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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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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黃昏開始把世界籠罩在神秘的擁抱中。在遙遠的西邊,太陽沉落了。這一天轉瞬即逝,將最後一抹餘暉含情脈脈地投射在海洋和岸灘上,投射在一如往日那樣廝守著灣水做然屹立的親愛的老霍斯岬角以及沙丘海岸那雜草蔓生的岸石上;最後的但並非微不足道的,也投射在肅穆的教堂上。從這裡,時而劃破寂靜,傾瀉出向聖母瑪利亞禱告的聲音。她——"海洋之星"[ 1 ],發出清純的光輝,永遠像燈塔般照耀著人們那被暴風顛簸的心靈。 三個少女結伴坐在岩石上,飽覽著傍晚的風景,享受著那清新而還不太涼的微風。她們曾多次[ 2 ] 到自己所喜愛的這個地方來,在閃亮的波浪旁親切暢快地談論女人的家常。西茜·卡弗裡和伊迪·博德曼將娃娃放在嬰兒車裡,還帶著兩個鬈髮的小男孩湯米和傑基·卡弗裡。他們身穿水手服,頭戴水手帽,衣帽上均印染著"H. M. S. [ 3 ] 美島號"字樣。湯米和傑基·卡弗裡是雙胞胎,不滿四歲,有時吵鬧得厲害,被寵壞了。儘管那樣,兩張活潑快樂的小臉蛋兒和惹人喜愛的動作使他們依然是人人疼愛的小寶寶。他們手執鏟子和桶,弄得渾身是沙子,像一般孩童那樣築城堡,或者玩他們的大彩球,快快樂樂地打發著光陰。伊迪·博德曼一前一後地搖著嬰兒車裡的胖嘟嘟的娃娃。那位小紳士高興得咯咯直笑。他才十一個月零九天。儘管剛趔趔趄趄地學步,卻已開始咿呀學語了。西茜·卡弗裡朝他彎下身去,逗弄他那胖嘟嘟的小臉蛋兒和腮幫上那個可愛的小酒窩兒。 "喏,小娃娃,"西茜·卡弗裡說,"大——大聲說吧:'我要喝口水。'" 娃娃跟著她學舌: "荷、荷、咳、隨。" 西茜·卡弗裡緊緊地摟抱住小不點兒,因為她非常喜歡孩子,對小病人極有耐性。除非是由西茜·卡弗裡捏著湯米·卡弗裡的鼻子並且答應給他一截面包尖兒,或塗滿金色糖漿的黑麵包,他是絕不肯服蓖麻油的。這個姑娘的說服力夠多麼大啊!當然,娃娃博德曼也確實很乖,他圍著嶄新的涎布,是個再可愛不過的小傢伙。西茜·卡弗裡完全不是像弗洛拉·麥克弗利姆西[ 4 ]那種被寵壞了的美人兒。她是位世上罕見的心地純正的少女:一雙吉卜賽人式的眼睛總是笑吟吟的,熟櫻桃般的紅唇[ 5 ] ,隨口說著逗人的話,真是再可愛不過了。伊迪·博德曼聽了小弟弟的妙語,不禁也笑起來。 但就在這當兒,湯米和傑基哥兒倆之間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男孩兒畢竟是男孩兒,我們這對雙胞胎也越不出這顛僕不破的道理。爭端緣于傑基公子所築的一座沙堡,湯米公子非要從建築上對它加以改進,裝上一扇圓形炮塔般的正門。然而倘若湯米公子剛愎自用,傑基公子也同樣固執己見。俗話說得好:再渺小的愛爾蘭人在自己家中也是一座城堡之主。於是,傑基公子便撲向他那誓不兩立的勁敵。到頭來,不但把他所攻擊的對手打得一敗塗地,(說起來令人傷心! )連他所垂涎的那座城堡,也變成一片廢墟。不用說,敗下陣來的湯米公子的哭聲驚動了女伴們。 "湯米,到這兒來,"他姐姐用刻不容緩的語氣嚷道,"馬上來!還有你,傑基,把可憐的湯米推到髒沙子裡,你害不害羞!等著瞧吧,我得給你點兒厲害嘗嘗。" 湯米公子噙著滿眶熱淚,視線模糊起來。他立即應命走來,因為這對雙胞胎向來是把姐姐的話當作金科玉律的。敗北了的他,可真是一副慘相。小小的水手帽和褲子上沾滿沙子。然而西茜·卡弗裡少女老成,是舒解生活中小煩擾的能手。轉眼之間,他那身漂亮衣服上就連一粒沙子也看不見了。可是那雙藍眼睛裡依然熱淚盈眶。於是她就用一陣親吻抹去了他心頭的創傷,用拳頭朝罪魁禍首傑基公子比劃比劃,滴溜溜地轉著兩眼訓誡道,要是她在旁邊,可輕饒不了他。 "傑基這個討厭鬼真不講理!"她大聲說。 她用一隻胳膊摟住小水手,討好地哄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呀?叫黃油和奶油吧?" "告訴我們,誰是你的心上人?"伊迪·博德曼說,"西茜是你的心上人嗎?" "不希[是],"淚汪汪的湯米說。 "伊迪·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嗎?"西茜問。 "不希[ 是],"湯米說。 "我知道,"伊迪·博德曼那雙近視眼詭秘地一閃,略微帶點刺兒他說,"我知道誰是湯米的心上人哆。格蒂是湯米的心上人。" "不希[ 是 ] ,"湯米險些兒掉了眼淚。 西茜以她那母性的機警,立即有所察覺。她跟伊迪·博德曼打耳喳說,把他領到那位紳士瞧不見的嬰兒車後面去,還得留意不要讓他弄濕那雙嶄新的棕黃色皮鞋。 然而,格蒂是誰呢? 格蒂·麥克道維爾坐在離夥伴不遠處。她凝望遠方,沉湎在默想中。她在富於魅力的愛爾蘭姑娘中間,確實是位不經見的美少女典範。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一口稱道她的美貌。人們常說,她長得與其說是像父方麥克道維爾家的,倒不如說是更像母方吉爾特拉普家的人。她身材苗條優美,甚至有些纖弱,然而她近日服用的鐵片,比寡婦韋爾奇的婦女丸藥對她更加滋補。過去常有的白帶什麼的少了,疲勞感也減輕了不少。她那蠟一般白哲的臉,純淨如象牙,真是天仙一般。她那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確實是愛神之弓,有著勻稱的希臘美。她那雙有著細微血管的手像是雪花膏做成的,纖纖手指如燭心,只有檸檬汁和高級軟膏才能使它們這般白嫩。然而關於她睡覺時戴羔羊皮手套和用牛奶泡腳之說,則純屬捏造。有一次伯莎·薩波爾被格蒂氣昏了頭,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彼此要好的少女們自然也像其他凡人一樣,不時地會鬧些小彆扭),她便故意對伊迪·博德曼撒了這麼個謊。伯莎還告訴伊迪,千萬不要對人說這話是從她那兒聽來的,不然的話,她就再也不跟伊迪說話了。她當然沒有說出去。但是榮譽歸於該享受它的人。格蒂天生優雅,有著楚楚動人、女王般的非凡氣宇[ 6 ]。她那雙秀麗的手和高高拱起的腳背確鑿無疑地證明了這一點。倘若福星高照,讓她投生上流社會家庭,並受到良好的教育,格蒂·麥克道維爾就會成為與本國任何貴婦相比也毫不遜色的淑女。她額上就會戴起寶石,穿著講究,跟前必然圍滿了競相向她獻殷勤的貴公子們。莫非是可能嘗到過戀愛的滋味吧,她那柔和俊秀的臉上有時露出自我克制的緊張神情。於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就掠過一抹不可思議的渴望的影子。這樣的魅力是幾乎沒有人不傾倒的。女人的眼睛為什麼如此富於魅力?格蒂那雙愛爾蘭藍眼睛是再藍不過的,並且有帶光澤的睫毛和富於表情的深色眉毛相襯托。她的眉毛原本並不像這樣絲絨一般地迷人。還是主編《公主中篇小說》[ 7 ]美容欄的維拉·維利蒂太太最早勸她試著描描眉毛。這樣就為她的眼睛平添了一種誘人神情,而這是十分合乎社交界名流趣向的。她從未因之而後悔過。還有用科學方法治癒臉紅的毛病啦,怎樣用身高促進法來使你身材碩長啦,再就是你有張漂亮臉蛋兒,可是鼻子呢?對迪格納穆太太挺合式,因為她長的是個蒜頭鼻子。然而格蒂最值得誇耀的還是她那一頭豐茂的秀髮:是深褐色的,而且天生地鬈曲。為了圖個新月上升的吉利,當天早晨她曾把頭髮剪了剪,濃密的鬈髮蓬蓬松松地環繞在她那俊秀的頭上。她還修剪了指甲。星期四剪,招財進寶。此刻經伊迪這麼一說,洩露隱情的紅色就像最嬌嫩的玫瑰花一般柔和地爬上了她的雙頰。甜蜜而少女氣的羞澀使她看上去如此姣好。確實踏遍天主的綺麗國土愛爾蘭,也找不到能同她媲美的。 她帶著些許憂鬱,雙目低垂,沉默了一會兒。她剛要搶白兩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若按她的脾氣,是想回嘴的,可是自尊心告誡她,還是保持緘默為好。她只噘了一下芳唇,接著就抬頭望一下,快活地笑了,聲音充滿了五月早晨的青春氣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斜眼伊迪為什麼這麼說。她認為他的感情冷漠了,其實那只不過是戀人之間鬧鬧彆扭而已。由於那個擁有一輛自行車的男孩子總是[ 8 ] 在她窗前騎來騎去,伊迪覺得可不是滋味啦。不過眼下正當取得獎學金資格的期中考試,他父親把他關在家裡,要他拼命用功。念完高中後,他將進入三一學院去學醫,就像他那位在三一學院參加自行車賽的哥哥w·E·懷利那樣。她心裡時而像剜了個洞一般隱隱作痛,一直刺到內心深處,他對此似乎無動於衷。然而他還年輕,到一定的時候說不定就學會愛起她來。他家裡是新教徒,而格蒂呢,當然曉得哪一位最重要。其次是聖母瑪利亞,然後是聖約瑟。然而他確實是個英俊少年,鼻子長得很美,渾身處處都不折不扣地是位上等人。沒戴帽子的時候,從背後望去,她就能認得出來。因為他就是有點兒與眾不同。他在街燈那兒撒開車把轉彎的那副樣子也罷,還有他吸的那種上等紙煙好聞的香味也罷,都非同凡響。而且他和她個頭也那麼般配。由於他沒有騎著車在格蒂家的小院子前面蕩來蕩去,伊迪·博德曼自以為聰明透頂,說到了點子上。 格蒂穿戴樸素,卻又具有一個時髦少女出於本能對社交界流行習尚的敏感。因為她感到,他有可能出門來了。整潔的電光藍色寬胸罩衫是她親手染的(因為據《夫人畫報》[9 ],這是即將時新的顏色),V字形的領口瀟瀟灑灑地開到胸部和手帕兜那兒(手帕會使兜兒變形,所以她一向總在裡面放一片脫脂棉,上面灑了她心愛的香水),再加上一條剪裁適度的海軍藍短裙,把她那優美苗條的身材襯托得更加儀態萬方。她戴的那頂俏麗可人的小帽是用褐黑色麥稈粗粗編成的,與鑲在帽檐底下的蛋青色繩絨形成鮮明對照。邊上系著同一色調的絲質蝴蝶結。上星期二整個兒下午,她到處物色配色的繩絨,終於在克勒利[ 10 ]的夏季大甩賣上尋覓到中意的了。她要的正是它,儘管多少擺舊了點兒,然而誰也覺察不出來。一共七中指長[ 11 ],花了兩先令一便士。她親手把它鑲上。試戴時,她朝著映在鏡中的情影嫣然一笑,自是心滿意足!當她為了怕帽子走形而把它放在水罐上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樣做會使某些熟人黯然失色。她的鞋是當前最時髦的。伊迪·博德曼引為得意的是她的鞋號碼很小[ 12 ],然而她從未長過格蒂·麥克道維爾那樣一雙僅僅五號的腳,永遠也不會的。[13 ]鞋尖是漆皮的,高高拱起的腳背上有著精緻的飾扣。她那露在裙子底下的漂亮的腳脖子生得極其勻稱,線條優美的小腿也合乎體統地略微露出一截,上面套著幾乎透明的長襪。腳後跟的部位是特別編織的,上面還系著寬襪帶。最使格蒂操心的要算是內衣了。凡是曉得甜蜜的十七歲(格蒂已經同十七歲永遠告別了)那種怔忡不安的熱望和恐懼的人,難道忍心去責備她嗎,她有四套繡得非常精緻的出門穿的衣服,三件家常穿的,另外還有幾件睡衣。每套出門穿的衣服都分別綴著各色緞帶:有玫瑰色、淡藍色、紫紅色和豆青色的。每穿一次,她總是親自晾曬。從洗衣坊裡送回來後,又親手上藍、並給燙平。她還有一塊墊熨斗用的磚片,因為她怕洗衣婦會把衣服燙糊。簡直信不過她們!她穿藍色是圖個吉祥,希望交好運。這是她自己的顏色,新娘子身上要是帶一點藍色總會吉利的。上星期那一天她穿的是豆青色的,就帶來了憂傷,因為他父親把他關在家裡讓他用功,好參加取得獎學金資格的期中考試。她原尋思,他興許會出門的,因為今兒早晨換衣服的時候,她差點兒把舊褲衩兒反著穿。除非是趕在星期五,反過來穿是會走運的,有利於情人幽會。要麼,如果褲衩兒鬆開來了,那就說明他在想念你哩。 可是——可是!瞧她臉上那副緊張的神色!總是顯得那麼憂心忡忡。靈魂通過她那雙眼睛透露出來,她渴望能夠獨自呆在住慣了的房間裡,好好哭上一場,用淚水減輕她心頭的鬱悶。可又不能哭得太厲害。她對著鏡子掌握分寸,要哭得恰到好處。鏡子說:格蒂,你長得真美。黃昏時分那蒼白的餘暉投射到一張悲傷、愁悶之至的臉龐上。格蒂·麥克道維爾這種繾綣的情思是徒然的。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關於舉行一場婚禮的幻想啦,為雷吉·懷利·T·C·D·太太(因為嫁給他哥哥的那一位才能做懷利太太)敲響的喜鐘啦,以及據社交欄的報道,格楚德·懷利太太穿了一身用昂貴的青狐皮鑲邊的豪華灰服,都是不可能的。他太年輕了,還不懂事。他不會相信戀愛,而那是女人生來的權利。很久以前,在斯托爾家舉行的晚宴上(他還穿著短褲呢),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他悄悄地用一隻胳膊摟了她的腰;她呢,連嘴唇都嚇白了。他古裡古怪地嗄著嗓兒叫著她"小不點兒",冷不防還接了半個吻(平生第一遭兒!),然而他碰著的僅僅是她的鼻尖兒。隨後,他趕忙走出房間,念叨著吃茶點的話。好個魯莽的小夥子!雷吉·懷利從來不曾以性格鮮明見長,而向格蒂·麥克道維爾求婚並贏得她的愛情者,必須是個傑出人物[ 14 ]。然而她只能等待,總是等待人家來求婚。這又是個閏年,很快就會過去的。她的意中人並不是將珍貴、神奇的愛情獻在她腳前的風流倜儻的王子,他毋寧是個剛毅的男子漢;神情安詳的臉上蘊含著堅強的意志,卻還沒有找到理想的女子。他的頭髮也許或多或少已經斑白了,他會理解她,伸出胳膊來保護她,憑著他那深沉多情的天性緊緊摟住她,並用長長的親吻安慰她。那就像是天堂一般。在這馨香的夏日傍晚,她企盼著的就是這麼一位。她衷心渴望委身於他,做他信誓旦旦的妻子:貧富共當,不論患病或健康,直到死亡使我們分手,自今日以至將來。[ 15 ] 於是,當伊迪·博德曼帶著小湯米呆在嬰兒車後面的時候,她正在思忖,能夠稱自己為他的幼妻的那一天是否會到來。那樣,大家就會議論她,直到臉上發青。伯莎·薩波爾也不例外;還有小炮竹伊迪,因為十一月她就滿二十歲了。她也會照顧他,使他衣食上舒適。格蒂憑著她那份婦道人家的智慧,曉得但凡是個男人,都喜歡那種家庭氣氛。她那烤成金褐色的薄餅和放有大量美味奶油的安妮女王布丁[ 16 ]曾贏得過眾人的好評。因為她有一雙靈巧的手,不論點火,還是撒上一層加了發酵粉的精白麵,不斷地朝一個方向攪和,然後攙上牛奶白糖,調成奶油,或是將蛋清攪勻,她樣樣擅長。不過,她可不喜歡當著人面吃什麼,怪害臊的。她常常納悶為什麼不能吃一些像紫羅蘭或玫瑰花那樣富於詩情的東西!他們還會有一間佈置優雅的客廳,裝飾著繪畫、雕刻以及外祖父吉爾特拉普那只可愛的狗加里歐文[17]的照片。它是那樣通人性,幾乎能說話了。椅子套著光滑的印花棉布罩子,還有來自克萊利的夏季舊雜貨義賣展上的銀質烤麵包架,就像闊人家擁有的那樣。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她一向欣賞高個子,丈夫就得要這樣的),在仔細修剪過的彎彎的口髭下面,閃爍著一口雪白牙齒。他們將到大陸上去度蜜月(多麼美妙的三個星期!)然後就安頓在精緻、整潔、舒適而又親切的安樂窩裡。每天早晨他們兩人共進早餐,吃得雖然簡單,卻都是精心烹製的。他去治公之前,總先熱烈地緊緊擁抱一下親愛的小妻子,並且垂下頭去深深凝視一會兒她的眼睛。 伊迪·博德曼問湯米·卡弗裡"好了嗎",他說"好啦"。於是,她就替他扣上小小短褲的鈕扣,叫他跑去跟傑基玩耍:要乖乖的,可別打架。但是湯米說他要那只球, 而伊迪告訴他說:不行,娃娃在玩球呢;要是他把球拿了去,又該吵架了。然而湯米說,這是他的球, 他要自己的球。瞧,他竟然在地上跺起腳來了。好大的脾氣!哦,他已經成人了, 小湯米·卡弗裡成人啦,因為已經摘掉圍嘴兒了嘛。伊迪對他說,不行,不行,馬上走開吧, 她還告訴西酋·卡弗裡,對他可不能讓步。 "你不是我姐姐,"淘氣包湯米說,"這是我的球。" 但是西酋·卡弗裡對小娃子博德曼說,高高地望上看,看她的指頭!這時,她飛快地把球搶到手,沿著沙地丟過去,湯米勝利了,就一溜煙兒拚命在後面追。 "為了圖清靜,怎麼著都行[ 18 ],"西絲[ 19 ]笑道。 於是,她就輕搔了一下小娃子的臉蛋兒,好讓他分神,哄著他玩什麼市長大人出門啦,這裡是他的兩匹馬啦,這裡是他的花哨馬車。瞧,他進來了,咕嘍嘍,咕嘍嘍,咕嘍嘍,咕。[ 20 ]然而伊迪對他非常氣惱,都怪大家總是溺愛他,把他慣得這麼任性。 "我恨不得揍他一頓,"她說,"至於揍哪兒,我就不說啦。" "屁——股——唄,"西茵快活地笑道。 格蒂·麥克道維爾低下頭去,單是想到她自己一輩子也說不出口的、不像是大家閨秀的話,西酋居然會這麼大聲說了出來,就弄得格蒂羞紅了臉,浮泛出一片深玫瑰色。伊迪·博德曼估計對面那位先生准聽見了她那句話。然而西酋絲毫也不在乎。"隨他聽去吧!"她挑釁地把頭一抬,尖刻地翹起鼻子,恨不得迅雷不及掩耳地也朝他那部位來一下子。 魯莽的西酋,長著一頭古怪的黑面木偶般的鬈髮,有時會惹你發笑。例如,當她問你要不要再喝點中國茶和碧玉漿果酒以及把水罐拽過去時,她那指甲上用紅墨水畫的男人的臉,會叫你笑破肚皮;她想去方便一下的話,就說什麼要跑去拜訪懷特小姐。這就是西酋一慣的作法。哦,你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傍晚:她穿戴上父親的衣帽,用軟木炭畫上口髭,邊抽雪茄煙邊沿著特裡頓維爾[ 21 ]走去。逗起樂來,誰都賽不過她。然而她真是誠懇到家了,是上天創造的最勇敢、最真誠的一位,絕不是通常那種表裡不一的傢伙。甜言蜜語是不可能由衷誠懇的。 接著,合唱聲和風琴奏出的嘹亮聖歌聲從空中傳來。這是耶穌會傳教士約翰·休斯所主持的成人戒酒活動,他們在那裡靜修,誦《玫瑰經》,傾聽佈道並接受聖體降福。大家聚集在那裡,彼此間沒有社會階層的畛域(那是最為感人的情景)。飽經令人厭倦的現世風暴後,在浪濤旁邊這座簡陋的教堂裡,跪在無染原罪聖母的腳下,口誦洛雷托聖母[ 22 ]的啟應禱文。用自古以來說慣了的聖母瑪利亞、童貞中之聖童貞等等稱呼,懇請她代他們祈求。可憐的格蒂聽了,心中何等悲戚!倘若她父親發誓戒酒或服用《皮爾遜週刊》[ 23 ]上所載的那些根除酒癮的粉劑,擺脫了酒的魔爪,而今她蠻能乘著馬車到處兜風,絕不遜於任何人。由於她討厭室內有兩個亮光,就連燈也不點。憂思重重,守著爐火的餘燼出神,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這麼說著。有時她又一連幾個鐘頭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窗外那打在生銹的鐵桶上的雨水,沉思默想。然而那個曾經破壞過多少家庭的罪孽深重的杯中物,給她的童年也投下了陰影。豈止是這樣,她甚至在家裡目擊到酗酒引起的暴行,看到她的親爹撒酒瘋,完全失了常態。格蒂比什麼都知道得清楚的是:凡是並非為了幫助女人而對女人動手的男子,理應都被打上最卑鄙者的烙印[ 24 ]。 向最有權能的童貞,最大慈大悲的童貞祈求的誦歌聲繼續傳來。格蒂陷入沉思,對於女伴們和正在稚氣地嬉戲著的雙胞胎以及從沙丘草地那邊走來的先生,她幾乎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西茜·卡弗裡說那位沿著岸灘做短途散步的先生像煞格蒂她爹。不過西茜從來沒見過喝得醉醺醺的他。不管怎樣,她才不想要這麼個爹呢。也許因為他太蒼老,要麼就是由於他那張臉的緣故(活脫兒像是費爾博士[ 25 ]),或是他那長滿酒刺的紅鼻子和鼻下那銀絲斑斑的沙色口髭。可憐的爹!他缺點縱多,她依然愛他[ 26 ]。當他唱《告訴我瑪麗,怎樣向你求愛》[ 27 ]和"我的意中人及其茅舍在羅切爾附近[28 ] ,一家人作為晚飯吃燉烏蛤和拌上拉曾拜的生菜調味料的萵苣,以及他和迪格納穆(那位先生因患腦溢血突然逝世,已被埋葬了,天主對他發慈悲吧)合唱《月亮升起來了》[29 ]的時候。那是她媽媽的生日,查理在家休假,還有湯姆[ 30 ]、迪格納穆夫婦、帕齊和弗雷迪·迪格納穆[31 ],要是大家合影留念就好了。誰也不曾料到他這麼快就會死去。如今他已長眠了。她媽媽對他爹說,讓他終身把這引以為戒吧。由於患痛風症,他連葬禮都沒能去參加。她只好進城到他的辦公室去替他取來凱茨比公司關於軟木亞麻油氈的函件和樣品:富於藝術性,標準圖案,適於裝飾豪華邸宅,耐久力極強,能使府上永遠明亮而愉快。 在家裡,格蒂是個真正的好女兒,恰似第二個母親,還是個護守天使[32 ]。她那顆小小的心,貴重如黃金。當她媽媽頭痛欲裂的時候,替她在前額上擦錐形薄荷錠的不是別人,正是格蒂。不過,她討厭媽媽吸鼻煙的嗜好,母女之間也僅僅就吸鼻煙一事拌過嘴。大家都認為對人體貼入微的她是個乖妞兒。每天晚上扭緊煤氣總開關的是她。她從來也沒忘記過每兩周在那個地方[ 33 ]撒氯酸鹽。把過聖誕節時食品雜貨商滕尼[34 ]先生送的日曆貼在那面牆上的,也是她。那是一幅以哈爾西昂時期[ 35 ]為題材的畫:一個青年紳士身著當時流行的衣服,頭戴三角帽,隔著格子窗以往昔的騎士氣概向他所愛慕的姑娘獻上一束鮮花。可以看出,個中必有一段故事。色調十分優美。她穿的是柔和而剪裁得體的白衫,舉止端莊穩重。男子則是一身巧克力色服裝,顯出地地道道的貴族派頭。每逢她去方便一下時,就心蕩神移地望著他們,挽起袖子,撫摩著自己那雙像她那樣白皙柔嫩的膀子[ 36 ],並馳想著那個時代的往事。因為她在外祖父吉爾特拉普所收藏的《沃克發音辭典》[ 37 ]中查到了哈爾西昂一詞的含意。 現在這對雙生兄弟無比和睦地玩耍著,接著,魯莽到了家的傑基公子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氣把球猛地朝著覆滿海藻的岩石踢去。不消說,可憐的湯米立即沮喪地叫了起來。幸而獨自坐在那兒的一位穿黑衣的紳士仗義幫了忙,把球截住了。我們這對小選手使勁地喊叫,要求把球還給他們。為了避免惹麻煩,西茜·卡弗裡就大聲招呼那位紳士,請他把球扔給她。紳士用球瞄了瞄,就從岸灘朝上扔給西茜·卡弗裡。但是球沿坡滾下,剛好停在格蒂的裙子下面,離岩石旁的小小水窪子不遠。雙胞胎又吵吵鬧鬧地要球,西茜叫格蒂把球踢開,任他們兩個去爭奪。於是,格蒂將一隻腳向後一抬,暗想:要是這只笨球沒滾到她這兒多好。她踢了一腳,卻沒踢中,招得伊迪和西茜大聲笑了起來。 "失敗了,就再試它一回,"[ 38 ]伊迪·博德曼說。 格蒂笑一笑,表示同意,並且咬了咬嘴唇。淡淡的粉紅色爬上她俊美的兩頰,然而她打定主意要讓他們看個究竟。於是就把裙子稍微撩起,免得礙事,對準了目標,使勁踢了一腳。球滾得老遠,那對雙胞胎就跟在後面跑向滿是沙礫的海灘。當然,伊迪純粹是出於嫉妒才這麼說的。惟有這樣才能引起對面望著的那位紳士的注意。她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紅暈高漲著,燃燒著她的雙頰。對格蒂·麥克道維爾來說,這一向是個危險信號。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僅只極其漫不經心地交換過一下視線。而今,她大膽地從新帽子的帽檐底下瞥了他一眼。迎著她的視線的那張浮泛在暮色蒼茫中的臉,憔悴而奇怪地扭歪著,她好像從未見過那麼悲戚的面色。 從教堂那敞著的窗口裡飄溢出陣陣馨香,同時還傳來無染原罪始胎之母那些芬香的名字;妙神之器,為我等祈;可崇之器,為我等祈;聖情大器,為我等祈;玄義玫瑰。那些飽經憂患的心靈,為每天的麵包操勞的,眾多誤入歧途,到處流浪的。他們的眼睛被悔恨之淚打濕,卻又放出希望的光輝,因為可敬的休神父曾經把偉大的聖伯爾納在他那篇歌頌瑪利亞的著名禱文[ 39 ]中所說的話告訴過他們:任何時代也不曾記載過,那些懇求最虔誠的童貞瑪利亞為之祈禱、有力地保護他們的人,曾被她所遺棄。 這對雙胞胎如今又十分快活地玩起來了,因為兒時的煩惱猶如夏日的驟雨一般短暫。西茜·卡弗裡哄著娃娃博德曼玩耍。他一會兒就快活地咯咯笑了起來,望空中拍著娃娃手。 她躲在嬰兒車的篷子後面喊了聲"不在",伊迪就問:"西茜哪兒去啦?"於是,西茜抽冷子伸出腦袋來大叫:"啊!"瞧,小傢伙甭提有多麼高興啦!接著她又教他說"爸爸"。 "說'爸爸',娃娃。說呀:爸爸爸爸爸爸爸。" 娃娃就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說。因為他才十一個月,大家都說他非常聰明,個子也比一般娃娃要大,簡直是健康的化身,是愛情完美的小結晶。大家都說,他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哈加、加、加、哈加。" 西茜用圍嘴替他揩了揩小嘴兒,要他坐直了,說"爸爸爸";但是當她解開皮帶時卻大聲嚷道:"哎呀呀,這娃娃都濕透啦,得把墊在下面的小毛毯翻過來重新疊一疊。"當然嘍,娃娃陛下對這種方便安排極為抵觸,並且讓人人都知曉: "哈吧啊、吧啊哈吧啊、吧啊啊。" 於是,兩大行晶瑩的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滾滾淌下。用那套乖乖乖,娃娃乖來哄他,給他講咭咭的故事,告訴他噗噗在哪兒都是白搭;然而一向能隨機應變的西茜把奶瓶嘴往他的嘴裡一塞,這下子小異教徒立即被安撫了。 格蒂衷心巴望他們能把咭哇亂叫的娃娃打這兒領回家去,免得再刺激她的神經。現在已不適宜呆在外面了,對那孿生的調皮鬼來說也是一樣。她放眼凝望著海洋遠處。那景色宛如畫匠用彩色粉筆在馬路上做的畫。多麼可惜,那一幅幅的畫就全留在那兒等人給抹掉。暮色漸深,雲霧彌漫,霍斯岬角的貝利燈檯的光,樂聲縈回耳際。還吹來教堂裡所焚的馨香氣味。她一邊眺望著,一邊心裡怦怦直跳。可不是嘛,他瞧的正是她呢,而且他的目光是意味深長的。他的眼神猶如烈火,燒進她的內心,仿佛要把她搜索個透,要對她的靈魂了如指掌。那是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表情豐富,可是信得過嗎?人們就是這樣古怪。從他那雙黑眼睛和蒼白而富於理智的臉來看,他是個外國人,長得跟她所收藏的那幀紅極一時的小生馬丁·哈維[ 40 ]的照片一模一樣。只不過多了兩撇小鬍子。然而她更喜歡有鬍子,因為她不像溫妮 ·裡平哈姆那樣一心一意想當演員,看了一齣戲[ 41 ] 後就說咱們老是穿同樣的衣服吧。但是她看不出坐在那邊的他,長的是鷹鉤鼻呢,還是不明顯的獅子鼻[ 42 ]。她看得出,他身穿純黑的喪服,戚容滿面,為了瞭解個中原因,她不惜任何代價。他紋絲不動,專心致志地仰望著。當她踢球的時候,他瞅見了她怎樣趾尖朝下,把腳擺動得很細心,也許他還看到了她鞋上那鋥亮的鋼質飾扣哩。她很高興由於某種預感而穿上了這雙透明的襪子。原來想的是興許雷吉·懷利會出門,然而那已經過去了。她一向夢寐以求的,就在眼前。重要的是他,她喜形於色,因為她要他;因為她直覺地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樣。這個稚氣未脫的女人的整個兒一顆心,撲向他——她幻夢中的丈夫,因為她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她的意中人。倘若他受過苦,沒有犯多大罪,卻受了很大冤屈[ 43 ];不,哪怕他本人就是個罪人,一個壞人,她也滿不在乎。即使他是個新教徒或遁道公會教徒,倘若他真心愛她, 她還是不難把他改變過來的。[ 44 ] 有些創傷只能用愛情的香膏來醫治。她是個溫柔的女性,不像他所認識的那種沒有女人氣的輕浮丫頭,那些騎上自行車到處炫耀自己所並不具備的品質的人們。她渴望他能把什麼都告訴自己,她什麼都能寬恕;倘若她能使他愛上自己, 她就能使他忘掉過去的回憶[ 45 ]。那樣一來,他或許就會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溫存地擁抱她,把她那綿軟的身子緊緊地摟住,愛她——唯一屬他的姑娘。他只愛她一個人。 罪人之避難所,苦惱者之安慰。為我等祈。[46 ]這話說得對:凡是懷著信仰持續不斷地向她禱告者,永遠不會迷失方向或遭到遺棄。說聖母是受苦受難者的避難港也是貼切的,因為她自己的心臟就被七苦[ 47 ] 刺穿了。格蒂能夠想像得出教堂裡的一切情景:被燈光照亮的彩色玻璃,蠟燭,鮮花,聖母瑪利亞教友會的藍色旗幟。 康羅伊神父在祭壇上協助教堂蒙席奧漢龍,他雙目低垂,把一些聖器搬出搬進。 他看上去幾乎是一位聖徒。他那間懺悔閣子是那麼寧靜、清潔、幽暗,他那雙手白得像蠟一般。 倘若有朝一日她當上了多明我會的修女,身著白袍,說不定他會到女修道院來主持聖多明我的九日敬禮[ 48 ]哩。她在懺悔的當兒告訴他那檔子事後,生怕他看得見,連頭髮根兒都羞紅了。他卻說, 不要苦惱,因為那不過是自然的聲音,而我們生在現世,都要服從自然的規律。 那不是什麼過錯, 因為它來自天主所制定的婦女天性。他還說,我們的聖母瑪利亞本人就曾對大天使加百列說過:"願你的話應驗在我身上。"[ 49 ]他是那樣的和藹、聖潔,她多次想做一隻帶褶飾的繡花茶壺保溫罩送給他。要麼就是一隻座鐘。只是那一天她為了四十小時朝拜[50 ]用的鮮花而去那裡時,曾注意到他們的壁爐臺上擺著一隻白、金兩色的座鐘, 一隻金絲雀從一個小屋裡踱出報時。想知道送什麼禮物合適可真難哪。乾脆送一本都柏林或什麼地方的彩色風景畫冊吧。 令人發急的雙生小傢伙們又吵起來了。傑基把球朝大海丟去,兩個人一道跟在後面追。這樣的小猴兒就像溝裡的水似的,到處亂躥。除非什麼人把他們雙雙逮住,狠狠地揍上一頓,他們是不會消停下來的。西茜和伊迪大聲喊他們回來,生怕會漲潮,把他們淹死。 "傑基!湯米!" 他們才不回來呢!多麼任性的娃娃們呀!西茜說,她再也不帶他們出門啦。她跳起來,喊叫他們,從他身邊擦過去,跑下了坡,頭髮披散在背後。頭髮的顏色倒還過得去,只是不夠濃密,儘管她不斷地擦著什麼藥,由於不對路子,總也不見長。所以她對那藥的怨氣可大啦。她像雄鵝一般邁著大步跑,裙子箍得那麼緊,令人驚異的是居然沒裂開。西茜·卡弗裡頗像個假小子,只要認為有個一顯身手的機會,就不放棄。她有雙飛毛腿,跑起來她那皮包骨的腿肚子抬得高高的,能夠讓他看到她的襯裙下擺。為了使身材顯得高一些,她特意穿上了弓形的法國式高跟鞋。要是不巧絆倒在什麼東西上頭,摔了個屁股墩兒,那才活該呢。看哪![ 51 ]滿可以讓像那樣一位紳士賞心悅目的了。 他們向諸天神之王后,諸聖祖之王后,諸先知之王后,諸聖人之王后,至聖玫瑰之王后禱告。然後,康羅伊神父把香爐遞給教堂蒙席奧漢龍。他添上香料,把聖心薰香。西茜·卡夫裡逮住了雙胞胎,她恨不得摑他們幾個大耳刮子,但是想到他也許在瞧著,所以她沒這麼做。然而西茜一輩子也沒有過更大的誤會,因為格蒂即使不看也能知道,他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的是她。然後,教堂蒙席奧漢龍將香爐遞還給康羅伊神父,跪下來瞻仰聖心。唱詩班開始吟唱堂堂聖體。她隨著堂堂聖體奧——妙至極[ 52 ]的悠揚樂聲,用一隻腳一前一後地踩著拍子。她在喬治街的斯帕羅商店花三先令十一便士買下了這雙長襪。那是星期二,不——是復活節前的星期一。他定睛望著的正是這雙連一根線也沒綻的透明襪子,而不是西茜那雙毫無可取、一點樣兒也沒有的襪子(真是丟人現眼!)他有眼光,辨別得出其間的差別。 西茜領著一對雙胞胎帶著他們的球,沿著沙灘走來了。由於跑了一陣,帽子歪到一邊去了,勉強扣在腦袋上。兩個星期前才買的便宜襯衫像抹布似的耷拉在背後,還邋裡邋遢地拖出一截襯裙下擺,那副樣子簡直像是拖著兩個娃娃的蕩婦[53 ] 。為了整理一下頭髮,格蒂摘了一會兒帽子。還沒見過一個少女肩上披散著這麼漂亮、優美的一頭深栗色鬈髮呢。 看上去如此嬌豔可愛,說實在的,妖嬈得幾乎令人發狂。 你得走上多少英里漫長的道路才能遇上這麼一頭美髮。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對此驀地做出的反應: 兩眼閃過一絲讚賞的目光,她的每一根神經都為之震顫。她戴上帽子,好從帽檐底下窺伺。 當她瞥見他眼睛裡的神情時,不禁緊張起來,就趕快甩開那只有著飾扣的鞋。 他就像是蛇盯住獵物般地盯著她。女人的本能告訴她,她喚醒了他心中的魔鬼。這麼一想, 一片火紅色就從喉嚨刷地掠到眉字間,最後,她那鮮活的面龐變成一朵容光煥發的玫瑰。 伊迪·博德曼也發覺了這一點,因為她一面斜起眼睛望著格蒂,一面像個老處女似的戴著眼鏡,半笑不笑的,假裝在哄娃娃。她動不動就生氣,像一隻蚋似的,永遠也改不了,因此誰都跟她處不好。與她毫無關係的事,她也會橫加干涉。於是,她就對格蒂說: "你呆呆地在想什麼呢?" "什麼?"格蒂回答說,皓齒使她的微笑格外迷人,"我只是納悶著天色是不是太晚了。" 因為她巴不得她們早些把這對淨流鼻涕的雙胞胎和那個娃娃領回家去,省得他們老在這裡淘氣,所以才委婉地暗示天色已晚的話。當西茜走上來時,伊迪問她幾點了。愛耍貧嘴的西茜小姐說,接吻時間已過了半小時,到了再接吻一次的時刻啦[54 ] 。然而伊迪還是想知道時間,因為家裡要他們早點兒回去。 "等一等,"西茜說,"我跑去問問那邊的我那位彼得伯伯[ 55],他那只大破表幾點鐘啦。" 於是,她走過去了。當他瞧見她走過來時,格蒂看到他把手從兜裡掏出來,緊張地邊抬頭望望教堂邊擺弄著錶鏈。格蒂看得出,儘管他是個多情的人,自我抑制力卻極強。剛才他還被一位情女弄得神魂顛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轉瞬之間他又成為舉止安詳、神態端莊的紳士了,堂堂儀錶的每個線條都顯示出他的自製力。 西茜對他說,勞駕,能不能麻煩他告訴她一下準確的時間?格蒂看見他掏出表,聽了聽,仰起臉來,清了清喉嚨,說他非常抱歉,他的表停了。然而,他估計八點過了,因為太陽已經落下。從他的聲音聽得出是有教養的,語調雖平穩,圓潤的嗓音卻帶點顫巍。西茜道了謝,走回來伸伸舌頭說,那位伯伯說他的水道[ 56 ] 堵塞啦。 接著,他們唱起"跪拜讚頌"第二段。教堂蒙席奧漢龍又站起來,向聖體獻香, 重新跪下。他告訴康羅伊神父,有一枝蠟幾乎把鮮花點著了,康羅伊神父便起身去侍弄好。格蒂瞧見那位紳士正在給表上弦。聽到那哢嗒哢嗒聲,她越發使勁一前一後地甩腿打著拍子。天色越來越黑下來了,但是他還看得見,而且不論正給表上弦還是擺弄它的當兒,他都一直在看著。隨後,他把表塞回去,雙手揣在兜裡。她感到一股激情湧遍全身,憑著頭皮的感覺和觸碰胸衣時引起的焦躁感,告訴她那個想必快來了。因為上次她為了新月而鉸頭髮時,就有過這樣的感覺。他那雙黑黑眸子又盯住她了,陶醉在她的整個輪廓裡,撲撲實實地參拜著她的神龕。倘若男人那熱情洋溢的注視中含有不加掩飾的愛慕的話,那就在此人臉上表露得再清楚不過了。都是為了你呀,格楚德·麥克道維爾,而且你是知道的。 伊迪開始準備回去,而且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刻。格蒂留意到,她所給的小小暗示已產生了預期的效果,因為沿著岸灘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夠抵達把嬰兒車推上大道的地方。西茜摘掉雙胞胎的便帽,替他們攏了攏頭髮,當然,這是為了使她自己富於魅力。身穿領口打著褶子的祭袍的教堂蒙席奧漢龍站了起來,康羅伊神父遞給他一張卡片來讀。於是,他誦讀起你賜與他們神糧[57 ] 。伊迪和西茜一直在談論時間,還向格蒂打聽。格蒂倒也善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口氣辛辣而彬彬有禮地做了答覆。這時伊迪又問格蒂,她莫非是由於遭到男朋友的遺棄而心碎。一陣劇烈的痙攣穿過格蒂的全身。刹那間,她的眼睛裡閃出冰冷的火焰,顯示出無限輕蔑。她受到了創傷——對,深重的創傷。伊迪活像是一隻可惡的小貓,偏偏用一種獨特的安詳口吻說這類明知道會傷害對方的活。格蒂旋即張開嘴要說什麼,但是她竭力抑制住湧到嗓子眼裡的哽咽——她喉嚨的造型細溜、完美而俊秀,像是藝術家所夢寐以求的。她對那個青年愛得比他所知道的還要強烈。他跟所有其他男性一樣,是個輕浮的負心人,見異思遷,永遠也不會理解他在她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她那雙藍眼睛倏地熱淚盈眶。她們兩個人的眼睛冷酷無情地盯著她望。但是她卻英勇地以同情的目光瞟了她新征服的那個男子一眼,讓她們瞧瞧。 "哦,"格蒂閃電般地回應著,傲然揚起頭,笑著說,"這是個閏年嘛,我喜歡誰,就追求誰。" 她的話清澈如水晶,比斑尾林鴿咕咕的叫聲還要悅耳;然而卻像冰塊似的劃破了寂靜。她那年輕的聲音宣告說:她可不是能夠隨隨便便地被人擺佈的。至於憑著幾個錢就那麼神氣活現的雷吉先生,她蠻可以當作垃圾一樣地把他拋掉,再也不會想到他,並把他寄來的那張無聊的明信片撕個粉碎。倘若今後他膽敢放肆,她就會從容冷靜地對他投以輕蔑的一瞥,使他當場蜷縮作一團。寒酸小姐小伊迪的神情頗為沮喪。格蒂看到她臉色非常陰沉,便知道這個魯莽自負的丫頭簡直氣得厲害,儘管她還在掩飾。因為格蒂那句鋒利的話刺穿了她那小氣的嫉妒心。她們兩人都知道,格蒂子然一身,與眾不同,屬另一個星球。她不是她們當中的一個,永遠也不會是。另外一位先生也曉得這一點,並且親眼看到了。讓她們捫心自問去吧。[ 58 ] 伊迪把娃娃博德曼的衣服整理停當,準備動身了。西茜將皮球、鏟子和桶一古腦兒塞進去。而且確實也該回去了,因為睡魔已經來接小少爺博德曼了。西茜也告訴他說,夥伴眨巴眼兒快來了,娃娃該睡啦。娃娃看上去簡直太可愛了,他抬起一雙喜氣洋洋的眼睛笑著。西茜為了逗樂兒戳了一下他那胖胖的小肚皮,娃娃連聲對不起也沒說,卻把他的答謝一古腦兒送到他那嶄新的圍嘴上了。 "啊唷!布丁和餡餅!"西茜大叫了一聲,"他把圍嘴兒糟塌啦。" 這一小小事故[ 59 ] 給她添了麻煩,然而轉眼她就把這檔子小事料理好了。 格蒂將冒到嗓子眼兒的喊叫抑制住了,神經質地咳嗽了一下。伊迪問她怎麼啦?她差點兒對伊迪說,誰有工夫回答你這種過了時的問題!然而她是向來不忘記上流婦女的舉止的,所以就十分機敏地說了句"正在舉行降福儀式呢",就給敷衍過去了。剛好這當兒,寧靜的海濱傳來教堂的鐘聲,教堂蒙席正站在祭壇上(肩上的紗中是康羅伊神父替他披上去的),手捧聖心,舉行降福儀式。 暮色蒼茫,這片景色是多麼地動人啊。愛琳那最後一抹姿容,晚鐘[60 ]那扣人心弦的合奏;同時從爬滿常春藤的鐘樓裡飛出一隻蝙蝠,穿過黃昏,東飛西飛,發出微弱的哀鳴。她能看見遠處燈塔的光,美麗如畫。她巴不得自己帶著一匣顏料,因為寫生比畫人物素描要容易。燈夫很快就會沿路點起街燈了。他將走過長老會教堂場地,沿著特裡頓維爾大樹的樹蔭下踱來。人們成雙成對地在這裡漫步。他還點燃她那扇窗戶附近的一盞燈,雷吉·懷利常在這裡騎車表演空輪[ 61 ],就像卡明女士那本《點燈夫》中所描述的那樣。她也是《梅布爾·沃恩》和其他一些故事的作者[62]。格蒂有著無人知曉的夢想。她喜愛讀詩。伯莎·薩波爾送給她一本珊瑚色封面的漂亮懺悔簿,以便她把隨感記下來。她就將它放到梳粧檯抽屜裡了。這張桌子雖不豪華,卻整潔乾淨得纖塵不染。這是姑娘的寶庫, 收藏著玳瑁梳子、"瑪利亞的孩子"[ 63 ] 徽章、白玫瑰香水、描眉膏、雪花石膏香盒、替換著釘在洗衣房剛送回來的衣服上用的絲帶等。懺悔薄上記載著她用紫羅蘭色墨水(是從戴姆街希利[ 64 ]的店裡買來的)寫下的一些雋永的思想。因為她感到, 只要她能夠像如此深深地感染了她的這首詩那樣表達自己,她就也能夠寫詩。那還是一天傍晚,她從包蔬菜的報紙上找到並抄下來的。以《我理想的人兒,你是凡人嗎?》 為題的此詩作者是瑪赫拉非爾特的路易斯·J。沃爾什。後面還有什麼"薄暮中,你會到來嗎?"之句[ 65 ]。詩是那樣可愛,其中所描繪的無常之美是那樣令人悲傷,以致她的眼睛曾多次被沉默的淚水模糊了。因為她感到時光年復一年地逝去,倘非有那唯一的缺陷,她原是不用怕跟任何人競爭的。那次事故是她下多基山時發生的,她總是試圖掩蓋它。但是她感到,應該了結啦。倘若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種著了魔般的誘惑,那就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住她了。愛情嘲笑鎖匠[66 ]。她會付出巨大的犧牲,盡一切力量和他心心相印。她將會比整個世界對他更為親密,並使他的生活由於幸福而熠熠生輝。有個最重要的問題:她渴望知道他究竟是個有婦之夫,抑或是個喪偶的鰥夫呢,要麼就像那位來自歌之國[67]有著外國名字的貴族,他只好把妻子關進瘋人醫院——為了仁慈,不得不採取殘忍手段。[68]真是悲劇!然而即便如此——那又怎麼樣?難道會有多大分別嗎?她稟性高尚,對任何稍微有點粗俗的東西,都會本能地回避開。她討厭那種在多德爾河畔的客棧附近跟大兵以及粗俗的男人鬼混的浪蕩女人。她們毫不愛惜少女的貞操,丟盡女人的臉,給抓到警察局去。不,不,那種事我可不幹。他們僅僅是好朋友而已,就像是大哥哥和小妹妹,完全沒有那方面的事,儘管並不符合一般社交界的慣例[ 69 ]。也許他在哀悼已淡忘了的往昔歲月[70]的情人呢。 她認為她是理解的。她要試圖理解他,因為男人們是那樣地不同。老情人等待著,伸出白皙的小手等待著,還有那雙動人的藍眼睛。我的意中人!她會跟隨她夢中之戀,服從她心靈的指揮。它告訴她,他是她一切的一切。整個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因為愛情才是最有權威的嚮導。其他都無所謂。不管怎樣,她就是要無拘無束,自由奔放。 教堂蒙席奧漢龍將聖體放回聖龕,屈膝跪拜。接著,唱詩班唱起:列國啊,你們要頌贊上主[ 71 ]!然後,他鎖上聖龕,因為降福儀式已結束。康羅伊神父遞給他帽子讓他戴上。刁貓伊迪間格蒂走不走,可是傑基·卡弗裡嚷道: "啊,看哪,西茜!" 於是,他們都看了。原以為那是一道閃電,然而湯米也看見了:在教堂旁邊的樹林上空,起初是藍的,繼而是綠的和紫的。 "放焰火哪!"西茜·卡弗裡說。 於是,為了觀賞屋舍和教堂上空的焰火,她們全都慌慌張張地沿著岸灘跑去。伊迪推著娃娃博德曼所坐的那輛嬰兒車,西茜拉著湯米和傑基的手,免得他們栽跟頭。 "來呀,格蒂,"西茜大聲叫道,"是義賣會[ 72 ] 的焰火哩。" 然而格蒂態度堅決,無意聽任她們擺佈。倘若她們能夠像蕩婦[ 73]那樣野跑,她蠻可以這麼原地坐著;所以她說,她從自己坐的地方也瞧得見。那雙緊盯著她的眼睛,使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瞥了他一眼,視線同他相遇。那道光穿透了她全身。那張臉上有著熾熱的激情,像墳墓般寂靜的激情。她遂成為他的了。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再也沒有人刺探並嘰嘰喳喳。而且她曉得他是至死不渝的,堅定不移,牢固可靠,通身剛正不阿。他的雙手和五官都在活動,於是,她渾身顫慄起來。她儘量仰著身子,用目光尋覓那焰火,雙手抱膝,免得栽倒。除了他和她而外,沒有一個人在看著,所以她把她那雙俊秀而形態優美、嬌嫩柔韌而細溜豐腴的小腿整個兒裸露出來。她似乎聽到他那顆心的悸跳,粗聲粗氣的喘息,因為她也曉得像他那樣血氣方剛的男人,會有著怎樣的情欲。還因為一次伯莎·薩波爾告訴過她一樁絕對的秘密,並要她發誓永遠不說出去。她家的一位在人口密集地區調查局[ 74 ]工作的房客,從報紙上剪下那些表演短裙舞和翹腿舞的舞女的照片。她說,他不時地在床上做些不大文雅的勾當,這,你也想像得到吧。不過,眼下這檔子事可跟那個大不相同,情況完全兩樣。她幾乎覺得他使她的臉貼近他自己的臉,並用他那俊俏的嘴唇飛快地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初吻。再說,只要你在婚前不做那另一檔子事,罪行就能得到赦免。應該設個女懺悔師,即便你不說出口,她們也能領會得一清二楚。西茜·卡弗裡兩眼有時也露出夢幻般的恍惚神情,唷,她准也是那樣的。還有溫妮·裡平哈姆,對一些男演員的照片簡直入了迷,而且是由於那個快來了,才會有這種感覺。 這時,傑基·卡弗裡大聲嚷道:"瞧,又來了一個。"格蒂把上半身往後仰,露出的藍襪帶剛好同透明的長襪子般配。他們都瞅見了,並且都嚷著:"瞧,瞧,就在那兒。"她一個勁兒地往後仰著看那焰火。這時,有個軟軟的古怪玩藝兒騰空飛來飛去,黑黑的。她瞧見一隻長長的羅馬蠟燭[ 75 ]高高地躥到樹木上空,高高地,高高地。大家緊張地沉默著。待它越升越高時,大家興奮得大氣兒不出。為了追蹤著瞧,她只好越發往後仰。焰火越升越高。幾乎望不到了。由於拼命往後仰,她臉上洋溢出一片神聖而迷人的紅暈。他還能看到她旁的什麼:撫摩皮膚的印度薄棉布褲衩,因為是白色的,比四先令十一便士的那條綠色佩蒂懷斯牌的看得更清楚。那袒露給他,並意識到了他的視線;焰火升得那麼高,刹那間望不到了。她往後仰得太厲害,以致四肢發顫,膝蓋以上高高的,整個兒映入他的眼簾。就連打秋千或膛水時,她也不曾讓人這麼看過。她固然不知羞恥,而他像那樣放肆地盯著看,倒也不覺得害臊。他情不自禁地凝望著一半是送上來的這令人驚異的袒露,看啊,看個不停:就像著短裙的舞女們當著紳士們的面那麼沒羞沒臊。她恨不得抽抽嗒嗒地對他喊叫,朝他伸出那雙雪白、細溜的雙臂,讓他過來,並將他的嘴唇觸到她那白皙的前額上。這是一個年輕姑娘的愛之呼聲,從她的胸脯裡絞出來的、被抑制住的小聲叫喚,古往今來這叫喊一直響徹著。這當兒一支"火箭"躥了上去,蹦的一聲射向黑暗的夜空。哦,緊接著,"羅馬蠟燭"爆開來,恰似哦的一聲歎息。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哦哦直叫。這當兒,噴出一股金髮絲,像雨一般傾瀉下來。啊!全都是綠色的、露水般的星群,滔滔不絕地散發著金光,哦,多麼可愛,哦,多麼柔和,甜蜜,柔和! 然後,一切都宛若露水一般融化到灰色的氛圍裡。萬籟俱寂。啊!當她敏捷地向前彎過身去的時候,瞥了他一眼。這是感傷的短短一瞥,帶有可憐巴巴的抗議和羞怯的嗔怪,弄得他像個少女一般飛紅了臉。他正倚著背後的岩石。在那雙年輕天真的眼睛面前,利奧波德·布盧姆(因為這正是他)耷拉著腦袋,默默地站著。他是何等地殘忍啊!又幹了嗎?一個純潔美麗的靈魂向他呼喚,而他這個卑鄙的傢伙竟做出了什麼樣的回應呢?他簡直下流透頂!偏偏是他!然而她那雙眼睛裡卻蘊蓄著無窮無盡的慈祥,連對他也有一句寬恕的話,儘管他做錯了事,犯了罪,誤入歧途。一個姑娘家應該傾吐出來嗎?不,一千個不。這是他們的秘密——僅屬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們兩個人獨自藏身在薄暮中,沒有人知曉,他們也不會洩露。除了那只穿過薄暮輕盈地飛來飛去的小蝙蝠,而小蝙蝠們是不會洩露隱情的。 西茜 · 弗裡學著足球場上的少年們那麼吹口哨,以便顯示她多麼了不起。接著,她喊道: "格蒂!格蒂!我們走啦。來吧。從那邊高處也瞧得見。" 格蒂想起了主意——一個小小的愛情策略。她把一隻手伸進手絹兜裡,掏出那塊灑了香水的棉布,揮動幾下作為回答。當然不讓他知道用意,然後又把它悄俏地放了回去。不曉得他是不是離得太遠了。她站了起來。分別了嗎?她非走不可啦,然而他們還會在那兒見面的。直到那時——直到明天,她都會重溫今晚這個好夢的。她站直了身子。他們的靈魂在依依不捨的最後一瞥中相遇。射到她心坎兒上的他那視線,充滿了奇異的光輝,如醉如癡地死死盯著她那美麗如花的臉。她對他露出蒼白的微笑,表示寬恕的溫柔的微笑,熱淚盈眶的微笑。接著,兩個人就分手了。 她連頭都沒回,慢慢地沿著坑坑窪窪的岸灘走向西茜、伊迪,走向傑基與湯米·卡弗裡,走向小娃娃博德曼。暮色更濃了,岸灘上有著石頭、碎木片兒以及容易讓人滑倒的海藻。她以特有的安詳和威嚴款款而行,小心翼翼,而且走得非常慢,因為——因為格蒂·麥克道維爾是…… 靴子太緊了嗎?不。她是個瘸子!哦! 布盧姆先生守望著她一瘸一拐地離去。可憐的姑娘!所以旁人才撇下她,一溜煙兒跑掉了。一直覺得她的動作有點兒彆扭來著。被遺棄的美人兒。女人要是落了殘疾,得倒楣十倍。可這會使她們變得文雅。幸而她袒露的時候我還不曾知道這一點。不論怎樣,她畢竟是個風流的小妞兒。我倒不在乎。猶如對修女、黑女人或戴眼鏡的姑娘所抱的那種好奇心。那個斜眼兒姑娘倒也挺愛挑剔的。我估計她的經期快到了,所以才那麼煩躁。今天我的頭疼得厲害。[ 76 ]我把信放在哪兒啦,嗯,不要緊。各種古怪的欲望。舔舔一便士的硬幣什麼的。那個修女說,特蘭奎拉女修道院[ 77 ]有個姑娘愛聞石油氣味。估計處女們到頭來會發瘋的。修女嗎?如今都柏林有多少修女呢?瑪莎,她。能夠有所覺察。都是月亮的關係。既然這樣,為什麼所有的女人不在同一個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一齊來月經呢?我推測這要看她們是什麼時候生的。興許開頭一致,後來就錯開了,有時摩莉和米莉趕在同一個時候。反正我沾了光,虧得今天上午在澡堂裡我沒為她那封"我可要懲罰你啦"的傻信幹上一通。今兒早晨電車司機那檔子事,這下子也得到了補償。[ 78 ]那個騙子麥科伊攔住了我,說了一通廢話。什麼他老婆要到鄉間去巡迴演出啦,手提箱啦,[ 79 ],那嗓門就像是鶴嘴鋤。為點小恩小惠就很感激。而且要價不高,有求必應。因為她們自己也想搞。這是她們生來的欲望。每天傍晚,她們成群結夥地從辦公室裡往外湧。你不如做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你不要,她們就會送上門來。那麼就捉活蹦亂跳的吧。噢,可惜她們看不到自己。關於漲得鼓鼓的緊身褲的那場夢。是在哪兒看的來著?啊,對啦。卡佩爾街上的活動幻燈器[ 80 ] :僅許成年男子觀看。《從鑰匙孔裡偷看的湯姆》[ 81 ]。《姑娘們拿威利的帽子做了什麼?那些姑娘的鏡頭究竟是抓拍的呢,還是故意做戲呢?棉布汗衫[ 82 ]給以刺激。撫摩她那曲線[ 83]。那樣一來,也會使她們興奮的。我是十分乾淨的,來把我弄髒了吧。在做出犧牲之前,她們還愛相互打扮。米莉可喜歡摩莉的新襯衫了。起初,統統穿上去,無非是為了再脫個精光。摩莉。所以我才給她買了一副紫羅蘭色的襪帶。我們也一樣。他系的領帶,他那漂亮的短襪和褲腳翻邊兒的長褲。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 84 ],他穿了雙高幫鬆緊靴。他那件華麗襯衫閃閃發光,外面罩了件什麼呢?黑玉色的。女人每摘掉一根飾針,就失去一份魅力。靠飾針攏在一起。哦,瑪麗亞丟了襯褲的飾針。[ 85 ]為某人打扮得盡善盡美。趕時髦是女性魅力的一部分。你一旦探出女人的秘密,她的態度就起變化。東方的可不同。瑪麗亞,瑪莎。[ 86 ]從前是如此,現在還是如此。不會拒絕任何正正經經提出來的要求。她也並不著急。去會男人時,女人總是急匆匆的,她們從來不爽約。也許是出於一種投機心理。她們相信機緣,因為她們本身就像是機緣。另外那兩個動輒就對她說上一句莫名其妙的挖苦話。學校裡的女伴兒們相互摟著脖子或彼此把十指勾在一起。在女修道院的庭園裡又是接吻,又是嘁嘁喳喳說些莫須有的秘密。修女們那一張張白得像石灰水般的臉,素淨的頭巾以及舉上舉下的念珠。對她們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說著尖刻的話語。鐵蒺藜[ 87 ]。喏,一定要給我寫信啊。我也會給你寫的。一定的,好嗎?摩莉和喬西·鮑威爾[ 88 ]。以後白馬王子來了,就輕易見不著面了。看哪![89 ] 哦,天哪,瞧,那是誰呀!你好嗎?你都幹什麼來著?(親吻)真高興,(再吻一下)能夠見到你。相互挑剔對方的衣裝。你這身打扮真漂亮。 姊妹般的感情。相互齜著牙齒。你還剩幾個孩子呀?彼此連一撮鹽也不肯借給對方。 啊! 身上那玩藝兒一來,女人就成了魔鬼。神色陰沉可怕。摩莉常常告訴我,只覺得什麼都有一英噸重。"替我搔搔腳底板兒。哦,就這樣!哦,舒服極啦! "連我都會有那麼一種感覺。偶爾休息一下是有好處的。身上來了的時候搞,也不曉得好不好。從某一方面來說是安全的。會把牛奶變酸,使提琴啪的一聲斷了弦。有點像我在什麼書上讀到過的關於花園裡的樹都會枯了的事。他們還說,要是哪個女人佩帶的花兒枯了,她就是個賣弄風情者。她們都是。我敢說她對我有所覺察。當你有那種感覺的時候,常常會遇見跟你有同樣感覺的人。她對我有好感嗎?她們總先注意服裝打扮。一眼就能知道誰在獻著殷勤。硬領和袖口。喏。公雞和獅子也這麼樣嗎?還有雄鹿。同時,她們興許喜歡鬆開來的領帶或是什麼的。長褲?那時候我該不至於……吧?不,要輕輕地搞。莽莽撞撞會招對方討厭。摸著黑兒接吻,永遠莫說出口。[ 90 ]她看中了我的什麼地方。不知道是哪一點。她寧可要保持真正面目的我,也不要個所謂詩人,那種頭髮上塗滿膠泥般的熊油, 右邊的眼鏡片上耷拉著一絡愛發[ 91 ]。協助一位先生從事文字工作。[ 92 ]。到了我這年紀,就該注意一下儀錶了。我沒讓她瞧見我的側臉。可也難說。漂亮姑娘會嫁給醜男人。美女與野獸。[ 93 ]而且我不能那樣做,倘若摩莉……她摘下帽子來顯示頭髮。寬簷的。買來遮掩她的臉。 要是遇見了可能認識她的人,就低下頭去,或是捧起一束鮮花來聞。動情的時候,頭髮的氣味很強烈。當我們住在霍利斯街日子過得很緊的時候,我曾把摩莉脫落的頭髮賣了十先令。那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給她錢,為什麼不可以呢?這全都是偏見。她值十先令,十五先令,也許還不止——值一鎊哩。什麼?我是這麼想的。一個錢也不要。筆力遒勁:瑪莉恩太太[ 94 ]。我忘沒忘記在那封信上寫地址呢,就像我寄給弗林的那張明信片那樣?再就是那一天我連領帶都沒系就到德裡米公司[ 95] 去了。和摩莉拌了嘴,弄得我心煩意亂。不,我想起來了。是在裡奇·古爾丁家。他的景況也一樣,心思很重。奇怪,我的表四點半鐘就停了,准是灰塵鬧的。他們曾經用鯊魚肝油來擦油垢。我自己都幹得了。節約嘛。時間是不是剛好他和她? 哦,他搞了。進入了她。她搞了。搞完了。 啊! 布盧姆先生小心翼翼地動手整理他那濕了的襯衫。哦,天哪,那個瘸腿小鬼。開始感到涼冰冰黏糊糊的。事後的滋味並不好受。反正你也得想辦法把它抹掉。她們才不在乎呢;也許還覺得受到恭維了呢。回到家, 吃上一頓美味的麵包牛奶, 跟娃娃們一道作晚間禱告。喏,她們不就是這樣的嗎?要是看穿了女人的本色,就大失風趣了。無論如何也得有舞臺裝置、胭脂、衣裝、身份、音樂。還有名字。女演員們的戀愛[ 96 ]。內爾·格溫、佈雷斯格德爾夫人[ 97 ]、莫德·布蘭斯科姆[ 98 ] 。啟幕。燦爛的銀色月光。胸中充滿憂鬱的少女出現。小情人兒,來吻我吧。我依然感覺得出。它給與男人的力量。這就是其中的奧妙。從迪格納穆家一出來,我就在牆後痛痛快快地幹了一場。都是由於喝了蘋果酒的關係。不然的話,我是不會的。事後你就想唱唱歌。事業是神聖的。嗒啦。嗒啦[ 99 ]。假若我跟她說話呢。說些什麼?不過,你要是不曉得怎樣結束這談話,可就糟啦。向她們提一個問題,她們也會問你一句,倘若談不下去了,這麼問也是個辦法。可以爭取時間。可是那麼一來,你就走入困境啦。當然,如果你打招呼說:晚上好;對方也有意,就會回答說:晚上好,那就太妙啦。哦,可那個黑夜在阿皮安路上,我差點兒跟克林奇太太那麼打招呼,噢,以為她是那個。哎呀!那天晚上在米思街遇到的那個姑娘。我叫她把所有的髒活都說遍了。當然,說得驢唇不對馬嘴。說什麼我的方舟[ 100 ] 。想找個像樣的有多麼難哪。喂喂!要是她們來拉客而你卻不理睬,她們一定會難堪吧。後來也就鐵了心。當我多付給她兩先令時,她吻了我的手。鸚鵡。一按電鈕,鳥兒就會嘰嘰叫喚。她要是沒稱我作"先生"就好了。哦,黑暗中,她那張嘴啊!哦,你這個有家室的人跟這個黃花姑娘!女人就喜歡這麼樣。把另外一個女人的男人奪過來。或者,哪怕就這麼說說。我可不然。我願意離旁人的老婆遠遠的。憑什麼吃旁人的殘羹剩飯!今天在巴頓飯館裡,那傢伙把齒齦嚼過的軟骨吐了出去。[ 101 ] "法國信"[ 102 ] 還在我的皮夾子裡哪。一半禍端就是它[ 103 ]引起來的。但是有時可能會發生哩,我想不至於吧。進來吧[ 104 ] ,什麼都準備好啦。我做了個夢。夢見什麼?最壞的開始發生了。女人一不順心就轉換話題。問你喜不喜歡蘑菇,因為她曾經認識一位喜歡蘑菇的先生。如果什麼人說了半截話,念頭一轉住了口,她就問你那人究竟想說什麼來著、不過我要是一不做二不休的話,就會說"我想搞"什麼的。因為我真是想搞嘛。她也想。先冒犯她,再向她討好。先假裝非常要一樣東西,隨後又為她的緣故把它放棄了。拼命誇她。她很可能一直都在想著旁的什麼男人。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從懂事以來想的就是男人,這個男人和那個男人。頭一回的接吻就使她開了竅。那是幸福的一刹那。在她們內部有個什麼突然萌動起來。癡情,眼神裡含著癡情,偷偷摸摸的。最早的情愫是最美好的。直到死去的那一天都會銘記心頭。摩莉,馬爾維中尉在花園旁邊的摩爾牆腳下吻了她。[ 105 ] 她告訴我,當時她才十五歲。然而奶頭已經豐滿了。那一次她睡著了。發生在格倫克裡的宴會結束之後,我們驅車回家去,翻過羽毛山。她在睡夢中咬著牙。市長大人也用兩眼盯著她。維爾·狄龍[106 ] 。患有中風。 她正在下邊等著看焰火呢。我的焰火啊。躥上去時像火箭,下來時像棍子[107] 。那兩個孩子想必是雙胞胎,等著瞧熱鬧。巴不得長大成人, 穿上媽媽的衣服。時間充裕得很,逐漸懂得了一切人情世故。還有那個皮膚黑黑的丫頭,頭髮亂蓬蓬的,嘴巴像黑人。我曉得她會吹口哨,天生的一張吹口哨的嘴。就像摩莉。說起來,詹米特旅館[108 ]裡的高級妓女把圍巾只圍到鼻子那兒。對不起,能不能告訴我一下幾點啦?咱們到一條黑咕隆咚的小巷去,我就告訴你準確的時間。每天早晨說四十遍"梅幹和棱鏡"[109] ,就能治好肥嘴唇。 她還在親熱地撫摩小男孩們哪。旁觀的人一眼就看穿。當然嘍,她們瞭解鳥兒、動物和娃娃。這是她們的本行。 她沿著岸灘往下走時,並沒有回頭看。才不那麼讓人稱心呢。那些姑娘,那些姑娘,海濱那些俏麗的姑娘。[ 110 ] 她長著一雙好看的眼睛,清澈如洗,這雙眼睛格外引人注目的毋寧說是眼白,而不是瞳孔。她知道我是什麼樣的?當然嘍,就像一隻貓坐在狗所躥不到的地方。女人們可從來沒見過像威爾金斯那樣的:他一面在中學[111 ]畫維納斯像,一面把自己的物兒一古腦兒袒露出來。難道這叫作天真嗎?可憐的白癡!他的老婆真夠嗆的。從來沒看到過女人坐在標明"油漆未幹"字樣的長凳上。她們渾身都是眼睛。床底下什麼都沒有,她們也要探頭去瞧一瞧。渴望著在生活中遇上駭人的事。 她們敏感得像針似的。 當我對摩莉說,卡夫街拐角那兒的男子長得英俊,她想必喜歡這樣的,她卻馬上發現他有一隻胳膊是假的。果不其然是那樣。她們究竟是打哪兒得到的線索呢?女打字員一步兩蹬地跨上羅傑·格林[ 112 ] 的樓梯,以顯示她對男人的理解。由父親傳下來,我的意思是說,由母親傳給女兒。血統裡帶來的。比方說,米莉把手絹貼在鏡面上晾乾,就省得用熨斗燙了。把廣告貼在鏡面上最能吸引女人的眼目了。有一次我派米莉到普雷斯科特[ 113 ] 去取摩莉那條佩斯利披肩(對了,我還得安排一下那則廣告),她竟把找給她的零錢塞在襪筒裡捎回來了!好聰明的小頑皮妞兒。我可從來也沒教過她。她挾著大包小包的,動作總是那麼麻利。像這樣的小地方,卻能吸引男人。當手漲紅了的時候,就舉起來,揮動著,讓血淌回去。這你倒是跟誰學的呢?沒跟任何人學。是護士教的。噢,她們知道得可多啦!我們從西倫巴德街搬走之前不久,三歲的她居然就坐在摩莉的梳粧檯前面。我有一張好看的連[ 臉]。穆林加爾。誰知道呢?人之常情。年輕的學生。不管怎樣,兩條腿直直溜溜,不像另外那個。不過,那妞兒還是蠻夠意思的。唉呀,我濕了。你這個鬼丫頭。小腿肚子鼓鼓的。透明的襪子,繃得都快裂了。跟今天那個穿得邋裡邋遢的女人可不一樣。A·E·皺巴巴的長筒襪子[114 ]。或是格拉夫頓街上的那個。白的。[ 115 ]喔 !胖到腳後跟。 智利松型的"火箭"爆開了,劈劈啪啪地四下裡迸濺。吱啦、吱啦、吱啦、吱啦。西茜、湯米和傑基趕緊跑出去看,伊迪推著娃娃車跟在後面,接著就是從岩石拐角繞過去的格蒂。她會……嗎?瞧!瞧!看哪!回頭啦。她聞見了一股蔥頭氣味。[ 116 ] 親愛的,我看見了,你的。我統統看見了。 啊呀! 不管怎樣,我總算得了濟。基爾南啦,迪格納穆啦,弄得我灰溜溜的。[ 117 ] 你來替換,多謝啦。[ 118 ] 這是《哈姆萊特》裡的。啊呀!各種感情攪在一起。興奮啊。當她朝後仰的時候,我感到舌頭尖兒一陣疼痛。簡直弄得你暈頭轉向。[ 119 ] 他說得對。我原是有可能鬧出更大的笑話的,而不是僅只說些無聊的話。那麼我就什麼都告訴你吧。然而,那只能是我們兩人能理解的話。該不是……?不,她們叫她作格蒂來著。不過,也可能是個假名字哩,就像我的名字似的。海豚倉這個地址也不清楚。 布朗是傑邁瑪娘家的姓氏, 她跟母親住在愛爾蘭區。[ 120 ] 估計我是由於地點的關係才想到那個的。這些姑娘都一模一樣。 把鋼筆尖兒往襪筒上擦。然而那只球好像會意地朝著她滾了去。每顆子彈都得有個歸宿。當然嘍,在學校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筆直地扔過什麼,總是彎彎曲曲。像公羊犄角。然而可悲的是,青春只有短暫的幾年。然後她們就圍著鍋臺轉。不久,威利穿起爸爸的褲子就合身了。[ 121 ] 或是噓噓地給娃娃把尿時,還得用上漂白土。[ 122 ] 家務可不輕。這倒也保全了她們,免得她們走入歧途。這是天性。給娃娃洗澡,為屍體淨身。迪格納穆。 總是被孩子們纏著。頭蓋骨像椰子,像猴子,起初甚至沒有長結實,繈褓裡那餿奶和變了質、肮裡肮髒的凝乳。 不該給那個孩子空橡皮奶頭去咂。得灌滿空氣才行。博福伊太太,普裡福伊。[ 123 ] 得到醫院去探望一下。不知道卡倫護士是不是還在那裡。當摩莉在咖啡宮[ 124 ] 的時候,她來照看過幾個晚上。我注意到,她為年輕的奧黑爾大夫刷上衣。布林太太和迪格納穆太太也曾這麼做過。到了結婚年齡。在市徽飯店,達根太太告訴我,最糟糕的是在晚上。丈夫醉醺醺地滾進來,渾身散發著酒吧氣味,像只臭貓似的。你在黑暗中聞一聞試試,一股予餿酒味兒。到了早晨卻來問:昨天夜裡我醉了嗎?然而,責備丈夫並不是上策。小雛兒們是回窩來歇一歇的。他們彼此鰾在一塊兒。也許女人也有責任。在這一點上,她們都得甘拜摩莉的下風。這是由於她那南國的血液吧。摩爾人的。還有她那體態,身材。伸手撫摩她那豐滿的……[125 ] 譬如說,把她跟旁的女人比比看。關在家裡的老婆,家醜不可外揚。請允許我介紹我的。然後他們讓人見一位不起眼的婦女,也不曉得該怎樣稱呼她。總是能在一個人的妻子身上看到他的弱點,然而他們是命中註定愛上的。他們之間有獨自的隱秘。這些男人要是得不到女人的照顧,就准會墮落下去。再就是把總共值一先令的銅幣[ 126 ] 摞在一起那麼高的小不點兒丫頭,帶上她那小矮子丈夫。天主造了他們,並使他們結縭。有時候娃娃們長得不賴。零乘零得一。要麼就是七旬老富翁娶上一位羞答答的新娘。五月結的婚,十二月就懊悔了。濕漉漉的,真不舒服。黏糊糊的。咦,原來是包皮還沾著哪。不如把它拽開。 啊呀! 另一方面,六英尺高的大漢娶個只有他的表兜高的小娘子。長短搭配。 大男子和小女人。我的表可真怪。手錶總是出毛病。莫非人與人之間也會發生磁力作用不成。因為就在這個時刻,他即將。對,我估計是這樣,分秒不差。貓兒不在,老鼠翻天。記得我曾在皮爾小巷看過一次。眼下這也是磁力的力量。什麼東西背後都有磁力。比方說,地球一方面產生磁力,同時又被磁力所吸引。這就是運動的起源。至於時間呢,喏,時間就是運動所需要的東西。那麼,如果一樣東西停止了,整體就會一點點地停下來。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磁鍼告訴你,太陽和星體正發生著什麼事。小小的鋼鐵片。當你把叉子靠上時,它就會顫啊,顫啊,輕輕地碰一下。這就是男人和女人。叉子與鋼鐵。摩莉,他。梳妝打扮,以目傳情並且暗示。讓你看,再多看一些。還將你一軍:倘若你是個男子漢,就瞧吧。仿佛要打噴嚏似的,瞧啊,瞧這兩條腿。有種的,你就。輕輕地碰一下。只有放縱下去了。 她那個部位究竟有什麼感覺呢?在第三者面前才裝出一副害臊的樣子。長襪上要是有個洞,就更尷尬了。那次在馬匹展示會[ 127 ] 上摩莉看到腳登馬靴、上了踢馬刺的農場主就不禁將下顎往前一伸,揚起了頭。我們住在西倫巴德街的時候,畫家們曾經來過。那傢伙的嗓門真好,就像是剛走上歌壇時的吉烏利尼[ 128 ] 。我聞了聞,宛若鮮花兒似的。可不是嘛。紫羅蘭。那大概是顏料中的松節油氣味吧。不論什麼東西,女人們都自有用途。正搞著的時候,用拖鞋在地板上蹭來蹭去,免得讓別人聽見。但是我認為,很多女人達不到高潮。一連能搞幾個鐘頭。仿佛浸透我整個身子,直到脊背。 且慢。哼。哼。我是她那香水。所以她才揮手來著。我把這留給你,當我在遠處睡下時,你好思念我。那是什麼?天芥菜花嗎?不是。風信子嗎?哦,我想是玫瑰吧。這倒像是她喜愛的那種氣味。芳香而便宜。很快就會發餿的。喏,摩莉喜歡苦樹脂。這對她合適,還摻上點茉莉花。她的高音和低音。在晚間的舞會上,她遇見了他,《時間之舞》[129 ]。熱氣把香味發散開來。她穿的是件黑衫,上面還留有上一次的香氣。黑色是良導體吧?抑或是不良導體呢?還有光。假定它和光有什麼聯繫。比方說,你要是走進黑黝黝的地窖子。還挺神秘的哩。我怎麼現在才聞出來呢?起反應需要時間,就像她自己似的,來得緩慢卻確鑿。假若有幾百萬微粒子被刮過來。對,就是粒子。因為那些香料群島,今天早晨發自錫蘭島的香氣,多少海裡以外都聞得見。告訴你那是什麼吧。那就像是整個兒罩在皮膚上的極薄的一層紗中或蛛網,細微得宛若遊絲。它總是從女人體內釋放出來,無比纖細,猶如肉眼辨認不出的彩虹色。它巴在她脫下來的一切東西上面。長筒襪面。焐熱了的鞋。緊身褡,襯褲。輕輕地踢上一腳,脫了下來。下次再見。貓兒也喜歡聞她床上的襯衣。在一千個人當中,它也嗅得出她的氣味來。她泡過澡的水也是這樣。使我聯想到草莓與奶油。究竟是哪兒來的氣味呢?是那個部位還是腋窩或脖頸底下。因為只要有孔眼和關節,就有氣味。風信子香水的原料是油、乙醚或什麼東西。麝鼠。尾巴底下有個兜兒。一個顆粒就能散發出幾年的香氣。兩隻狗互相繞到對方的後部。晚上好。晚上好。你聞起來如何?哼,哼。非常好,謝謝你。動物們就靠這麼聞。是啊,想想看,咱們也是一樣。比方說,有些女人來月經的時候,發出警告信號。你挨近一下試試。頓時就准能嗅到一股令人掩鼻的氣味。像什麼?腐爛了的罐頭曹白魚什麼的。唔。勿踏草地。 說不定她們也聞得出我們所發出的男人氣味。然而,那是什麼樣的氣味呢?那一天,高個兒約翰在桌子上擺了雙雪茄煙氣味的手套。口臭?就看你吃什麼喝什麼啦。不,我指的是男人的氣味。想必是與那個有關,因為被認為是童貞的神父們,氣味就大不一樣。女人們就像蒼蠅跟蹤糖蜜似的嗡嗡嗡地包圍著。不顧祭壇周圍的欄杆,千方百計想湊過去。樹上的禁神父[ 130 ] 。哦,神父,求求您啦,讓我頭一個來嘗吧。那氣味四處彌漫、滲透全身。生命的源泉。那氣味奇妙之至。芹菜汁吧。讓我聞聞。 布盧姆先生把鼻子(哼)伸進(哼)背心襟口。是杏仁或者……不,是檸檬。啊,不,是肥皂哩。 啊,對啦,還有化妝水呢。我就覺得自己在記掛什麼事來著。一直沒回去,肥皂也沒付錢。我不願意像今天早晨那個老太婆那樣提著瓶子走路。按說海因斯該還我那三先令了。可以向他提一下馬爾商店的事,也許他就會記起來的。然而,倘若他把那一段寫好了。兩先令九便士[ 131 ] 。不然的話,他對我的印象就壞了。明天再去吧。我欠你多少?三先令九便士嗎?不,兩先令九便士,先生。啊。興許下回他就不肯再賒帳了。可也有由於那樣就失掉主顧的。酒吧就是這樣。有些傢伙由於賬房石板上的賬賒多了,就溜到後巷另外一家去了。 剛才走過去的老爺又來了,是一陣風把他從海灣刮來的。走去多遠,照樣又走回來。午餐時總是在家。渾身狼狽不堪。美美地飽餐上一頓。眼下正在欣賞自然風光。飯後念祝文。晚飯之後再去散步一英里。他准在某家銀行略有存款。有份閒職。就像今天報童尾隨著我那樣。現在跟在他後面走會使他難堪, 不過, 你還是學到了點乖。 用旁人的眼光反過來看自己。只要不遭到女人的嘲笑,又有什麼關係?只有那樣才能弄清楚。你自問一下他如今是何許人?《珍聞》懸賞小說《海灘上的神秘人物》,利奧波德·布盧姆著。稿酬:每欄一基尼[132]。還有今天在墓邊的那個身穿棕色膠布雨衣的傢伙。不過,他腳[133]上 長了雞眼。對健康倒是有好處,因為什麼都吸收了。據說吹口哨能喚雨。總有地方在下雨。奧蒙德飯店的鹽就發潮。身體能感覺出周圍的氣氛。老貝蒂就鬧著關節痛。希普頓媽媽預言說,將會有一種一眨眼的工夫就繞世界一周的船。不,關節痛是下雨的預兆。皇家讀本。[ 134 ]遠山好像靠近了。[ 135 ] 霍斯。貝利燈檯的光。二、四、六、八、九。瞧啊。非這麼旋轉不可,不然的話,會以為它是一幢房子。營救船。格蕾斯·達令。[ 136 ] 人們害怕黑暗。也怕螢火蟲。騎自行車的人:點燈時間。[ 137 ] 寶石、金剛鑽更亮一些。女人。光使人心裡踏實。不會傷害你。如今當然比早年好多了。鄉間的道路。無端地就刺穿你的小肚子。可是還得同兩種人打交道:繃著臉的或笑眯眯的。對不起。沒關係。日落之後,最適宜在陰涼地兒給花噴水。稍微還有點兒陽光。射線就數紅色的長。是羅伊格比夫·萬斯[138 ] 教給我們的:紅、橙、黃、綠、藍、靛青、紫羅蘭。我望到了一顆星。是金星嗎?還弄不清。兩顆。倘若有了三顆,就是晚上了。夜雲老是浮在那兒嗎?看上去宛如一艘幽靈船。不。等一等。它們是樹吧?視力的錯覺。海市蜃樓。這是落日之國。[139] 自治的太陽在東南方向下沉。[140]我的祖國啊,晚安。[ 141 ] 降露了。親愛的。坐在那塊石頭上會傷身體的。患白帶下。除非娃娃又大又壯,能靠自己的力量生下來,否則就連娃娃也養不成。我本人說不定還會患痔瘡哩。就像夏天患感冒似的,且好不了呢。傷口辣辣作痛。被草葉或紙張割破的最糟糕。摩擦傷口。我恨不得充當她坐著的那塊岩石。哦,甜蜜的小妞兒,你簡直不知道你看上去有多麼俊美!我喜歡上這個年齡的姑娘了。綠蘋果。既然送到嘴邊,就飽餐一頓。只有在這個年齡才會翹起二郎腿坐著呢。還有今天在圖書館看到的那些女畢業生。她們坐的那一把把椅子,多麼幸福啊。然而那是黃昏的影響。她們也都感覺到。知道什麼時候該像花兒那麼怒放。宛如向日葵啦,北美菊芋啦。在舞廳,在枝形吊燈下,在林蔭路的街燈下。馬特·狄龍家的花園裡開著紫茉莉花。在那兒,我吻了她的肩膀。我要是有一幅她當時的全身油畫肖像該有多好!我求婚,也是在六月。年復一年。歲月周而復始。巉岩和山峰啊,我又回到你們這兒來了。[142 ] 人生,戀愛,環繞著你自己的小小世界航行。而今呢?當然,你為她瘸腿一事感到悲哀,但是提防著點兒,不要過於動惻隱之心。會被人鑽空子的。 眼下,霍斯籠罩在一片寂靜中。遠山好像。[143 ]那就是我們……的地方。杜鵑花。也許我是個傻子。他[ 144 ] 得到的是李子,我得到的是核兒,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那座古老的小山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演員的名字換了,僅此而已。一對情侶。真好吃。真好吃。 現在我覺得累了。站起來嗎?小妖精,把我身上的精力都吸淨了。她吻了我。我的青春一去不復返了。它只來一次。她的青春也一樣。明天乘火車到那兒去吧。不,回去就全不一樣了。像孩子似的重新回到一座房子。我要的是新的。太陽底下一件新事都沒有。[ 145 ] 海豚倉郵局轉。難道你在自己家裡不幸福嗎?親愛的淘氣鬼。在海豚倉的盧克·多伊爾家裡玩啞劇字謎遊戲。馬特·狄龍和他那一大群閨女:蒂尼、阿蒂、弗洛伊、梅米、盧伊、赫蒂。摩莉也在場。那是八七年。我們結婚的頭一年。還有老鼓手長,喜歡一點點地呷著酒的那個。真妙,她是個獨生女,我也是個獨生子。下一代也是這樣。以為可以逃脫,結果自己還是撞上了。以為繞了最遠的路,原來是回自己家的最近的路。就在這當兒,他和她。馬戲團的馬兜著圈子走。我們玩"瑞普·凡·溫克爾"來著。瑞普:亨尼·多伊爾的大衣裂縫。凡:運貨車。溫克爾:海扇殼和海螺。[146 ]接著,我扮演重返家園的瑞普·凡·溫克爾。她倚著餐具櫃,觀看著。摩爾人般的眼睛。在睡穀[ 147 ]裡睡了二十年。一切都變了。被遺忘了。原來的年輕人變老了。他的獵槍由於沾上露水生了鏽。 身魂[ 148] 。是什麼在飛來飛去?燕子嗎?大概是蝙蝠吧。只當我是一棵樹哩,簡直是個瞎子。難道鳥兒沒有嗅覺嗎?輪回轉世。人們曾經相信,悲傷可以使人變成一棵樹。泣柳。[ 149 ] 身魂。又飛來了。可笑的小叫化子。我倒想知道它住在哪兒。那邊高處的鐘樓上。很可能。在一片聖潔的馨香中,用腳後跟倒吊著。我想它們必是被鐘聲驚嚇得飛出來的。彌撤好像已完畢。可以聽到會眾的聲音。為我等祈。為我等祈。為我等祈。 一遍遍地重複,是個好主意。廣告也是這樣。請在本店購買。請在本店購買。對,那是神父住宅的燈光。他們吃著簡樸的飯菜。記得我在湯姆那爿店的時候,曾做過錯誤的估計。是二十八。他們有兩所房子。加布裡埃爾·康羅伊[ 150 ]的兄弟是位教區神父。身魂。又來啦。它們為什麼一到晚間就像小耗子似的跑出來呢?是雜種。鳥兒就像是跳跳躥躥的耗子。是什麼嚇住了它們呢?燈光還是喧囂聲,還不如靜靜地坐著呢。這全都是出於本能,猶如乾旱時的鳥兒,往水罐裡丟石頭子兒,好讓水從罐嘴兒淌出來。[ 151 ] 它仿佛是個穿大衣的矮子,有著一雙小手。纖細的骨架。幾乎能看到它們發出微光,一種發藍的白色。顏色要看你在什麼光線下看了。比方說,要是照老鷹那樣朝太陽逼視,再瞧瞧鞋,發黃的小斑點便映入眼簾。太陽總想在一切東西上蓋上自己的標記。例如,今天早晨呆在樓梯上的那只貓。毛色如褐色草皮。你說是從來沒見過三色毛的貓。才不是那麼回事呢。 市徽飯店那只前額上有著M字型花紋的貓,毛皮就是玳瑁色的,夾著白斑紋。人身上有五十種不同的顏色。剛才霍斯還是紫晶色的。那是玻璃照的。因此,腦袋爪兒挺靈的某人就利用凸透鏡來點火。石楠叢生的荒野也會起火。決不會是旅人的火柴引起的。是什麼呢?興許是枯乾的莖與莖被風刮得互相摩擦燃起來的。要麼就是荊豆叢中的玻璃瓶碎片在陽光下起到凸透鏡的作用。阿基米德[ 152 ] !"我發現啦!"我的記性還不是那麼壞。 身魂。誰知道它們為什麼老是那樣飛。昆蟲嗎?上星期鑽到屋裡的那只蜜蜂,跟映在天花板上的自己的影子嘻戲來著。說不定就是蜇過我的那一隻呢,又回來看一看。鳥兒也是一樣。它們究竟在說些什麼,永遠也無從知曉。就像我們聊天兒似的。她一句,他一句。它們挺有勇氣,從海面上飛過來飛過去。死在風暴中或觸著電線的,想必很多。水手們也過著可怕的生活。巨獸般的越洋輪船在一團漆黑中踉蹌前進,像海洋似的吼叫著。前進無阻![153] 滾開,混帳!另外一些人坐的是小船,一旦狂風大作[154] ,就會像守靈夜的鼻煙那樣被扔來扔去。[155 ]他們還是結了婚的。有時候一連幾年漂泊在地球盡頭。其實也並非盡頭,因為地球是圓的。他們說, 在每個港口都有個老婆。讓做老婆的在家裡規規矩矩地一直等到約翰尼闊步返回家園[ 156 ] ,倒也不容易。一旦回來了,渾身散發著個個港口的裡巷氣味。 他們怎麼會愛那海洋呢?然而他們就是愛哩。起錨了。[ 157 ] 為了圖個吉利,他披上肩衣或佩帶徽章[ 158 ] ,乘船而去。就是這樣。還有那個護符——不,他們叫它作什麼來著。可憐的爹的父親曾把它掛在門上讓大家摸。[ 159 ]它把我們領出埃及的土地,進入為奴之家[ 160 ]任何迷信都是有些名堂的,因為你一旦外出,就無從知道會有什麼危險。拼死拼活地抓住一塊板子,或跨在一根桁條上,身上纏著救生帶,[ 161 ]嘴裡灌進海水。這是他最後的掙扎了,直到被鯊魚捉住。魚兒在海裡也會發暈嗎? 接著就是美麗的平靜,海面光滑明淨,萬里無雲。船員和貨物,一片殘骸碎片。水手的墳墓。[ 162 ]月亮安詳地俯瞰著。這怪不得我。自命不凡的小傢伙。 為默塞爾醫院募款而舉辦的麥拉斯義賣會上,最後一枝孤寂的蠟燭[163]飄上天空,綻開來,一面落下去,一面撒出一簇紫羅蘭色的星星,其中只有一顆是白的。它們飄浮著,往下落,逐漸消失了。牧羊人的時辰,把羊群關進欄內的時辰,幽會的時辰。晚上九點那趟的郵遞員,從一家到另一家,敲兩下門,永遠受到歡迎。他腰帶上的那盞螢光燈一閃一閃的,[164]在月桂樹籬間穿行。在五棵小樹之間,一根火繩杆伸了出去,點燃了萊希家陽臺上的燈。沿著那一連串燈光明亮的窗戶,沿著那排一模一樣的庭園,一路用尖嗓門嚷著:"《電訊晚報》,最後一版!金杯賽馬的結果!"有個男孩兒從迪格納穆的房子裡跑出來, 呼喊了一聲。蝙蝠唧唧叫著,飛這兒飛那兒。遠遠地在沙灘上,碎浪爬了過來,灰灰的。漫長的時日,真好吃,真好吃。[165]杜鵑花叢,使霍斯山丘感到疲憊了(它老了)。 夜風習習,撥 弄著羊齒茸毛,給他以快感。他臥在那裡,卻睜開一隻未入睡的眼睛,深深地、緩慢地呼吸著,雖困盹卻是醒著的。遠遠地在基什的防波堤那兒,拋錨的燈檯船上,燈光閃爍著,向布盧姆先生眨巴著眼兒。 那艘船上的人們過的日子真夠受的,成天總是呆在一個地方,動彈不得。愛爾蘭燈塔管理處。為了他們所犯的罪愆而受到的懲罰。沿岸警備隊也是如此。火箭和救生褲,浮圈和救生艇。發生在我們乘愛琳王號[ 166 ] 去遊覽的那一天。曾丟給他們一袋舊報紙。簡直成了動物園裡的熊。那可是一次肮髒的旅行。醉漢跑到甲板上來傾倒他們胃裡的東西。吐到船外,好喂曹白魚。暈船。婦女們滿臉懼怕天主的神色。米莉可毫無害怕的苗頭。她笑著,淡藍色頭巾系得松松的。她那個年齡還不懂什麼叫作死呢。而且胃裡也乾淨。她們就是害怕迷路。在克魯姆林[167 ] ,當我和瑪莉恩藏到樹後時(我原是不願意這麼藏的),她就嚷:媽媽!媽媽!樹林裡的娃娃們。[168 ] 戴上假面具,嚇唬她們一下。把她們拋到半空,然後再去接住。說什麼我要殺你。難道僅僅是半開玩笑嗎?孩子們打仗玩,也是一本正經。怎麼能夠相互拿槍口瞄準對方呢。有時會走火的呀。可憐的孩子們!只有丹毒和蕁麻疹這兩種病最麻煩。為了這,我給她買了甘汞瀉劑。病好了一點,她就和摩莉睡在一起了。她那口牙長得和媽媽的一樣。女人多麼疼愛孩於!當作自己的化身嗎?但是一天早晨,她拿著雨傘去追那孩子來著。大概不至於傷害她。我號了號她的脈。怦怦跳著。那手多小啊。如今大了。最親愛的爹爹。當你撫摩那只手的時候,它像是有那麼多話要說。她喜歡數我背心上的鈕扣。我記得她頭一回系的胸衣,可把我逗樂了。奶頭起初挺小。我想,左邊的那只更敏感一些。我的也是如此。因為離心臟更近一些吧?流行大奶的時候,就填上點兒什麼。晚上疼得厲害了,就叫嚷,把我喊醒。頭一回來月經那次,可把她嚇壞了。可憐的孩子!對媽媽來說,那也是個奇怪的時刻。把她帶回到少女時代了。直布羅陀。從布埃納維斯塔俯瞰。奧哈拉之塔。[ 169 ] 海鳥尖聲叫著。把家族統統吞食掉的老叟猴[ 170 ] 。日暮時分,通知士兵返回要塞的號炮。那是像這樣的一個傍晚,但是晴朗無雲。她一邊眺望海洋,一邊對我說:我一直以為我會嫁給一個擁有私人遊艇的貴族或紳士。晚上好,小姐。男人愛美麗的年輕姑娘。[ 171 ] 為什麼嫁了我呢?因為你和別人那麼不同。 最好不要像帽貝似的整個晚上粘在這兒。這樣的氣候,令人感到沉悶。從天光看,想必快到九點了。來不及去看《麗亞》了。《基拉尼的百合》。[ 172 ] 不,也許還沒演完呢。到醫院去探望一下吧。但願她已經完事了。[ 173 ]這可是漫長的一天:瑪莎、洗澡、葬禮、鑰匙議院、女神像所在的博物館,迪達勒斯之歌。還有在巴尼·基爾南酒館裡那個罵罵咧咧的傢伙。我也頂撞了他。那幫吹牛皮的醉鬼,我說的那句關於他的天主的話,使他不敢回嘴了。難道不該反擊他嗎?不。他們應該回家去嘲笑自己。總想聚在一起狂飲一通。就像兩歲的娃娃似的,害怕孤獨。倘若他揍了我一頓。從他的立場來看,倒也不賴。興許他也無意傷害我。為以色列三呼萬歲。為他到處帶著走的小姨子三呼萬歲,她嘴裡長著三顆大齒哩。同一類的美人兒吧。特別適宜一道喝杯茶。勃尼奧野人的妻妹剛進城。[174 ]想想看,一清早旁邊有了這麼一個人。莫裡斯邊吻母牛邊說,人嘛,總是各有所好。[175 ] 然而迪格納穆那檔子事把什麼都弄得一團糟。辦喪事的家,[ 176 ] 大家總是愁眉不展的,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文。總之,那位寡婦缺錢。得去找找"蘇格蘭遺孀",[177 ]照我答應過的。古怪的名字。認為丈夫先一命嗚呼乃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在星期一, 那個寡婦在克拉默那家店外面瞧我來著。把可憐的丈夫埋葬了,然而靠保險金過得也蠻不錯。她那寡婦的銅板[178] 。那又怎麼樣?你還指望她做什麼?她得花言巧語,好歹活下去。我討厭瞧見鰥夫。看上去那麼孤獨無助。奧康納這個人好可憐哪,老婆和五個孩子在這兒都吃貽貝中毒死了。污水。 真沒辦法。得由一位戴卷邊平頂氊帽的、主婦般的善心女人來對他盡盡母道。大淺盤臉的大媽,系上一條大圍裙,照料著他。灰法蘭絨布盧默女褲[ 179 ]三先令一條,便宜得驚人。人家說,被愛上的醜女人將永遠被愛上。醜陋:沒有女人認為自己長得醜。戀愛吧,扯謊吧,保持得漂漂亮亮,因為明天我們總將死去。不時地碰見他走來走去,試圖找到那個捉弄他的人。萬事休矣:完蛋。這是命中註定的。輪到他頭上了,而不是我。店鋪也常常被人貼上一張警告。就像是被災禍緊緊纏住了似的。昨天夜裡做夢了嗎?[180 ] 且慢。有些弄混了。她趿拉著紅拖鞋:土耳其式的。穿著緊身褲。倘若她真穿上了呢?我會不會更喜歡她穿寬鬆的睡衣褲呢?這就很難說啦。南尼蒂也走啦。乘的是郵船,這會子快到霍利黑德[181] 啦。得把凱斯那則廣告敲定了。做做海因斯和克勞福德的工作。替摩莉買條襯裙。她倒是有一副好身材。那是什麼呀?說不定是鈔票哩。 布盧姆先生彎下身去,從沙灘上掀起一片紙。把它湊到眼前,迎著暮色看。是信嗎?不。沒法辨認。不如走吧。那要好一些。我累得不想動了。這是一本舊練習簿的一頁。有這麼多的窟窿和小石頭子兒。誰數得過來呢?永遠也不知道你能找到什麼。輪船遇難時,把財寶的下落寫在一張紙上,塞進瓶子裡。郵包。孩子們總愛往海裡扔東西。是信仰"將你的糧食撤在水面"[ 182 ]這話嗎?這是什麼?一截木棍。 哦!那個女人把我弄得筋疲力盡。如今已經不那麼年輕了。明天她還到這兒來嗎?在什麼地方永永遠遠地等待她。准會再來一次。殺人犯都是這樣的。我怎麼樣呢? 布盧姆先生用那截木棍輕輕地攪和腳下的厚沙,為她寫下一句話吧。興許能留下來。寫什麼呢? "我"。 明天早晨就會有個拖著腳步走路的人把它踏平。白費力。會被波浪沖掉。 漲潮的時候到這兒來,看見她腳跟前有個水窪子。彎下身去,照照我的臉,黑糊糊的鏡子,朝它哈口氣,弄得一片朦朧。所有的岩石上都淨是道道、斑痕和字跡。噢,那雙透明的襪子!而且她們也不瞭解。 另一個世界意味著什麼。我曾稱你作淘氣鬼,因為我不喜歡……[183 ] "是阿"。[ 184 ] 寫不下。算了吧。 布盧姆先生用靴子慢慢地把字塗掉了。沙子這玩藝兒毫無用處。什麼也不生長。一切都會消失。用不著擔心大船會駛到這兒來。除非是吉尼斯公司的駁船。八十天環遊基什。[ 185 ]一半是出於天意。 他扔掉了水筆。那截木棍戳到沉積的泥沙裡,豎立不動了。可你要是有意讓它豎著不動,一連試上一個星期,也辦不到。機緣。咱們再也見不著了。然而那是何等地快樂啊。再見吧,親愛的。謝謝。那曾使我感到那麼年輕。 這會子我倒是想打個盹兒。大概將近九點鐘了。駛往利物浦的船[ 186 ] 早就開走了。連煙都不見了。她也可以搞嘛。已經搞完了。然後前往貝爾法斯特。我不想去。匆匆趕去,再匆匆趕回恩尼斯。隨它去吧。閉會兒眼睛。不過,不會入睡的。半睡半醒。往事不會重演了。又是蝙蝠。沒有害處。不過幾隻。 哦 心肝兒 你那小小的白皙少女 盡裡邊我統統瞧見了 肮髒的吊褲帶 使我作了愛 黏糊糊 我們這兩個淘氣鬼 格蕾斯·達令[ 187 ] 她他越過床的一半 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 188 ] 為了拉烏爾的褶邊[ 189 ] 香水 你太太 黑頭發 一起一伏的豐腴魅力 小姐 年輕的眼睛 馬爾維 胖小子們 我 麵包·凡·溫克爾[ 190 ] 紅拖鞋 她生銹 的睡覺 流浪 多年的歲月 回來 下端 阿根達斯[ 191 ] 神魂顛倒 可愛的給我看她那 第二年 抽屜裡 返回 下一個 她的下一個 她的下一個 蝙蝠翩翔著。這兒。那兒。這兒。遠遠地在一片灰暗中,鐘聲響了。布盧姆先生張著嘴,將左腳上的靴子斜插在沙子裡,倚著它,呼吸著。僅僅一會兒工夫。 咕咕 咕咕 咕咕[192] 神父住宅的壁爐臺上的座鐘咕的一聲響了,教堂蒙席奧漢龍、康羅伊神父和耶穌會士約翰。休斯神父邊喝茶,吃著塗了黃油的蘇打麵包、澆了番茄醬的炸羊肉片,邊談著 傻話 傻話 傻話[ 193] 從一間小屋中出來報時的是一隻小金絲雀。格蒂·麥克道維爾那次來這兒,立即注意到了,因為關於這類事情,她比誰都敏感。格蒂·麥克道維爾就是這樣的。她還頓時發覺,那位坐在岩石上朝這邊望著的外國紳士,是個 王八 王八 王八[1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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