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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二四、記袁隨園論文學


  袁簡齋之眼光見地有大過人處,宜其傾倒一世人士也。其論文學,尤有文學革命思想。今雜記其論文論詩之語若干則如下。

  一、答沈大宗伯論詩書

  ……嘗謂詩有工拙而無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頗有未工不必學者,不徒漢晉唐宋也。今人詩有極工極宜學者,亦不徒漢晉唐宋也。然格律莫備于古,學者宗師,自有淵源。至於性情遭際,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畏古人而拘之也。……天籟一日不斷,則人籟一日不絕。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樂,即詩也。唐人學漢魏,變漢魏。宋學唐,變唐。其變也,非有心於變也,乃不得不變也。使不變,則不足以為唐,不足以為宋也。子孫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變而美者有之,變而醜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變,則雖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變其詩,與宋人無與乎?初盛一變,中晚再變。至皮陸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風會所趨,聰明所極,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嘗謂變堯舜者,湯武也;然學堯舜者,莫善於湯武,莫不善於燕噲。變唐詩者,宋元也;然學唐詩者,莫善於宋元,莫不善於明七子。何也?當變而變,其相傳者心也。當變而不變,其拘守者跡也。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跡乎哉?……

  至所雲,「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係人倫日用」。此數語有褒衣大袖氣象。僕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經》不足據也,惟《論語》為足據。子曰:「可以興,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穀」是也。曰:「可以觀,可以怨」,此指說盡者言之,如「豔妻煽方處」「投畀豺虎」之類是也。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此詩之有關係者也。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無關係者也。……

  ——《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

  沈宗伯者,沈德潛也,時方輯《國朝詩別裁集》。

  隨園有《再與沈宗伯論詩書》(論豔體),《答施蘭垞論詩書》(論唐宋詩),《答施蘭垞第二書》(論宋詩),皆可資參考。

  二、答施蘭垞第二書

  ……說者曰:「黃河之水,泥沙俱下,才大者無訾焉。」不知所以然`者,正黃河之才小耳。獨不見夫江海乎?清瀾浮天,纖塵不飛;所有者,百靈萬怪,珊瑚木難,黃金銀為宮闕而已,烏觀所謂泥沙者哉?善學詩者,當學江海,勿學黃河。然其要總在識。作史(疑是詩字)者:才,學,識,缺一不可,而識為尤。其道如射然:弓矢,學也;運弓矢者,才也;有以領之使至乎當中之鵠而不病乎旁穿側出者,識也。作詩有識,則不狥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為習囿。……

  ——《文集》卷十七

  三、答程蕺園論詩書

  來諭諄諄教刪集內緣情之作,云:「以君之才之學,何必以白傅、樊川自累?」大哉!足下之言,僕何敢當?夫白傅、樊川,唐之才學人也,僕景行之尚恐不及,而足下乃以為規,何其高視僕,卑視古人耶?足下之意,以為我輩成名,必如濂、洛、關、閩而後可耳。然鄙意以為得千百偽濂、洛、關、閩,不如得一二真白傅、樊川。……

  僕平生見解有不同於流俗者。聖人若在,僕身雖賤,必求登其門。聖人已往,僕鬼雖餒,不願廁其廟。……使僕集中無緣情之作,尚思借編一二以自汙。幸而半生小過,情在於斯,何忍過時抹?吾誰欺?自欺乎?

  且夫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後有必不可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緣情之作,縱有非是,亦不過三百篇中《有女同車》《伊其相謔》之類。僕心已安矣,聖人複生,必不取其已安之心而掉罄之也。……鄭夾漈曰:「千古文章,傳真不傳偽。」古人之文,醇駁互殊,皆有獨詣處,不可磨滅。自義理之學明,而學者率多雷同附和。人之所是是之,人之所非非之。問其所以是所以非之故,而茫然莫解。歸熙甫亦云:「今科舉所舉千二百人,讀其文,莫不崇王黜伯,貶簫、曹而薄姚、宋。信如所言,是國家三年之中例得皋、夔、周、孔千二百人也,寧有是哉?」足下來教是千二百人所共是,僕緣情之作是千二百人所共非。天下固有小是不必是,小非不必非者;亦有君子之非,賢於小人之是者。先有寸心,後有千古,再四思之,故不如勿刪也。

  ——《續集》卷三十

  四、與洪稚存論詩書

  文學韓,詩學杜,猶之遊山者必登岱,觀水者必觀海也。然使游山觀水之人,終身抱一岱一海以自足,而不復知有匡廬、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妙,則亦不過泰山上一樵夫,海船中一柁工而已矣。古之學杜者無慮數千百家,其傳者皆其不似杜者也。唐之昌黎、義山、牧之、微之,宋之半山、山谷、後村、放翁,誰非學杜者?今觀其詩,皆不類杜。稚存學杜,其類杜處,乃遠出唐宋諸公之上,此僕之所深憂也。……足下前年學杜,今年又複學韓。鄙意以洪子之心思學力,何不為洪子之詩,而必為韓子、杜子之詩哉?無論儀神襲貌,終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韓是杜矣,恐千百世後人,仍讀韓杜之詩,必不讀類韓類杜之詩。使韓杜生於今日,亦必別有一番境界,而斷不肯為從前韓杜之詩。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落筆時亦不甚愉快。簫子顯曰:「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莊子曰:「跡,履之所出,而跡非履也。」此數語願足下誦之而有所進焉。

  ——《續集》卷三十一

  五、答祝芷塘太史

  ……沈隱侯云:「文章當從三易:言易讀,易解,易記也。」易記則易傳矣。若險韻疊韻,當其作時,亦頗費捃摭,倘過三日,自家亦不省記矣。自家不記,而欲人記之乎?人不能記,而欲人傳之乎?……

  閣下之師,專取杜韓白蘇四家,而其他付之自鄶無譏,有托足權門自負在太師門下之意,則身分似峻而反卑,門戶似高而反仄矣。況非天寶之時世,而強為呻吟,無起衰之文章,而徒襲謦欬,抑末也。古作家最忌寄人籬下。陸放翁云:「文章切忌參死句。」陳後山云:「文章切忌隨人後。」周亮工云:「學古人只可與之夜中通夢,不可使之白晝現形。」顧寧人答某太史云:「足下胸中總放不過一韓一杜,此詩文之所以不至也。」董香光論書法亦云:「其始要與古人合,其後要與古人離。」凡此皆作家獨往獨來自樹一幟之根本,亦金針度世之苦心。閣下詩有大似韓蘇處,一開卷便是。後人讀者,既讀真韓真杜之詩,又誰肯讀似韓似杜之詩哉?……(七月十一日記)

  ——《尺牘》卷十

  六、答孫之

  ……詩文之道,總以出色為主。譬如眉目口耳,人人皆有,何以女美西施,男美宋朝哉?無他,出色故也。……

  ——《尺牘》卷十

  又有再答李少鶴一書亦可看。

  袁隨園有《牘外餘言》一書,中多可誦之語,惜無暇,不能摘錄之。(七月十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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