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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周《大學雜繹》


  夫大學之所謂主腦者,止至善而已矣。致知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之要,誠正以修身而已矣。盈天地間皆物也,自其分者而觀之,天地萬物各一物也;自其合者而觀之,天地萬物一物也。一物本無物也,無物者理之不物於物,為至善之體,而統於吾心者也。雖不物於物,而不能不顯於物,耳得之而成聲,目寓之而成色,莫非物也,則莫非心也。耳能辨天下之聲,而不可欺以清濁,吾因而致焉,並不可欺以一切清濁,所以致吾心之聰也。目能辨天下之色,而不可欺以緇素,吾因而致焉,並不可欺以一切緇素,所以致吾心之明也。致吾心之聰明者,致吾之良知也。良知之於物,如鑒之於妍媸,衡之於高下,而規矩之於方圓也。鑒不離物而定妍媸,衡不離物而取高下,規矩不離物而辨是非,一也。故曰致知在格物。然而致吾心之聰,非無不聞之謂也,聞吾至善而已矣。致吾心之明,非無不見之謂也,見吾至善而已矣。聞吾至善,返于無聞矣,見吾至善,返於無見矣,知無知矣。《中庸》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其要歸於慎獨,此格物真下手處。故格物即格其反身之物,不離修者是;而致知即致其所性之知,不離止者是。孔門之學,無往而不以格致為第一義,博文約禮,其定本也。又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心非內也,耳目非外也,物非粗也,無物之物非精也。即心即物,非心非物,此謂一以貫之。自格致之旨晦,而聖學淪於多歧。滯耳目而言知者,狥物者也;離耳目而言知者,遺物者也。狥物者弊之於一草一木,亦用工夫;而遺物求心,又逃之無善無惡,均失也。(《格致》)

  君子之學,先天下而本之國,先國而本之家與身,亦屬之己矣。又自身而本之心,本之意,本之知,本至此,無可推求,無可揣控,而其為己也,隱且微矣。隱微之地,是名曰獨。其為何物乎?本無一物之中而物物具焉,此至善之所統命也。致知在格物,格此而已。獨者物之本,而慎獨者,格物之始事也。君子之為學也,非能藏身而不動,杜口而不言,絕天下之耳目而不與交也。終日言,而其所以言者,人不得而聞也,自聞而已矣。終日動,而其所以動者,人不得而見也,自見而已矣。自聞自見者,自知者也。吾求之自焉,使此心常止而定、靜、安、慮、得,慎之至也。慎獨也者,人以為誠意之功,而不知即格致之功也。《大學》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獨而已矣。自虞廷執中以來,無非此意,故伊、洛以一為入道之門。朱子析之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故于《大學》分格致誠正為兩事。至解慎獨,又以為動而省察邊事,先此更有一段靜存工夫,則愈析而愈支矣。陽明子反之,曰:「慎獨即是致良知。」即知即行,即動即靜,庶幾心學獨窺一源。總之,獨無動靜也,其有時而動靜焉,動亦慎,靜亦慎也,而靜為主。使非靜時做得主張,則動而馳矣,如挽逝波,其可及乎?動而常知,常止焉,則常靜矣。周子曰「主靜立人極」是也。(《慎獨》)

  天圓地方,規矩之至也。人心一天地也,其體動而圓,故資始不窮,有天道焉。其用靜而方,故賦形有定,有地道焉。君子之學,圓效天,方法地也。其獨知之地,不可得而睹聞矣,效天者也。由不睹而之於無所不睹,由不聞而之於無所不聞,地之善承天也。《易》曰:「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規矩之至也。(《絜矩》)

  人心終日如馬足車輪,奔馳無止,果系何物受累?苟能去所累心者,而於止也幾矣!知此之謂知止,止此之謂至善。

  問《大學》要義。曰:「言本體吃緊得個善字,言工夫吃緊得個止字,言本體工夫一齊俱到處,吃緊得個知字,言本體工夫一齊歸管處,吃緊得個身字。」(以上《首章》)

  致知者,致吾知止之知也,收攝到極處,即是推致到極處,逮止於至善,則知至矣。(《至善。)

  格物不妨訓窮理,只是反躬窮理,則知本之意自在其中。只是一個良知,正須從意根查考,心源體認,身上檢點,家庭印證,國與天下推廣,這便是格物工夫,便是致知工夫。朱子雲:「格物須提起第一義,便是極至道理。」如在朝,便須進君子退小人,決無小人可用之理,這便是第一義。若見不破,便謂小人可用。子謂「進君子退小人,根吾好惡來。」其能好能惡是第一義,好人惡人是第二義,知進退人,又是第三四義了。知此方是知本。(《知本》)

  矩是至善之式,所以安頓此心恰好處,夫子之「不踰矩」是也。(《釋矩》)

  《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慎獨而已矣。意也者,至善歸宿之地,其為物不二,故曰獨。其為物不二,而生物不測,所謂物有本末也。格物致知,總為誠意而設,亦總為慎獨而設也。非誠意之先,又有所謂致知之功也。故誠意者《大學》之專義也,前此不必在格物,後此不必在正心也。亦《大學》之了義也,後此無正心之功,並無修治平之功也。後之解誠意者,吾惑焉。曰「意者心之所發」,則誰為所存乎?曰「有善有惡者,意之動」,則誰為好之惡之者乎?

  幾者動之微,則前此更有靜者,幾乎?曰:「非然也。動之微,則動而無動矣。動而無動,所以靜而無靜也。此心體主宰之妙也。故名之曰『意』。」

  《章句》雲:「實其心之所發。」不知實字代得誠字否?又不知是發前求實,抑是發後求實?若是發前求實,則工夫仍在存時。然《章句》又雲:「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似言凡於意之所發,皆務求所以實之,則誠之功,已落在意後矣。落在意後,則必就其事而實之,而自欺仍只是自欺,其意是看意字尚精,而看誠字轉粗也。所以轉下慎獨,方打入裡面,有審幾之說,不免就誠意推先一層矣。夫既以獨知為獨,而以慎獨推先於意誠,明是「欲誠其意,先致其知」之注疏,既有獨知之致知,又有補傳窮理之致知,頭緒何所適從乎?(以上《誠意》)

  聖學本心,維心本天,維玄維默,體乎太虛。因所不見,是名曰獨。獨本無知,因物有知,物體於知,好惡立焉。好惡一機,藏於至靜,感物而動,七情著焉。自身而家,自家而國,國而天下,慶賞刑威,惟所措焉,是為心量,其大無外,故名曰天。天命何命?即吾獨知。一氣流行,分陰分陽,運為四氣,性體乃朕,率為五常,殊為萬事。反乎獨知,獨知常止。全體具之,本無明暗,常止則明,紛馳乃暗,故曰「闇然日章」,「的然日亡」。君子知之,凜乎淵水。于所不睹,于所不聞,日夕兢兢,道念乃凝。萬法歸一,不盈此知,配天塞地,盡性知命。此知無始,是為原始,此知無終,是為反終。死生之說,晝夜之常,吾生與生,吾死與死。夷彼萬形,非吾得私。猥雲不死,狂馳何異!(《獨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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