,非以七情言也。喜,仁之德也;怒,義之德也;樂,禮之德也;哀,智之德也;而其所謂中,即信之德也。故自四者之存諸中言,謂之中,不必其未發之前,別有氣象也。即即天道之元亨利貞,運於於穆者是也。此四者之發於外言,謂之和,不必其已發之時,又有氣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貞,呈於化育者是也。惟存發總是一機,故中和渾是一性,如內有陽舒之心,為喜為樂,外即有陽舒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陽舒者。內有陰慘之心,為怒為哀,外即有陰慘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陰慘者。推之一動一靜,一語一默,莫不皆然。此獨體之妙,所以即微即顯,即隱即見,即慎獨之學,即中和,即位育,此千聖學脈也。 心意知物是一路,不知此外何以又容一念字?今心為念,蓋心之餘氣也。餘氣也者,動氣也,動而遠乎天,故念起念滅,為厥心病,還為意病,為知病,為物病。故念有善惡,而物即與之為善惡,物本無善惡也。念有昏明,而知即與之為昏明,知本無昏明也。念有真妄,而意即與之為真妄,意本無真妄也。念有起滅,而心即與之為起滅,心本無起滅也。故聖人化念還心,要於主靜。 心之官則思,一息不思,則官失其職。故人心無思,而無乎不思,絕無所謂思慮未起之時。惟物感相乘,而心為之動,則思為物化,一點精明之氣,不能自主,遂為憧憧往來之思矣。又如官犯贓,乃溺職也。 思即是良知之柄。 知無不良,只是獨知一點。 朱子以未發言性,仍是逃空墮幻之見。性者生而有之之理,無處無之。如心能思,心之性也;耳能聽,耳之性也;目能視,目之性也;未發謂之中,未發之性也;已發謂之和,已發之性也。博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勢之性也。 程子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如麟鳳梟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梟獍而仁,易麟鳳而暴,則非其性矣。水清則明,清之性也;水濁則暗,濁之性也。千古性學不明,只因將做一好題目看,故或拘於一處,或限於一時,而不能相通,以類萬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性即理也,理無定理,理亦無理。 張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是性與氣,分明兩事矣。即程子之見,亦近儱侗。凡言性者,皆指氣質而言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亦非也。盈天地間,止有氣質之性,更無義理之性。如曰「氣質之理」即是,豈可曰「義理之理」乎?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曰一歲,一周天。而天以一氣進退平分四時,溫涼寒燠,不爽其則。一歲如此,萬古如此。即其間亦有愆陽伏陰,釀為災祥之數,而終不易造化之大常。此所謂「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鐘虛則鳴,叩之以大則大鳴,叩之以小則小鳴,以為別有一物主所以鳴者,非也。盈天地間,道理不過如此,正為虛而能應之理,物物皆然,非鐘所得而私也。此可以明性體矣。 古今性學不明,只是將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說。佛氏曰「性空也」,空與色對,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與白對,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與氣對,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於理,幾何而勝之。 朱子於獨字下補一知字,可為擴前聖所未發,然專以屬之動念邊事,何耶?豈靜中無知乎?使知有間於動靜,則不得謂之知矣。 心無存亡,但離獨位便是亡。 滿腔子皆惻隱之心,以人心八萬四千毫竅,在在靈通,知痛癢也。只此知痛癢心,便是惻隱之心。凡乍見孺子感動之心,皆從知痛癢心一體分出來。朱子雲:「知痛是人心,惻隱是道心。」太分析。惻隱是知痛表德。 慈湖宗無意,亦以念為意也,只是死念法,若意則何可無者?無意則無心矣。龍溪有「無心之心則體寂,無意之意則應圓」,此的傳慈湖之衣缽也。文成雲:「慈湖不免著在無意上。」則龍溪之說,非師門定本可知。若夫子之毋意,正可與誠意之說相發明,誠意乃所以毋意也,毋意者毋自欺也。(以上丁醜) 子絕四,毋意,聖人心同太虛,一疵不存,了無端倪可窺,即就其存主處,亦化而不有,大抵歸之神明不測而已。自意而積成為我,才說得是私意,若竟以竟為私,是認念為意也。日用之間,動靜雲為,莫不各有自然之理,苟能順以應之,如饑食渴飲,夏葛冬裘,不起一見,則亦無往而非道矣。才起一見,便屬我見,強我合道,動成兩牉。 格物,是格其有善無惡之物。(以上戊寅。) 存其心,養其性,存得恰好處,便是癢。本是一個工夫,卻須兩句說,正如宋人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己卯。) 人心如穀種,滿腔都是生意,欲錮之而滯矣。然而生意未嘗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鏡,全體渾是光明,習染熏之而暗矣。然而明體未嘗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內起之賊,從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氣與之拘,物與之蔽,則表裡夾攻,更無生意可留、明體可覿矣,是為喪心之人。君子惓惓于慎獨,以此。 省察二字,正存養中吃緊工夫。如一念於欲,便就此念體察,體得委是欲,立與消融而後已。 聖人之所謂道者,率性而已矣。盈天地間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渾然一致,無有乎上下、精粗之歧,所以謂中庸之道也。後之言道者,妄意所謂形而上者,而求之虛無,既遁有而入無,又遁無而入有,有無兩遺,善惡不立,其究也,歸之斷滅性種,而猶謂之見性,何哉?(以上庚辰。) 身無妄動可乎?無妄動易,無妄念難。無妄可乎?曰無妄念易,無妄心難。 心是鑒察官,謂之良知,最有權,觸著便碎。人但隨俗習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時鑒察,仍是井井,卻已做主不得。鑒察無主,則血氣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隱隱一竅,托在恍惚間,擁虛器而已。 語次多詭隨,亦見主心之不一。 小人閒居為不善,只為惹卻些子。聖人勘之曰:「無所不至。」 主靜,敬也。若言主敬,便贅此主字。 如在性情上理會,但有過,更無不及可商。如出手太粗,應手太急,便是過,不必到分數上爭饒減也。然間有太軟太弱時,總向廓然處討消息。 人心一氣而已矣,而樞紐至微,才入粗一二,則樞紐之地霍然散矣。散則浮,有浮氣,因以有浮質;有浮質,因以有浮性;有浮性,因以有浮想。為此四浮,合成妄根。為此一妄,種成萬惡。嗟乎!其所由來者漸矣。 本心湛然無思無為,為天下主,過此一步,便為安排。心有安排,因以有倚著;有倚著,因以有方所;有方所,因以有去住;有去住,因以有轉換。則機械變詐,無所不至矣。(以上壬午淮上。) 莫非命也,順而受之,正也。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如斯而已矣。受制焉,僥倖苟免焉,一為桎梏,一為岩牆矣。莫非性也,率而由之,真也。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安排焉,知過造作焉,一為湍水,一為杞柳矣。 人有恆言曰:「性命由一念之起滅,一息之呼吸,一日之晝夜,推之以至百年之生死。時然而然,不期然而然,莫非性也,則莫非命也。」今人專以生死言性命,蓋指其盡處言也。而漸易以七尺之成毀,則性命之說,有時而晦矣。 心放自多言始,多言自言人短長始。 後之學者,每于道理三分之:推一分於在天,以為天命之性;推一分於萬物,以為在物之理;又推一分於古今典籍,以為耳目之用神。反而求之吾心,如赤貧之子,一無所有,乃日夕乞哀於三者。而幾幾乎其來舍焉,客子之過逆旅,止堪一宿,所謂疏者,續之不堅也。當是時,主人貧甚,尚有一點靈明,可恃為續命之膏,又被佛氏先得之。則益望望然恐,曰:「我儒也,何以佛為?」並其靈明而棄之。於是天地萬物、古今典籍皆闕亡,而返求其一宿而不可得,終望門持缽以死。甯為牛後,無為雞口,悲夫! 或問:「孰有以一念為萬年者乎?」曰:「無以為也。往者過,來者續,今日之日,豈非昨日之日乎?學貴日新,日日取生手,一日剝換一日,方不犯人間火食。」(以上壬午京邸。) 《大學》首言「明德」,又繼之曰:「止於至善。」蓋就明德中指出主宰,有所謂至善者,而求以止之,止之所以明之也。然則學問工夫,固不止就一靈明處結果可知。 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理無動靜,氣有寂感,離氣無理,動靜有無,通一無二。以理為靜,以氣為動,言有言無,則善惡之辨,轉展悠謬矣。 心且是無善無惡,其如動而為好惡,好必善,惡必惡,如火之熱,水之寒,斷斷不爽,乃見其所為善者。孟子性善之說,本此。故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此性善第一義也。《大學》之好惡,正指平旦之好惡而言。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自之為言,由也;自之為言,獨也。 朱子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即所謂良知也。但朱子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于外,陽明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中。不是知處異,乃是致處異。 《大學》言明德,則不必更言良知,知無不良,即就明德中看出。陽明特指點出來,蓋就工夫參本體,非全以本體言也。又曰:「良知即天理,即未發之中。」則全以本體言矣,將置明德於何地?至後人益張大之,搬弄此二字,愈晦原初立言之旨。 佛氏之學,只主靈明,而抹去善惡二義,故曰:「不思善,不思惡,時見本來面目。」本來面目,仍只是一點靈明而已。後之言《學》者本之,豈《大學》之義乎? 胡敬齋曰:「心有專主之謂意。」朱子釋《訓蒙詩》曰:「意是情專所主時。」近之。《大學章句》以心之所發言,恐未然。愚謂敬齋亦近之,而未盡也。心有專主,蓋言有所專主也。有所專主,仍是逐物心,即朱子情專所主之說。然讀《大學》本傳,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方見得他專主精神,只是善也。意本如是,非誠之而後如是,意還其意之謂誠,乃知意者心之主宰,非徒以專主言也。 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意。天有五帝,而分之為八節十二辰,故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沒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體用一原,顯微無聞處。今言意為心之所發,亦無不可,言所發而所存在其中,終不可以心為所存,意為所發。意者心之所發,發則有善有惡,陽明之說有自來矣。抑善惡者意乎?好善惡惡者意乎?若果以好善惡惡者為意,則意之有善而無惡也,明矣。然則誠意一關,其止至善之極則乎?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蓋言獨體之好惡也。元來只是自好自惡,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既是自好自惡,則好在善,即是惡在不善,惡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惡雖兩意而一幾,若以所感時言,則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惡而惡,方有分用之機。然所好在此,所惡在彼,心體仍只是一個。一者誠也,意本一,故以誠體還之,非意本有兩,而吾以誠之者一之也。 古本聖經,而後首傳誠意,前不及先致知,後不及欲正心,直是單提直指,以一義總攝諸義。至未又雲「故君子必誠其意」,何等鄭重。故陽明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豈非言誠意而格致包與其中,言誠意而正心以下,更無餘事乎?乃陽明宛轉歸到致良知,為《大學》本旨,大抵以誠意為主意,以致良知為工夫之則。蓋曰「誠意無工夫,工夫只在致知」,以合於明善是誠身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豈不直截簡要?乃質之誠意本傳,終不打合。及考之修身章,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只此便是良知。然則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項,仍只就誠意中看出。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致知可言。餘嘗謂好善惡惡是良知,舍好善惡惡,無所謂知善知惡者,好即是知好,惡即是知惡,非謂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惡,方去惡惡。審如此,亦安見所謂良者?乃知知之與意,只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動靜。且陽明既以誠意配誠身,約禮惟一,則莫一于意,莫約于誠意一關。今雲「有善有惡意之動」,善惡雜揉,向何處討歸宿?抑豈《大學》知本之謂乎?如謂誠意,即誠其有善有惡之意,誠其有善,固可斷然為君子;誠其有惡,豈有不斷然為小人?吾不意當良知既致之後,只落得做半個小人。若雲致知之始有善有惡,致知之後無善無惡,則雲「《大學》之道,正心而已矣」,始得。前之既欲提宗於致知,後之又欲收功於正心,視誠意之關,直是過路斷橋,使人放步不得,主意在何處? 濂溪曰:「幾善惡,即繼之曰德,愛曰仁,宜曰義,通曰禮,知曰智,守曰信,此所謂德幾也。」道心惟微也。幾本善而善中有惡,言仁義非出於中正,即是幾之惡,不謂忍與仁對,乖與義分也。先儒解幾善惡多誤。 「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知之良」,二語決不能相入,則知與意分明是兩事矣。將意先動而知隨之耶?抑知先主而意繼之耶?如意先動而知隨之,則知落後著,不得謂良。如知先主而意繼之,則離照之下,安得更留鬼魅?若或驅意於心之外,獨以知與心,則法惟有除意,不當誠意矣。且自來經傳無有以意為心外者,求其說而不得,無乃即知即意乎?果即知即意,則知良意亦良,更不待言。 幾者動之微,不是前此有個靜地,後此又有動之著在,而幾則界乎動靜之間者。審如此三截看,則一心之中,隨處是絕流斷港,安得打合一貫?余嘗謂周子誠神幾非三事,總是指點語。《大學》止辨公私義利,而不分理欲天人;《中庸》只指隱微顯見,而不分前後動靜。此是儒門極大公案,後人憒憒千載於今。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全是指點微體。過此一關,微而著矣。好而流為好樂,惡而流為忿懥,又再流而為親愛之僻,為賤惡之僻,又再流而為民好之僻,民惡之僻。濫觴之弊,一至於此,總為不誠意故。然則以「正心」章視誠意微著之辨彰彰,而世儒反以意為粗根,以心為妙體。 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曰:「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予請申曰:「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齊治平之為末。」陽明雲:「意在於事親,則致吾良知於事親之物。」只意在於事親,便犯個私意了。當晨昏則定省,當冬夏則溫凊,何處容得意在於事親耶? 朱子表章《大學》,於格致之說最為緊要,而於誠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簀乃定為今章句。曰:「實其心之所發,不過是就事盟心伎倆。」於法已疏矣。至慎獨二字,明是盡性吃緊工夫,與《中庸》無異旨,而亦以「心之所發」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學問,半得力於主敬,今不從慎獨二字認取,而欲掇敬於格物之前,真所謂握燈而索照也。 予嘗謂學術不明,只是《大學》之教不明。《大學》之教不明,不爭格致之辨,而實在誠正之辨。蓋良知與聞見之知,總是一知,良知何嘗離得聞見?聞見何嘗遺得心靈?水窮山盡,都到這裡,誠正之辨,所關甚大。辨意不清,則以起滅為情緣;辨心不清,則以虛無落幻相。兩者相為表裡,言有言無,不可方物,即區區一點良知,亦終日受其顛倒播弄,而不自知,適以為濟惡之具而已。視聞見支離之病,何啻天壤!一誠貫所性之全,而工夫則自明而入,故《中庸》曰「誠身」,曰「明善」,《大學》曰「誠意」,曰「致知」,其旨一也。要之,明善之善,不外一誠,明之所以誠之也;致知之知,不離此意,致之所以誠之也。本體工夫,委是打合。 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乃見其真。止、定、靜、安、慮次第俱到,以歸之得,得無所得,乃為真得。禪家所謂向一毛孔立腳是也。此處圓滿,無處不圓滿,此處虧欠,無處不虧欠,故君子起戒于微,以克完其天心焉。欺之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處一動,便有夾雜。因無夾雜,故無虧欠。而端倪在好惡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乃呈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著人力絲毫,於此尋個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還他本位,曰獨。仍不許動亂手腳一毫,所謂誠之者也。此是堯、舜以來相傳心法,學者勿得草草放過。 心體本無動靜,性體亦無動靜,以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尤屬後人附會。喜怒哀樂,人心之全體,自其所存者,謂之未發;自其形之外者,謂之已發。寂然之時,亦有未發已發;感通之時,亦有未發已發。中外一機,中和一理也。若徒以七情言,如笑啼怒駡之類,畢竟有喜時,有不喜時,有怒時,有不怒時,以是分配性情,勢不得不以斷滅者為性種,而以紛然雜出者為情緣,分明有動有靜矣。 周子主靜之靜,與動靜之靜,迥然不同。蓋動靜生陰陽,兩者缺一不得,若於其中偏處一焉,則將何以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則周子何以又下個靜字?曰只為主宰處著不得腳注,只得就流行處討消息。亦以見動靜只是一理,而陰陽太極只是一事也。 先儒之解《大學》者,以意為心之所發,而以所發先所存,故於《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語。近時鄒吉水有曰:「舍已發之和,而欲求未發之中,雖孔子不能。」總為不能出脫一意字,故其說種種悠謬。信如此,只合和為天下之大本矣。 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如何?」曰:「此除是閉耳合眼也。心不在焉,始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時。若靜中工夫愈得力,則耳目聰明,亦愈加分曉,可見人生並無不睹不聞時也。若謂戒懼工夫,不向睹聞處著力則可。」 知在善不善之先,故能使善端充長,而惡自不起。若知在善不善之後,無論知不善無救於短長,勢必至遂非文過,即知善反多此一知,雖善亦惡。今人非全不知,只是稍後耳。視聖人天壤,知只是良知,而先後之間,所爭致與不致也。 起一善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後,如何頓放此念?若頓放不妥,吾慮其剜肉成瘡。起一惡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後,如何消化此念?若消化不去,吾恐其養虎遺患。總為多此一起,才有起處,雖善亦惡,轉為多此一念,才屬念緣,無滅非起。今人言致良知者如是。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興亡先兆也。蓋人心亦有兆焉,方一念未起之先,而時操之以戒懼,即與之一立。立定,不至有歧路相疑之地,則此心有善而無惡。即有介不善於善中,而吾且擇之精,而守之一,若明鏡當空,不能眩我以妍媸。此所謂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吾之言致知之學者如是。 就性情上理會,則曰涵養;就念慮上提撕,則曰省察;就氣質上消鎔,則曰克治。省克得輕安,即是涵養;涵養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實一也,皆不是落後著事。 知無先後,但自誠而明,便占先手,故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若自明而誠,尚得急著,離誠言明,終落後著。即明盡天下之理,都收拾不到這裡來,總屬狂慧。 天命之性,不可得而見,即就喜怒哀樂求之,猶以為粗,幾不足據也。故又就喜怒哀樂,一氣流行之間,而誠通誠複。有所謂鬼神之德者言之,德即人心之德,即天命之性。故不睹不聞之中,而莫見莫顯者存焉。是以君子之戒慎恐懼,真若或使之,如所謂「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者。故特以祭法推明之,一切工夫,總是一誠。乃信陽明先生「戒慎恐懼是本體」之說,非虛語也。本體此誠,工夫亦此誠,相逼成象,洋洋複洋洋,凡以見鬼神之為德如此。 本心之學,聖學也,而佛氏張大之,諱虛而言空。空故無所不攝,攝一切有無而皆空,一切有無不受也。又離一切無而不空,其所空自在也。看來只是弄精魂,語下而遺上者歟? 誠者不思而得,良知不慮而知,良知一誠也,致知誠之者也。此文成秘旨。 太極本無極,是直截語。如後人參解,乃曰「太極本於無極」耳。信如此,豈不加一重障礙?宜象山之聽聽而訟也。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何故避性字不言?只為性不可指言也。蓋曰:「吾就性中之情蘊而言,分明見得是善。」今即如此解,尚失孟子本色,況可雲以情念性乎?何言乎情之善也?孟子言這惻隱心就是仁,何善如之?仁義禮智,皆生而有之,所謂性也。乃所以為善也,指情言性,非因情見性也;即心言性,非離心言善也。後之解者曰:「因所發之情,而見所存之性;因所情之善,而見所性之善。」豈不毫釐而千里乎? 凡所雲性,只是心之性,決不得心與性對;所雲情,可雲性之情,決不得性與情對。 惻隱之心仁也,又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說者以為端緒見外耳,此中仍自不出來,與仁也之意稍傷。不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只說得仁的一端,因就仁推義禮智去,故曰四端,如四體判下一般,說得最分明。後人錯看了,又以誣仁也。因以孟子誣《中庸》未發為性,已發為情。雖喙長三尺,向誰說。 口之于味一章,最費解說,今略為拈出。蓋曰「耳目口鼻之欲」,雖生而有之之性乎?然獨無所以宰製之乎?是即所謂命也。故君子言命不言性,以致遏欲存理之功。綱常倫物之則,有至有不至,雖生而若限之命乎?然孰非心之所固有乎?是則所謂性也。故君子言性不言命,以致盡人達天之學。蓋性命本無定名,合而言之皆心也,自其權籍而言,則曰命,故嘗能為耳目口鼻君;自其體蘊而言,則曰性,故可合天人,齊聖凡,而歸於一。總許人在心上用功,就氣中參出理來。故兩下分疏如此。若謂命有不齊,惟聖人全處其豐,豈耳目口鼻之欲,聖人亦處其豐乎?性有不一,惟聖人全出乎理,豈耳目口鼻之性,獨非天道之流行乎?審若此,既有二性,又有二命矣。惟提起心字,則性命各有條理,令人一一推諉不得,此孟子道性善本旨也。後之言性者,離心而言之,離之弗能離,則曰一而二,二而一,愈玄愈遠。離性言命亦然。 (羲以為性命之辨,莫明於此。耳目口鼻是氣之流行者,離氣無所為理,故曰性也。然即謂是為性,則理氣渾矣。乃就氣中指出其主宰之命,這方是性。故於耳目口鼻之流行者,不竟謂之為性也。綱常倫物之則,世人以此為天地萬物公共之理,用之範圍世教,故曰命也。所以後之儒者,窮理之學,必從公共處窮之,而我之所有者,唯知覺耳。孟子言此理自人所固有,指出性真,不向天地萬物上求,故不謂之命也。宋儒以上段是氣質之性,下段是義理之性,豈不誤哉?) 勿忘勿助間,適合其宜,即義。非以勿忘勿助去集那義也。如此,正是義襲了。 知言之學,只是從未發之中看得透,故早破了偏見。此處差之毫釐,氣便於此而受過。過則暴也。此孟子得統於子思處。 主一之謂敬,心本有主,主還其主,便是主一。今日乃打破敬字,濂溪以中言性,而本之剛柔善惡。剛柔二字,即喜怒哀樂之別名,剛善則怒中有喜,惡則即是偏於剛,一味肅殺之氣矣。柔善則喜中有怒,惡則即是偏於柔,一味優柔之氣矣。中便是善,言於剛柔之間認個中,非是於善惡之間認個中。又非是於剛善柔善之外,另認個中也。此中字,分明是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故即承之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圖說》言仁義中正,仁義即剛柔之別名,中正即中和之別解,皆為《中庸》注疏。後人不解《中庸》,並不解《圖說》、《通書》矣。 周子思之功,全向幾處用。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知幾故通微,通微故無不通,故可以盡神,可以體誠,故曰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機也。吉凶之機,言善惡由此而出,非幾中本有善惡也。幾動誠動,言幾中之善惡,方動於彼,而為善去惡之實功,已先動於思,所以謂之「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所以謂之「知幾其神。」機非幾也,言發動所由也。 善不善之幾,中於感應者,止有過不及之差,而乘於念慮者,則謂之惡。然過而不已,念慮乘之,亦鮮不為大惡矣。君子知幾,端在感應上控持得力,若念慮之惡,君子早已絕之矣。 程子以水喻性,其初皆清也,而其後漸流而至於濁,則受水之地異也。如此分義理與氣質,似甚明。但《易》稱「各正性命,乃利貞。」又稱「成之者性也。」亦以誠複言,則古人言性,皆主後天,而至於人生而靜以上,所謂不容說者也。即繼之者善,已落一班,畢竟離氣質,無所謂性者。生而濁則濁,生而清則清,非水不清,而受制於質,故濁也。如此則水與受水者,終是兩事,性與心可分兩事乎?余謂水心也,而清者其性也,有時而濁,未離乎清也,相近者也。其終錮於濁,則習之罪也。性本虛位,心有定理。 敬齋雲:「敬無間斷,便是誠。」予謂心有間斷,只為不敬,故若敬,則自無間斷。敬則所以誠之也,此所謂自明而誠也,非敬即是誠。敬齋尚未及和靖,敬齋只持守可觀,而和靖於涵養分上,大是得力。(以上癸未名《存疑雜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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