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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周會語


  問:「未發之中,難以摸索?」曰:「中體瑩然,何勞摸索?才摸索,便不是中。」

  為學莫先於辨誠偽,苟不於誠上立腳,千修萬修,只做得禽獸路上人。

  祁世培問:「人於生死關頭不破,恐於義利,尚有未淨處。」曰:「若從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只從義利辨得清,認得真,有何生死可言?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眼前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在。」

  問:「生死」,陶石樑以臘月三十日言之。先生曰:「臘月三十日,謂一年之事,以此日終;而一年之事,不自此日始,須從正月初一日做起也。」

  問:「格物當主何說?有言聖賢道理圓通,門門可入,不必限定一路。」先生曰:「畢竟只有慎獨二字,足以蔽之,別無門路多端可放步也。」

  問:「三教同源否?」曰:「莫懸虛勘三教異同,且當下辨人禽兩路。」

  古人成說如琴譜,要合拍須自家彈。

  靜坐是養氣工夫,可以變化氣質。

  陶石樑每提識認二字,果未經識,如何討下手?乃門下便欲識認個甚麼?轉落影響邊事,愈求愈遠,墮入坑塹。《中庸》言道不遠人,其要歸之子臣弟友,學者乃欲遠人以為道乎?

  世人無日不在禽獸中生活,彼不自覺,不堪當道眼觀,並不堪當冷眼觀。今以市井人觀市井人,彼此不覺耳。

  問:「先生教某靜坐,坐時愈覺妄念紛擾,奈何?」曰:「待他供狀自招也好,不然且無從見矣。此有根株在,如何一一去得?不靜坐,他何嘗無?只是不覺耳。」

  吾輩心不能靜,只為有根在。假如科舉的人,只著在科舉上,仕途的人,只著在仕途上,即不專為此,總是此傍枝生來。所以濂溪教人,只把無欲兩字作丹頭。

  先生歎曰:「人謂為人不如為己,故不忠。看來忠於己謀者亦少,如機變,如蠢息,如欺世盜名,日日戕賊此身,誤認是佔便宜事。」有友問:「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壞。」王金如雲:「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論一名字,貽禍不是小小。」友謂:「即如今日之會,來聽者亦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足亦取。」先生曰:「此語尤有病,這會若為名而起,是率天下而為亂臣賊子,皆吾輩倡之也。諸友裹足而不可入斯門矣。」友又謂:「大抵聖賢學問,從自己起見,豪傑建立事業,則從勳名起見。無名心,恐事業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錯看了豪傑,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惟誠,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

  問:「無欲而後可言良知否?」曰:「只一致知便了。若言致知,又言無欲,則致知之上,又須添一頭腦。所謂無欲,只是此心之明,所言有欲,只是此心之昧。有欲無欲,止爭明昧,相去不遠,但能常明,不必更言無欲。」

  習染日降,而人心萬古如一日。

  敬則心中無一事。

  舉「飯疏」章,先生曰:「浮雲不礙太虛,聖人之心亦然,直是空洞無一物,今且問如何是太虛之體?」或曰:「一念不起時。」先生曰:「心無時而不起,試看天行健,何嘗一息之停?所謂不起念,只是不起妄念耳。」

  性無性,道無道,理無理,何也?蓋有心而後有性,有氣而後有道,有事而後有理。故性者心之性,道者氣之道,理者事之理也。

  無形之名,從有形而起,如曰仁義禮智信,皆無形之名也。然必有心而後有性之名,有父子而後有仁之名,有君臣而後有義之名,推之禮智信皆然。故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先生儆諸生曰:「吾輩習俗既深,平日所為皆惡也,非過也。學者只有去惡可言,改過工夫且用不著。」又曰:「為不善,卻自恕為無害,不知宇宙盡寬,萬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

  吾輩偶呈一過,人以為無傷。不知從此過而勘之,先尚有幾十層,從此過而究之,後尚有幾十層,故過而不已,必惡。謂其出有源,其流無窮也。

  苟志於仁矣,無惡也。然後有改過工夫可言。

  甯學聖人而未至,無以一善成名者,士君子立志之說也。甯以一善成名,無學聖人而未至者,士君子返躬之義也。如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古今之常理,乃舍見在之當為,而曰吾不欲以一善成名,是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

  學者或雲于靜中見得道理如此,而動時又複忙亂;或雲于動時頗近於道,而靜中又複紛擾。症雖二見,其實一病也。動靜二字,不能打合,如何言學?陽明在軍中,一面講學,一面應酬軍務,纖毫不亂,此時動靜是一是二?

  有讀《人譜》,疑無善二字者,先生曰:「人心止有好惡一幾,好便好善,惡便惡不善,正見人性之善。若說心有個善,吾從而好之,有個不善,吾從而惡之,則千頭萬緒,其為矯揉也多矣。且謂好惡者心乎?善惡者心乎?識者當辨之。」

  (《人譜》謂「無善而至善,心之體也」,與陽明先生「無善無惡者,心之體」之語不同。陽明但言寂然不動之時,故下即言「有善有惡,意之動」矣。先生此語,即周子「無極而太極」也,以「至善」換「太極」二字,更覺親切。人本無善,正言至善之不落跡象,無聲無臭也。先生從至善看到無善,善為主也;周海門言「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從無強名之善,無為主也。儒、釋分途於此。)

  《大學》所謂格物,《孟子》所謂集義,一事也不放過,一時也不放鬆,無事時惺惺不寐,有事時一真自如,不動些子。

  無事時只居處恭便了。

  天理一點微妙處,提醒工夫在有意無意之間。

  省察是存養之精明處。

  靜中養出端倪,端倪即意,即獨,即天。

  佛氏心無其心,不得不以天地萬物為心;物無其物,不得不以心為天地萬物。正如鏡中花,用無其用,體非其體。

  性即理也,理無往而不在,則性亦無往而不在。

  心中無一事,浩然與天地同流。

  觀春夏秋冬,而知天之一元生意,周流而無間;觀喜怒哀樂,而知人之一元生意,周流而無間。為學亦養此一元生生之氣而已。或曰:「未免間斷耳。」先生曰:「有三說足以盡之:一、本來原無間斷,二、知間斷即禪續,三、此間斷又從何來?學者但從第三句做工夫,方有進步。」

  學不外日用動靜之間,但辨真與妄耳。或問:「如何為真?」先生曰:「對妻子如此說,對外人卻不如此說;對同輩如此說,對僕隸卻不如此說。即所謂不誠無物,不可以言學。」

  世之遠人以為道者,以道為一物,必用吾力以求之,故愈求愈遠。其實揖讓進退之間,作止語默之際,無非道體之流行。反之即是,又多乎哉?

  問:「所存自謂不差,而發之不能無過,何也?」曰:「仍是靜存之中差耳。此中先有罅隙,而後發之日用之間,始有過不及之事。事豈離心而造者?故學者不必求之行事之著,而止求之念慮之微。一言以蔽之,曰誠而已矣。」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為心也;性只有氣質之性,而義理之性者,氣質之所以為性也。

  問萬物皆備之義。曰:「才見得有個萬物,便不親切,須知盈天地間,無所謂萬物者。萬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類之五倫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實有孝父之心,而後成其為我之父,實有忠君之心,而後成其為我之君,此所謂反身而誠。至此才見得萬物非萬物,我非我,渾成一體,此身在天地間,無少欠缺,何樂如之?」

  羲問:「孔明、敬輿、希文、君實,其立心制行,儒者未必能過之,今一切溝而出之於外,無乃隘乎?」先生曰:「千聖相傳,止此一線,學者視此一線為離合,所謂『道心惟微』也。如諸公,豈非千古豪傑?但於此一線不能無出入,於此而放一頭地,則雜矣。與其雜也,寧隘。」

  先生題魏忠節公主,羲侍先生于舟中。陳幾亭以《與紹守書》呈先生。先生覽畢付羲。其大意謂:「天下之治亂在六部,六部之胥吏盡紹興。胥吏在京師,其父兄子弟盡在紹興,為太守者,苟能化其父兄子弟,則胥吏亦從之而化矣。故紹興者,天下治亂之根之本也。」羲一笑而置之,曰:「迂腐。」先生久之曰:「天下誰肯為迂腐者?」羲惕然,無以自容。

  心須樂而行惟苦,學問中人無不從苦處打出。

  道非有一物可名,只在行處圓滿。

  張二無從事主靜之學,請正。先生曰:「心無分於動靜,故學亦無分於動靜。若專求靜,便坐喜靜惡動之病,非體用一原之學也。」二無曰:「讀先生《人譜》,而知損、益二卦,學者終身用之不盡。」先生曰:「不然。要識乾元,不識乾元,則心無主宰,即懲窒遷改,未免以後起為功,豈能直達本原乎?」二無竦然曰:「此元公以後久默之旨。」

  祝淵苦遊思雜念,先生曰:「學者養心之法,必先養氣,養氣之功,莫如集義。自今以往,只事事求慊於心,凡閑勾當、閒話說,概與截斷,歸併一路,遊思雜念,何處可容?」

  今人讀書,只為句句明白,所以無法可處;若有不明白處,好商量也。然徐而叩之,其實字字不明白。

  世言上等資質人,宜從陸子之學;下等資質人,宜從朱子之學。吾謂不然。惟上等資質,然後可學朱子,以其胸中已有個本領去做零碎工夫,條分縷析,亦自無礙。若下等資質,必須識得道在吾心,不假外求,有了本領,方去為學,不然只是向外馳求,誤卻一生矣。

  祝淵言立志之難。先生曰:「人之於道,猶魚之于水,魚終日在水,忽然念曰:『吾當入水。』躍起就水,勢必反在水外。賢今何嘗不在道中?更要立志往那處求道?若便如此知得,連『立志』二字也是贅。」

  先生語葉敦艮曰:「學者立身,不可自放一毫出路。」

  問:「改過先改心過否?」曰:「心安得有過?心有過,便是惡也。」

  吾人只率初念去,便是孟子所以言本心也。初念如此,當轉念時,複轉一念,仍與初念合,是非之心,仍在也。若轉轉不已,必至遂其私而後已,便不可救藥。

  知行兩字,總是此心中做手名目,學以求此心,更無知行可說。

  先生謂祝淵曰:「人生末後一著,極是要緊。盡有平日高談性命,臨歧往往失之。其受病有二:一是偽學,飾名欺世,原無必為聖賢之志,利害當前,全體盡露。又有一種是禪學,禪家以無善無惡為宗旨,凡綱常名教,忠孝節義,都屬善一邊,指為事障、理障,一切掃除,而歸之空。故惑世害道,莫甚於禪。昔人雲:能盡飲食之道,即能盡生死之道,驗之日用之間,順逆之來,夢寐之際,此心屹然不動,自然不為利害所奪矣。惟其平日『無終日之間違仁』,故能『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工夫全在平日,不可不兢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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