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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周《證學雜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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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流行,物與無妄,此所為「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也。此處並難著誠字,或妄焉亦不容說。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惡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官骸性命之地,猶是人也,而生意有弗貫焉者。是人非人之間,不可方物,強名之曰妄。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識,妄名理,妄言說,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一切妄也。則亦謂之妄人已矣。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一生一死,真妄乃見,是故君子欲辨之早也。一念未起之先,生死關頭,最為吃緊。于此合下清楚,則一真既立,群妄皆消。即妄求真,無妄非真。以心還心,以聰明還耳目,以恭重還四體,以道德性命還其固然,以上天下地往古來今還宇宙,而吾乃儼然人還其人,自此一了百當,日用間更有何事?通身仍得個靜氣而已。 人心自妄根受病以來,自微而著,益增洩漏,遂受之以欺。欺與慊對,言虧欠也。《大學》首嚴自欺,自欺猶雲虧心。心體本是圓滿,忽有物以攖之,便覺有虧欠處。自欺之病,如寸隙當堤,江河可決。故君子慎獨之功,只向本心呈露時,隨處體認去,便得全體熒然,真天地合德,何慊如之!慊則誠,閒居之小人,揜不善而著善,亦盡見苦心。雖敗缺盡彰,自供已確,誠則從此便誠,偽則從此滋偽。凜乎,凜乎!複雲不遠,何祗於悔。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偽。自此即見君子亦不復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原,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充其類為王莽之謙恭,馮道之廉謹,弑父與君,皆由此出。故欺與偽雖相去不遠,而罪狀有淺深,不可一律論。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偽字,後人呼之曰「假道學」。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劉器之學立誠,自不妄語始,至七年乃成。然則從前語亦妄,不語亦妄,即七年以後,猶有不可問者。不觀程伯子喜獵之說乎?自非妄根一路,火盡煙消,安能並卻喉子,默默地不動一塵?至於不得已而有言,如洪鐘有叩,大鳴小鳴,適還本分,此中仍是不出來也。如同是一語,多溢一字,輕一字,都是妄,故雲戲言出於思。七年之功,談何容易?不妄語,方不妄動,凡口中道不出者,足下自移不去,故君子之學,置力全是躬行,而操心則在謹言上,戒欺求慊之功,於斯為要。《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嗚呼!善不善之辨微矣哉。 心者,凡聖之合也,而終不能無真妄之殊,則或存或亡之辨耳。存則聖,亡則狂,故曰克念作聖,妄念作狂。後儒喜言心學,每深求一步,遂有識心之說。又曰:「人須自識其真心。」或駁之曰:「心能自識,誰為識之者?」餘謂心自能識,而真處不易識,真妄雜揉處,尤不易識,正須操而存之耳。所雲存久自明是也。若存外求識,當其識時,而心已亡矣。故識不待求,反之即是。孟子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人自放之耳。」乃夫子則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須知此心,原自存,操則存,又何曾加存得些子?存無可存,故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至此方見此心之不易存,所以孟子又言「養心」,知存養之說者,可與識心矣。 良心之放也,亦既知所以放之矣。初求之事物之交,而得營構心,其為營與構,日不知凡幾;繼求之應感之際,而得緣著心,其為緣與著,日不知凡幾;又求之念慮之隱,而得起滅心,其為起與滅,日不知凡幾;又進求之靈覺之地,而得通塞心,其通與塞,日不知凡幾;又求之虛空之玄漠,而得欣厭心,欣與厭,又日不知凡幾。以是五者征心,了不可得。吾將縱求之天地萬物,而得心體焉。其惟天理二字乎?天理何理?歸之日用。日用何用?歸之自然。吾安得操功自然者,而與之語心學也哉! 甚矣,事心之難也!間嘗求之一覺之頃,而得湛然之道心焉。然未可為據也,俄而恍惚焉,俄而紛紜焉,俄而雜揉焉,向之湛然覺者,有時而迷矣。請以覺覺之,於是有喚醒法,朱子所謂「略綽提撕」是也,然已不勝其勞矣。必也求之本覺乎?本覺之覺,無所緣而覺,無所起而自覺,要之不離獨位者近是,故曰:「闇然而日章。」闇則通微,通微則達性,性則誠,誠則真,真則常,故君子慎獨。由知覺有心之名,心本不諱言覺,但一忌莽蕩,一忌儱侗。儱侗則無體,莽蕩則無用,斯二者皆求覺於覺,而未嘗好學以誠之,容有或失之似者,仍歸之不覺而已。學以明理而去其蔽,則體物不遺,物各付物,物物得所,有何二者之病?故曰:「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賊。」 古人只言個學字,又與思互言,又與問並言,又兼辨與行,則曰五者廢其一,非學也。學者如此下工夫,盡見精實,徹內徹外,無一毫滲漏。陽明子雲:「學便是行,未有學而不行者,如學書必須把筆伸紙,學射必須操弓挾矢,篤行之,只是行之不已耳。」因知五者總是一個工夫。然所謂學書學射,亦不是恁地便了。《書》雲:「學於古訓,乃有獲。」又曰:「學古入官。」故學必以古為程,以前言往行為則,而後求之在我,則信諸心者斯篤,乃臻覺地焉。世未有懸空求覺之學,凡言覺者,皆是覺斯理。學焉而不覺,則問;問焉而不覺,則思;思焉而不覺,則辨;辨焉而不覺,則行。凡以求覺斯理而已。 形而下者謂之氣,形而上者謂之性,故曰:「性即氣,氣即性。」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學者姑就形下處討個主宰,則形上之理即此而在。孟夫子特鄭重言之,曰「善養浩然之氣」是也。然其工夫實從知言來,知言知之至者也。知至則心有所主,而志嘗足以帥氣,故道義配焉。今之為暴氣者,種種蹶趨之狀,還中於心,為妄念,為朋思,為任情,為多欲,總緣神明無主。如禦馬者,失其銜轡,馳驟四出,非馬之罪也,禦馬者之罪也。天道即積氣耳,而樞紐之地,乃在北辰,故其運為一元之妙,五行順布,無愆陽伏陰以幹之。向微天樞不動者以為之主,則滿虛空只是一團遊氣,頃刻而散,豈不人消物盡?今學者動為暴氣所中,苦無法以治之,幾欲仇視其心,一切歸之斷滅。殊不知暴氣亦浩然之氣所化,只爭有主無主間。今若提起主人翁,一一還他調理,調理處便是義,凡過處是助,不及處是亡。亡助兩捐,一操一縱,適當其宜,義於我出,萬里無不歸根,生氣滿腔流露,何不浩然?雲浩然,仍只是澄然湛然,此中元不動些子,是以謂之氣即性。只此是盡性工夫,更無餘事。 程子曰:「人無所謂惡者,只有過不及。」此知道之言也。《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即此是天命之性,故謂天下之大本。才有過不及,則偏至之氣,獨陽不生,獨陰不成,性種遂已斷滅。如喜之過便是淫,又進之以樂而益淫;淫之流為貪財、為好色,貪財好色不已,又有無所不至者,而天下之大惡歸焉。怒之過便是傷,又進之以哀而益傷;傷之流為賊人、為害物,賊人害物不已,又有無所不至者,而天下之大惡歸焉。周子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兼以惡言,始乎善,常卒乎惡也。易其惡而至於善,歸之中焉則已矣。如財色兩關,是學人最峻絕處,於此跌足,更無進步可言。然使一向在財色上止截,反有不勝其扞格者,以其未嘗非性也;即使斷然止截得住,才絕得淫心,已中乖戾心,便是傷。學者誠欲拔去病根,只教此心有主,使一元生意,周流而不息,則偏至之氣,自然消融,隨其所感而順應之。凡為人心之所有,總是天理流行,如此則一病除,百病除。除卻貪財心,便除卻好色心,除卻貪財好色心,便除卻賊人害物心,除其心而事自隨之,即是不頓除,已有日消日減之勢。此是學者入細工夫,非平日戒慎恐懼之極,時時見吾未發之中者,不足以語此。然則為善去惡之說非乎?孟子曰:「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 子思子從喜怒哀樂之中和,指點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分明天地一元流行氣象。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全不涉人分上。此言性第一義也。至孟子因當時言性紛紛,不得不以善字標宗旨,單向心地覺處,指點出粹然至善之理,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全是人道邊事,最有切于學者。雖四者之心,未始非喜怒哀樂所化,然已落面目一班,直指之為仁義禮智名色,去人生而靜之體遠矣。學者從孟子之教,盡其心以知性而知天,庶于未發時氣象,少有承當。今乃謂喜怒哀樂為粗幾,而必求之義禮之性,豈知性者乎? 孟子言養心,又言養性,又言養氣,至程子又言養知,又每謂學者曰:「且更涵養。」養之時義大矣哉!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涵養之功,只在日用動靜語默衣食之間。就一動一靜,一語一默,一衣一飲理會,則謂之養心;就時動時靜,時語時默,時衣時飲理會,則曰養氣;就即動即靜,即語即默,即衣即飲理會,則曰養性;就知動知靜,知語知默,知衣知飲理會,則曰養知。其實一也。就其中分個真與妄,去其不善而之於善,即是省察之說。 進學有程乎?曰未事於學,茫乎如泛海之舟,不辨南北;已事於學,而涯涘見焉。始學之,汨汨流俗之中,恍若有見焉,得道之大端也。以聖人為必可學而至也,此立志之說也。語曰:「志立而學半。」君子早已要厥終矣,第慮其銳而易挫也,乃進而言所守,擇地而蹈,無尺寸或踰也;守經而行,無往來或叛也。即有語之以圓通徑捷之說,可一日而至千里,弗屑也。學至此有成行也,乃進而程所安,即事而理存,外不膠于應也;即心而理得,內不執于解也。以推之天地萬物,無不凍解於春融,而睫得於指掌也。學至此有真悟也,乃進而程所至,優焉遊焉,弗勞以擾也;厭焉飫焉,弗艱以苦也。瞬存而息養,人盡而天隨,日有孳孳,不知年歲之不足也。庶幾滿吾初志焉,則學之成也。流水之為物也,盈科而後進,折而愈東,必放之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要已乎!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而仁者曰壽。然有生必有死,仍是天地間生生不已之理。即天地亦在囿,而況於人乎?人將此身放在天地間,果能大小一例看,則一身之成毀,何啻草木之榮枯,昆蟲之起蟄已乎?而人每不勝自私之為見,將生死二字看作極大,卻反其道而言之,曰「無生」。蓋曰以無生為生,而後能以無死為死,是謂空體不壞,是謂常住真心。然究竟去住不能自由,成毀依然任運,徒作此可憐想。且死則死耳,卻欲預先守住精魂,使死後有知;生則生耳,又追數胞胎前事,向無是公討來歷。豈不擔誤一生?未知生,焉知死?朝聞道,夕死可矣。聖人都教人向生處理會,並未嘗兜攬前後際,而後人曲加附會,以自伸其生死之說,枉矣。嗚呼!豈徒知生而已乎?生生焉可也。 吾學亦何為也哉?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彼天民而先覺者,其自任之重,固已如此矣。生斯世也,為斯民也,請學之為後覺焉,以覺先覺之所覺。曰堯、舜之道,堯、舜之心為之也,堯、舜之心,即吾人之心,同此心,同此覺也。吾亦覺其同者而已矣。凡夫而立地聖域,一時而遠契千秋,同故也。今之言覺也,或異焉,理不必分真妄,而全遁於空;事不必設取捨,而冥求其照。至曰空生大覺,如海發漚,安往而不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又曰學者之病,莫大乎自私而用智,今之言覺者,鑿焉而已矣。人之生也,饑食而渴飲,夏葛而冬裘,夫人而知之也;而其為饑渴寒暑之道,又夫人而覺之也。其有不知者,非愚不肖之不及,則賢智之過者也。而過之害道彌甚,彼以為道不在是也,去飲衣而求口體之正,去口體而求性命之常,則亦豈有覺地乎?嗟乎!人心之晦也,我思先覺其人者,曰孔氏。孔氏之言道也,約其旨曰「中庸」、人乃知隱怪者之非道,而庸德之行,一時弑父與君之禍息,則吾道之一大覺也。曆春秋而戰國,楊、墨橫議,孟子起而言孔子之道以勝之,約其旨曰「性善」,人乃知惡者之非性,而仁昭義立,君父之倫益尊於天壤,則吾道之一大覺也。然自此言性者,人置一喙,而天下皆淫於名理,遂有明心見性之說,夫性可得而見乎?又千餘載,濂溪乃倡無極之說,其大旨見於《通書》,曰:「誠者聖人之本。」可謂重下腳注,則吾道之一覺也。嗣後辨說日煩,支離轉甚,浸流而為詞章訓詁,於是陽明子起而救之以「良知」,一時喚醒沉迷,如長夜之旦,則吾道之又一覺也。今天下爭言良知矣,及其弊也,猖狂者參之以情識,而一是皆良,超潔者蕩之以玄虛,而夷良於賊,亦用知者之過也。夫陽明之良知,本以救晚近之支離,姑借《大學》以明之,未必盡《大學》之旨也。而後人專以言《大學》,使《大學》之旨晦;又藉以通佛氏之玄覺,使陽明之旨複晦。又何怪其說愈詳,而言愈龐,卒無以救詞章訓詁之錮習,而反之正乎?時節因緣,司世教者又起而言「誠意」之學,直以《大學》還《大學》耳。爭之者曰:「意稗種也。」餘曰:「嘉穀。」又曰:「意枝族也。」餘曰:「根荄。」是故知本所以知至也,知至所以知止也,知止之謂致良知,則陽明之本旨也。今之賊道者,非不知之患,而不致之患;不失之情識,則失之玄虛。皆坐不誠之病,而求於意根者疏也。故學以誠意為極則,而不慮之良於此起,照後覺之任,其在斯乎?孟子雲:「我亦欲正人心,辟邪說,距陂行,放淫詞,以承三聖。」又曰:「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余蓋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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