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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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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我跟首都警察署的老特洛伊在阿伯山[1] 拐角處閒聊的時候,真該死,一個掃煙囪的混蛋走了過來,差點兒把他那家什捅進我的眼睛裡。我轉過身去, 剛要狠狠地罵他一頓,只見沿著斯托尼·巴特爾街蹣跚踱來的,不是別人, 正是喬·海因斯。

  「喂,喬,」我說,「你混得怎麼樣?你瞧見了嗎,那個掃煙囪的混蛋差點兒用他的刷子把我的眼珠子捅出來?」

  「煤煙可是個吉祥的東西,」喬說,「你跟他說話的那個老笨蛋是誰呀?」

  「老特洛伊唄,」我說,「在軍隊裡呆過。剛才那傢伙用掃帚啦、梯子什麼的妨礙了交通,我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控告他哩。」

  「你在這一帶幹什麼哪?」喬說。

  「幹不出啥名堂,」我說,「守備隊教堂再過去,雛雞小巷拐角處,有個狡猾透頂的混帳賊——老特洛伊剛才透露給我關於他的一些底細。 他自稱在唐郡有座農場,於是就從住在海特斯勃利大街附近一個名叫摩西·赫佐格的侏儒那兒,勒索來大量的茶葉和砂糖。決定要他每星期付三先令。」

  「是行過割禮的傢伙[2]吧?」喬說。

  「對,」我說,「割下一點尖兒。[3]是個老管子工,姓傑拉蒂。兩個星期來我一直跟他泡,可是他一個便士也不肯掏。」

  「這就是你目前幹的行當嗎?」喬說。

  「唉,」我說,「英雄們竟倒下了![4]就靠收呆帳和荒帳為業。但是走上一整天也輕易碰不到像他那樣聲名狼藉的混帳強盜。

  他那一臉麻子足盛得下一場陣雨。『告訴他,』他說:『我才不怕他呢,』他說,『他就是再一次派你來,我也一點兒都不怕。要是他派的話,』他說,『我就讓法庭去傳訊他。我一定要控告他無執照營業。』然後他吃得肚子都快撐破了。天哪,小個兒猶太佬大發脾氣,我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喝的是俺的茶。他吃的是俺的糖。因為他不把欠俺的錢還給俺!對不?」

  從都柏林市伍德碼頭區聖凱文步道十三號的商人摩西·赫佐格(以下稱作賣方)那裡購入、並出售提交給都柏林市阿倫碼頭區阿伯斜坡二十九號的紳士邁克爾·E·傑拉蒂[5](以下稱作買方)的耐久商品,計有常衡每磅三先令整的特級茶葉常衡五磅,常衡每磅三便士的結晶粒狀砂糖常衡三斯通[6]。作為代價,上述買方應付給上述賣方一鎊五先令六便士的貨款。此款應按周分期付款,每七天支付三先令整。 經上述賣方及其法定繼承人、業務後繼者、受託人和受讓人為一方, 買方及其法定繼承人、業務後繼者、受託人和受讓人為另一方;在上述買方按照經雙方同意, 本日所議定的支付方法將款項準時付清賣方之前, 上述買方不得將上述耐久商品予以典當、抵押、出售或用其他方式轉讓。上述賣方對這些商品仍然享有獨佔權, 只能憑藉他的信譽和意志來處置。

  「你是個嚴格的戒酒主義者嗎?」喬問。

  「在兩次飲酒之間,一滴也不入。」我說。

  「向咱們的朋友表示一下敬意怎麼樣?」喬說。

  「誰呀?」我說,「他瘋了,住進了『天主的約翰』[7] ),可憐的人。」

  「喝的是他自己的那種酒吧?」喬說。

  「可不是嘛,」我說,「威士忌兌腦水腫[8]。」

  「到巴尼·基爾南酒吧去吧,」喬說,「我想去見見『市民』[9]。」

  「就在老相識[10]巴尼那兒吧,」我說,「有什麼新奇的或者了不起的事嗎,喬?」

  「一點兒也沒有,」喬說,「我剛剛開完市徽飯店的那個會。」

  「什麼會呀?」我說。

  「牲畜商的聚會[11],」喬說,「談的是口蹄疫問題。關於這,我要向『市民』透露點內幕消息。」

  於是我們東拉西扯地閒聊著,沿著亞麻廳營房[12])和法院後身走去。喬這個人哪,有錢的時候挺大方,可是像他這副樣子,確實從來也沒有過錢。天哪, 我可不能原諒那個大白天搶劫的強盜,混帳狡猾的傑拉蒂。 他竟然說什麼要控告人家無執照營業。

  在美麗的伊尼斯費爾[13]有片土地,神聖的邁昌[14]土地。那兒高高聳立著一座望樓[15],人們從遠處就可以望到它。 裡面躺著卓絕的死者——將士和煊赫一世的王侯們。他們睡得就像還活著似的。 [16] 那真是一片歡樂的土地,淙淙的溪水,河流裡滿是嘻戲的魚:綠鰭魚、鰈魚、 石斑魚、庸蝶、雄黑線鰭[17]、幼鮭、比目魚、滑菱鮃、鰈形目魚、綠鱈, 下等雜魚以及水界的其他不勝枚舉的魚類。在微微的西風和東風中,高聳的樹朝四面八方搖擺著它們那優美的茂葉, 飄香的埃及榕、黎巴嫩杉、沖天的法國梧桐、 良種按樹以及鬱鬱蔥蔥遍佈這一地區的其他喬木界瑰寶。可愛的姑娘們緊緊倚著可愛的樹木根部,唱著最可愛的歌, 用各種可愛的東西作遊戲,諸如金錠、銀魚、成鬥的鯡魚、 一網網的鱔魚和幼鱈、一簍簍的仔鮭、海裡的紫色珍寶以及頑皮的昆蟲們。從埃布拉納至斯利夫馬吉[18], 各地的英雄們遠遠地飄洋過海來向她們求愛。蓋世無雙的親王們來自自由的芒斯特、 正義的康諾特、光滑整潔的倫斯特、克魯亞昌的領地、輝煌的阿馬、博伊爾的崇高地區[19]。 他們是王子,即國王的子嗣[20]。

  那裡還矗立著一座燦爛的宮殿[21]。它那閃閃發光的水晶屋頂,映人了水手們的眼簾。他們乘著特製的三桅帆船,穿越浩淼的海洋, 把當地所有的牲畜、肥禽和初摘的水果,統統運來。由奧康內爾·菲茨蒙[ 22] 向他們收稅。他是一位族長——也是族長的後裔。用一輛輛巨大的敞篷馬車載來的是田裡豐饒的收穫:裝在淺筐中的花椰菜、成車的菠菜,大塊頭的菠蘿,仰光豆[23],多少斯揣克[24]西紅柿,盛在一隻只圓桶裡的無花果,條播的瑞典蕪菁,球形土豆,好幾捆約克種以及薩沃伊種彩虹色羽衣甘蘭,還有盛在一隻只淺箱裡的大地之珍珠[ 25] ——蔥頭;此外就是一扁籃一扁籃的蘑菇、乳黃色食用葫蘆、飽滿的大巢萊、大麥和苔苔,紅綠黃褐朽葉色的又甜又大又苦又熟又有斑點的蘋果,裝在一隻只薄木匣裡的楊梅,一粗筐一粗筐的醋栗。多汁而皮上毛茸茸的,再就是可供王侯吃的草莓和剛摘下的木莓。

  我才不怕他呢,那傢伙說,一點兒都不怕。滾出來,傑拉蒂,你這臭名遠揚的混帳山賊,溪谷裡的強盜!

  這樣,無數牲畜成群地沿著這條路走去。有系了鈴鐺的閹羊、亢奮的母羊、沒有閹過的剪了毛的公羊、羊羔、胡茬鵝[26]、半大不小的食用閹牛、患了喘鳴症的母馬、鋸了角的牛犢子、長毛羊、為了出售而養肥的羊、卡夫[27]那即將產仔的上好母牛、不夠標準的牛羊、割去卵巢的母豬、做熏肉用的閹過的公豬、各類不同品種的優良豬、安格斯小母羊、無斑點的純種去角閹牛,以及正當年的頭等乳牛和肉牛;從拉斯克、拉什和卡裡克梅恩斯那一片片牧場,從托蒙德那流水潺潺的山谷,從麥吉利卡迪那難以攀登的山嶺和氣派十足、深不可測的香農河,[28]從隸屬於凱亞[29]族的緩坡地帶,不停地傳來成群的羊、豬和拖著沉重蹄子的母牛那踐踏聲,咯咯、吼叫、哞哞、咩洋、喘氣、哼哼、磨牙、咀嚼的聲音。一隻只的乳房幾乎漲破了,那過剩的乳汁,一桶桶黃油,一副副內膜[30]中的奶酪,一隻只農家小木桶[31]裡裝滿了一塊塊羊羔頸胸肉,多少克拉諾克[32]的小麥,以及大小不一,或瑪瑙色,或焦茶色,成百上千的橢圓形雞蛋,就這樣源源不斷地運來。

  於是,我們轉身走進了巴尼·基爾南酒吧。果不其然,「市民」那傢伙正坐在角落裡,一會兒喃喃自語,一會兒又跟那只長滿癩瘡的雜種狗加里歐文[33]大耍貧嘴,等候著天上滴下什麼酒來。

  「他在那兒呢,」我說,「在他的光榮洞裡,跟滿滿的小罎子[34]和一大堆報紙在一起,正在為主義而工作著。」

  那只混帳雜種狗嗷嗷叫的聲音使人起雞皮疙瘩。要是哪位肯把它宰了, 那可是樁肉體上的善行[35]哩。聽說當桑特裡[36]的憲警去送藍色文件[37]時,它竟把他的褲子咬掉了一大塊,這話千真萬確

  「站住,交出來,[38]」他說。

  「可以啦,『市民』,」喬說,「這裡都是自己人。」

  「過去吧,自己人,」他說。

  然後他用手揉揉一隻眼睛,說:

  「你們對時局怎麼看?」

  他以強人[39]和山中的羅裡[40]自居。可是,喬這傢伙確實應付得了。

  「我認為行情在看漲,」他說著,將一隻手滑到胯股那兒。

  於是,「市民」這傢伙用巴掌拍了拍膝頭說:

  「這都是外國的戰爭[41]造成的。」

  喬把大拇指戳進兜裡,說:

  「想稱霸的是俄國人哩。」

  「荒唐[ 42] !別胡說八道啦,喬,」我說,「我的喉嚨幹得厲害,就是喝上它半克朗的酒,也解不了渴。」

  「你點吧,『市民』,」喬說。

  「國酒[43]唄,」他說。

  「你要點兒什麼?」喬說。

  「跟馬卡納斯貝一樣[44],」我說。

  「來上三品脫,特裡,」喬說。「老寶貝兒,好嗎,『市民』?」他說。

  「再好不過啦,我的朋友[45],」他說,「怎麼,加利?咱們能得手嗎,呃?」

  他隨說著,隨抓住那只討厭的大狗的頸背。天哪,差點兒把它勒死。

  坐在圓形炮塔腳下大圓石上的那個人生得肩寬胸厚,四肢健壯,眼神坦率,紅頭髮,滿臉雀斑,鬍子拉碴,闊嘴大鼻,長長的頭,嗓音深沉,光著膝蓋,膂力過人,腿上多毛,面色紅潤,胳膊發達,一副英雄氣概。兩肩之間寬達數埃爾[46]。他那如磐石、若山嶽的雙膝,就像身上其他裸露著的部分一樣,全結結實實地長滿了黃褐色紮紮乎乎的毛。不論顏色還是那韌勁兒,都像是山荊豆(學名烏列克斯·尤列庇歐斯[47])。鼻翼寬闊的鼻孔裡紮煞著同樣是黃褐色的硬毛,容積大如洞穴,可供草地鷚在那幽暗處寬寬綽綽地築巢。

  淚水與微笑不斷地爭奪主次的那雙眼睛[48],足有一大棵花椰菜那麼大。從他那口腔的深窩裡,每隔一定時間就吐出一股強烈溫暖的氣息; 而他那顆堅強的心臟總在響亮、有力而健壯地跳動著,產生有節奏的共鳴, 像雷一般轟隆轟隆的,使大地、高聳的塔頂,以及更高的洞穴的內壁都為之震顫。

  他身穿用新近剝下來的公牛皮做的坎肩,長及膝蓋,下擺是寬鬆的蘇格蘭式百褶短裙。腰間系著用麥稈和燈心草編織的帶子。裡面穿的是用腸線潦潦草草縫就的鹿皮緊身褲。脛部裹著染成苔紫色的高地巴爾布裡艮[49]皮綁腿,腳蹬低跟鏤花皮鞋,是用鹽醃過的母牛皮製成的,並系著同一牲畜的氣管做的鞋帶。他的腰帶上垂掛著一串海卵石。每當他那可怕的身軀一擺動,就丁當亂響。在這些卵石上,以粗獷而高超的技藝刻著許許多多古代愛爾蘭部族的男女英雄的形象:庫楚林、百戰之康恩、做過九次人質的奈爾[ 50] 、金克拉的布賴恩[51]、瑪拉基大王、阿爾特·麥克默拉、沙恩·奧尼爾[52]、約翰·墨菲神父、歐文·羅[ 53] 、帕特裡克·薩斯菲爾德[54]、紅發休·奧唐奈、紅發吉姆·麥克德莫特[55]、索加斯·尤格翰·奧格羅尼[56]、邁克爾·德懷爾、弗朗西斯·希金斯[ 57] 、亨利·喬伊·莫克拉肯[58]、歌利亞[59]、霍勒斯·惠特利[60]、托馬斯·康內夫、佩格·沃芬頓[61]、鄉村鐵匠[62]、穆恩萊特上尉[63]、杯葛上尉[64]、但丁·阿利吉耶裡、克裡斯托弗·哥倫布、聖弗爾薩[65]、聖布倫丹[66]、麥克馬洪[67]元帥、查理曼[68]、西奧博爾德·沃爾夫·托恩[69]、馬加比弟兄之母[70]、最後的莫希幹人[ 71] 、卡斯蒂利亞的玫瑰[72]、攻克戈爾韋的人[73]、使蒙特卡洛的賭場主破產了的人[74]、把關者[75]、沒做的女人[76]、本傑明·富蘭克林、拿破崙·波拿巴、約翰·勞 ·沙利文[77]、克莉奧佩特拉、我忠實的寶貝兒[ 78] 、尤利烏斯·愷撒、帕拉切爾蘇斯[79]、托馬斯·利普頓爵士[ 80] 、威廉·退爾[81]、 米開朗琪羅·海斯[82]、穆罕默德、拉默穆爾的新娘[83]、隱修士彼得[84]、打包商彼得[85]、黑髮羅莎琳[86]、帕特裡克·威·莎士比亞[87]、布賴恩·孔子[88]、穆爾塔赫·穀登堡[89]、帕特裡西奧·委拉斯開茲[90]、內莫船長[91]、特裡斯丹和綺瑟[92]、第一任威爾士親王[93]、托馬斯·庫克父子[94]、勇敢的少年兵[95]、 愛吻者[96]、迪克·特平[97]、路德維希·貝多芬、金髮少女[98]、搖擺的希利[99]、神僕團團員安格斯[100] 、多利丘、西德尼步道、霍斯山[101] 、 瓦倫丁·格雷特雷克斯[102] 、亞當與夏娃[103] ,阿瑟·韋爾斯利[104] 、領袖克羅克[105]、希羅多德[106] 、殺掉巨人的傑克[107] 、喬答摩·佛陀[108] 、

  戈黛娃夫人[109] 、基拉尼的百合[110]、惡毒眼巴洛爾[111] 、示巴女王[112] 、阿基·內格爾[113] 、喬·內格爾[114] 、亞曆山德羅·伏打[115] 、

  傑裡邁亞·奧多諾萬·羅薩[116]、堂菲利普·奧沙利文·比爾[117] 。他身旁橫著一杆用磨尖了的花崗石做成的矛,他腳下臥著一條屬￿犬類的野獸。它像打呼嚕般地喘著氣,表明它已沉入了不安寧的睡眠中。這從它嘶啞的嗥叫和痙攣性的動作得到證實。主人不時地掄起用舊石器時代的石頭粗糙地做成的大棍子來敲打,以便鎮住並抑制它。

  於是,特裡總算把喬請客的三品脫端來了。好傢伙,當我瞧見他拍出一枚金鎊的時候,我這雙眼睛差點兒瞎了。啊,真格的,多麼玲瓏的一鎊金幣。

  「還有的是哪,」他說。

  「你是從慈善箱裡搶來的吧,喬,」我說。

  「這是從我的腦門子淌下來的汗水,」喬說,「是那個謹慎的傢伙把信息透露給我的。」[118]

  「遇到你之前,我看見他啦,」我說,「正沿著皮爾小巷和希臘街閒蕩哪。他那大鱈魚眼連每根魚腸子都不放過。」

  是誰通身披掛著黑色鎧甲,穿過邁昌的土地[119] 前來?是羅裡[122] 的兒子奧布盧姆。正是他。羅裡的兒子是無所畏懼的。他是個謹慎的人。

  「為親王街的老太婆[121] 工作著吧,」「市民」說,「為那份領著津貼的機關報。因在議會裡宣過誓而受到拘束。瞧瞧這該死的破報,」他說,「瞧瞧這個」, 他說,「《愛爾蘭獨立日報》,你們看多奇怪,竟然是『巴涅爾所創辦,工人之友』 哩。不妨聽聽這份一切為了愛爾蘭的《愛爾蘭獨立日報》上所登的出生通知和訃告吧,我得謝謝你們。還有結婚啟事呢。」

  他就開始朗讀起來:

  「『埃克塞特市」[122]巴恩菲爾德·新月街的戈登; 住在濱海聖安妮之艾弗利的雷德梅因,威廉·T。雷德梅因之妻生一子。』這怎麼樣呢? 『賴特和弗林特; 文森特和吉勒特,羅薩與已故喬治·艾爾弗雷德·吉勒特之女羅莎·瑪莉恩, 斯托克維爾[123] 克列帕姆路一七九號,普萊伍德和裡茲代爾,在肯辛頓的聖朱德教堂舉行婚禮,主婚人為武斯特副主教、十分可敬的弗雷斯特博士。』呃?訃告: 『住在倫敦白廳小巷的布裡斯托;住在斯托克·紐因頓[124] 的卡爾,因患胃炎與心臟病;住在切普斯托[125] 莫特館的科克伯恩……』」

  「我曉得那傢伙,」喬說,「吃過他的苦頭。」

  「『科克伯恩·迪穆賽,已故海軍大將大衛·迪穆賽的妻子;住在托特納姆的米勒,享年八十五;住在利物浦坎寧街三十五號的伊莎貝拉·海倫·威爾士於六月十二日去世。』一份民族的報紙怎麼會刊登這佯的玩藝兒呢,呃,

  我的褐色小子[126] ?班特裡這個假公濟私的馬丁·墨菲[127] ,搞的是什麼名堂呢?」

  「啊,喔,」喬說著把酒遞過來,「感謝天主,他們趕在咱們頭裡啦[128] 。喝吧,『市民』。」

  「好的,」他說,「大老爺。」

  「祝你健康,喬,」我說,「也祝大家的健康。」

  啊!哦!別聊啦!我就想著喝上一品脫,想得發了黴,我敢對上主發誓,我能聽見酒在我的胃囊上嘀嗒。

  瞧,當他們快活地將那酒一飲而盡時,天神般的使者轉眼到來。這是個英俊少年,燦爛如太陽,跟在他後面踱進來的是位雍容高雅的長者。他手執法典聖卷,伴隨而來的是他那位門第無比高貴的夫人,女性中的佼佼者。

  小個子阿爾夫·柏根踅進門來,藏在巴尼的小單間裡,拼命地笑。喝得爛醉如泥,坐在我沒看見的角落一個勁兒地打鼾的,不是別人,正是鮑勃·多蘭。我並不曉得在發生什麼事。阿爾夫一個勁兒地朝門外指指劃劃。好傢伙,原來是那個該死的老丑角丹尼斯·布林。他趿拉著洗澡穿的拖鞋,腋下夾著兩部該死的大書。他老婆——一個倒楣可憐的女人——像鬈毛狗那樣邁著碎步,緊趕慢趕地跟在後面。我真怕阿爾夫會笑破肚皮。

  「瞧他,」他說,「布林。有人給他寄來了一張寫著『萬事休矣』的明信片。於是他就在都柏林走街串巷,一門心思去起……」

  接著他笑得彎了腰。

  「起什麼?」我說。

  「起訴,控告他誹謗罪,」他說,「要求賠償一萬鎊。」

  「胡鬧!」我說。

  那只該死的雜種狗發現出了什麼事,嗥叫得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市民」只朝著它的肋骨踹了一腳。

  「不許出聲!」[129] 他說。

  「是誰呀?」喬說。

  「布林,」阿爾夫說,「他起先在約翰·亨利·門頓那裡,接著又繞到考立斯-沃德事務所去。後來湯姆·羅赤福特碰見了他, 就開玩笑地支使他到副行政司法長官那兒去。噢,天哪,把我肚子都笑疼了。萬事休矣:完蛋。那高個兒像是要傳訊他似的盯了他一眼,如今那個老瘋子到格林街去找警察啦。」

  「高個兒約翰究竟什麼時候絞死關在蒙喬伊的那個傢伙?」[130]喬說。

  「柏根,」鮑勃·多蘭醒過來說,「那是阿爾夫·柏根嗎?」

  「是啊,」阿爾夫說,「絞死嗎?等著瞧吧。特裡,給咱來一小杯。那個該死的老傻瓜!一萬鎊。你該看看高個兒約翰那雙眼睛。萬事休矣……」

  於是他笑起來了。

  「你在笑誰哪?」鮑勃·多蘭說,「是柏根嗎?」

  「快點兒,特裡[131] 夥計,」阿爾夫說。

  特倫斯·奧賴恩聽見這話,立刻端來一隻透明的杯子,裡面滿是冒泡的烏道濃啤酒。這是那對高貴的雙胞胎邦吉維和邦加耿朗[132] 在他們那神聖的大桶裡釀造的。他們像永生的勒達[133]所生的兩個兒子一樣精明,貯藏大量的蛇麻子[134] 那多汁的漿果,經過堆積,精選,研碎,釀制,再摻上酸汁,把剛兌好的汁液放在聖火上。這對精明的弟兄稱得起是大酒桶之王,夜以繼日地操勞著。

  那麼你,豪俠的特倫斯,便按照熟習的風俗[135] ,用透明的杯子盛上甘美的飲料,端給俠腸義膽、美如神明的口渴的他。

  然而他,奧伯甘的年輕族長,論慷慨大度決不甘拜他人之下風,遂寬厚大方地付了一枚鑄有頭像的最貴重的青銅市[136]。上面, 用精巧的冶金工藝浮雕出儀錶堂堂的女王像,她是布倫維克家族[137] 的後裔,名叫維多利亞。承蒙上主的恩寵,至高無上的女工陛下君臨大不列顛和愛爾蘭聯合王國以及海外英國領土。 她是女王,信仰的捍衛者,印度的女皇。就是她,戰勝了眾邦,受到萬人的崇敬, 從日出到日落之地[138] ,蒼白、淺黑、微紅到黝黑皮膚的人們,都曉得並愛戴她。

  「那個該死的共濟會會員在幹什麼哪,」「市民」說,「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蕩來蕩去?」

  「怎麼回事兒?」喬說。

  「喏,」阿爾夫邊把錢丟過去邊說,「談到絞刑,我要讓你們瞧一件你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劊子手親筆寫的信。瞧。」

  於是他從兜裡掏出一疊裝在信封裡的信。

  「你在作弄我嗎?」我說。

  「地地道道的真貨,」阿爾夫說,「讀吧。」

  於是,喬拿起了那些信。

  「你在笑誰哪?」鮑勃·多蘭說。

  我看出有點兒鬧糾紛的苗頭。鮑勃這傢伙一喝酒就失態。於是,我就找個話碴兒說:

  「威利·默雷[139] 近來怎麼樣,阿爾夫?」

  「不知道,」阿爾夫說,「剛才我在卡佩爾街上瞧見他跟帕狄·迪格納穆呆在一起。可當時我正在追趕著那個……」

  「你什麼?」喬丟下那些信說,「跟誰在一起?」

  「跟迪格納穆,」阿爾夫說。

  「你指的是帕狄嗎?」喬說。

  「是呀,」阿爾夫說,「怎麼啦?」

  「你不曉得他死了嗎?」喬說。

  「帕狄·迪格納穆死啦!」阿爾夫說。

  「可不,」喬說。

  「不到五分鐘之前,我確實還曾看見了他,」阿爾夫說,「跟槍柄一樣千真萬確。」[140]

  「誰死啦?」鮑勃·多蘭說。

  「那麼,你瞧見的是他的幽靈唄,」喬說,「天主啊,保佑我們別遭到不幸。」

  「怎麼?」阿爾夫說,「真是不過五……哦?……而且還有威利·默雷跟他在一起,他們兩個人在那個叫什麼店號來著……怎麼?迪格納穆死了嗎?」

  「迪格納穆怎麼啦?」鮑勃·多蘭說,「你們在扯些什麼呀……?」

  「死啦!」阿爾夫說,「他跟你一樣,活得歡勢著哪。」

  「也許是的,」喬說,「橫豎今兒早晨他們已經擅自把他埋掉了。」[141] 帕狄嗎?」阿爾夫說。

  「是啊,」喬說,「他壽終正寢啦,願天主憐憫他。」

  「慈悲的基督啊!」阿爾夫說。

  他的確是所謂嚇破了膽。

  在黑暗中,使人感到幽靈的手在晃動。當按照密宗經咒[142] 作的禱告送至應達處時,一抹微弱然而愈益明亮起來的紅寶石光澤逐漸映入眼簾。 從頭頂和臉上散發出來的吉瓦光,使得虛靈體格外逼真。[143] 信息交流是腦下垂體以及骶骨部和太陽神經叢所釋放出的橙色與鮮紅色光線促成的。 問起他生前的名字和現在天界何方,他答以如今正在劫末[144] 或回歸途中,但仍在星界低域,某些嗜血者手中經受著磨難。被問以當他越過那浩渺的境界後最初的感想如何, 他回答說:原先他所看見的好比是映在鏡子裡的模糊不清的影像[145] ,然而已經越境者面前隨即揭示出發展「我」[146] 這一至高無上的可能性。及至問起來世的生活是否與有著肉身的我們在現世中的經驗相仿佛時,他回答說,那些已進入靈界的受寵者曾告訴他說,在他們的住處,現代化家庭用品一應俱全,諸如塔拉梵那、 阿拉瓦塔爾、哈特阿克爾達、沃特克拉撒特[147] 。無比資深的能手沉浸在最純粹的逸樂的波浪裡。他想要一夸脫脫脂牛奶,立刻就給他端來,他顯然解了渴。 問他有沒有什麼口信捎給生者,他告誡所有那些依然處於摩耶[148] 中的人們:要悟正道,因為天界盛傳,馬爾斯[149] 和朱庇特[150] 已下降到東方的角落來搗亂,而那是白羊宮[151]的勢力範圍。這時又問,故人這方面有沒有特別的願望, 回答是:「至今猶活在肉身中的塵世間之凡朋俗友們,吾曹向汝等致意。勿容科·凱牟取暴利。」據悉,這裡指的是科尼利厄斯[152] ·凱萊赫。他是死者的私人朋友, 也是有名氣的H、J.奧尼爾殯儀館經理,喪事就是他經辦的。 告辭之前他要求轉告他的愛子帕齊,說帕齊所要找的那只靴子目前在側屋[153] 的五斗櫃底下。這雙靴子的後跟還挺結實,只消送到卡倫鞋店去補一下靴底就成了。他說,在來世,他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心緒極為不寧。務必請代為轉告。

  大家向他擔保一定照辦,他明白表示感到滿意。

  他離開了塵寰。噢,迪格納穆,我們的旭日。他踩在歐洲蕨上的腳步是那樣迅疾。額頭閃閃發光的帕特裡克啊。邦芭[154] ,隨著你的風悲歎吧。海洋啊,隨著你的旋風悲歎吧。

  「他又到那兒去了,」「市民」盯著外面說。

  「誰?」我說。

  「布盧姆」,他說,「他就像是值勤的警察似的在那兒溜達十分鐘啦。」

  沒錯兒,我瞧見他伸進臉蛋兒窺伺了一下,隨後又偷偷溜掉了。

  小個兒阿爾夫嚇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一點兒不假。

  「大慈大悲的基督啊!我敢發誓,那就是他。」

  鮑勃·多蘭- 喝醉了,就墮落成整個都柏林最下流的歹徒。他把帽于歪戴在後腦勺上,說:

  「誰說基督是大慈大悲的?」

  「請你原諒,」阿爾夫說。

  「什麼大慈大悲的基督!不是他把可憐的小威利·迪格納穆給帶走的嗎?」

  「啊,喏,」阿爾夫試圖搪塞過去,他說,「這下子他再也用不著操勞啦。」

  然而鮑勃·多蘭咆哮道:

  「我說他是個殘忍的惡棍,居然把可憐的小威利·迪格納穆給帶走啦。」

  特裡走過來,向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安靜下來,說這可是一家特准賣酒的體面的店哩,請不要談這類話。於是,鮑勃·多蘭就為帕狄·迪格納穆號起喪來了,哭得真真切切。

  「再也沒有那麼好樣兒的人啦,」他抽抽嗒嗒地說,「最好樣兒的、最純真的人。」

  「該死的淚水快流到眼邊。[155]他說著那該死的大話。還不如回家去找他娶的那個夢遊症患者小個子浪女人呢。就是一名小執行吏的閨女穆尼。 [156]她娘在哈德威克街開了個娼家,經常在樓梯平臺上轉悠。在她那兒住過的班塔姆·萊昂斯告訴我,都淩晨兩點了她還一絲不掛、整個兒光著身子呆在那兒,來者不拒,一視同仁。

  「這個最正派、最地道的卻走了,」他說,「可憐的小威利,可憐的小帕狄·迪格納穆!」

  於是,他滿腔悲痛,心情沉重地為那一道天光之熄滅而哭泣。

  老狗加里歐文又朝著在門口窺伺的布盧姆狂吠起來。

  「進來吧,進來吧,」「市民」說,「它不會把你吃掉的。」

  布盧姆就邊用那雙鱈魚眼盯著狗,邊側身踅了進來,並且問特裡,馬丁·坎寧翰在不在那兒。

  「噢,天哪,麥基奧[157] ,」喬說,他正在讀著那些信中的一封,「聽聽好不好?」

  他就讀起一封信來。

  亨特街七號

  利物浦市

  都柏林市都柏林行政司法長官台鑒:

  敬啟者,敝人曾志願為執行上述極刑服務。一九〇0

  年二月十二日,敝人曾在布特爾監獄絞死喬·甘恩[158] 。

  敝人還絞死過……

  「給咱看看,喬,」我說。

  ……殺害傑西·蒂爾希特的兇手、士兵阿瑟·蔡斯。他是

  在彭頓維爾監獄被處絞刑的。敝人還曾任助手……

  「天哪。」我說。

  ……那一次,比林頓[159] 將兇惡的殺人犯托德·史密

  斯[160] 處以絞刑……

  「市民」想把那封信奪過來。

  「等一等,」喬說。

  敝人有一竅門:一旦套上絞索,他就休想掙脫開。如

  蒙可敬的閣下錄用,不勝榮幸。敝人索酬五基尼。

  霍·郎博爾德[161] 頓首

  高級理髮師

  「他還是個兇猛、殘暴的野蠻人[162] 呢,」「市民」說。

  「而且,這混蛋還寫一手狗爬字,」喬說,「喏,」他說,「阿爾夫,快把它拿開,我不要看。喂,布盧姆,」他說,「你喝點兒什麼?」

  於是他們爭論起這一點來。布盧姆說他不想喝,也不會喝,請原諒,不要見怪。接著又說,那麼就討一支雪茄煙抽吧。哼,他是個謹慎的會員,這可一點兒也不含糊。

  「特裡,給咱一支你們店裡味道最濃的,」喬說。

  這時阿爾夫告訴我們,有個傢伙給了一張服喪時用的加黑框的名片。

  「那些傢伙都是理髮師,」他說,「是從黑鄉[ 163] 來的。只要給他們五鎊錢,並且管旅費,哪怕自己的親爹他們也肯下手絞死。」

  他還告訴我們,把犯人懸空吊起後,等在下面的兩個人就拽他的腳後跟, 好讓他徹底咽氣。然後他們把絞索切成一截一截的,每副頭蓋骨按多少先令賣掉。[164]

  這些惡狠狠的、操利刃的騎士們都住在黑鄉。他們緊握著那致命的繩索。 對,不論是誰,凡是殺過人的必然統統給套住,打發到厄瑞勃斯[165] 去。因為上主曾說,我無論如何不能饒恕此等罪行。

  於是,大家聊起死刑的事兒來了。布盧姆自然也閒扯起死刑的來龍去脈以及種種無稽之談。那條老狗不停地嗅著他。 我聽說這些猶太佬身上總發散著一股奇怪的氣味,能夠吸引周圍的狗,還能治服什麼。

  「可是有一樣物件它是治服不了的,」阿爾夫說。

  「什麼物件?」喬說。

  「就是被絞死的可憐蟲的陽物,」阿爾夫說。

  「是嗎?」喬說。

  「千真萬確,」阿爾夫說,「我是聽基爾門哈姆監獄的看守長說的。他們絞死『常勝軍』的喬·布雷迪[166] 之後,就發生了這種情形。他告訴我,當他們割斷絞索把吊死鬼兒撂下來時,那陽物就像一根撥火棍兒似的戳到他們面前。」

  「占主導地位的感情到死還是強烈的,」喬說,「正像某人[167] 說過的那樣。」

  「這可以用科學來解釋,」布盧姆說,「不過是個自然現象,不是嗎, 因為由於……」

  於是他咬文嚼字地大談其現象與科學啦,這一現象那一現象什麼的。傑出的科學家盧伊特波爾德·布盧門達夫特[168] 教授先生曾提出下述醫學根據加以闡明:按照醫學上公認的傳統學說,頸椎骨的碎折以及伴隨而來的脊髓截斷,不可避免地會給予人身神經中樞以強烈刺激,從而引起海綿體的彈性細孔急速膨脹,促使血液瞬時注入在人體解剖學上稱為陰莖即男性生殖器的這一部位。其結果是:在頸骨斷襲導致死亡的那一瞬間[169] ,誘發出專家稱之為「生殖器病態地向前上方多產性勃起」這一現象。[170]

  「市民」當然急不可耐地等著插嘴的機會。 接著就高談闊論起「常勝軍」啦,激進分子[171] 啦,六七年那幫人[172] 啦,還有那些怕談到九八年[173]的人什麼的。喬也跟他扯起那些為了事業經臨時軍事法庭審判而被絞死、開膛或流放的人們,以及新愛爾蘭,新這個,新那個什麼的。說起新愛爾蘭,這傢伙倒應該去物色一條新狗,可不是嘛。眼下這條畜生渾身長滿癩瘡,饑腸轆轆,到處嗅來嗅去,打噴嚏,又搔它那瘡痂。接著,這狗就轉悠到正請阿爾夫喝半品脫酒的鮑勃·多蘭跟前,向他討點兒什麼吃的。於是,鮑勃·多蘭當然就幹起缺德的傻事兒來了。

  「伸爪子!伸爪子,狗兒!乖乖老狗兒!伸過爪子來!伸爪子讓咱捏捏!」

  荒唐![ 174] 也甭去捏該死的什麼爪子了,他差點兒從該死的凳子上倒栽蔥跌到該死的老狗腦袋上。阿爾夫試圖扶住他。他嘴裡還喋喋不休他說著種種蠢話,什麼訓練得靠慈愛之心啦,純種狗啦,聰明的狗啦。該死的真使你感到厭惡。然後他又從叫特裡拿來的印著雅各布商標的罐頭底兒上掏出幾塊陳舊碎餅乾。狗把它當作舊靴子那樣嘎吱嘎吱吞了下去,舌頭耷拉出一碼長,還想吃。這條饑餓的該死的雜種狗,幾乎連罐頭都吞下去嘞。

  且說「市民」和布盧姆正圍繞剛才那個問題爭論著呢:被處死于阿伯山的希爾斯弟兄[175] 和沃爾夫·托恩[176] 啦。羅伯特·埃米特[177]為國捐軀啦,湯米·穆爾關於薩拉·柯倫的筆觸——她遠離故土[178] 啦。滿臉脂肪的布盧姆當然裝腔作勢地叼著一支濃烈得使人昏迷的雪茄。現象!他娶的那位胖墩兒才是個稀奇透頂的老現象哩:她的後背足有滾木球的球道那麼寬。精明鬼伯克告訴我,有一陣子這對夫妻住在市徽飯店,裡面有位老太婆[179],帶著個瘋瘋傻傻、令人丟臉[180] 的侄子。布盧姆指望她在遺囑裡贈給自己點兒什麼,就試圖使她的心腸軟下來。於是,就對她百般奉承,和顏悅色地陪她玩比齊克[181]牌戲。 老太婆總是做出一副虔誠的樣子,每逢星期五,布盧姆也跟著不吃肉,還帶那個蠢才去散步。有一回他領著這個侄子滿都柏林轉悠。憑著神聖的鄉巴佬發誓,布盧姆連一句也沒嘮叨,直到那傢伙醉得像一隻燉熟的貓頭鷹,這才把他帶回來。他說他這麼做是為了教給那個侄子酗酒的害處。那個老太婆、布盧姆的老婆和旅店老闆娘奧多德太太這三位婦人居然沒差點兒把他整個兒烤了,也夠不尋常的了。天哪,精明鬼勃克學他們爭辯的樣兒給我看,我不得不笑。布盧姆說著他那些口頭禪,什麼「你們不明白嗎?要麼就是「然而,另一方面」。不瞞您說,我剛剛談到的那個蠢才從此就成了科普街鮑爾雞尾酒店的常客:每星期五次,必把那家該死的店裡的每一種酒都喝個遍,腰腿癱軟得動彈不了,只好雇馬車回去。真是個現象!

  「為了紀念死者[182] ,」「市民」舉起他那一品脫裝的玻璃杯,瞪著布盧姆說。

  「好的,好的,」喬說。

  「你沒抓住我話中的要點,」布盧姆說,「我的意思是……」

  「我們自己!」[183]「市民」說,「我們自己就夠了![184] 我們所愛的朋友站在我們這邊,我們所憎恨的仇敵在我們對面。[ 185]」

  最後的訣別[186]令人感動之至。喪鐘從遠遠近近的鐘樓裡不停地響著,教堂幽暗的院子周圍,一百面聲音悶啞的大鼓發出不祥的警告,不時地被大炮那甕聲甕氣的轟鳴所打斷。震耳欲聾的雷鳴和映出駭人景象的耀眼閃電,證明天公的炮火給這本來就已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色,平添了超自然的威勢。瀑布般的大雨從憤怒的蒼穹的水門傾瀉到聚集在那裡的據估計起碼也不下五十萬大眾那未戴帽子的光頭上。都柏林市警察署武裝隊在警察署長的親自指揮下,在龐大的人群中維持著治安。約克街的銅管樂隊和簧管樂隊用纏了黑紗的樂器出色地演奏出我們從搖籃裡就愛上的那支由於斯佩蘭紮的哀戚歌詞[187]而最為動人的曲調。這樣,使群眾得以消磨一下大會開始前的這段時間。為了供臨時浩浩蕩蕩趕來參加的那些鄉親們舒適地享用,還準備了特快遊覽列車和敞篷軟座公共馬車。都柏林的街頭紅歌手利×翰和穆×根[188],像往常那樣用詼諧逗樂的腔調唱《拉裡被處絞刑的前夕》[189] 。我們這兩位無與倫比的小丑在熱愛喜劇要素的觀眾當中兜售刊有歌詞的大幅印張,銷路極佳。凡是在心靈深處懂得欣賞毫不粗俗的愛爾蘭幽默的人,絕不會在乎把自己辛辛苦苦地掙來的幾便士掏給他們。男女棄兒醫院的娃娃們也擠滿一個個窗口俯瞰這一情景,對於出乎意料地添加到今天的遊藝中的這一餘興感到歡快。濟貧小姊妹會的修女們想出個高明主意:讓這些沒爹沒媽的可憐的娃娃們享受到一次真正富於教育意義的娛樂,值得稱讚。來自總督府家宴的賓客包括許多社交界知名淑女,她們在總督伉儷的陪同下,在正面看臺的特等席上落座。坐在對面看臺上的是衣著鮮豔的外國代表團。通稱作綠寶石島[190]之友。 全體出席的代表團包括騎士團司令官巴奇巴奇·貝尼諾貝諾內[ 191] (這位代表團團長[192] 因半身不遂,只得借助於蒸汽起重機坐下來),皮埃爾保羅·佩蒂特埃珀坦先生[193] ,傑出的滑稽家烏拉基米爾·波克特漢克切夫[194] ,大滑稽家萊奧波爾德·魯道爾夫·封·施萬岑巴德- 赫登塔勒[195] ,瑪爾哈·維拉佳·吉薩斯左尼·普特拉佩斯蒂[196]伯爵夫人、海勒姆·Y。邦布斯特、阿塔納托斯·卡拉梅勒洛斯伯爵[197] 、 阿裡巴巴·貝克西西·拉哈特·洛庫姆·埃芬迪[198] ,伊達爾戈·卡瓦列羅·堂·佩卡迪洛 ·伊·帕拉布拉斯·伊·帕特諾斯特·德·拉·馬洛拉·德·拉·馬拉利亞先生[199] ,赫克波克·哈拉基利[200] ,席鴻章[ 201] 、奧拉夫·克貝爾克德爾森[202] ,特裡克·范·特龍普斯先生,[203],潘·波爾阿克斯·帕迪利斯基[204] ,古斯龐德·普魯庫魯斯托爾·克拉特奇納布利奇茲伊奇[205] , 勃魯斯·胡平柯夫[206] ,赫爾豪斯迪萊克托爾普萊西登特·漢斯·丘赤裡- 斯托伊爾裡先生[207] ,國立體育館博物館療養所及懸肌普通無薪俸講師通史專家教授博士、裡格弗裡德·于貝爾阿爾傑曼[208] 。所有的代表對他們被請來目睹的難以名狀的野蠻行徑,都毫無例外地竭力使用最強烈的各自迥異的言詞發表了意見。 於是,關於愛爾蘭的主保聖人[209] 的誕辰究竟是三月八號還是九號,綠寶石島之友們開展了熱烈的爭辯(大家全都參加了)。在爭辯的過程中,使用了炮彈、單刃短彎刀、往返飛鏢[210]、老式大口徑短程霰彈槍、便器、絞肉機、雨傘、彈弓、指關節保護套[ 211] 、沙袋、銑鐵塊等武器,盡情地相互大打出手。還派信使專程從布特爾斯唐[212]把娃娃警察麥克法登巡警召了來。他很快就恢復了秩序,並火速提出,生日乃是同月十七號[213] 。這一解答使爭辯雙方都保住了面子。人人歡迎九尺漢子[214] 這個隨機應變的建議,全場一致通過。綠寶石島之友個個都向麥克法登巡警衷心表示謝忱, 而其中幾個正大量淌著血。 騎士團司令官貝尼諾貝諾內被人從大會主席的扶手椅底下解救出來,然後他的法律顧問帕格米米律師[ 215] 解釋說,藏在他那三十二個兜[216] 裡的形形色色的物品,都是他乘亂從資歷較淺的同僚兜裡掏出來的,以促使他們恢復理智。這些物品(包括幾百位淑女紳士的金表和銀表)被立即歸還給合法的原主。和諧融洽的氣氛籠罩全場。

  朗博爾德身穿筆挺的常禮服,佩帶著一朵他心愛的血跡斑斑的劍蘭花[217] ,安詳、謙遜地走上斷頭臺。他憑著輕輕的一聲朗博爾德派頭的咳嗽通知了自己的到來。這種咳嗽多少人想模仿(卻學不來):短促,吃力而富有特色。這位聞名全世界的劊子手到來後,大批圍觀者報以暴風雨般的歡呼。總督府的貴婦們興奮得揮著手帕。比她們更容易興奮的外國使節雜七雜八地喝采著,霍赫、邦在、艾爾珍、吉維奧、欽欽、波拉·克羅尼亞、希普希普、維沃、安拉的叫聲混成一片。其中可以清楚地聽到歌之國代表那響亮的哎夫維瓦[218] 聲(高出兩個八度的F音, 令人回憶起閹歌手卡塔拉尼[219] 當年曾經怎樣用那尖銳優美的歌聲使得我們的高祖母們為之傾倒)。這時已十七點整。擴音器裡傳出了祈禱的信號。全體與會者立即脫帽,騎士團司令官那頂標誌著族長身分的高頂闊邊帽(自林齊[220] 那場革命以來,這就歸他這一家人所有了),由他身邊的侍醫皮普[221] 博士摘掉了。當英勇的烈士即將被處死刑之際,一位學識淵博的教長在主持聖教賜與最後慰藉的儀式。本著最崇高的基督教精神,跪在一泓雨水中,將教袍撩到白髮蒼蒼的頭上,向慈悲的寶座發出熱切懇求的禱告。斷頭臺旁立著絞刑吏那陰森恐怖的身影,臉上罩著一頂可容十加侖的高帽子[222] ,上面鑽了兩個圓洞,一雙眼睛從中炯炯地發出怒火。在等待那致命的信號的當兒,他把兇器的利刃放在筋骨隆隆的手臂上磨礪,要麼就迅疾地挨個兒砍掉一群綿羊的頭。這是他的仰慕者們為了讓他執行這項雖殘忍卻非完成不可的任務而準備的。他身邊的一張漂亮的紅木桌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肢解用刀、各式各樣精工鍛成的摘取內臟用的器具(都是舉世聞名的、謝菲爾德市約翰·朗德父子公司[223] 刀具製造廠特製的)。還有一隻赤土陶制平底鍋,成功地把十二指腸、結腸、盲腸、闌尾等摘除後,就裝在裡面。另外有兩個容量可觀的牛奶罐:是盛最寶貴的犧牲者那最寶貴的血液用的。貓狗聯合收容所[224] 的膳務員也在場。這些容器裝滿後,就由他運到那家慈善機構去。當局還用意周到地為這場悲劇的中心人物提供了一份豐盛的膳食,包括火腿煎雞蛋,炸得很好的洋蔥配牛排,早餐用熱氣騰騰的美味麵包卷兒,以及提神的茶。他精神抖擻,視死如歸,自始至終極其關心這檔子事的種種細節。他以當代罕見的克制,不失時機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表明瞭自己臨終的一個願望(並立即得到首肯):要求將這份膳食平均分配給貧病寄宿者協會的會員們,以表示他對他們的關懷和敬重。當那位被遴選出來的新娘漲紅了臉,撥開圍觀者密集的行列沖過來,投進為了她的緣故而即將被送入永恆世界的那個人壯健的胸脯時,大家的情緒高漲到極點[225] 。英雄深情地摟抱著她那苗條的身子,親昵地低聲說:「希拉,我心愛的。」聽到這樣稱她的教名、她深受鼓舞。於是她就以不至於損害他那身囚衣的體面為度,熱情地吻著他身上所有那些適當的部位。當他們二人的眼淚匯成一股咸流時,她向他發誓說,她會永遠珍視關於他的記憶,決不會忘懷他這個英勇的小夥子是怎樣嘴裡哼著歌兒,就像是到克隆土耳克公園[226] 去打愛爾蘭曲棍球那樣地走向死亡。她使他回憶起幸福的兒童時代那快樂日子。那時他們一道在安娜·利菲河岸上盡情地做著天真爛漫的幼兒遊戲。他們忘卻了當前這可怕的現實,一道暢懷大笑。所有在場的人,包括可敬的教士,也參加到彌漫全場的歡快氣氛中。怪物般萬頭攢動的觀眾簡直笑得前仰後合。然而不久他們兩個人就又被悲哀所壓倒,最後一次緊緊地握了手。從他們的淚腺裡再一次滔滔地湧出淚水。眾多的圍觀者打心坎裡感動了,悲痛欲絕地哽咽起來,連年邁的受俸教士本人也同樣哀傷。膀大腰粗的彪形大漢,在場維持治安的官員以及皇家愛爾蘭警察部隊那些和藹的巨人都毫無忌憚地用手絹擦拭著。可以蠻有把握地說,在這規模空前的大集會上,沒有一雙眼睛不曾被淚水潤濕。這時一樁最富於浪漫主義色彩的事情發生了:一個以敬重婦女著稱的年輕英俊的牛津大學畢業生[227] 走上前去,遞上自己的名片、銀行存摺和家譜,並向那位不幸的少女求婚,懇請她定下日期。她當場就首肯了。在場的每位太大小姐都接受了一件大方雅致的紀念品:一枚骷髏枯骨圖案[228] 的飾針。這一既合時宜慷慨的舉動重新激發了眾人的情緒。於是,這位善於向婦女獻殷勤的年輕的牛津大學畢業生(順便提一下,他擁有阿爾比安[229] 有史以來最享盛名的姓氏)將一枚用幾顆綠寶石鑲成四葉白花酢漿草狀的名貴的訂婚戒指,套在他那忸怩得漲紅了臉的未婚妻手指上時,人們感到無比興奮。甚至連主持這一悲慘場面的面容嚴峻的憲兵司令,那位陸軍中校湯姆金- 馬克斯韋爾·弗倫奇馬倫·湯姆林森,儘管他曾經毫不猶豫地用炮彈把眾多印度兵炸得血肉橫飛[230] ,當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自然流露了。他伸出有著鎖子甲的防護長手套,悄然抹掉一滴淚。[231] 那些有幸站在他身邊的隨行人員聽見他低聲喃喃自語著:

  「該死,那個娘兒們可是尤物哩,那個令人心如刀絞的丫頭。該死,我一看見她就感到心如刀絞,快要哭出來了。老實說,就是這樣。因為她使我想起在利姆豪斯路等待著我的舊釀酒桶。」[232]

  於是,「市民」就談起愛爾蘭語啦,市政府會議啦,以及所有那些不會講本國語言、態度傲慢的自封的紳士啦。喬是由於今天從什麼人手裡撈到了一鎊金幣,也來插嘴。布盧姆叼著向喬討來的值兩便士的煙頭,探過他那黏乎乎的老腦袋瓜兒,大談起蓋爾語協會啦,反對饗宴聯盟[233] 啦,以及愛爾蘭的禍害——酗酒。由他來提反對饗宴,倒蠻合適哩。哼,他會讓你往他的喉嚨裡灌各種酒,一直灌到上主把他召走,你也見不到他請的那品脫酒的泡沫兒。有個晚上,我和一個夥伴兒去參加他們的音樂晚會。照例載歌載舞:她能爬上乾草堆,她能,我的莫琳·蕾。[234]那兒有個傢伙佩帶著巴利胡利藍緩帶徽章[235] ,用愛爾蘭語唱著絕妙的歌兒。還有好多金髮少女[236] 帶著不含酒精的飲料到處轉悠,兜售紀念章、桔子和檸檬汽水以及一些陳舊發幹的小圓麵包。哦,豐富多彩的[237] 娛樂,就甭提啦,禁酒的愛爾蘭乃是自由的愛爾蘭。[238] 接著,一個老傢伙吹起風笛來。那些騙子們就都隨著老母牛聽膩了的曲調[239] 在地上拖曳著腳步,一兩個天國的嚮導四下裡監視著,防止人們行為狠褻,對女人動手動腳。

  不管怎樣,正如我方才說過的,那條老狗瞧見罐頭已經空了,就開始圍著喬和我轉來轉去,覓著食。倘若這是我的狗,我就老老實實地教訓它一頓,一定的。不時地朝著不會把它弄瞎的部位使勁踢上一腳,好讓它打起精神來。

  「你怕它咬你一口嗎?」「市民」譏笑著問。

  「哪兒的話,」我說,「可它興許會把我的腿當成路燈柱子哩。」

  於是,他把那只老狗喊了過去。

  「加里,你怎麼啦?」他說。

  於是,他著手把它拖過來,捉弄了一通,還跟它講愛爾蘭話。老狗咆哮著作為應答,就像歌劇中的二重唱似的。像這樣的相互咆哮簡直是前所未聞。閑得沒事的人應該給報紙寫篇《為了公益[240] 》,提出對這樣的狗應該下道封口令。這狗又是咆哮,又是嗚嗚號叫。它喉嚨乾枯,眼睛掛滿了血絲,從口腔裡嘀嘀嗒嗒地淌著狂犬症的涎水。

  凡是關心對下等動物(它們數目眾多[241] )傳播人類文化者,切不可漏掉這條著名的愛爾蘭老塞特種紅毛狼狗。先前它曾以「加里歐文」這一外號聞名,新近在它那範圍很廣的熟人朋友的圈子內,又被改名為歐文·加里[242] 了。誠然令人驚異的是此狗所顯示的「人化」現象。基於多年慈祥的訓練和精心安排的食譜,這次表演的眾多成就中,還包括詩歌朗誦。當今我國最偉大的語音學專家(任何野馬也不得把他從我們當中拖走!)不遺餘力地對它所朗誦的詩加以闡釋比較,查明此詩與古代凱爾特吟游詩人的作品有著顯著的(重點系我們所加)相似之處。這裡說的並非讀書界所熟悉的那種悅耳的情歌,原作者真名不詳,使用的是「可愛的小枝」[243] 一文雅的筆名;而是(正如署名D、O、C、的撰稿人在當代某晚報上發表的饒有興味的通信中所指出的那種)更辛辣、更動人的調子。眼下頗孚眾望的現代派色彩更濃的抒情詩人自不用說,就連在著名的拉夫特裡[244] 和多納爾·麥科康西丁[245] 的諷刺性漫筆中也可以找到。這裡我們添加一首由一位卓越學者譯成英文的詩作為範例。眼下我們不便將他的大名公諸於世。不過我們相信,讀者准能從主題上得到暗示,而不必指名道姓。狗的這首原詩在韻律上使人聯想到威爾士四行詩那錯綜的頭韻法和等音節規律,只是要複雜多了。然而我們相信讀者會同意,譯文巧妙地捕捉了原詩的神髓。也許還應該補充一句:倘若用緩慢而含糊不清的聲調來朗讀歐文這首詩,那就更能暗示出被抑制的憤懣,效果會大為增加。

  我發出最厲害的咒語,

  一周中的每一日,

  七個禁酒的星期四,

  巴尼·基爾南,詛咒你,

  從未讓我啜過水一滴,

  以平息我這騰騰怒氣,

  我的腸子火燒火燎地吼哩:

  「要把勞裡的肺臟吞下去!」[246]

  於是,他叫特裡給狗拿點水來。說真個的,相隔一英里,你都聽得見狗舔水的聲音。喬問他要不要再喝一杯。

  「好的,」他說,「夥伴[247] ,以表示我對你沒有敵意。」

  說實在的,他長得雖然土頭土腦,可一點兒也不傻。他從一家酒館喝到另一家,酒帳嘛,一向叫別人付。他帶的那條吉爾特拉普老爺爺[248] 的狗,也是靠納稅人和法人[249] 飼養的。人獸都得到款待。於是,喬說:

  「你能再喝一品脫嗎?」

  「水能鳧鴨子嗎?」我說。

  「照樣再添一杯,特裡,」喬說。「你真的什麼飲料都不要嗎?」他說。

  「謝謝你,不要,」布盧姆說,「說實在的,我只是想見見馬丁·坎寧翰。要知道,是為了可憐的迪格納穆的人壽保險的事兒。馬丁叫我到迪格納穆家去。要知道,他——我指的是迪格納穆,當初根本沒有通知公司辦理讓與手續的事,所以根據法令,受押人就沒有名義去從保險額中領取款項了。」

  「好傢伙,」喬笑著說,「要是老夏洛克[250] 陷入困境,那可就有趣兒啦。那麼,老婆就占上風了吧?」

  「那位老婆的仰慕者們所著眼的,」布盧姆說,「正是這一點。」

  「誰的仰慕者?」喬說。

  「我指的是給那位老婆出主意的人們,」布盧姆說。

  接著,他就全都搞混了,胡亂扯起根據法令抵押人什麼的,並用大法官在法庭上宣讀判決的口吻,說是為了他妻子的利益,已成立信託啦;然而另一方面, 迪格納穆確實欠了布裡奇曼一筆款,倘若現在妻子或遺孀要否定受押人的權利啦, 最後他那根據法令抵押人什麼的,幾乎把我弄得頭昏腦脹了。那回根據法令, 他差點兒就作為無賴或流浪漢被關進去,虧了他在法院有個朋友,這才得以倖免。 售義賣會的入場券,或是匈牙利皇家特許彩票[251] 。這都千真萬確。哦,請代我向猶太人致意!匈牙利皇家特許的掠奪。

  於是,鮑勃·多蘭腳步蹣跚地走過來了。他請布盧姆轉告迪格納穆大太,對她遭到的不幸,他深感悲哀。他未能參加葬禮,也非常遺憾。還請告訴她,他本人以及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說,再也沒有比已經故去的可憐的小威利更忠實、更正派的人了。他說著這些誇張的蠢話,聲音都哽住了。邊說請轉告她,邊以悲劇演員的神態跟布盧姆握手。咱們握手吧,兄弟。你是無賴,我也是一個。

  「請您恕我莽撞,」他說,「咱們的交誼如果僅僅拿時間來衡量,好像很淺。儘管如此,我希望並且相信,它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感情上的。所以我才膽敢懇求您幫這個忙。然而,倘若我的懇求不夠含蓄,超過了限度,請您務必把我的冒昧看作是感情真摯的流露而加以原諒。」

  「哪裡的話」,對方回答說,「我充分瞭解促使你採取這一行動的動機,並會盡力完成您委託我辦的事。儘管這是一樁悲哀的使命, 想到您是如此信任我這一事實,這杯苦酒在一定程度上會變甜的。」

  「那麼,請容許我握握您的手。」他說,「以您心地的善良,我確信您能道出比我這拙劣的言詞更為恰當的話語。倘若要我來表達自己強烈的感情,我會連話都講不出的。」

  隨後他就走出去了,吃力地想把步子邁得直一些。剛剛五點鐘,就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有一天晚上,他差點兒給抓起來,幸虧帕迪·倫納德認得甲十四號警察。直到打烊之後,他還在布賴德街的一家非法出售偷稅酒的店裡,喝得昏天黑地。他讓一個拉客的給放哨,一邊跟兩個「披肩」[252] 調情, 一邊用茶杯大喝黑啤酒。他對那兩個「披肩」說,自己是名叫約瑟夫·馬努奧的法國佬, 並且大罵天主教。揚言自己年輕時在亞當與夏娃教堂當過彌撒的助祭,閉著眼睛也能說出《新約全書》是誰寫的,《舊約全書》又是誰寫的。於是,他跟她們摟摟抱抱,狎昵調戲。 兩個「披肩」一邊笑得死去活來,一邊把他兜裡的錢包摸走了。可這該死的傻瓜呢, 把黑啤酒灑得滿床都是。兩個「披肩」相互間尖聲叫著,笑著。 說什麼:「你的《聖經》怎麼樣啦?你的《舊約》還在嗎?」要知道,就在這當兒, 帕迪剛好從那兒走過。每逢星期天,他就跟他那個小妾般的老婆出門。她腳蹬漆皮靴子, 胸前插著一束可愛的紫羅蘭,扭著屁股穿過教堂的甬道,嚴然一副嬌小貴夫人的派頭。 那是傑克·穆尼的妹妹。母親是個老婊子,給露水夫妻提供房間。 哼,傑克管束著那傢伙。告訴他,如果不把鍋鋦上[253] ,他媽的就連屎都給他踢出來。

  這當兒,特裡端來了那三品脫酒。

  「乾杯,」喬作為東道主說,「乾杯,『市民』。」

  「祝你健康,[254]」 他說。

  「好運道,喬,」我說,「祝你健康,『市民』。」

  好傢伙,他已灌下半杯啦。要想供他喝酒,可得一份家產哩。

  「阿爾夫,那個高個子在市長競選中幫誰跑哪?」喬說。

  「你的一位朋友,」阿爾夫說。

  「是南南[255] 嗎?」喬說,「那個議員嗎?」

  「我不想說出名字,」阿爾夫說。「我猜到了,」喬說,「我曾看見他跟下院議員威廉·菲爾德[256]一道去參加牲畜商的集會。」

  「長髮艾奧帕斯[257] ,」「市民」說,「那座噴火山,各國的寶貝兒,本國的偶像。」

  於是,喬對「市民」講起口蹄疫啦,牲畜商啦,對這些採取的措施啦。「市民」一味唱對臺戲。布盧姆也聊起治疥癬用的洗羊液、供牛犢子止咳用的線蟲灌服藥水,以及牛舌炎的特效藥。這是由於他一度曾在廢牲畜屠宰場工作過嘛。他手執帳簿和鉛筆踱來踱去,光動腦子,五體不勤。到頭來由於頂撞了一位畜牧業者,被喬·卡夫解雇拉倒。這是個「萬事通」先生,還想向自己的奶奶傳授怎樣擠鴨奶呢。精明鬼伯克告訴我,住在旅店裡那陣子,那個老婆由於渾身長滿了八英寸厚的脂肪,往往朝著奧多德太太幾乎把眼睛都哭出來了,淚水流成了河。她解不開放屁帶[258],「老鱈魚眼」卻邊圍著她跳華爾茲舞,邊教她該怎麼解。 今天你有何方案?是啊,要用人道的方式。因為可憐的動物會感到痛苦的。專家們說,不使動物疼痛的最佳治療方法就是輕輕地處理患部。哼, 大概把手伸到母雞[259]的下腹去時也那麼柔和吧。

  嘎嘎嘎啦。喀嚕呵,喀嚕呵,喀嚕呵。黑麗澤是咱們的母雞。 她為咱們下蛋。下了蛋。她好快活啊。嘎啦。喀嚕呵,喀嚕呵,喀嚕呵。隨後好叔叔利奧來啦。他把手伸到黑麗澤下身,拿走那個剛下的蛋。嘎嘎嘎嘎,嘎啦。喀嚕呵,喀嚕呵,喀嚕呵。

  「橫豎,」喬說,「菲爾德和南尼蒂今天晚上動身去倫敦,在下院議席上對此事提出質詢。」

  「你對市參議員要去的事有把握嗎?」布盧姆說,「我剛好想見見他哩。」

  「喏,他搭乘郵船去,」喬說,「今天晚上動身。」

  「那可糟啦,」布盧姆說,「我特別想見見他。也許光是菲爾德先生一個人去吧?我又不能打電話。不能打。他一準去嗎?」

  「南南也去,」喬說, 「關於警察署署長禁止在公園裡舉行愛爾蘭國技比賽的事,協會[260] 要他明天提出質詢。『市民』,你對這有什麼看法?愛爾蘭軍[261]。」

  考維·科納克勒先生(馬爾提法納姆。民。):關於希利拉格[ 262] 選區的議員——尊敬的朋友提出的問題,請允許我向閣下質問一下:政府是否已下令,即便從醫學上對這些動物的病理狀態提不出任何證據,也要一律予以屠宰呢?

  奧爾福斯先生(塔莫尚特。保。[263]):尊敬的議員們已經掌握了提交給全院委員會的證據。我感到自己沒有什麼可補充的材料。對尊敬的議員所提出的問題,回答是肯定的。

  奧爾利·奧賴利先生(蒙特諾特[264] 。民。):是否下達了同樣的命令,要把那些膽敢在鳳凰公園舉行愛爾蘭國技比賽的人類這種動物也予以屠宰?

  奧爾福斯先生:回答是否定的。

  考維·科納克勒先生:內閣大臣們的政策是否受到了閣下那封著名的米切爾斯鎮電報[265] 的啟發呢,(一片噢噢聲。)

  奧爾福斯先生:這個問題我預先沒有得到通知。[266]

  斯忒勒維特先生(邦庫姆。獨。[267]):要毫不猶豫地射擊。[ 268] (在野黨譏諷地喝倒彩。)

  會議主席:請安靜!請安靜!(散會。喝彩。)

  「正是那個人,」喬說,「使蓋爾族的體育復興了。他就坐在那兒呢。是他把詹姆斯·斯蒂芬斯[269] 放跑了。他是擲十六磅鉛球的全愛爾蘭冠軍。你擲鉛球的最高紀錄是多少,『市民』?」

  「不值得一提[270],」「市民」故作謙虛地說,「當年我可比誰也不差。」

  「可以這麼說,『市民』,」喬說,「你的表演更有瞧頭哩。」

  「真是這樣嗎?」阿爾夫說。

  「是啊,」布盧姆說,「人人都知道。難道你不曉得嗎?」

  於是他們聊起愛爾蘭體育運動來了,談起紳士派的遊戲——草地網球,愛爾蘭曲棍球,投擲石頭,談到地地道道的本土風味以及重建國家[271] 等話題。 當然,布盧姆也搬一搬他那一套:說即便一個傢伙有著賽船劃手那樣結實的心臟,激烈的運動也還是有害的。我憑著椅背套斷言:倘若你從該死的地板上拾起一根稻草,對布盧姆說:「瞧啊,布盧姆。你看見這根稻草了嗎?這是一根稻草哩。」我憑著姑媽敢說:他能就此談上一個鐘頭,並且從從容容地繼續談下去。

  在愛爾蘭軍[272]主持下,於小不列顛街[273]的布賴恩·奧西亞楠[274] 。座古色古香大廳裡進行了一場極為有趣的討論:談到古代蓋爾體育運動的復興,談到古希臘羅馬以及古代愛爾蘭的人們怎樣懂得體育文化對振興民族的重要性。這一高尚集會由可敬的主席主持,與會者來自各界。主席做了一番富於啟發性的開場白——那是以雄辯有力的辭藻發表的一篇精采有力的演說。接著又以通常那種優良的高水平,針對著復興我們古代泛凱爾特祖先那歷史悠久的競技和運動之可取性,進行了一場饒有興趣而富有啟發性的討論。然後我們古代語運動的著名而備受尊敬的學者約瑟夫·麥卡錫·海因斯先生就復興古代蓋爾族的運動和遊戲問題,做了雄辯的演說。這些競技是當年芬恩·麥庫爾[275]所朝朝暮暮操練的, 旨在復興自古以來的無與倫比的尚武傳統。利·布盧姆因為站在反對論調的一邊,人們對他的發言毀譽參半。身為聲樂家的主席,經會眾一再要求,並在全場鼓掌聲中,極其出色地唱了不朽的托馬斯·奧斯本·戴維斯[276]那首永遠清新的詩《重建國家》 (幸而它家喻戶曉,用不著在此重複了),這樣就結束了這場院討論。說這位資深的愛國鬥士演唱得完全超過他平素的水平,無人會有異言。 這位愛爾蘭的卡魯索-加哩波第[277]處於最佳狀態。 當他用洪亮聲腔高唱那首只有我們的公民才能演唱的久負盛名的國歌時,發揮得真是淋漓盡致。他那卓越高超的嗓音,以其不同凡響的音色大大提高了本來已飲譽全球的聲望。會眾報以熱烈的掌聲。聽眾當中可以看到許多傑出的神職人員和新聞界、律師界以及學術文化界人士。會議就這樣結束了。與會的神職人員包括耶穌會法學博士威廉·德拉尼教長;神學博士傑拉爾德·莫洛伊主教;聖神修士團的帕·菲·卡瓦納神父[278];本堂神父T.沃特斯; 教區神父約翰 ·M·艾弗斯;聖方濟各修道會的P.J.克利裡神父[279]; 佈道兄弟會的L.J.希基神父;聖方濟各托缽修道會的尼古拉斯教長; 赤腳加爾默羅會的B.戈爾曼教長[280];那穌會的T.馬爾神父;那穌會的詹姆斯·墨菲教長;地方主教代理約翰·萊弗裡神父[281];神學博士威廉·多爾蒂教長;主母會的彼得·費根神父; 聖奧古斯丁隱修會的T.布蘭甘神父[282];本堂神父J.弗萊文; 本堂神父馬·A·哈克特;本堂神父W.赫爾利[283];至尊的主教總代理麥克馬納斯閣下; 無原罪聖母奉獻會的B.R.斯萊特裡神父;教區司 鐸邁.D.斯卡利教長[284];佈道兄弟會的托·F·珀塞爾神父[285];十分可敬的教區蒙席蒂莫西·戈爾曼;本堂神父約·弗拉納根[286]。在俗人士P·費伊、托·奎克[267]等等。

  「提起激烈的運動,」阿爾夫說,「基奧和貝內特之間的那場拳賽[288],你們去看了嗎?」

  「沒有,」喬說。

  「我聽說某某人在那場拳賽中,足足賺了一百金鎊,」阿爾夫說。

  「誰?布萊澤斯嗎?」喬說。

  於是布盧姆說:

  「譬如說到網球,我指的就是動作要敏捷,眼力得有訓練。」

  「對,布萊澤斯,」阿爾夫說,「為了增加邁勒獲勝的機會,他到處散佈說,邁勒成天酗啤酒。其實邁勒總在埋頭練著拳。」

  「我們瞭解他,」「市民」說,「叛徒[289]的兒子。我們曉得他是怎樣把英國金幣撈到自己兜裡去的。」

  「你說得對,」喬說。

  布盧姆又插嘴談起草地網球和血液循環,並且問阿爾夫:

  「喂,柏根,你不這麼認為嗎?」

  「邁勒用對方的身子擦了地板,」阿爾夫說,「相形之下希南和塞耶斯的[290]拳賽不過瞎胡鬧。簡直像爹媽管教兒子那樣把他揍個痛快。那小個子連對方的肚臍眼兒都夠不著,大個子淨撲空了。天哪,他終於朝著對方的心窩給了一拳。什麼昆斯伯裡規則[291]統統置諸不顧,弄得對方把從未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了。」

  邁勒和珀西[292]為了爭奪五十金鎊獎金所展開的是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戴手套的重量級拳擊。都柏林的羔羊憑著他那傑出的技巧,彌補了體重的不足。最後的信號打響後,兩個鬥士都遭到重創。在上一次的廝鬥中,次中量級軍士長[293]狠狠地左右開弓,基奧只能當個接收大員。這位炮手[294]朝著寵兒的鼻子利利索索地飽以老拳,使他鼻孔出血。邁勒看上去已暈頭轉向了。軍人[295]以揮起左拳猛擊為開端,拿出看家本領來了。迎戰的愛爾蘭鬥士作為回擊,就對準貝內特的下巴頦尖兒猛地打過去。紅衣兵[296]趕忙彎下腰去閃開了。然而那個都柏林人用左肘彎將對方的身子朝上一頂,這一著打得煞是漂亮。雙方開始廝拼了。邁勒立即發動攻勢,壓倒了對方,這個回合以邁勒把那個彪形大漢逼到圍欄索跟前懲罰一頓而告終。那個英國人的右眼幾乎給揍瞎了。他回到自己那個角落,被澆以大量冷水。鈴一響,他就又鬥志昂揚、渾身是膽地上場了,充滿了立即擊倒那個埃布拉尼[297]拳手的信心。這是一場一決勝負的殊死戰。兩個人像老虎般猛烈拼搏,觀眾興奮不已。裁判員兩次警告調皮蛋珀西因摟人犯了規,然而這位寵兒非常靈巧,他那腳技真有看頭。雙方經過短短幾個回合,軍人來個猛烈的上手拳,致使對方的嘴巴鮮血淋漓。這時,羔羊抽冷子從正面進攻,一記兇狠的左拳落在好鬥的貝內特腹部使他栽了個大馬爬。這一擊利落痛快地把對方徹底打垮了。在緊張的期待中,當邁勒的助手奧利·弗特斯·韋茨坦[298]把毛巾丟過去的時候,貝洛港的職業拳擊家敗局已定。桑特裡[299]的小夥子被宣判為勝者。觀眾狂熱地喝彩,沖過圍欄索,歡喜若狂地將他團團圍起。

  「他[300]曉得麵包的哪一面塗著黃油,」阿爾夫說,「我聽說他正在組織一次去北方的巡迴演出呢。」

  「沒錯兒,」喬說,「對吧?」

  「誰?」布盧姆說,「呃,對。一點兒不假。對,要知道,是一次消夏旅行。不過是去度假罷了。」

  「布太太是一顆格外燦爛的明星[301] ,對不?」喬說。

  「我內人嗎?」布盧姆說,「對,她會去唱的,而且我估計會獲得成功。他是一位很好的組織者。挺有本事。」

  我對自己說,我說:[302]呵,原來如此! 這就明白了椰子殼裡為啥有汁液,動物的胸脯上為啥沒毛。布萊澤斯輕輕地吹奏笛子。[303]巡迴演出。跟布爾人打仗[304]的時候,住在島橋[305]那一邊的騙子手、貪心鬼丹, 把同一群馬賣給政府兩次。布萊澤斯就是丹的兒子。那老爺子成天把「什麼」掛在嘴上。我登門拜訪,並且說:「博伊蘭先生,我討濟貧費和水費來啦。」「你什麼?」「水費,博伊蘭先生。」「你什麼,什麼呀?」聽我的勸告吧,那個花花公子早晚會把那個娘兒們組織到手的。這只是我你之間說的私話。怎麼,又來了嗎?[306]

  卡爾普[307]岩山的驕做。特威迪這位頭髮像烏鴉般油黑的女兒。她在那彌漫著枇杷和杏子芬芳的土地上,出落成一位絕世美女。阿拉梅達諸園[308]熟悉她的腳步聲。橄欖園認識她並向她彎腰鞠躬。她就是利奧波德的貞潔配偶,有著一對豐滿乳房的瑪莉恩。

  看哪,奧莫洛伊家族的一名成員[309]走進來了,他面頰白裡透紅,是位容貌清秀的英雄。他精通法典,任國王陛下的顧問官。跟他一道來的是繼承倫巴德家高貴門第的公子和後嗣。[310]

  「你好,內德。」

  「你好,阿爾夫。」

  「你好,傑克。」

  「你好,喬。」

  「天主保佑你,」「市民」說。

  「仁慈地保佑你,」傑·傑說,「喝多少,內德?」

  「半下子,」內德說。

  於是,傑·傑叫了酒。

  「你到法院去過了嗎?」喬說。

  「去過啦,」傑·傑說,「那檔子事他會妥善處理的,內德。」

  「但願如此,」內德說。

  眼下這兩個人究竟企圖幹些什麼?傑·傑的名字從大陪審團的名單[311]上被勾掉了,另外一位想幫他一把。他的大名刊登在斯塔布斯[312]上。玩紙牌,跟那些戴著時髦的單片眼鏡、華而不實的紈袴子弟一道開懷對酌,痛飲香檳酒。其實,傳票和扣押令紛至遝來,幾乎使他窒息。他赴弗朗西斯街的卡明斯當鋪,把金表典當出去。進的是內部辦公室,那兒誰都不認得他。當時正碰上我陪著精明鬼到那裡去,贖他典當的一雙長筒靴子。「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鄧恩[313]」他說。「哎,而且這下子完啦[314],」我說。我尋思,遲早有一天,他會弄得寸步難行。

  「你在附近遇到那個該死的瘋于布林了嗎?」阿爾夫說,「萬事休矣,完蛋啦。」

  「遇見啦,」傑·傑說,「正在物色一名私人偵探。」

  「是啊,」內德說,「他不顧一切地要立即告到法庭上去。不過科尼·凱萊赫說服了他,叫他先請人去鑒定一下筆跡。」

  「一萬鎊,」阿爾夫笑著說,「我不惜一切代價也想聽聽他在法官和陪審團面前怎樣說法。」

  「是你幹的嗎,阿爾夫?」喬說,「請吉米·約翰遜幫助你,說實話,全部是實話,只有實話[315]」

  「我?」阿爾夫說,「不要污蔑我的人格。」

  「不論你怎樣陳述,」喬說,「都會被作為對你不利的證言記錄下來。」

  「當然嘍,這場訴訟是會被受理的,」傑·傑說,「這意味著他並非神經健全[316])。萬事休矣,完蛋啦。」

  「你得有一雙健全[317]的眼睛!」阿爾夫笑著說,「你不知道他低能嗎?瞧瞧他的腦袋。你知道嗎,有些早晨他得用鞋拔子才能把帽子戴上去。」

  「我知道,」傑·傑說,「倘若你由於公佈了某件事而被控以誹謗罪,即使那是確鑿的,從法律觀點看,還是無可開脫。」

  「唔,唔,阿爾夫,」喬說。

  「不過,」布盧姆說,「由於那個可憐的女人——我指的是那人的妻子。」

  「她是怪可憐的,」「市民」說,「或是任何其他嫁給半調子的女人。」

  「怎麼個半調子法兒?」布盧姆說,「難道你的意思是說,他……」

  「半調子指的是,」「市民」說,「一個非魚非肉的傢伙。」

  「更不是一條好樣的紅鯡魚,」喬說。

  「我就是這個意思,」「市民」說,「邪魔附體,[318]這麼說你就能明白了吧。」

  我確實看出要惹麻煩來了。布盧姆還在解釋說,他指的是由於做老婆的不得不追在那個口吃的老傻瓜後面跑跑顛顛,這太殘酷了。 將該死的窮鬼布林撒到野外,幾乎能被自己的鬍子絆倒。老天爺看了都會哭上一場。 殘酷得就跟虐待動物一樣。嫁給他之後,她一度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因為她公公的一個堂弟在羅馬教廷擔任教堂領座人。牆上掛著他的一幅肖像,留著斯馬沙爾·斯威尼[ 319] 般的小鬍子。這位薩默希爾[320] 出生的布利尼先生[ 321] ,意大利人,[322] 教皇手下的祖亞沃兵,[323] 從碼頭區搬到莫斯街[3 24]去了。告訴咱,他究竟是個什麼人?一個無名小卒,住的是兩層樓梯帶廊子的後屋,房租每週七先令。然而他全身披掛,向世人進行挑戰。「況且,」傑·傑說,「寄了明信片,就等於把事情公佈出去了。 薩德格羅夫對霍爾的判例中,明信片就被認為對懷有惡意[325] 這一點提供了充分的證據。依我看,訴訟是能夠成立的。」

  請付六先令八便士。[326] 誰也不要聽你的意見。咱們消消停停地喝酒吧。媽的,連這一點都挺不容易的。

  「喏,為你的健康乾杯,傑克,」內德說。

  「為健康乾杯,」傑·傑說。

  「他又出現啦,」喬說。

  「在哪兒?」阿爾夫說。

  果然,他腋下夾著書,同老婆並肩從門前走過。科尼。凱萊赫也和他們在一起,路過時還翻著白眼朝門裡面窺伺,並且想賣給他一副二手貨棺材。他說話時口吻嚴然像個老子。

  「加拿大那檔子詐騙案[327] 怎樣啦?」喬說。

  「收審啦,」傑·傑說。

  一個叫作詹姆斯·沃特,又名薩菲洛,又名斯帕克與斯皮羅的酒糟鼻聯誼會[328] 成員在報紙上登廣告說,只消出二十先令,他就售給一張赴加拿大的船票。什麼?你以為我容易受騙嗎,當然,這是一場該死的騙局。哦?米斯郡的老媽子和鄉巴佬[329]啦,跟他同一個聯誼會的啦,統統上當了。傑·傑告訴我們, 有個叫紮列茲基還是什麼名字的猶大老頭兒,戴著帽子[330] 在證人席上哭哭啼啼,他以聖摩西的名字發誓說,自己被騙去兩鎊。

  「這案子是誰審理的?」喬說。

  「市記錄法官,」內德說。

  「可憐的老弗雷德裡克爵士[331] ,」阿爾夫說,「你可以讓他眼睜睜地受騙上當。」

  「他的度量像獅子一般大,」阿爾夫說,「只要向他編一套悲慘的故事,什麼拖欠了多少房租啦,老婆生病啦,一大幫孩子啦,管保他就在法官席上淚流滿面。」

  「可不,」阿爾夫說,「前些日子,當呂便·傑控告那個在巴特橋[332] 附近替公司看守石料的可憐的小個子岡姆利的時候, 他本人沒給押到被告席上就算他媽的萬幸啦。」

  於是,他模仿起年邁的市記錄法官的哭哭啼啼的腔調說:

  「這簡直是再可恥不過了!你是個勤勤懇懇幹活的窮人嘛!有幾個娃娃?你說的是十個嗎?」

  「是啊,大老爺。俺娘兒們還害著傷寒病哪。」

  「老婆還害著傷寒病!可恥!請你馬上退出法庭。不,先生,本法官決不下令要被告付款。先生,你怎麼敢到我這裡要我勒令他付款!這是個勤勞苦幹的窮人呀!本法官拒絕受理。」

  牛眼女神月[333] 的十六日,適值神聖不可分的三位一體節日[334] 後的第三周。這時,處女月——蒼穹的女兒正當上弦,學識淵博的審判官們恰好來到司法大廳裡。助理法官考特尼[335]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發表意見。首席法官安德魯斯[336] 在不設陪審團的情況下開庭,檢驗遺囑。在該遺囑中,被深切哀悼的已故葡萄酒商雅各布·哈利戴留給了神經不正常的未成年人利文斯通和另一個人各一份動產與不動產。關於[337] 第一債權人對這份呈交上來以供檢驗其合法性、並最終確定如何予以執行的遺囑中記載的財產所提出的要求,他正在慎重衡量並深思熟慮。不久,馴鷹者弗雷德裡克[338]爵士到格林街這座莊嚴的法庭上來了。他於五點鐘左右人座,以便在都柏林市郡以及所屬各地區實施布裡恩法律[339]的職權。列席者為由愛阿爾的十二族組成最高評議會,每族限一名。帕特裡克族、休族、歐文族、康恩族、奧斯卡族、弗格斯族、芬恩族、德莫特族、科麥克族、凱文族、卡奧爾特族、莪相族[340] ——共計十二名正直而善良的人。他以死在十字架上的上主之名,懇求他們說,要慎重而真實地進行審議,在至高無上的君主——國王陛下與站在法庭上的囚犯之間的訴訟中,做公允的評決,憑著證據,做出正確的判決。他祈求上主庇佑他們,並請他們吻《聖經》。他們這十二名愛阿爾,個個從席位上起立,並以從亙古就存在的上主[341]之名發誓說,他們將為主主持正義。於是,獄卒們立即把嚴正執法、行動敏捷的偵探們根據密告所逮捕並拘留在主樓裡的犯人押出,給他上了手銬腳鐐,不准許保釋。他們就是要指控他,因為他是個犯罪分子。[342]

  「這些傢伙倒也不賴,」「市民」說,「他們大批地湧進愛爾蘭,弄得全國都是臭蟲。」

  布盧姆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他和喬攀談起來,說小小不言的事兒,在下月一號之前不用放在心上。然而要是跟克勞福德先生講一聲就好了。於是,喬指著各路神袛發誓說,打下手的活兒他都包下了。

  「因為,你要知道,」布盧姆說,「廣告就靠反復登,再也沒有旁的訣竅了。」

  「交給我辦吧,」喬說。

  「受騙的是愛爾蘭的莊稼漢,」「市民」說,「以及窮人。再也不要放陌生人進咱們家啦。[343]」

  「噢,我敢說那樣就成了,海因斯,」布盧姆說,「要知道,就是凱斯那檔子事兒。」

  「你就只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就是啦,」喬說。

  「謝謝你的好意,」布盧姆說。

  「陌生人嘛,」「市民」說,「都怪咱們自己。是咱們放他們進來的,咱們引他們進來的,姦婦和她的姘夫[344] 把薩克森強盜們帶到這兒來了。」

  「附有條件的離婚判決書[345] ,」傑·傑說。

  於是,布盧姆做出一副對酒桶後的角落裡那張蜘蛛網——一個毫不起眼的東西——極感興趣的樣子。「市民」從背後滿面怒容地瞪著布盧姆,他腳下那只老狗仰頭望著他,在打量該咬誰以及什麼時候下口。

  「一個不守貞操的老婆,」「市民」說,「這就是咱們一切不幸的根源。」「她就在這兒哪,」正跟特裡一道在櫃檯上對著一份《警察時報》[346] 咯咯笑著的阿爾夫說,「打扮得花裡胡哨的。」

  「讓咱瞧一眼,」我說。

  那不過是特裡向科尼·凱萊赫借來的美國佬黃色照片中的一張。放大陰部的秘訣。社交界美女的醜聞。芝加哥的一位富有的承包人諾曼·W·塔珀, 發現自己那位漂亮然而不貞的妻子,坐在泰勒軍官的腿上。那位穿著燈籠褲的美人兒可不正經,正讓情夫撫摩她那癢處呢。諾曼·W·塔琅帶著小口徑槍蹦進去時,遲了一步, 她剛剛跟泰勒軍官幹完套環遊戲[347]。

  「哦,好的,天哪,」喬說,「你的襯衫多短呀!」

  「瞧那頭髮[348] ,喬,」我說,「從那罐頭鹹牛肉上弄下一截怪味兒的老尾巴尖兒,對不?」

  這時,約翰·懷思·諾蘭和利內翰進來了,後者的臉耷拉得老長,活像一頓沒完沒了的早餐。

  「喏,」「市民」說,「現場有什麼最新消息?關於愛爾蘭語,那些鋸鍋匠們在市政廳召開的秘密會議上都做了什麼決定?」

  穿戴鋥亮鎧甲的奧諾蘭朝著全愛琳這個位高勢大的首領深打一躬,稟明了事情的原委。這座無比忠順的城市,國內第二大都會的神情肅穆的元老們聚集在索爾塞爾[349] ,照例對天界的神明們禱告一番後,關於該採取何等措施俾能讓一衣帶水的蓋爾族[355]那崇高的語言得以光埰地在世間復興,嚴肅地進行了審議。

  「正進展著哪,」「市民」說,「該死而野蠻的撒克遜佬[ 351] 和他們的土音[352] ,統統都下地獄去吧。」

  於是,傑·傑就擺出嘣士派頭插嘴說, 光聽片面之詞可弄不清楚事實的真相,那是照納爾遜的做法,用瞎了的那只眼睛對著望遠鏡[353] ,並談起制定褫奪公權法以彈劾國家[ 354] 。布盧姆盡力支持他,同時講著做事不可過火, 以免招來麻煩,還說到他們的屬地和文明等等。

  「你說的是他們的梅毒文明[355] 嘍!」「市民」說,「讓那跟他們一道下地獄去吧!讓那不中用的上帝發出的咒詛,

  斜落在那些婊子養的厚耳朵混蛋崽子身上吧,活該!音樂,美術,文學全談不上,簡直沒有值得一提的。 他們的任何文明都是從咱們這兒偷去的。鬼模鬼樣的私生子那些短舌頭的崽子們。」

  「歐洲民族,」傑·傑說……

  「他們才不是歐洲民族呢,」「市民」說,「我跟巴黎的凱文·伊根一道在歐洲呆過。歐洲雖廣,除了在廁所[356] 裡,你一點兒也看不到他們或他們的語言的痕跡。」

  於是約翰·懷思說:

  「多少朵花生得嫣紅,怎奈無人知曉。[357] 」

  懂得一點外語皮毛的利內翰說:

  「打倒英國人!背信棄義的英國![358] 」

  說罷,他就用那雙粗壯、結實、強有力的大手,舉起一大木杯[359] 正在冒泡的烈性黑色濃啤酒,吆喝著本族口號「紅手迎勝利[360] 」, 祈求敵族——那宛若永生的眾神一般默然坐在雪花石膏寶座上的剛毅勇猛的英雄們,海洋上的霸主[361] ——徹底毀滅。

  「你怎麼啦?」我對利內翰說,「你這傢伙就像是丟了一先令只找到了一枚六便士硬幣似的。」

  「金質獎盃,」他說。

  「哪匹馬贏啦,利內翰先生?」特裡說。

  「『丟掉』[362] ,他說,「以二十博一。原是一匹冷門兒馬。其餘的全不在話下。」[363]

  「巴斯那匹母馬[364] 呢?」特裡說。

  「還跑著哪,」他說,「我們統統慘敗啦。博伊蘭那小子,在我透露消息給他的『權杖』身上,為他自己和一位女友下了兩鎊賭注。」

  「我也下了半克朗,」特裡說,「根據弗林先生出的點子,把賭注下在『馨香葡萄酒』身上了。那是霍華德·德沃爾登勳爵[365] 的馬。」

  「以二十博一,」利內翰說。「馬房的生活就是如此。『丟掉,做了讓人失望的事[366] ,」他說,「還閒扯些什麼拇趾囊腫脹。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權杖,[367]」

  於是,他走到鮑勃·多蘭留下的餅乾罐那兒去,瞧瞧能不能撈到點兒什麼。那只老雜種狗為了撞撞運氣,抬起生滿疥癬的大鼻子跟在後面。所謂「老嬤嬤哈伯德,走向食櫥」[368]。

  「這兒沒有哩,我的乖,」他說。

  「打起精神來,」喬說,「要是沒有另外那匹劣馬,它原是會贏的嘛。」

  傑·傑和「市民」就法律和歷史爭論起來,布盧姆也不時地插進一些妙論。

  「有些人,」布盧姆說,「只看見旁人眼中的木屑,卻不管自己眼中的大樑。」[369]

  「胡說,」,「市民」說,「再也沒有比視而不見的人更盲目的了——也不知道你懂不懂得我的意思。咱們這裡本來應該有兩千萬愛爾蘭人,如今卻只有四百萬。咱們失去了的部族都哪兒去啦?[370]還有咱們那全世界最美的陶器和紡織品! 還有尤維納利斯[371]那個時代在羅馬出售的咱們的羊毛, 咱們的亞麻布和那在安特裡姆的織布機織出來的花鍛,以及咱們的利默裡克花邊[372]呢? 咱們的鞣皮廠和遠處的巴利布[373]附近所生產的白色火石玻璃呢? 打從裡昂的雅克以來咱們就擁有的胡格諾府綢[374],咱們的絲織品,咱們的福克斯福特花呢[375], 新羅斯的加爾默羅隱修院所生產的舉世無雙的象牙針繡[376]呢?當年, 希臘商人從赫刺克勒斯的兩根柱子[377]——也就是如今已被人類公敵霸佔了的直布羅陀—— 之間穿行前來,以便在韋克斯福德的卡曼集市上出售他們帶來的黃金和推羅紫[378], 如今安在?讀讀塔西佗[379]、托勒密[380],以至吉拉德斯·卡姆布倫希斯[381]吧。 葡萄酒、皮貨、康尼馬拉大理石[382]、蒂珀雷裡所產上好銀子[383]。咱們那至今遠近馳名的駿馬——愛爾蘭小馬。西班牙的菲利普, 為了取得在咱們領海上的捕漁權,還提出要付關稅。[384]在咱們的貿易和家園毀於一旦這一點上, 那些卑鄙的英國佬們欠下了咱們多大的一筆債啊!他們不肯把巴羅河和香農河[385] 的河床挖深,以致好幾百萬英畝良田都成為沼澤和泥炭地,足以害得咱們大家全部死於肺病。」

  「咱們這兒很快就會像葡萄牙那樣,連棵樹都沒有啦,」約翰·懷思說,「或者像黑爾戈蘭[386] 那樣,只剩下一棵樹,除非採取措施來重新植樹造林。落葉松啦,冷杉啦,所有的針葉樹正在迅速走向毀滅。我讀卡斯爾頓勳爵的報告書[387] 來著……」

  「救救這些樹木吧,」「市民」說,「戈爾韋的巨梣[388] ,以及那棵樹幹有四十英尺、枝葉茂盛達一英畝的基爾代爾首領榆。啊,為了愛利那秀麗山丘[389] 上的未來的愛爾蘭人,救救愛爾蘭的樹木吧。」

  「整個歐洲都在盯著你哪,」利內翰說。

  今天下午,眾多[390] 國際社交界人士蒞臨參加愛爾蘭國民林務員的高級林務主任瓊·懷斯·德諾蘭[391] 騎士與松谷的冷杉·針葉樹[392]小姐的婚禮, 給愛爾蘭增添了光采。貴賓有:西爾威斯特[393]·榆蔭夫人、芭芭拉·愛樺太太、 波爾·梣[394] 太太、冬青·榛眼太太[395] 、瑞香·月桂樹小姐、多蘿西。竹叢小姐、克萊德·十二棵樹太太、山揪·格林[396] 太太、海倫·藤蔓生[397] 太太、五葉地錦[ 398] 小姐、格拉迪斯·畢奇小姐[399] 、橄欖·花園小姐、白楓[400]小姐、莫德·紅木小姐、邁拉·常春花小姐、 普麗西拉·接骨木花小姐、[401]蜜蜂·忍冬[402]小姐、格蕾絲·白楊小姐、哦·含羞草小姐[403]、蕾切爾·雪松葉[404]小姐、莉蓮和薇奧拉·丁香花[405]小姐、羞怯·白楊奧爾[406]小姐、基蒂·杜威一莫斯[407]小姐、五月·山楂[408]小姐、格羅麗亞娜·帕默[409]太太、 莉亞娜·福雷斯特[410]太太、阿拉貝拉[411]·金合歡太太以及奧克霍姆·裡吉斯的諾馬·聖櫟[412]。新娘由她父親格蘭的麥克針葉樹[413]挽臂送到新郎跟前。她穿著款式新穎的綠絲光綢長衫,跟裡面那件素淡的灰襯衣一樣可身。腰系翠綠寬飾帶,下擺上鑲著顏色更濃郁的三道荷葉邊。在這樣的底色上,襯托以近似橡子的褐色吊帶和臀飾。看上去無比姣好。兩位伴娘落葉松·針葉樹和雲杉·針葉樹是新娘的妹妹,穿戴著同一色調非常得體的服飾。 褶子上用極細的線條繡出圖案[414]精巧的羽毛狀玫瑰。翡翠色的無簷女帽上,也別出心裁地插著淡珊瑚色蒼鷺羽毛,與之配襯。 恩裡克·弗洛先生[415]以遐邇聞名的技藝奏起風琴:除了婚禮彌撤中所規定的一些樂章外, 儀式結束後還奏了一支動人心弦的新曲調《伐木者,莫砍那棵樹》[416]。接受了教皇的祝福[417],臨離開庭園內的聖菲亞克[418]教堂時,人們開玩笑地將榛子、椈子、月桂葉、柳絮、繁茂的常春藤葉、冬青果、檞寄生小枝和花揪的嫩條像密集的炮火一般撒在這對幸福的新人身上。懷恩·針葉樹·諾蘭先生和夫人將到黑森林裡去度幽靜的蜜月。[419]

  「然而,咱們用眼睛盯著歐洲,」「市民」說,「那些雜種還沒呱呱落地之前,咱們就跟西班牙人、法國人和佛蘭芒人搞起貿易來了[420]。戈爾韋有了西班牙濃啤酒,葡萄紫的大海[421] 上泊滿了運酒船。」

  「還會那樣的,」喬說。

  「在天主聖母的幫助下,咱們會振作起來的,」「市民」拍著他的大腿說,「咱們那些空空蕩蕩的港口又會變得滿滿當當。王后鎮,金塞爾,黑草地灣,凱裡王國的文特裡[422] 。還有基利貝格斯。那是廣闊世界上第三大港[423] , 當年德斯蒙德伯爵能夠和查理五世皇帝本人直接簽訂條約[424] 的時候,從港內一眼可以望到戈爾韋的林奇家、卡文的奧賴利家以及都柏林的奧肯尼迪家[425] 那足有一個艦隊那麼多的桅杆。還會振作起來的,」他說,「到那時, 咱們將會看到第一艘愛爾蘭軍艦乘風破浪而來,艦頭飄著咱們自己的旗子。才不是你亨利·都鐸的豎琴[426] 呢。絕不是,那是在船上掛過的最古老的旗子,德斯蒙德和索門德省的旗子, 藍地上三個王冠、米列修斯[ 427] 的三個兒子。」

  於是,他把杯中剩下的一飲而盡。倒挺像那麼回事兒的[428] 。 猶如制革廠的貓似的又是放屁又是撤尿[ 429 ] 。康諾特的母牛犄角長。[430] 儘管他勢頭這麼沖,狗命要緊,他才不會到沙那戈爾登[ 431] 去向聚集的群眾吹牛呢。由於他搶奪了退租的佃戶的家當[432],摩莉·馬奎斯們[433] 正在尋找他,要在他身上戳個洞,弄得他簡直不敢在那兒露面。

  「聽,聽這套話,」約翰·懷思說,「你喝點兒啥?」

  「來杯『帝國義勇騎兵』[434] ,」利內翰說,「慶祝一番嘛。」

  「半下子,特裡,」約翰·懷思說,「再要一瓶『舉手』[ 435] 。特裡!你睡著了嗎?」

  「好的,先生,」特裡說,「小杯威士忌,還要一瓶奧爾索普。好的。先生。」

  不去服侍公眾,卻尋求下流的刺激,跟阿爾夫一道讀那該死的報紙來過癮。一幅是頂頭比賽,低下腦袋,就像公牛撞門似的相互撞去,要撞得使該死的對方開瓢兒。另一幅是《黑獸被焚燒於佐治亞奧馬哈》[436]:一大群歪戴帽子的戴德伍德·迪克[437]朝吊在樹上的黑鬼[438]開火。他伸出舌頭,身子底下燃著篝火。讓他坐完電椅並將他釘在十字架上之後,還應該把他丟到大海裡。 這樣才有把握置他於死地。

  「關於善戰的海軍,你怎麼看?」內德說,「它阻止了敵人前進[439]。」

  「你聽我說,」「市民」說,「那是座人間地獄。你去讀讀幾家報紙關於￿次茅斯的練習艦上濫施苔刑所做的那些揭露吧。是個自稱感到厭惡[440] 的人寫的。」

  於是,他開始對我們講起體罰啦,艦上那些排成一列頭戴三角帽的水手、軍官、海軍少將啦,以及那位手持新教《聖經》為這場刑罰作證的牧師啦。還談到一個年輕小夥子被押上來,嚎叫著「媽!」他們把他捆綁在大炮的後座上。

  「臀部著十二杖,」「市民」說,「這是老惡棍約翰·貝雷斯福德[441] 爵士的喊法。然而,現代化的上帝的英國人喊鞭打屁股。」

  約翰·懷思說:

  「這種習俗還不如把它破壞了,倒比遵守它還體面些。」[442]

  然後他告訴我們,糾察長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笞杖走了過來,掄起它,對準可憐的小夥子的後屁股就狠抽一通,直到他喊出一千聲[443] 「殺人啦!」

  「這就是你們那稱霸世界的光榮的英國海軍,」「市民」說,「這些永遠不做奴隸的人們[444] 有著天主的地球上唯一世襲的議院[445] ,國上掌握在一打賭徒和裝腔作勢的貴族手裡。這就是他們所誇耀的那個苦役和被鞭打的農奴的偉大帝國。」

  「在那上面,太陽是永遠不升的,」[446]喬說。

  「悲劇在於,」「市民」說,「他們相信這個。那些不幸的雅胡[447]們相信這個。」

  他們相信笞杖:全能的懲罰者——人間地獄的創造者;亦信大炮之子水手;他因邪惡的誇耀降孕,生於好戰的海軍。其臀部著十二杖,供作犧牲,活剝皮,製成革,鬼哭狼嚎,猶如該死的地獄。第三日自床上爬起,駛進港口,坐于船梁末端,等待下一道命令,以便為糊口而做苦役,關一份餉。[448]

  「可是,」布盧姆說,「走遍天下,懲罰不都是一樣的嗎?我的意思是,要是你們以暴力對抗暴力,在這兒[449] 不也一樣嗎?」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就像我此刻飲著道啤酒那樣真確,即使在他彌留之際,他也會試圖讓你相信,死去就是活著。

  「我們將以暴力對抗暴力,」「市民」說, 「在大洋彼岸,我們有更大的愛爾蘭[450] 。在黑色的四七年[451] , 他們被趕出了家園。他們的土屋和路旁那些牧羊窩棚被大槌砸坍後, 《泰晤士報》搓著雙手告訴那些膽小鬼薩克遜人說: 愛爾蘭的愛爾蘭人很快就會減到像美國的紅皮膚人那麼稀少。[452] 甚至連土耳其大公都送來他的比塞塔[453] 。然而撤克遜的混蛋們處心積慮地要把本國老百姓餓死。 當時遍地都是糧食,貪婪的英國人買下來,賣到裡約熱內盧去。[454] 哎, 他們把莊稼人成群地趕出去。兩萬名死在棺材船[455] 裡。然而抵達自由國土[456] 的人們,對那片被奴役之地[457] 記憶猶新。他們會懷著報復之心回來的。他們不是膽小鬼,而是葛拉紐愛爾[458] 的兒子們,豁牙子凱思林[459] 的鬥士們。」

  「千真萬確,」布盧姆說,「然而,我指的是……」

  「我們盼望已久了,『市民』,」內德說,「打從那個可憐的窮老太太告訴我們法國人在海上,並且在基拉拉上了岸的那一天起。」[460]

  「哎,」約翰·懷思說,「我們為斯圖爾特王室戰鬥過,他們卻在威廉那一派面前變了節,背叛了我們。[461] 記住利默裡克和那塊記載著被撕毀了的條約的石頭。[462] 我們那些『野鵝,為法國和西班牙流盡了最寶貴的血。[463] 豐特努瓦[464] 怎麼樣?還有薩斯菲爾德[465] 和西班牙的得土安公爵奧唐奈,[466] 以及做過瑪麗亞·特蕾莎的陸軍元帥的、卡穆的尤利西斯·布朗[467] 。可我們究竟得到了什麼?」

  「法國人!」「市民」說,「不過是一幫教跳舞的!你曉得那是什麼玩藝兒嗎?對愛爾蘭來說,他們從來連個屁也不值。眼下他們不是正試圖在泰·佩[468] 的晚餐會上跟背信棄義的英國達成真誠的諒解[469] 嗎?他們從來就是歐洲的縱火犯。」

  「打倒法國人!」[470]利內翰邊啜啤酒邊說。

  「還有普魯士王室和漢諾威王室那幫傢伙,」喬說,「從漢諾威選侯喬治到那個日耳曼小夥子以及那個已故自負的老婊子[471], 難道坐到咱們王位上吃香腸的私生子還少了嗎?」

  天哪,聽他描述那個戴遮眼罩的老傢伙的事,我不禁笑出聲來。老維克每晚在皇宮裡大杯大杯地喝蘇格蘭威士忌酒,灌得爛醉。她的車夫[472] 把她整個兒抱起,往床上一滾。她一把抓住他的絡腮鬍子,為他唱起《萊茵河畔的埃倫》[473] 和《到酒更便宜的地方去》[474]中她所熟悉的片段。

  「喏,」傑·傑說,「如今和平締造者愛德華[475] 上了台。」

  「那是講給傻瓜聽的,」「市民」說,「那位花花公子所締造的該死的梅毒倒比和平來得多些。愛德華·圭爾夫- 韋亭!」[476]

  「你們怎麼看,」喬說,「教會裡的那幫傢伙——愛爾蘭的神父主教們,竟然把他在梅努斯[477] 下榻的那間屋子塗成魔鬼陛下的騎裝的顏色,還將他那些騎師們騎過的馬匹的照片統統貼在那裡。而且連都柏林伯爵[478] 的照片也在內。」

  「他們還應該把他本人騎過的女人的照片統統貼上去,」小阿爾夫說。

  於是,傑·傑說:

  「考慮到地方不夠,那些大人們拿不定主意。」

  「想再來一杯嗎,『市民』?」喬說。

  「好的,先生,」他說,「來吧。」

  「你呢?」喬說。

  「多謝啦,喬,」我說,「但願你的影子永遠不會淡下去。」[479]

  「照原樣兒再開一劑,」喬說。

  布盧姆和約翰·懷思一個勁兒地聊,興奮得臉上泛著暗灰褐泥色,一雙熟透了的李子般的眼睛滴溜溜直轉。

  「那叫作迫害,」他說,「世界歷史上充滿了這種迫害,使各民族之間永遠存在仇恨。」

  「可你曉得什麼叫作民族嗎?」約翰·懷思說。

  「曉得,」布盧姆說。

  「它是什麼?」約翰·懷思說。

  「民族?」布盧姆說,「民族指的就是同一批人住在同一個地方。」

  「天哪,那麼,」內德笑道,「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是一個民族了。因為過去五年來,我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

  這樣,大家當然嘲笑了布盧姆一通。他試圖擺脫困境,就說:

  「另外也指住在不同地方的人。」

  「我的情況就屬￿這一種,」喬說。

  「請問你是哪個民族的?」「市民」問。

  「愛爾蘭,」布盧姆說,「我是生在這兒的。愛爾蘭。」

  「市民」什麼也沒說,只從喉嚨裡清出一口痰;而且,好傢伙,嗖的一下吐到屋角去的竟是一隻紅沙洲餐廳的牡蠣[480]。

  「我隨大溜兒,喬。」他說著掏出手絹,把嘴邊揩幹。

  「喏,『市民』,」喬說,「用右手拿著它,跟著我重複下面這段話。」

  這時,極為珍貴、精心刺繡的古代愛爾蘭面中被小心翼翼地取出來,使觀者讚賞不已。據傳它出自《巴利莫特書》[481] 的著者德羅馬的所羅門和馬努斯之手,是在托馬爾塔赤·麥克多諾格家完成的。至於堪稱藝術頂峰的四個角落的曠世之美,就毋庸贅述了。觀者足以清清楚楚地辨認出,四部福音書的作者分別向四位大師[482] 贈送福音的象徵:一根用泥炭櫟木製成的權杖,一頭北美洲獅(附帶說一句, 它是比英國所產高貴得多的百獸之王),一頭凱裡小牛以及一隻卡朗突奧山[483] 的金鷹。繡在排泄面上的圖像,顯示出我們的古代山寨、土寨、環列巨石柱群、 古堡的日光間[484]、寺院和咒石堆[485] 。古老的巴米塞德時代[486] 斯萊戈那些書冊裝飾家們奔放地發揮藝術幻想所描繪的景物還是那樣奇妙絢麗,色彩也是那麼柔和。二湖穀,基拉尼那些可愛的湖泊,克朗麥克諾伊斯[487] 的廢墟,康大寺院,衣納格峽谷和十二山丘,愛爾蘭之眼[ 488] ,塔拉特的綠色丘陵, 克羅阿·帕特裡克山[489] ,阿瑟·吉尼斯父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釀酒廠,拉夫·尼格湖畔,奧沃卡峽谷[490] ,伊索德塔,瑪帕斯方尖塔[491] ,聖帕特裡克·鄧恩爵士醫院[492] ,克利爾岬角,阿赫爾羅峽谷[493] ,林奇城堡,蘇格蘭屋, 拉夫林斯頓的拉思唐聯合貧民習藝所[494] ,圖拉莫爾監獄,卡斯爾克尼爾瀑布,[495]市鎮樹林約翰之子教堂[496] ,莫納斯特爾勃衣斯的十字架,朱裡飯店,聖帕特裡克的煉獄,[497] 鮭魚飛躍,梅努斯學院飯廳,柯利洞穴,[ 498] 第一任威靈頓公爵的三個誕生地,卡舍爾岩石,[499] 艾倫沼澤,亨利街批發莊,芬戈爾洞[500]——所有這一切動人的[501]情景今天依然為我們而存在。歷經憂傷之流的沖刷, 以及隨著時光的推移逐漸形成的豐富積累,使它們越發綺麗多姿了。

  「把酒遞過來。」我說,「哪一杯是哪個的?」

  「這是我的,」喬就像魔鬼跟一命嗚呼的警察說話那樣斬釘截鐵他說。

  「我還屬￿一個被仇視、受迫害的民族,」布盧姆說,「現在也是這樣。就在此刻。這一瞬間。」

  嘿,那陳舊的雪前煙蒂差點兒燒了他的手指。

  「被盜劫,」他說,「被掠奪。受淩辱。被迫害。把根據正當權力屬￿我們的財產拿走。就在此刻,」他伸出拳頭來說, 「還在摩洛哥[502]當作奴隸或牲畜那麼地被拍賣。」

  「你談的是新耶路撒冷[503]嗎?」「市民」說。

  「我談的是不公正,」布盧姆說。

  「知道了,」約翰·懷思說,「那麼,有種的就站起來,用暴力來對抗好啦。」

  就像是印在月份牌上的一幅圖畫似的。不啻是個軟頭子彈的活靶子。一張老邁、滿是脂肪的臉蛋兒迎著那執行職務的槍口揚起來, 嘿,只要系上一條保姆的圍裙,他最適宜配上一把掃帚了,然後他就會驀地垮下來,轉過身,把脊背掉向敵人,軟癱如一塊濕抹布。

  「然而這什麼用也沒有,」他說,「暴力,仇恨,歷史,所有這一切。對男人和女人來說,侮辱和仇恨並不是生命。每一個人都曉得真正的生命同那是恰恰相反的。」

  「那麼是什麼呢?」阿爾夫說。

  「是愛,」布盧姆說。「我指的是恨的反面。現在我得走啦,」他對約翰·懷思說,「我要到法院去看看馬丁在不在那兒。要是他來了,告訴他我馬上就回來。只去一會兒。」

  誰也沒攔住你呀!他宛如注了油的閃電,一溜煙兒就跑掉了。

  「來到異邦人當中的新使徒,」「市民」說,「普遍的愛。」

  「喏,」約翰·懷思說,「還不就是咱們聽過的嗎:『要愛你的鄰居』。[504]」

  「那傢伙嗎?」「市民」說,「他的座右銘是:『搶光我的鄰居。』[505]好個愛[506]!他倒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好模子。」

  愛情思戀著去愛慕愛情。[507]護士愛新來的藥劑師。甲十四號警察愛瑪麗·凱裡。格蒂·麥克道維爾愛那個有輛自行車的男孩子。摩·布愛一位金髮紳士。 禮記漢愛吻茶蒲州[508]。大象江勃愛大象艾麗思[509]。 耳朵上裝了號筒[509]的弗斯科伊爾老先生愛長了一雙鬥雞眼的弗斯科伊爾老太太。 身穿棕色膠布雨衣的人愛一位已故的夫人。[511]國王陛下愛女王陛下。 諾曼·w·塔珀大太愛泰勒軍官。你愛某人,而這個人又愛另一個人。每個人都愛某一個人,但是天主愛所有的人。

  「喏,喬,」我說,「為了你的健康和歌兒,再來杯鮑爾威士忌,『市民』。」

  「好哇,來吧,」喬說。

  「天主、瑪利亞和帕特裡克祝福你,」「市民」說。

  於是,他舉起那一品脫酒,把鬍子都沾濕了。

  「我們曉得那些偽善者[512] ,」他說,「一面講道,一面摸你的包。假虔誠的克倫威爾和他的『鐵甲軍,怎麼樣呢?在德羅赫達他們一面殘殺婦孺,[513] 一面又把《聖經》裡的『上帝是愛,這句話貼在炮口上。《聖經》! 你讀沒讀今天的《愛爾蘭人聯合報》上關於正在訪問英國的祖魯酋長那篇諷刺文章?」[ 514]

  「談了些什麼?」喬說。

  於是,「市民」掏出一張他隨身攜帶的報紙朗讀起來:

  「昨日曼徹斯特棉紗業巨頭一行, 在金杖侍衛沃爾克普·翁·埃各斯」[515]的沃爾克普勳爵陪同下,前往謁見阿貝庫塔的阿拉基[516]陛下, 並為在陛下之領土上對英國商賈所提供之便利,致以衷心謝悃。代表團與陛下共進午餐。 此皮膚微黑之君主于午宴即將結束時,發表愉快的演說,由英國牧師、 可敬的亞拿尼亞·普列斯夏德·貝爾本[517]流暢地譯出。陛下對沃爾克普先生[518]深表謝忱。強調阿貝庫塔與大英帝國之間的友好關係,並謂承蒙白人女酋長、 偉大而具男子氣概之維多利亞女王饋贈插圖本《聖經》,彼將珍藏,視為至寶。 書中載有神之寶訓以及英國偉大的奧秘,並親手題以獻辭。[519] 隨後, 阿拉基高舉愛杯(系用卡卡察卡察克王朝先王、綽號四十瘊子之頭蓋骨做成),痛飲濃烈之『黑與白』威士忌。[ 520] 然後前往棉都[521] 各主要工廠訪問,並在來賓留言簿上簽名。最後, 以貴賓表演婀娜多姿之古代阿貝庫塔出征舞收尾,其間,舞者當眾吞下刀叉數把, 博得少女之狂熱喝彩。」

  「孀居女人,」內德說,「她幹得出來。我倒想知道她會不會給它派上跟我一樣的用場[ 522] 。」

  「豈止一樣,用的次數還更多哩,」利內翰說,「自那以後,在那片豐饒的土地上,寬葉芒果一直長得非常茂盛。」

  「這是格裡菲思寫的嗎?」約翰,懷思說。

  「不是,」「市民」說,「署名不是尚戛納霍。只有P這麼個首字。」[523]

  「這個首字很好哩,」喬說。

  「都是這麼進行的,」「市民」說,「貿易總是跟在國旗後邊。」

  「喏,」傑·傑說,「只要他們比剛果自由邦的比利時人再壞一點兒,他們就准是壞人。你讀過那個人的報告了嗎,他叫什麼來著?」

  「凱斯門特[524],」「市民」說,「是個愛爾蘭人。」

  「對,就是他,」傑·傑說,「強姦婦女和姑娘們,鞭打土著的肚皮,儘量從他們那裡榨取紅橡膠。」

  「我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利內翰用手指打著榧子說。

  「誰?」我說。

  「布盧姆,」他說,「法院不過是個遮掩。他在『丟掉,身上下了幾先令的賭注,這會子收他那幾個錢去啦。」

  「那個白眼卡菲爾嗎[525] ?」「市民」說,「他可一輩子從來也沒下狠心在馬身上賭過。」

  「他正是到那兒去啦,」利內翰說,「我碰見了正要往那匹馬身上下賭注的班塔姆·萊昂斯。我就勸阻他,他告訴我說是布盧姆給他出的點子。下五先令賭注,管保他會賺上一百先令。全都柏林他是唯一這麼做的人。一匹『黑馬,。」

  「他自己就是一匹該死的『黑馬』,」喬說。

  「喂,喬,」我說,「告訴咱出口在哪兒?」

  「就在那兒,」特裡說。

  再見吧,愛爾蘭,我要到戈爾特去。[ 526] 於是,我繞到後院去撒尿。 他媽的(五先令贏回了一百),一邊排泄(「丟掉」,以二十博一),卸下重擔, 一邊對自己說:我曉得他心裡(喬請的一品脫酒錢有了,在斯萊特裡[527] 喝的一品脫也有了),他心裡不安,想轉移目標溜掉(一百先令就是五鎊哩)。精明鬼伯克告訴我, 當他們在(「黑馬」)家賭紙牌的時候,他也假裝孩子生病啦(嘿,准足足撤了約莫一加侖)。那個屁股松垮的老婆從樓上通過管道傳話說:「她好一點兒啦」或是:「她……」(噢!)其實,這都是花招:要是他賭贏了一大筆,就可以揣著贏頭溜之乎也。(哎呀,憋了這麼一大泡!)無執照營業。(噢!)他說什麼愛爾蘭是我的民族。(嗚!哎呀!)千萬別接近那些該死的(完啦)耶路撒冷(啊!)杜鵑們。[528]

  當我好歹回去時,他們正吵得不亦樂乎。約翰·懷思說,正是布盧姆給格裡菲思出了個新芬黨的主意,讓他在自己那份報紙上出各種各樣的褐子:什麼任意改劃選區以謀取私利啦,買通陪審團啦,偷稅漏稅啦,往世界各地派領事以便兜售愛爾蘭工業品啦。反正是搶了彼得再給保羅。呸,要是那雙又老又髒的眼睛有意拆我們的台,那就他媽的徹底告吹啦,他媽的給咱個機會吧。天主,把愛爾蘭從那幫該死的耗子般的傢伙手裡拯救出來吧。喜歡抬杠的布盧姆先生,還有上一代那個老詐騙師,老瑪土撒拉[ 529]·布盧姆,巧取豪奪的行商。他那些騙錢貨和假鑽石把全國都坑遍了,然後服上一劑氫氰酸[530] 自殺了事。憑郵貸款,條件優厚。親筆借據,金額不限。遐邇不拘。無需抵押。嘿,他就像是蘭蒂·麥克黑爾的山羊[ 531] ,樂意跟任何人結為旅伴。

  「喏,反正是事實,」約翰·懷思說,「剛好來了一個能夠告訴你們詳細情況的人——馬丁·坎寧翰。」

  果然城堡的馬車趕過來了,馬丁和傑克·鮑爾坐在上面,還有個姓克羅夫特爾或克羅夫頓[532] 的橙帶黨人,他在關稅局長那裡領著津貼,又在布萊克本那兒登了記,也關著一份餉,還用國王的費用游遍全國。此人也許姓克勞福德。

  我們的旅客們抵達了這座鄉村客棧,縱身跳下坐騎。[ 533]

  「來呀,小崽子!」這一行人中一個首領模樣的漢子大吼道,「魯莽小廝!伺候!」

  他邊說邊用刀柄大聲敲打敞著的格子窗。

  店家披上粗呢寬外衣,應聲而出。

  「各位老爺們,晚上好,」他低三下四地深打一躬說。

  「別磨磨蹭蹭的,老頭兒!」方才敲打的那人嚷道,「仔細照料我們的馬匹。把店裡好飯好菜趕緊給我們端來。因為大家餓得很哪。」

  「大老爺們,這可如何是好!」店家說,「小店食品倉裡空空的,也不知該給各位官人吃點啥好。」

  「咋的,這廝?」來客中又一人嚷道。此人倒還和顏悅色,「塔普同掌櫃,難道你就如此怠慢國王差來的禦使嗎?」

  店家聞聽此言,神色頓改。

  「請各位老爺們寬恕,」他恭順他說,「老爺們既是國王差來的禦使(天主保佑國王陛下!)那就悉聽吩咐。敢向禦使諸公保證,(天主祝福國王陛下!)既蒙光臨小店,就決不會讓各位餓著肚子走。」

  「那就趕快!」一位迄未做聲而看來食欲頗旺的來客大聲叫道,「有啥可給我們吃的?」

  老闆又深打一躬,回答說:

  「現在開幾樣菜碼,請老爺們酌定。油酥面雛鴿餡餅,薄鹿肉片,小牛裡脊,配上酥脆熏豬肉的赤頸鬼,配上阿月渾子籽兒的公豬頭肉;一盤令人賞心悅目的乳蛋糕,配上歐楂的艾菊,再來一壺陳萊茵白葡萄酒,不知老爺們意下如何?」

  「嘿嘿!」最後開口的那人大聲說,「能這麼就滿意了。來點阿月渾子籽兒還差不多。」

  「啊哈!」那位神情愉快的人叫喚道,「還說什麼小店食品倉裡空空的哩!好個逗樂的騙子!」[534]

  這時馬丁走了進來,打聽布盧姆到哪兒去了。

  「他哪兒去啦?」利內翰說,「欺詐孤兒寡婦去啦。」

  「關於布盧姆和新芬黨,」約翰·懷思說,「我告訴『市民』的那檔子事兒不是真的嗎?」

  「是真的,」馬丁說,「至少他們都斬釘截鐵地這麼說。」

  「是誰這麼斷定的?」阿爾夫說。

  「是我,」喬說,「我像鱷魚一樣一口咬定了。」

  「無論怎麼說,」約翰·懷思說,「猶太人為什麼就不能像旁人那樣愛自己的國家呢?」

  「沒什麼不能愛的,」傑·傑說,「可得弄准了自己國家是哪一個。」

  「他究竟是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呢?究竟是神聖羅馬,還是繈褓兒[535],或是什麼玩藝兒呢?」內德說,「他究竟是誰呢?我無意惹你生氣,克羅夫頓。」

  「朱尼厄斯[536] 是何許人?」傑·傑說。

  「我們才不要他呢,」橙帶党人或長老會教友克羅夫特爾說。

  「他是個脾氣乖張的猶太人,」馬丁說,「是從匈牙利什麼地方來的。就是他,按照匈牙利制度擬定了所有那些計劃。[537]我們城堡當局對此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牙醫布盧姆的堂兄弟[538]嗎?」傑克·鮑爾說。

  「根本不是,」馬丁說,「不過是同姓而已。他原來姓維拉格[ 539] ,是他那個服毒自殺的父親的姓。他父親憑著一紙單獨蓋章的證書就把姓改了。」

  「這正是愛爾蘭的新救世主!」「市民」說,「聖者和賢人的島嶼[540] !」

  「喏,他們至今還在等待著救世主,」馬丁說,「就這一點而論,咱們何嘗不是這樣。」

  「是呀,」傑·傑說,「每生一個男孩兒,他們就認為那可能是他們的彌賽亞[541] 。而且我相信,每一個猶太人都總是處於高度亢奮狀態,直到他曉得那是個父親還是母親[ 542] 。」

  「每一分鐘都在企盼著,以為這一回該是了,」利內翰說。

  「哦,天哪,」內德說,「真應該讓你瞧瞧他那個夭折了的兒子出生之前布盧姆那副神態。早在他老婆分娩六星期之前的一天,我就在南邊的公共市場碰見他在購買尼夫罐頭食品[ 543] 了。」

  「它已經在母親的肚子裡了,」[544]傑·傑說。

  「你們還能管他叫作男人嗎?」「市民」說。

  「我懷疑他可曾把它擱進去過,」「市民」說。

  「喏,反正已經養了兩個娃娃啦,」傑克·鮑爾說。

  「他猜疑誰呢?」[545] 「市民」說。

  嘿,笑話裡包含著不少實話。他就是個兩性摻在一起的中性人。精明鬼告訴過我,住在旅館裡的時候,每個月他都患一次頭疼,就像女孩子來月經似的。你曉得我在跟你說什麼嗎?要是把這麼個傢伙抓住,丟到該死的大海裡,倒不失為天主的作為呢!那將是正當的殺人。身上有五鎊,然後卻連一品脫的酒錢也不付就溜掉了,簡直丟盡男子漢的臉。祝福我們吧。可也別讓我們盲目起來。

  「對鄰居要寬厚,」馬丁說,「可是他在哪兒?咱們不能再等下去啦。」

  「披著羊皮的狼,」「市民」說,「這就是他。從匈牙利來的維拉格!我管他叫作亞哈隨魯[546] 。受到天主的咒詛。」

  「你能抽空兒很快地喝上一杯嗎,馬丁?」內德說。

  「只能喝一杯,」馬丁說,「我們不能耽誤。我要『約·詹』[547] 和S。」

  「傑克,你呢?克羅夫頓呢?要三杯半品脫的,特裡。」

  「在聽任那幫家玷污了咱們的海岸之後,」「市民」說,「聖帕特裡克恨不得再在巴利金拉爾[548] 登一次陸,好讓咱們改邪歸正。」

  「喏,」馬丁邊敲打桌子催促他那杯酒邊說,「天主祝福所有在場的人——這就是我的禱告。」

  「啊們,」「市民」說。

  「而且我相信上主會傾聽你的禱告,」喬說。

  隨著聖餐鈴的丁零聲[549] ,由捧持十字架者領先,輔祭、提香爐的、捧香盒的、誦經的、司閽、執事、副執事以及被祝福的一行人走了過來。 這邊是頭戴主教冠的大修道院院長、小修道院院長、方濟各會修道院院長、修士、托缽修士; 斯波萊托[550] 的本篤會修士、加爾都西會和卡馬爾多利會的修士、[551] 西多會和奧利維坦會的修士、[ 552] 奧拉托利會和瓦隆布羅薩會的修士[553] , 以及奧古斯丁會修士、布裡吉特會修女[554] ;普雷蒙特雷修會、聖僕會[555] 和聖三一贖奴會修士,彼得·諾拉斯科的孩子們[556] ;還有先知以利亞的孩子們也在主教艾伯特和阿維拉的德肋撒的引導下從加爾默山下來了,穿鞋的和另一派[557] ;褐衣和灰衣托缽修士們,安貧方濟各的兒子們[558] ;嘉布遣會[559] 修士們, 科德利埃會修士們,小兄弟會修士們和遵規派修士們[560] ;克拉蕾的女兒們[ 561] , 還有多明我會的兒子們,托缽傳教士們,以及遣使會[562] 的兒子們。 再就是聖沃爾斯坦[563] 的修士們,依納爵的弟子們[564] ,以及可敬的在俗修士埃德蒙·依納爵·賴斯率領下的聖教學校兄弟會會員們[565]。 隨後來的是所有那些聖徒和殉教者們,童貞修女們和懺悔師們。包括聖西爾、聖伊西多勒·阿拉托爾[566] 、 聖小詹姆斯[567]、錫諾普的聖佛卡斯、殷勤的聖朱利安、聖菲利克斯·德坎塔裡斯[568]、 柱頭修士聖西門、第一個殉教者聖斯蒂芬、天主的聖約翰、[569]、聖費雷歐爾、聖勒加德、聖西奧多圖斯、[570] 聖沃爾瑪爾、聖理查、 聖味增爵·德保羅[571] 、托迪的聖馬丁、圖爾的聖馬丁[ 572] 、聖阿爾弗烈德、聖約瑟[573] 、聖但尼、聖科爾內留斯、聖利奧波德[ 574] 、聖伯爾納、聖特倫斯、聖愛德華[575] 、聖歐文·卡尼庫魯斯[ 576] 、聖匿名、聖祖名、聖偽名、聖同名、聖同語源、 聖同義語、聖勞倫斯·奧圖爾、丁格爾和科穆帕斯帖拉的聖詹姆斯[577] 、聖科拉姆西爾和聖科倫巴、聖切萊斯廷[578] 、聖科爾曼[579] 、 聖凱文[580] 、聖布倫丹、 聖弗裡吉迪安、聖瑟南[581] 、聖法契特納、聖高隆班、聖加爾、聖弗爾薩[582]、聖芬坦、聖菲亞克、聖約翰·內波瑪克、聖托馬斯·阿奎那[ 583]、不列塔尼的聖艾夫斯、聖麥昌、聖赫爾曼- 約瑟[584] 、 三個聖青年的主保聖人——聖阿洛伊蘇斯·貢薩加、聖斯坦尼斯勞斯·科斯塔卡、聖約翰·勃赤曼斯[585] 、熱爾瓦修斯、瑟瓦修斯、博尼費斯[586]等聖徒、聖女布賴德、聖基蘭、基爾肯尼的聖卡尼克[587] 、蒂尤厄姆的聖賈拉斯、聖芬巴爾、巴利曼的聖帕平[588] 、 阿洛伊修斯·帕西費 庫斯修士、路易斯·貝利克蘇斯修士[589] 、利馬和維泰博的二位聖女蘿絲[590]、伯大尼的聖女瑪莎、埃及的聖女瑪麗、聖女露西、聖女布裡奇特[591] 、聖女阿特拉克塔、聖女迪姆普娜[592] 、 聖女艾塔、聖女瑪莉恩·卡爾彭西斯[593] 、 小耶穌的聖修女德肋撒、聖女芭巴拉、聖女斯科拉絲蒂卡,還有聖女烏爾蘇拉以及她那一萬一千名童貞女[ 594] 。所有這些人都跟光環、後光與光輪一道出現了。 他們手執棕櫚葉、豎琴、劍、橄欖冠, 袍子上織出了他們的職能的神聖象徵: 角制墨水瓶[595] 、箭、 麵包、罎子、腳鐐、斧子、樹木、橋樑、 浴槽裡的娃娃們、 貝殼、行囊[596] 、大剪刀、鑰匙、龍[ 597]、百合花、鹿彈、鬍鬚、豬、燈、風箱、蜂窩、長柄杓、星星、蛇[598] 、鐵砧、一盒盒的凡士林、鐘、 丁字拐、鑷子、 鹿角、防水膠靴、老鷹、磨石、盤子上的一雙眼球[599] 、蠟燭、灑聖水器、獨角獸[600] 。他們一邊沿著納爾遜圓柱、亨利街、瑪利街、卡佩爾街、 小不列顛街透迤而行,一邊吟唱以「起來吧。發光」[601] 為首句的「將祭經」 《上主顯現》,[ 602] 接著又無比甜美地唱著聖歌「示巴的眾人」[603]。 他們行著各種神跡:諸如驅逐汙靈,使死者復活,使魚變多,治好跛子和盲人。[604]還找到了種種遺失物品,闡釋並應驗《聖經》中的話,祝福並做預言。最後, 由瑪拉基和帕特裡克陪伴著,可敬的奧弗林神父[605]在金布華蓋的遮蔭下出現了。這幾位好神父抵達了指定地點,小布列顛街八、九、十號的伯納德·基爾南股份有限公司的店堂;這是食品雜貨批發商,葡萄酒和白蘭地裝運商;特准在店內零售啤酒、葡萄酒和烈酒。司儀神父祝福了店堂,焚香熏了那裝有直欞的窗戶、交叉拱、拱頂、棱、柱頭、山牆、上楣、鋸齒狀拱門、尖頂和圓頂閣,把聖水撒在過梁上,祈求天主祝福這座房舍,一如曾經祝福過亞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房舍那樣,並且讓天主的光明天使們住在裡面。神父一面往裡走,一面祝福食品與飲料。所有那些被祝福的會眾,都應答著他的禱詞。

  因主之名,濟佑我等。

  上天下地,皆主所造。

  主與爾偕焉。

  亦與爾靈偕焉。[606]

  於是他將雙手放在他所祝福的東西上面,念感謝經,並做禱告,眾人也隨之禱告。

  主啊,萬物因爾之言而聖潔,俯垂護佑爾所創造之生靈。

  凡感謝爾之恩寵,恪遵規誡,服從爾旨者,俯允其頌揚爾

  聖名,俾使肉身健康,靈魂平安。因基利斯督我等主。[607]

  「咱們大家都念同樣的經,」傑克說。

  「每年收入一千鎊[608] ,蘭伯特,」克羅夫頓或姓克勞福德的說。

  「對,」內德拿起他那杯「約翰·詹姆森」[609]說,「魚肉不能缺黃油,」[610]

  我正挨個兒看他們的臉,琢磨著到底誰能出個好主意,剛巧該死的他又十萬火急地闖進來了。

  「我剛才到法院兜了一圈找你去啦,」他說,「但願我沒有……」

  「哪裡的話,」馬丁說,「我們準備好了。」

  法院?天曉得!金幣和銀市塞得你的衣兜褲兜都往下墜了吧。

  該死的摳門兒鬼。叫你請我們每人喝一杯哪。真見鬼,他簡直嚇得要死!地地道道的猶太佬!只顧自己合適。跟茅坑裡的老鼠一樣狡猾。以一百博五。

  「誰也不要告訴,」「市民」說。

  「請問,你指的是什麼?」他說。

  「來吧,夥計們,」馬丁發現形勢不妙,就說,「馬上就去吧。」

  「跟誰也別說,」「市民」大嚷大叫地說,「這可是個秘密。」

  那條該死的狗也醒了過來,低聲怒吼著。

  「大傢伙兒再見嘍,」馬丁說。

  他就儘快地催他們出去了——傑克·鮑爾和克羅夫頓——或隨便你叫他什麼吧,把那傢伙夾在中間,假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擠上了那輛該死的二輪輕便馬車。

  「快走,」馬丁對車夫說。

  乳白色的海豚驀地甩了一下鬃毛,舵手在金色船尾站起來,頂著風扯開帆,使它兜滿了風。左舷張起大三角帆,所有的帆都張開,船便向大海航去。眾多俊美的寧芙[611] 忽而挨近右舷,忽而湊近左舷,依依不捨地跟在華貴的三桅帆船兩側。她們將閃閃發光的身子盤繞在一起,猶如靈巧的輪匠在車輪的軸心周圍嵌上互為姐妹的等距離的輪輻,並從外面將所有一切都用輪輞把她們統統箍住。這樣就加快了男人們奔赴沙場或為博得淑女嫣然一笑而爭相趕路的步伐。這些殷勤的寧芙們,這些長生不老的姐妹們欣然而來。船破浪前進,她們一路歡笑,在水泡環中嬉戲著。[ 612]

  然而,天哪,我正要把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時,只見「市民」騰地站起來,因患水腫病呼呼大喘,踉踉蹌蹌走向門口,用愛爾蘭語的「鐘、《聖經》與蠟燭」[613],對那傢伙發出克倫威爾的詛咒[ 614] ,還呸呸地吐著唾沫。喬和小阿爾夫像小妖精般地圍著他,試圖使他息怒。

  「別管我,」他說。

  嘿,當他走到門口,兩個人把他拽住時,那傢伙大吼了一聲:

  「為以色列三呼萬歲!」

  哎呀,為了基督的緣故,像在議會裡那樣莊重地一屁股坐下,別在大庭廣眾之下醜態畢露啦。哼,一向都有一些該死的小丑什麼的,無緣無故地幹出駭人聽聞的勾當。呸,照這樣下去,黑啤酒會在你腸肚裡發餿的,一定的。

  於是,全國的邋遢漢和婊子們都聚到門口來了。馬丁叫車把式快趕起來:「市民」亂吼一氣,阿爾夫和喬叫他住口[615]。那傢伙呢,趾高氣揚地大談其猶太人。二流子們起哄要他發表演說,傑克·鮑爾試圖叫他在馬車裡坐下來,讓他閉上該死的嘴巴。有個一隻眼睛上蒙著眼罩的二流子,扯著喉嚨唱開了:倘若月亮裡那個男子是個猶太人,猶太人,猶太人[616] ;有個婊子大喊道:

  「哎,老爺!你的褲鈕兒開啦,喏,老爺!」

  於是他說:

  「門德爾松[617] 是個猶太人,還有卡爾·馬克思、梅爾卡丹特和斯賓諾莎。[618] 救世主也是個猶大人,他爹就是個猶太人。你們的天主。」

  「他沒有爹,」馬丁說,「成啦。往前趕吧。」

  「誰的天主?」「市民」說。

  「喏,他舅舅是個猶太人」他說,「你們的天主是個猶太人。耶穌是個猶太人,跟我一樣。」

  呵,「市民」一個箭步躥回到店堂裡去。 「耶穌在上,」他說,「我要讓那個該死的猶太佬開瓢兒,他竟然敢濫用那個神聖的名字。哦,我非把他釘上十字架不可。把那個餅乾罐兒遞給我。」

  「住手!住手!」喬說。從首都都柏林及其郊區擁來好幾千名滿懷讚賞之情的朋友知己們,為曾任皇家印刷廠亞歷山大·湯姆公司職員的納吉亞撒葛斯·烏拉姆·利波蒂·維拉格[619] 送行。他要前往遠方的地區撒茲哈明茲布洛尤古裡亞斯-都古拉斯[620] 《潺潺流水的牧場》。在大聲喝采[621] 聲中舉行的儀式以洋溢著無比溫暖的友愛之情為特徵。一幅出自愛爾蘭藝術家之手的愛爾蘭古代犢皮紙彩飾真跡卷軸,被贈送給這位傑出的現象學家,聊表社會上很大一部分市民之心意。附帶還送了一隻銀匣,是按古代凱爾特風格製成的雅致大方的裝飾品,足以反映廠家雅各布與雅各布先生們[622] 的盛譽。啟程的旅客受到熱烈的歡送。經過選拔的愛爾蘭風笛奏起家喻戶曉的曲調回到愛琳來》[623] ,緊接著就是《拉科齊進行曲》[624] 。在場的眾人顯然大受感動。柏油桶和篝火沿著四海[625] 的海岸,在霍斯山、三岩山、糖錐山[626] 布萊岬角、莫恩山、加爾蒂山脈[627] 、牛山、多尼戈爾、斯佩林山嶺、納格爾和博格拉、[ 628] 康尼馬拉山、麥吉利卡迪[629] 的霧靄、奧蒂山、貝爾納山和布盧姆山[630] 燃起。遠處,聚集在康布利亞和卡利多尼亞[631] 群山上的眾多支持者,對那響徹雲霄的喝彩聲報以歡呼。最後,在場的眾多女性的代表向巨象般的遊覽船獻花表示敬意,接著它便緩緩駛去。它由彩船隊護衛著順流而下時,港務總局、海關、鴿房水電站以及普爾貝格燈塔[632] 都向它點旗致敬。

  再見吧,我親愛的朋友!再見吧![634] 離去了,但是不曾被遺忘。

  他好歹抓住那只該死的罐頭飛奔出去,小阿爾夫吊在他的胳膊上。哼!連魔鬼也不會去阻攔。他就像是被刺穿了的豬那樣嘶叫著,精采得可以同皇家劇場上演的任何一出該死的戲媲美。

  「他在哪兒?我非宰了他不可!」

  內德和傑·傑都笑癱啦。

  「一場血腥的戰鬥,」我說,「我能趕上最後一段福音[634] 。」

  運氣還不錯,車把式將駑馬的頭掉轉過去,一溜煙兒疾馳而去。

  「別這樣,『市民』,」喬說,「住手!」

  他媽的,他把手朝後一掄。竭盡全力拋出去。天主保佑,陽光晃了他的兩眼,否則對方會一命嗚呼的。哼,憑著那勢頭,他差點兒把它甩到朗福德郡[635] 去。該死的駑馬嚇驚了,那條老雜種狗宛如該死的地獄一般追在馬車後邊。烏合之眾大叫大笑,那老馬口鐵罐頭沿街咯嗒咯嗒滾去。這場災禍立即造成可怕的後果。根據鄧辛克氣象臺[636] 記錄,一共震動了十一次。照梅爾卡利的儀器[637] 記算,統統達到了震級的第五級。五三四年——也就是絹騎士托馬斯[638] 起義那一年的地震以來,我島現存的記錄中還沒有過如此劇烈的地殼運動。震中好像在首都的客棧碼頭區至聖麥昌教區一帶,面積達四十一英畝二路德一平方杆(或波爾赤)[639] 。司法宮左近的巍峨建築一古腦兒坍塌了;就連災變之際正在進行法律方面的重要辯論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大廈,也全部徹底地化為一片廢墟,在場的人恐怕一個不漏地都被活埋了。據目擊者報告說,震波伴隨著狂暴的旋風性大氣變動。搜查隊在本島的偏僻地區發現了一頂帽子,已查明系屬￿那位備受尊重的法庭書記喬治·弗特裡爾[640] 先生;還有一把綢面雨傘——金柄上鐫刻著都柏林市記錄法官[641] 博學可敬的季審法院院長弗雷德裡克·福基納爵士姓名的首字、盾形紋章以及住宅號碼。也就是說,前者位於巨人堤道[642]第三玄武岩埂上;後者埋在古老的金塞爾海岬[643] 附近霍爾奧彭灣的沙灘深達一英尺三英寸的地方。其他目擊者還作證說,他們瞥見一顆發白熱光的龐然大物,以駭人的速度沿著拋射體的軌道朝西南偏西方向騰空而去。每個鐘頭都有弔唁及慰問的函電從各大洲各個地方紛至遝來。羅馬教皇慨然恩准頒佈教令:為了安慰那些從我們當中如此出乎意料地被召喚而去的虔誠的故人之靈,凡是隸屬于教廷精神權威的主教管轄區,每座大教堂都應在同一時刻,由教區主教親自專門舉行一場追思已亡日彌撒。一切救助工作,被毀物[644] 及遺體等等的搬運,均託付給大布倫斯威克街一五九號的邁克爾·米德父子公司以及北沃爾街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和八十號的T與C。馬丁公司辦理,並由康沃爾公爵麾下輕步兵團的軍官和士兵們在海軍少將閣下赫爾克裡斯·漢尼拔·哈比亞斯·科爾普斯[645] ·安德森爵士殿下的指揮下予以協助。殿下的頭銜包括:嘉德勳位爵士、聖帕特裡克修會勳位爵士、聖殿騎士團騎士、樞密院顧問官、巴斯高級騎士、下院議員、治安推事、醫學士、傑出服務勳位獲得者、雞奸者[646] 、獵狐犬管理官、愛爾蘭皇家學會院士、法學士、音樂博士、濟貧會委員、都柏林三一學院院士、愛爾蘭皇家大學院士、愛爾蘭皇家內科醫師學會會員和愛爾蘭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會員。

  自從呱呱落地以來,你絕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呸,要是這骰子擊中了他的腦袋,連他也會想起金質獎盃的事,准會的;可是他媽的「市民」就會以暴行毆打、喬則以教唆幫兇的罪名被逮捕。車把式拼死拼活地趕著車,就像天主創造了摩西那樣地有把握,遂救了那傢伙一命。什麼?啊,天哪,可不是嘛。他從後面向那傢伙發出連珠炮般的咒駡。

  「我殺死他了嗎,」他說,「還是怎麼的?」

  接著又對他那只該死的狗嚷道:

  「追呀,加利!追呀,小子!」

  我們最後看到的是:該死的馬車拐過彎去,坐在車上的那張怯生生的老臉在打著手勢。那只該死的雜種狗窮迫不舍,耳朵貼在後面,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兒!以一百博五!天哪,我敢擔保,它可把那傢伙得到的好處都給搞掉了。

  此刻,看哪,他們所有的人都為極其明亮的光輝所籠罩。他們望到他站在裡面的那輛戰車升上天去。[647] 於是他們瞅見他在戰車裡,身披燦爛的光輝,穿著宛若太陽般的衣服,潔白如月亮,是那樣地駭人,他們出於敬畏,簡直不敢仰望。[648] 這時,天空中發出「以利亞!以利亞!」的呼喚聲,他鏗鏘有力地回答道:「阿爸!阿多尼。」[649]於是他們望到了他——確實是他,兒子布盧姆·以利亞,在眾天使簇擁下,于小格林街多諾霍亭上空,以四十五度的斜角,像用鐵鍬甩起來的土塊一般升到燦爛的光輝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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