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尤利西斯 >
第十一章

請先打開此章的注釋頁

  褐色挨著金色[1],聽見了蹄鐵聲,鋼鐵零零響。

  粗嚕嚕、嚕嚕嚕[2]。

  碎屑,從堅硬的大拇指甲上削下碎屑,碎屑。

  討厭鬼!金色越發漲紅了臉。

  橫笛吹奏出的沙啞音調。

  吹奏。花兒藍。

  挽成高髻的金髮上。

  裹在緞衫裡的酥胸上,一朵起伏著的玫瑰,卡斯蒂利亞的玫瑰。

  顫悠悠,顫悠悠:艾多洛勒斯[3]。

  悶兒!誰在那個角落……瞥見了一抹金色?

  與懷著憐憫的褐色相配合,丁零一聲響了[4]。

  清純、悠長的顫音。好久才息的呼聲。

  誘惑。溫柔的話語。可是,看啊!燦爛的星辰褪了色[5]。

  啊,玫瑰!婉轉奏出酬答的旋律。卡斯蒂利亞。即將破曉。

  轔轔,輕快三輪馬車轔轔。

  硬幣哐啷啷。時鐘嗒嗒嗒。

  表明心跡。敲響。我捨不得……襪帶彈回來的響聲……離開你。啪!那口鐘[6]!在大腿上啪的一下。表明心跡。溫存的。心上人,再見!

  轔轔。布盧。

  嗡嗡響徹的和絃。愛得神魂顛倒的時候。戰爭!戰爭!耳膜。

  帆船!面紗隨著波濤起伏。

  失去。畫眉清脆地囀鳴。現在一切都失去啦[7]。

  犄角。嗚——號角。

  當他初見。哎呀!

  情欲亢奮。心裡怦怦直跳。

  顫音歌唱。啊,誘惑!令人陶醉的。

  瑪爾塔!歸來吧![8]

  嘰嘰喳喳,嘰嘰咕咕,嘰哩喳喇。

  天哪,他平生從沒聽到過。

  又耳聾又禿頭的帕特送來吸墨紙,拿起刀子。

  月夜的呼喚:遙遠地,遙遠地。

  我感到那麼悲傷。附言:那麼無比地孤寂。

  聽啊!

  冰涼的,尖而彎曲的海螺。你有沒有?獨個兒地,接著又相互之間,波浪的迸濺和沉默的海嘯。

  一顆顆珍珠。當她。奏起李斯特的狂想曲[9]。噓噓噓。

  你不至於吧?

  不曾,不、不、相信。莉迪利德。[10]喀呵,哢啦。[11]

  黑色的。

  深逐的聲音。唱吧,本,唱吧。

  侍奉的時候就侍奉吧。嘻嘻。嘻嘻笑著侍奉吧。

  可是,且慢!

  深深地在地底下黑暗處。埋著的礦砂。

  因主之名。[12]全都完啦,全都倒下啦。[13]

  她的處女發[14]。那顫巍巍的纖葉。

  啊們!他氣得咬牙切齒。

  比方。彼方,此方。一根冰冷的棍子伸了出來。

  褐發莉迪亞挨著金髮米娜。

  挨著褐色,挨著金色,在海綠色蔭影下。布盧姆。老布盧姆。

  有人篤篤敲,有人砰砰拍,哢啦,喀呵。

  為他禱告吧!禱告吧,善良的人們!

  他那患痛風症的手指頭發出擊響板般的聲音[15]。

  大本鐘本。大本本[16]。 夏日最後一朵卡斯蒂利亞的玫瑰撇下了布盧姆,我孤零零地感到悲哀[17]。

  噓!微風發出笛子般的聲音:噓!

  地道的男子漢。利德·克·考·迪和多拉。哎,哎。

  就像諸位那樣。咱們一道舉杯哧沁喀、哧沖喀吧[18]。

  呋呋呋!噢!

  褐色從近處到什麼地方?金色從近處到什麼地方?蹄在什麼地方?

  嚕噗嚕。喀啦啦。喀啦得兒。

  直到那時,只有到了那時,方為我寫下墓誌銘。

  完了[19]。

  開始[20]!

  褐色挨著金色,杜絲小姐的頭挨著肯尼迪小姐的頭。在奧蒙德酒吧的半截兒窗簾上端聽見了總督車隊奔馳而過,馬蹄發出鋃鋃的鋼鐵聲。

  「那是她嗎?」肯尼迪小姐問。

  杜絲小姐說是啊,和大人並肩坐著,發灰的珍珠色和一片淡綠藍色[21]。

  「絕妙的對照,」肯尼迪小姐說。

  這當兒,興奮極了的杜絲小姐熱切地說:

  「瞧那個戴大禮帽的傢伙[22]。」

  「誰?哪兒呀?」金色更加熱切地問。

  「第二輛馬車裡,」杜絲小姐欣喜地沐浴著陽光,用濕潤的嘴唇說,「他朝四下裡望著哪。等一下,容我過去看看。」

  她,褐色,一個箭步就躥到最後邊的角落去,急匆匆地哈上一圈兒氣,將臉龐緊貼在窗玻璃上。

  她那濕潤的嘴唇嗤嗤地笑著說:

  「他死命地往回瞧哩。」

  她朗笑道:

  「哎,天哪!男人都是些可怕的傻瓜,你說呢?」

  懷著悲戚之情。

  肯尼迪小姐悲戚地從明亮的光線底下慢慢騰騰地踱了回來,邊撚著散在耳後的一縷亂髮。她悲戚地邊溜達邊連捋帶撚著那已不再在太陽下閃著金光的頭髮。她就這樣一面溜達著一面悲戚地把金髮撚到曲形的耳後。

  「他們可開心啦,」於是她黯然神傷地說。

  一個男人。布盧某懷著偷情的快樂[23],從牟蘭那家店的煙斗旁走過;心中索繞著偷情時的甜言蜜語,走邊瓦恩那家店的古董;又為了拉烏爾,從卡洛爾寶石店裡那磨損並且發烏了的鍍金器皿前面踱過。

  擦鞋侍役[24]到她們——酒吧裡的她們,酒吧女侍——這兒來了。她們不曾理睬他。於是,他便替她們把那一託盤咯嗒咯嗒響的瓷器嘭的一聲撂在櫃檯上,並且說:

  「這是給你們的茶。」

  肯尼迪小姐扭扭捏捏地把茶盤低低地挪到人們看不見的低處

  ——放在一隻底朝天的柳條筐上,那原是裝成瓶的礦泉水用的。

  「什麼事?」大嗓門的擦鞋侍役粗魯地問。

  「你猜猜看,」杜絲小姐邊離開她那偵察點,邊回答說。

  「是你的意中人,對吧?」

  傲慢的褐色回答說:

  「我要是再聽到你這麼粗魯地侮辱人,我就向德·梅西太太告你的狀。」

  「粗魯魯、嚕嚕嚕,」擦鞋侍役對她這番恐嚇粗野地嗤之以鼻,然後沿著原路走回去。

  開花[25]。

  杜絲小姐朝自己的花皺了皺眉,說:

  「那個小子太放肆啦。他要是不放規矩些,我就把他的耳朵扯到一碼長。」

  一副淑女派頭,鮮明的對照。

  「理他呢,」?肯尼迪小姐回答說。

  她斟了一杯茶,又把茶倒回壺裡。她們蜷縮在暗礁般的櫃檯後面,坐在底朝天的柳條筐上,等待茶泡出味道來。她們各自擺弄著身上的襯衫,那都是黑緞子做的:一件是兩先令九便士一碼,另一件是兩先令七便士一碼的。就這樣等著茶泡出味兒來。

  是啊,褐色從近處,金色從遠處聽見了。聽見了近處鋼鐵的鏗鏘,遠處的蹄得得。聽見了蹄鐵鏗鏘,嚓嚓嗒嗒。

  「我曬得厲害嗎?」

  褐色小姐解開襯衫鈕扣,露出脖頸。

  「沒有,」肯尼迪小姐說,「以後會變成褐色。你試沒試過兌上硼砂的櫻桃月桂水?」

  杜絲小姐欠起身來,在酒吧間的鏡子裡斜眼照了照自己的皮膚;鏡子裡盛有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的玻璃杯閃閃發光,中間還擺著一隻海螺殼。

  「連我的手都曬黑了,」她說。

  「擦點甘油試試看,」肯尼迪小姐出了個點子。

  杜絲小姐同自己的脖子和手告了別,回答說:

  「那些玩藝兒不過讓人長疙瘩就是了,」她重新坐了下來,「我已經托博伊德那家店裡的老古板去給我弄點擦皮膚的東西了。」

  肯尼迪小姐邊斟著這會子剛泡出味兒來的茶,邊皺起眉頭央告道:

  「求求你啦,可別跟我提他啦。」

  「可你聽我說呀,」杜絲小姐懇求說。

  肯尼迪小姐斟了甜茶,兌上牛奶,並用小指堵起雙耳。

  「不,別說啦,」她大聲說。

  「我不要聽,」她大聲說。

  可是,布盧姆呢?

  杜絲小姐學著老古板的鼻音甕聲甕氣地說:

  「擦在你的什麼部位?——他就是這麼說的。」

  肯尼迪小姐為了傾聽和說話,不再堵起耳朵了。可是她又開口說,並且懇求道:

  「不要再讓我想起他了,不然我會斷氣兒的。卑鄙討厭的老傢伙!那天晚上在安蒂恩特音樂堂裡。」

  她吸了一口自己兌好的熱茶,不大合她口味。她一點點地吸著甜甜的茶。

  「瞧他那個德行!」杜絲小姐說,並且把她那褐發的頭抬起四分之三,鼓著鼻翼,「呼哧!呼哧!」

  肯尼迪小姐的喉嚨裡爆出尖銳刺耳的大笑聲。杜絲小姐那鼓起的鼻孔噴著氣,像正在尋覓獵物的獵犬那樣顫動著,粗魯地發出吭哧吭哧聲。

  「哎呀!」肯尼迪小姐尖聲嚷道,「你怎麼能忘掉他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睛呢?」

  杜絲小姐發出深沉的褐色笑聲來幫腔,並嚷道:

  「還有你的另一隻眼睛[26]!」

  布盧姆那黑黑的眼睛讀到了艾倫·菲加特納的名字。我為什麼老以為是菲加澤爾呢?大概聯想到了採集無花果[27]吧。普羅斯珀·洛爾[28]這個名字必然是個胡格諾派。布盧姆那雙黑黑的眼睛從巴希[29]的幾座聖母瑪利亞像前掠過。白襯衣上罩了藍袍[30]的人兒呀,到我這兒來吧。人們都相信她是神,或者是女神。今兒個那些女神們。我沒能看到那個地方。那傢伙談話來著。是個學生。後來跟迪達勒斯的兒子搞到一塊兒去了。他或許就是穆利根吧。這都是些俏麗的處女們。所以才把那些浪蕩子弟們都招來了。她那白淨的。

  他的眼光掠過去了。偷情的快樂。快樂是甜蜜的。

  偷情的。

  煥發著青春的、金褐色的嗓門交織成一片響亮的癡笑,杜絲和肯尼迪,你那另一隻眼睛。她們——褐發和哧哧笑的金髮往後仰著年輕的頭,開懷大笑,失聲大叫,你那另一隻,相互使了個眼色,發出尖銳刺耳的聲調。

  啊,喘著氣兒,歎息,歎息。啊,筋疲力盡,她們的歡樂逐漸平息了。

  肯尼迪小姐把嘴唇湊到杯邊,舉杯呷了一口,哧哧地笑著。杜絲小姐朝茶盤彎下腰去,又把鼻子一皺,滴溜溜地轉著她那雙眼皮厚實、帶滑稽意味的眼睛。肯尼迪又哧哧哧地笑著,俯下她那挽成高髻的金髮;一俯下去,就露出插在後頸上的一把鱉甲梳子來了。她嘴裡噴濺出茶水,給茶水和笑聲噎住了,噎得直咳嗽,就嚷著。

  「噢,好油膩的眼睛!想想看,竟嫁給那麼一個男人!」她嚷道,「還留著一撮小鬍子!」

  杜絲盡情地喊得很出色,這是個風華正茂的女子的洪亮喊聲:喜悅,快樂,憤慨。

  「竟嫁給那麼個油膩膩的鼻子!」她嚷道。

  尖嗓門兒,夾雜著深沉的笑聲,金色的緊跟著褐色,你追我趕,一聲接一聲,變幻著腔調,褐金的,金褐的,尖銳深沉,笑聲接連不停。她們又笑了一大陣子。真是油膩膩的哩。耗盡了精力,上氣不接下氣,她們將晃著的頭——那是用有光澤的梳子梳理成辮子並挽成高髻的——倚在櫃檯邊兒上。全都漲紅了臉(噢!),氣喘吁吁,淌著汗(噢!),都透不過氣兒來了。

  嫁給布盧姆,嫁給那油膩膩的布盧姆。

  「哦,天上的聖徒們!」杜絲小姐說。她低頭望瞭望在自己胸前顫動著的玫瑰,歎了口氣:「我從來還沒笑得這麼厲害過呢。我渾身都濕透了。」

  「啊,杜絲小姐!」肯尼迪小姐表示異議,「你個討厭鬼!」

  她越發漲紅了臉(你個討厭鬼!),越發金光煥發。

  油膩膩的布盧姆正在坎特維爾的營業處,在塞皮[31]的幾座油光閃閃的聖母像旁遊蕩。南尼蒂的父親就曾挨門挨戶地叫賣過這類貨品,像我這樣用花言巧語騙人。宗教有賺頭。為了凱斯那條廣告的事兒,得跟他見一面。先填飽肚子再說。我想要。還不到時候哪。她說過,在四點鐘。[32]光陰跑得真快。時針轉個不停。向前走。在哪兒吃呀?克拉倫斯[33]。海豚[34]。向前走。為了拉烏爾。如果我能從那些廣告上撈到五吉尼。紫羅蘭色的絲綢襯裙。還不到時候。偷情的快樂。

  臉上的紅潤消退了,越來越消退了,金黃色變得淡了。

  迪達勒斯先生溜溜達達地走進了她們的酒吧。碎屑,從他那兩個大拇指的灰指甲上削下碎屑。碎屑。他漫步走來。

  「咦,歡迎你回來啦,杜絲小姐。」

  他握著她的手,問她假日度得可開心嗎?

  「再開心不過啦。」

  他希望她在羅斯特雷沃[35]趕上了好天氣。

  「天氣好極了,」她說,「瞧瞧我都曬成什麼樣子啦!成天躺在沙灘上。」

  褐中透白。

  「那你可太淘氣[36]啦,」迪達勒珀先生對她說,並放縱地緊握住她的手,「可憐的傻男人都給你迷住啦。」

  身著緞子襯衫的杜絲小姐安詳地將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

  「哦,你給我走吧!我可不認為你是個非常傻的人。」

  可他是傻裡傻氣的。

  「喏,我就是傻,」他沉思了一下,「我在搖籃裡就顯得那麼傻,他們就給我取名叫傻西蒙。[37]」

  「那時候你准是挺逗人愛的,」杜絲小姐回答說,「今天大夫要你喝點什麼呀?」

  「唔,喏,」他沉吟了一忽兒,「凡事都聽你的吧。我想麻煩你給我來點清水和半杯威士忌。」

  丁零。

  「馬上就端來,」杜絲小姐答應道。

  她風度翩翩地發揮了麻利快這一本事之後,立刻就轉向鍍有「坎特雷爾與科克倫」一行金字的鏡子。她舉止嫻雅地拔開透明容器的塞子,倒出一份金色的威士忌。迪達勒斯先生從上衣下擺底下掏出煙草袋和煙斗。她敏捷地為他把酒端了來。他用煙斗兩次吹出橫笛的沙啞音響。

  「可不是嘛,」他若有所思地說,「我一直想去看看莫恩山[38]。那兒的空氣准有益於健康。但是俗話說得好,久而久之,前兆終究會應驗。是啊。是啊。」

  是啊。他把一小撮細絲,她的處女發,她的人魚發[39],塞進煙斗裡。碎屑。一小綹。沉思。緘默無言。

  誰都不曾說片言隻語。是啊。

  杜絲小姐邊快活地打磨著平底大酒杯,邊顫悠悠地唱了起來:

  噢,艾多洛勒斯,東海的女王![40]

  「利德維爾先生今天來過嗎?」

  利內翰走進來了。利內翰四下裡打量著。布盧姆先生走到埃塞克珀橋跟前。是啊,布盧姆先生跨過那塞克斯橋[41]。我得給瑪莎寫封信。買點信紙。達利煙店。那裡的女店員挺殷勤的。布盧姆,老布盧姆。稞麥地開藍花[42]。

  「吃午飯的時候他來過,」杜絲小姐說。

  利內翰湊近了些。

  「博伊蘭先生找我來著嗎?」

  他問。她回答說:

  「肯尼迪小姐,我在樓上的時候博伊蘭先生來過嗎?」

  肯尼迪把第二杯茶端穩了,兩眼盯著書頁,用小姐式的腔調回答她這句問話:

  「沒有,他沒來過。」

  肯尼迪雖聽見了,卻連抬也不抬一下她那小姐派頭的目光,繼續讀下去。利內翰那圓滾滾的身軀繞著放三明治的鐘形玻璃罩走了一圈。

  「悶兒!誰在那個角落裡哪?」[43]

  肯尼迪連睬都不曾睬他一眼,可他還是試著向她獻殷勤,提醒她要注意句號。教她光讀黑字:圓圓的0和彎曲的S。[44]

  轔轔,輕快二輪馬車轔轔。

  金髮女侍看著書,連睬都不睬。她不屑一顧。當他憑著記憶用沒有抑揚的腔調呆板地背誦淺顯的寓言[45]時,她還是不屑一顧:

  「一隻狐狸遇見了一隻鸛。狐狸對鸛說:『你把嘴伸進我的喉嚨,替我拽出一根骨頭好不好?,」[46]

  他徒然地用單調低沉的聲音講了這麼一段。杜絲小姐把臉掉向旁邊那杯茶。

  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他說:

  「哎呀!啊唷!」

  他向迪達勒斯先生致意,對方朝他點了點頭。

  「一位著名的兒子向他的著名的父親問候。」

  「你指的是誰呀?」迪達勒斯先生說。

  利內翰極其和藹地攤開了雙臂。誰呀?

  「能是誰呢?」他問,「你還用得著問嗎?是斯蒂芬,青年『大詩人』呀。」

  乾渴。

  著名的父親迪達勒斯先生將他那填滿幹煙葉的煙斗撂在一旁。

  「原來如此,」他說,「我一時還沒悟過來指的是誰呢。我聽說他交的朋友都是精心挑選的。你新近見到過他嗎?」

  他見過。

  「今天我還和他一道痛飲過美酒哩,」利內翰說,「城裡的穆尼酒館和海濱上的[47]穆尼酒館。憑著在詩歌上的努力,他拿到了一筆錢。」

  他朝著褐發女侍那被茶水潤濕了的嘴唇——傾聽著他說話的嘴唇和眼睛,露出了微笑:

  「愛琳」」的精英們都洗耳恭聽。包括都柏林最有才華的新聞記者兼編輯、堂堂的飽學之士休·麥克休,和那位生在荒蕪多雨的西部、以奧馬登·伯克這一動聽的稱呼聞名的少年吟游詩人。[49]」

  過了一會兒,迪達勒斯先生舉起他那杯兌水威士忌。

  「那一定挺逗趣兒的,」他說,「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他飲著酒。眼睛裡露出眺望遠處哀傷之山[50]的神色。他將玻璃杯撂下了。

  他朝大廳的門望去。

  「看來你們把鋼琴挪動了位置。」

  「今天調音師來了,」杜絲小姐回答說,「是為了舉辦允許吸煙的音樂會而調的音。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出色的鋼琴演奏家。」

  「真的嗎?」

  「他彈得好吧,肯尼迪小姐?要知道,真正的古典彈奏法。他還是個盲人呢,怪可憐的。我敢肯定他還不滿二十歲。」

  「真的嗎?」迪達勒斯先生說。

  他喝完了酒,緩步走開了。

  「我一看他的臉就覺得難過,」杜絲小姐用同情的口吻說。

  天打雷霹的,你這婊子養的雜種![51]

  與她表示的憐憫相配合,[52]餐廳的鈴鐺叮啷一聲響了。禿頭帕特到酒吧和餐廳的門口來了。聾子帕特來了,奧蒙德飯店的茶房帕特來了。給吃飯的客人預備的陳啤酒[53]。她不慌不忙地端上了陳啤酒。

  利內翰耐心地等待著不耐煩的博伊蘭,等待著轔轔地駕著輕快二輪馬車而來的那個惡魔般的紈絝子[54]。

  掀開蓋子,他[55](誰?)逼視著木框(棺材?)裡那斜繃著的三重(鋼琴!)鋼絲。他(就是曾經放肆地緊握過她的手的那個人)踩著柔音踏板,按了按三個三和弦音鍵,試一下油毛氈厚度的變化,聽一聽用氊子裹住的琴槌敲擊出的音響效果。

  聰明的布盧姆(亨利·弗羅爾[56])在達利商行買了兩張奶油色的仿羔皮紙(一張是備用的),兩個信封,邊買邊回想著自己在威茲德姆·希利的店裡工作時的事。你在自己家裡不幸福嗎?[57]花是為了安慰我,把愛情斷送掉的針。[58]花的語言[59]是有含義的。那是一朵雛菊嗎?象徵著天真無邪。望完彌撒後,跟品行端正的良家少女[60]見面。多謝多謝。聰明的布盧姆望著貼在門上的一張招貼畫。一個吸著煙的美人魚在綺麗的波浪當中扭動著腰肢。吸美人魚牌香煙吧,吸那無比涼爽的煙吧。頭髮隨波飄蕩,害著相思病。為了某個男人。為了拉烏爾。他放眼望去,只見遠遠地在埃塞克斯橋上,遠遠地望到一頂花哨的帽子乘著二輪輕快馬車。那就是[61]。又碰見了。這是第三回了。巧合。

  馬車那柔軟的膠皮軲轆從橋上轔轔地馳向奧蒙德碼頭。跟上去。冒一下險。快點兒走。四點鐘。如今快到了。走出去吧。

  「兩便士,先生,」女店員壯起膽子來說。

  「啊……我忘記了……對不起……」

  「外加四便士。」

  四點鐘,她。她朝著布盧姆嫣然一笑。布盧、微笑、快、走。[62]再見。難道你以為自己是沙灘上唯一的小石頭子兒嗎?她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只要是男人。

  金髮女侍昏昏欲睡,默默地朝著她正讀著的書頁俯下身去。

  從大廳裡傳來一陣聲音,拖得長長的,逐漸消失。這是調音師忘下的音叉,他[63]正拿著敲呢。又響了一聲。他把它懸空拿著,這次它發出了顫音。你聽見了嗎?它發出了顫音,清純,更加清純;柔和,更加柔和。那營營聲拖得長長的。呼喚聲拖得越來越悠長,逐漸消失。

  帕特替客人叫的那瓶現拔塞子的酒付了款。在離開之前,禿頭而面帶困惑表情的他,隔著大酒杯、託盤和現拔塞子的那瓶酒,跟杜絲小姐打起耳喳來。

  燦爛的星辰褪了色。……[64]

  從裡面傳來「無聲歌」[65]的曲調:

  ……即將破曉。

  一雙敏感的手下,十二個半音像小鳥鳴囀一般做出快活的最高音區的回應。所有的音鍵都明亮地閃爍著,相互連結,統統像羽管鍵琴[66]般轟鳴著,呼籲歌喉去唱那被露水打濕了的早晨,唱青春,唱與情人的離別,唱生命和愛的清晨。

  露水如珍珠……

  利內翰的嘴唇隔著櫃檯低低地吹著誘人的口哨。

  「可是朝這邊望望吧,」他說,「你這朵卡斯蒂利亞的玫瑰[67]。」

  輕快二輪馬車轔轔地馳到人行道的邊石那兒停住了。

  她站起來,闔上書本。這朵卡斯蒂利亞的玫瑰煩惱而孤寂,睡眼惺松地站了起來。

  「她」」是自甘墮落呢,還是被迫的呢?」他問她。

  她以輕蔑口吻回答:

  「別問了,你也就聽不到瞎話啦。」[68]

  像個大家閨秀,擺出大家閨秀的架勢。

  布萊澤斯·博伊蘭那雙款式新穎的棕黃色皮鞋在他大踏步走著的酒吧間地板上橐橐響著。是啊,金髮女侍從近處,褐發女侍從遠處。利內翰聽見了,曉得是他,並向他歡呼:

  「瞧,英雄的征服者駕到。」[69]

  布盧姆這位不可征服的英雄從馬車與窗戶之間小心翼翼地穿過去。說不定他還瞧見了我呢。他坐過的座位還有股熱氣兒呢。他像一隻謹慎的黑色公貓似的朝著裡奇·古爾丁那只舉起來向他打招呼的公文包走去。

  而我從卿卿……

  「我聽說你到這兒來啦,」布萊澤斯·博伊蘭說。

  他用手碰了一下歪戴著的草帽檐兒,向金髮的肯尼迪小姐致意。她朝他笑了笑。可是跟她形同姐妹的那個褐發女侍笑得比她還甜,像是在向他誇耀著自己那更加濃密的頭髮和那插著玫瑰的酥胸。

  [瀟灑的][70]博伊蘭叫了酒。

  「你要點兒什麼?苦啤酒?請給來一杯苦啤酒。給我野梅紅杜松子酒。結果出來了嗎?」[71]

  還沒有。四點鐘,他。都說是四點鐘。

  考利神父那紅潤的耳朵垂兒和突出的喉結出現在行政司法長官公署的門口。躲開他吧。趕巧碰上了古爾丁。他在奧蒙德幹什麼哪?還讓馬車等著。且慢。

  喂,你好。到哪兒去呀?要吃點兒什麼嗎?我也剛好要。就在這兒吧。哦,奧蒙德?在都柏林說得上是最實惠的。哦,是嗎?餐廳。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能夠看見他,卻別讓他看見自己。我陪你一道去。來吧。裡奇在前面引路。布盧姆跟在他的公文包後邊。這飯菜足可以招待王爺。[72]

  杜絲小姐伸出她那裹在緞袖中的胳膊去夠一隻大肚酒瓶,她那胸脯挺得高高的,幾乎快繃裂了。

  「噢!噢!」她每往上一挺,利內翰就倒吸一口氣,並急促地說,「噢!」

  然而她順順當當地抓到了獵物,洋洋得意地把它撂在低處。

  「你為什麼不長高點兒呢?」布萊澤斯·博伊蘭問。

  這位褐發女侍從瓶子裡為他的嘴唇傾倒出濃郁的甜酒,望著它嘩嘩地往外流(他上衣上那朵花兒,是誰送的呢?),然後用甜得像糖漿般的嗓音說:

  「好貨色總是小包裝的。」

  這指的是她本人嘍。她靈巧地慢慢傾倒著那糖漿狀野梅紅杜松子酒。

  「祝你走運,」布萊澤斯說。

  他擲下一枚大硬幣。硬幣眶啷一響。

  「等著吧,」利內翰說,「直到我……」

  「交了好運,」他表示自己的願望,並舉起冒泡的淡色濃啤酒。

  「『權杖』[73]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取勝,」他說。

  「我下了點兒賭注,」博伊蘭邊眨眼邊喝著酒說,「要知道,不是我本人出的錢。是我的一個朋友心血來潮。」

  利內翰繼續喝著酒,並且朝自己杯中這傾斜著的啤酒以及杜絲小姐那微啟的嘴唇咧嘴笑了笑。她那嘴唇差點兒把剛才顫巍巍地唱過的海洋之歌哼出來。艾多洛勒斯。東海。

  時鐘在響著。肯尼迪小姐從他們旁邊經過(花兒,我納悶是誰送的?),端走了託盤。時鐘喀嗒喀嗒地響著。

  杜絲小姐拿起博伊蘭的硬幣,使勁用它敲了一下現金出納機。它發出一片眶啷聲。時鐘喀嗒喀嗒地響著。埃及美女[74]在錢箱裡又扒拉又挑揀,嘴裡哼唱著,遞給了他找頭。朝西邊望去[75],喀嗒。為了我。

  「幾點鐘啦?」布萊澤斯·博伊蘭問,「四點?」

  鐘。

  利內翰那雙小眼睛貪婪地盯住正在哼唱著的她,盯住哼唱著的胸脯,並拽拽布萊澤斯·博伊蘭的袖管。

  「咱們聽聽那個拍子[76]吧,」他說。

  古爾丁- 科利斯- 沃德法律事務所的那只公文包領著布盧姆,從那些裸麥地裡開著花的桌子[77]之間穿行。他對自己的目的感到興奮,在禿頭帕特侍奉下,隨隨便便選了一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好挨得近一點兒。四點鐘。難道他忘記了不成?興許是玩花樣。不來了:吊吊胃口。我可做不到。等啊,等啊。帕特,茶房,侍奉著。

  褐發女侍那對閃亮的碧眼瞅著布萊澤斯那天藍色的蝴蝶領結和一雙天藍色的眼睛。

  「來吧,」利內翰苦苦相勸,「誰都不在嘛。他還從來沒聽過呢。」

  ……緊步湊向弗蘿拉的嘴唇。[78]

  高高的、高高的音調——最高音部,清晰地響徹著。

  褐發女侍杜絲邊跟自己那朵忽沉忽浮的玫瑰談著心,邊渴求布萊澤斯·博伊蘭的鮮花和眼睛。

  「勞駕啦,勞駕啦。」

  為了讓她說出表示同意的話,他一再央求著。

  我離不開卿卿……[79]

  「呆會兒再說,」杜絲小姐羞答答地答應道。

  「不,馬上就來,」利內翰催促著,「敲響那白鐘![88]啥,來吧!誰都不在嘛。」

  她瞧了瞧。可得抓緊。從肯小姐[81]所在的地方是聽不見的。猛地彎下身去。兩張興奮起來的面龐正凝視著她彎腰。

  游離主調的和絃,失去的和絃[82]顫悠悠地重新找到了,接著又失去了,並又找到了震顫的主調。

  「來吧!幹吧!敲響![8c]」

  她彎下身,捏著裙子下擺一直撩到膝蓋以上。磨磨蹭蹭地。彎著腰,遲遲疑疑,以胸有成竹的眼神繼續挑逗著他們。

  「敲響![84]」

  啪!她突然撤開捏著鬆緊襪帶的手,讓它啪的一聲緩緩地碰回到她那包在暖和的長襪裡、能夠發出聲響的女人大腿上。

  「那口鐘![85]」利內翰極高興地嚷嗶,「老闆訓練有方。無可挑剔。」

  她目空一切地堆出一臉做作的笑容(哭鼻子了!男人不就會這樣麼!),卻朝亮處悄悄溜去,對博伊蘭投以柔和的微笑。

  「你這個人庸俗透頂,」她邊滑也似地走去,邊說。

  博伊蘭以目傳神,以目傳神。他把厚厚的嘴唇湊在傾著的杯子上,幹了那一小杯,吸著杯中最後幾滴糖漿般的紫羅蘭色濃酒。當她的頭從酒吧間裡那鍍了金字的拱形鏡子旁邊閃過時,他那雙著了迷的眼睛緊緊追隨著她;鏡中可以望到的盛著姜麥酒、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的玻璃杯,以及一隻又尖又長的海螺閃了過去,褐發女侍和更加明亮的褐發女侍一時交相輝映。

  是啊,褐發女侍從近處走開了。

  ……情人啊,再見吧!(86)

  「我走啦,」博伊蘭不耐煩他說。

  他精神抖擻地推開杯子,一把抓起找給他的零錢。

  「等一會兒,」利內翰趕忙把酒喝了懇求說,「我有話告訴你。托姆·羅赤福特……」

  「他就欠下地獄啦,」布萊澤斯·博伊蘭邊說邊提起腳就走。

  利內翰為了好跟著他走,把酒一飲而盡。

  「難道你長犄角[87]了嗎?」他說,「等一等。馬上我就來。」

  他跟在那雙匆匆地橐橐響著的鞋後邊走去,然而到了門口就麻利地在一胖一瘦兩個互相寒暄著的身影旁邊站住了。

  「你好,本·多拉德先生。」

  「呃?好嗎?好嗎?」正在聽考利神父訴苦的本·多拉德,掉過臉去,用含含糊糊的男低音說,「他不會來找你什麼麻煩了,鮑勃。阿爾夫·柏根會跟那高個子[88]談一談。這回咱們要往加略人猶大[89]的耳朵裡塞根大麥稈。」

  迪達勒斯先生歎著氣穿過大廳走來了,他用一個指頭揉著眼瞼。

  「嘿,嘿,咱們就是得給他塞,」本·多拉德就像是用約德爾[90]唱法似的興高采烈他說,「來吧,西蒙。給咱唱個小調兒。我們聽到你彈的鋼琴嘍。」

  歇頂的帕特,耳聾的茶房正等著客人們叫飲料。裡奇叫的是鮑爾威士忌[91]。布盧姆呢?讓我想想看。省得讓他跑兩趟。他腳上長了雞眼呢。此刻已經四點鐘啦。這身黑衣服穿著多熱呀。當然,神經也有些作怪。它折射著(是嗎?)熱能。讓我想想看。蘋果酒。對,一瓶蘋果酒。

  「那算什麼呀?」迪達勒斯先生說,「夥計,我不過是湊湊熱鬧。」

  「來吧,來吧,」本·多拉德嚷道,「把憂愁趕走![92]來呀,鮑勃。」

  他——多拉德,穿著那條肥大的褲子,領著他們(瞧那個衣著不整的傢伙,現在就瞧)緩步走進大廳。他——多拉德,一屁股坐在琴凳上。他那雙患痛風症的手咚的一聲戳了一下琴鍵。咚的一聲,又嘎然而止。

  禿頭帕特在門道裡碰見手裡沒有了茶盤的金髮女侍走了回來。他面帶困惑神色請她端杯鮑爾威士忌和一瓶蘋果酒來。褐發女侍在窗畔注視著。褐發女恃從遠處。

  輕快二輪馬車轔轔地馳過。

  布盧姆聽見轔的一聲,輕微的。他走啦。布盧姆對著沉默的藍色花兒,像鳴咽一般輕輕地歎了口氣。轔轔。他走啦。轔轔。聽哪。

  「《戀愛與戰爭》[93],本,」迪達勒斯先生說,「天主祝福往昔的歲月。」

  杜絲小姐那雙大膽的眼睛無人理睬,她受不了陽光的刺激, 就把視線從半截簾子那兒移開了。走掉啦。鬱鬱不樂(有誰知道呢?), 實在太扎眼(那刺目的陽光!)她拽了拽拉繩,撂下了窗簾。這當兒,褐發下面浮泛著鬱鬱不樂之色。(他為什麼這麼匆匆忙忙地就走了開,正當我要?), 款款來到酒吧間。禿頭正挨著金髮姊妹站在那兒,形成了不協調的對比, 對比起來不協調,全然不協調的對比。徐緩、冰涼、朦朧地滑到陰影深處的海綠色,一片淡綠藍色[94]。 「那天晚上彈鋼琴的是可憐的古德溫老爺爺,」考利神父提醒他們說,「他本人和那架科勒德牌三角鋼琴[95]不大合得來。」

  是這樣的。

  「光聽他一個人說了,」迪達勒斯先生說,「連魔鬼都制止不了他。喝得半醉的時候,他就成了個怪脾氣的老傢伙。」

  「哎唷,你還記得嗎?」本,大塊頭多拉德從受他懲罰的琴鍵前掉轉身來說,「而且他媽的我當時也沒有婚禮服呢。」

  他們三個人都笑了。他沒有結婚。三個全笑了。沒有婚禮穿的禮服。

  「那個晚上,咱們的朋友布盧姆可幫了大忙,」迪達勒斯先生說,「哦,我的煙斗哪兒去啦?」

  他踱回到酒吧間去找那支失去的和絃煙斗[ 96] 。禿頭帕特正給裡奇和帕迪兩位顧客送飲料。考利神父又笑了一通。

  「看來是我給救了急,本。」

  「可不就是你嘛,」本·多拉德斬釘截鐵他說,「我還記得那條緊巴巴的長褲的事兒。那可是個高明的主意,鮑勃。」

  考利神父的臉一直漲紅到紫紅色的耳垂兒。他打開了局面。緊巴巴的長褲。高明的主意。

  「我曉得他手頭緊。他老婆每星期六在咖啡宮[97]彈鋼琴,掙不了幾個錢。是誰來著,透露給我說,她在於著另一種行當。[98] 。為了尋找他們,我們不得不走遍整條霍利斯街,最後還是基奧那家店裡的夥計告訴了我們門牌號碼。記得嗎?」

  本記起來了,他那張寬臉盤兒露出詫異的神情。

  「哎唷,她儘管住在那樣的地方,卻還有赴歌劇院的豪華大氅什麼的。」

  迪達勒斯先生手裡拿著煙斗,溜溜達達地走回來了。

  「梅裡昂方場[99]的款式。好多件舞衣,哎唷,還有不少件宮廷服裝。然而他從來不讓老婆掏錢。對吧?她有一大堆兩端尖的帽子、博萊羅[100]和燈籠褲。對吧?」

  「唉,唉,」迪達勒斯先生點了點頭,「瑪莉恩·布盧姆太太有各式各樣不再穿的衣服。[1 01]

  輕快二輪馬車轔轔地沿著碼頭奔馳而去。布萊澤斯在富於彈性的輪胎上伸開四肢,顛簸著。

  「肝和熏豬肉。牛排配腰子餅。」「好的,先生,好的,」帕特說。

  瑪莉恩太太。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1 02]。一股糊味兒,一本保羅·德·科克[103]的。他這個名字多好!

  「她叫什麼來著?倒是個活潑豐滿的姑娘。瑪莉恩……?」

  「特威迪。」

  「對。她還活著嗎?」

  「活得歡勢著哪,」

  「她是誰的閨女來著……」

  「聯隊的閨女。」

  「對,一點兒不假。我記起那個老鼓手長來了。」

  迪達勒斯先生劃了根火柴,嚓的一聲點燃了,噗地噴出一口馨香的煙,又噴出一口。

  「是愛爾蘭人嗎?我真不知道哩。她是嗎,西蒙?」

  然後猛吸進一口,強烈,馨香,發出一陣劈啪聲。

  「臉蛋兒上的肌肉……怎樣?……有點兒褪了色……噢,她是……我的愛爾蘭妞兒摩莉,噢。[ 104] 」

  他吐出一股刺鼻的羽毛狀的煙。

  「從直布羅陀的岩石那兒……大老遠地來的。」

  她們在海洋的陰影深處苦苦地戀慕著[ 105] ,金髮女侍守在啤酒泵柄旁,褐發女侍挨著野櫻桃酒;兩個人都陷入沉思。住在德拉姆康德拉[1 06]的利斯英爾高臺街四號的米娜·肯尼迪以及艾多洛勒斯,一位女王,多洛勒斯[1 07],都一聲不響。

  帕特上了菜,把罩子一一掀開。利奧波德切著肝。正如前文[118]所說的,他吃起下水、有嚼頭的胗和炸雌鱈卵來真是津津有味。考立斯- 沃德律師事務所的裡奇·古爾丁則吃著牛排配腰子餅。他先吃牛排,然後吃腰子。他一口口地吃餅。布盧姆吃著,他們吃著。

  布盧姆和古爾丁默默地相互配合,吃了起來。那是一頓足以招待王爺的正餐。

  單身漢[1 09]布萊澤斯·博伊蘭頂著太陽在溽暑中乘著雙輪輕便馬車,母馬那光滑的臀部被鞭子輕打著,倚靠那富於彈性的輪胎,沿著巴切勒[110] 便道轔轔前進。博伊蘭攤開四肢焐暖著座席,心裡急不可耐,熱切而大膽。犄角。你長那個了嗎?犄角。你長了嗎?嗚——嗚——號角[111]。

  多拉德的嗓門像大管[112] 似的沖來,壓過他們那炮轟般的和音:

  當狂戀使我神魂顛倒之際……

  本靈魂本傑明[ 113] 那雷鳴般的聲音響震撼屋宇,震得天窗玻璃直顫抖著,愛情的顫抖。

  「戰爭!戰爭!」考利神父大聲在嚷,「你是勇士。」

  「正是這樣,」勇士本笑著說,「我正想著你的房東[114] 呢。戀愛也罷,金錢也罷。」

  他住了口。為了自己犯的大錯,他搖晃著大臉盤上的大鬍子。

  「就憑你這樣的聲量,」迪達勒斯先生在香煙繚繞中說,「你准會弄破她的膜[115] ,夥計。」

  多拉德搖晃著鬍子,在鍵盤上大笑了一通。他是做得到的。

  「且別提另一個膜了,」考利神父補充說,「歇口氣吧。含情但勿過甚[116]。我來彈吧。」

  肯尼迪小姐給兩位先生端來兩大杯清涼烈性黑啤酒。她寒暄了一聲。第一位先生說,這可真是好天氣。他們喝著清涼烈性黑啤酒。她可曉得總督大人是到哪兒去嗎?可曾聽見蹄鐵響,馬蹄聲。不,她說不準。不過,這會兒報的。噢,不用麻煩她啦。不麻煩。她搖晃著那份攤開的《獨立報》,她尋找著總督大人。她那高高挽起的髮髻慢慢移動著,尋找著總督大人。第一位先生說,太麻煩了。哪裡,一點也不費事。喏,他就像那樣盯著看。總督大人。金髮挨著褐發,聽見了蹄鐵聲,鋼鐵響。

  ……我神魂顛倒之際,

  顧不得為明天而焦慮。[117]

  布盧姆在肝汁裡攪拌著土豆泥。戀愛與戰爭——有人就是這樣的。本·多拉德大名鼎鼎。有一天晚上,他跑來向我們借一套為了赴那次音樂會穿的夜禮服。褲子像鼓面那樣緊緊地繃在他身上。一頭音樂豬。他走出去之後,摩莉大笑了一陣。她仰面往床上一倒,又是尖叫,又是踢踢踹踹。這不是把他的物兒統統都展覽出來了嗎?啊,天上的聖人們,我真是一身大汗!啊,坐在前排的女客可怎麼好!啊,我從來沒笑得這麼厲害過!喏,就是那樣,他才能發得出那低沉的桶音[118] 。比方說,那些閹人。誰在彈琴呢?韻味兒不錯。准是考利,有音樂素質。無論奏什麼曲調,都能理解。可是他有口臭的毛病,可憐的人。琴聲停止了。

  富於魅力的杜絲小姐,莉迪亞·杜絲朝著正走進來的一位先生——和藹可親的初級律師喬治·利德維爾鞠著躬。您好。她伸出一隻濕潤的、上流小姐的手,他緊緊地握住。您好。是的,她已經回來啦。又忙忙碌碌地幹起來了。

  「您的朋友們在裡面呢,利德維爾先生。」

  喬治·利德維爾,和藹可親,像是受誘惑般地握住一隻肉感的手。[119]

  正如前文說過的,布盧姆吃了肝。這裡至少挺清潔。在伯頓飯館,那傢伙用齒齦對付軟骨。這裡什麼人也沒有。除了古爾丁和我。乾淨的桌布,花兒,狀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張羅來張羅去。禿頭帕特。無所事事。在都柏林市,這裡最物美價廉了。

  又彈起鋼琴來了。那是考利。當他面對鋼琴而坐時,好像和它融為一體,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厭煩的樂師們在弦上亂撥一氣。盯著琴弓的一頭,就像拉鋸般地拉起大提琴,使你想起牙疼時的情景。她高聲打起長的呼嚕。那晚上我們坐在包廂裡,幕間休息的時候,長號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著氣:另一個吹銅管樂器的漢子擰了一下螺絲,把積存的唾沫倒出來。指揮的兩條腿在鬆鬆垮垮的長褲裡跳著吉格舞[120]。把他們遮藏起來還是對的。

  雙輪輕快馬車轔轔地疾馳而去。

  只有豎琴。可愛燦爛的金光。少女撥弄著它。可愛的臀部,倒很適宜醮上點兒肉汁。黃金的船。愛琳。那豎琴也被摸過一兩次。冰涼的手。[121]霍斯山,杜鵑花叢。我們是她們的豎琴。我。他。老的。年輕的。「啊,我不行,老兄,」迪達勒斯先生畏畏縮縮、無精打采地說

  得用強硬的口氣。

  「彈下去,媽的!」本·多拉德大聲嚷道,「一小段一小段地來

  「來一段《愛情如今》[122] ,西蒙,」考利神父說。

  他朝舞臺下首邁了幾大步,神情嚴肅,無限悲傷地攤開了長長的胳膊。他的喉結嘶啞地發出輕微的嘎聲。他對著那裡的一幅罩滿塵土的海景畫《最後的訣別》[123] 柔聲唱了起來。伸入大海中的岬角,一艘船,隨著起伏的孤帆。再見吧。可愛的少女。她的面紗隨風圍著她刮,它在風中朝著岬角飄動。

  考利唱道:

  愛情如今造訪,

  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聽考利的歌聲。她對那離去的心上人,對風,對戀情,對疾駛的帆,對歸去者,搖著她的輕紗。

  「彈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時期確實已經過去了,[124] 本……喏……」

  迪達勒斯先生將自己的煙斗撂在音叉旁邊,坐下來,碰了碰那順從的鍵盤。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過身來說,「照原來的譜子來彈。一個降號。」[125]

  鍵盤乖乖地變得高昂了,訴說著,躊躇著,表白著,迷惘著。

  考利神父朝舞臺上首大踏步走去。

  「喂,西蒙,我為你伴奏,」他說,「起來吧。」

  那輛輕快雙輪馬車從格雷厄姆·萊蒙店裡的菠蘿味硬糖果和埃爾韋裡的象記商店旁邊,轔轔地馳過去。

  布盧姆和古爾丁嚴然像王侯一般坐下來,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頓適宜給王侯吃的飯。他們像進餐中的王侯似的舉杯而飲鮑爾威士忌和蘋果酒。

  裡奇說,這是迄今為男高音寫的最優美的曲調:《夢遊女》[126] 。一天晚上,他曾聽見喬·馬斯[127] 演唱過。啊,麥古金[128] 真了不起!對。有他獨特的方式。少年唱詩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馬斯。彌撒[129] 少年。可以說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聽了之後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布盧姆消滅了肝之後,就邊吃剩下的牛排,邊滿懷同情地看著對面那張繃起來的臉上泛出的緊張神色。他背疼。布賴特氏病患者那種明亮的目光[130] 。節目單上下一個項目。付錢給吹笛手。[131]藥片,像是用麵包渣做成的玩藝兒,一吉尼一匣。拖欠一陣再說。也來唱唱:在死者當中[132] 。腰子餅。好花兒給。[133] 賺不了多少錢。東西倒是值。鮑爾威士忌,喝起酒來挺挑剔:什麼玻璃杯有碴兒啦,要換一杯瓦爾特裡[134] 水啦。為了省幾個錢,就從櫃檯上撈幾盒火柴。然後又去揮霍一金鎊。等到該付錢的時候,卻又一文也拿不出來了。喝醉了就連馬車錢也賴著不給。好古怪的傢伙。

  裡奇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只要他活著一天,就絕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劇場的頂層樓座,還帶著小皮克[ 135] 。剛一奏起第一個音符。

  裡奇把到嘴邊兒的話咽回去了。

  眼下撒開彌天大謊來了。不論說什麼都狂熱地誇張。還相信自己的瞎話。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一號撒謊家。可他缺的是一份好記性。[136]

  「那是什麼曲子呀?」利奧波德·布盧姆問。

  「『現在一切都失去啦』[137] 。」

  裡奇噘起嘴來。可愛的狺女[138] 喃喃地唱著音調低沉的序曲:一切。一隻畫眉。一隻畫眉鳥。他的呼吸像鳥鳴那樣甜美,他引為自豪的一口好牙之間,以長笛般的聲音唱出哀愁苦惱。失去了。嗓音圓潤。這當兒兩個音調融合在一起了。我在山楂穀[139] 聽見了畫眉的囀鳴。它接過我的基調,將其揉和,變了調。過於新穎的呼聲,消失在萬有之中。回聲。多麼婉轉悠揚的回音啊![144] 那是怎樣形成的呢?現在一切都失去啦。[141]他哀渤地吹著口哨。垮臺,降伏,消失。布盧姆一面把花邊桌墊的流蘇塞到花瓶底下,一面豎起他那豹子[142]耳朵。秩序。是啊,我記得。可人的曲子。在夢遊中她來到他跟前。一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勇敢。不瞭解他們所面臨的險境。然而還是把她留住吧。呼喚她的名字。摸摸水。[143] 輕快雙輪馬車轔轔。太遲啦[144] 她巴望著去。正因為如此。女人。攔截海水倒還容易一些。是的,一切都失去啦。

  「一支優美的曲子,」布盧姆,忘乎所以的利奧波德說,「我對它很熟悉。」

  裡奇·古爾丁平生從來不曾……

  他對這一點也一清二楚。或許已有所覺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兒。[145] 迪達勒斯曾說:「只有聰明的女兒才會知道自己的父親。」[146]我呢?

  布盧姆隔著他那只肝兒已經吃光了的盤子,斜眼望去。失去了一切的人的面龐。這位裡奇一度也曾沉緬于狂歡作樂。他玩的那些把戲而今都已過時了。什麼扇耳朵啦,透過餐巾套環[147] 往外窺伺啦。現在他派兒子送出去幾封告幫信。鬥雞眼的沃爾特[148]說,爹,我照辦了,爹。我不想麻煩您,但我原是指望能收到一筆錢。替自己辯解。

  又彈起鋼琴來了。音色比我上次聽到的要好些。大概調了音。

  又停止了。

  多拉德和考利還在催促那個遲遲疑疑的歌手唱起來。

  「來吧,西蒙。」

  「來,西蒙。」

  「女士們,先生們,承蒙各位不棄,我深深表示感謝。」

  「來,西蒙。」

  「我不稱錢,然而您們要是肯聽的話,我就為大家唱一支沉痛的心靈之曲[149] 。」在簾子的遮蔭下,鐘形三明治容器旁邊,莉迪亞胸前插了朵玫瑰。一位褐發淑女的嫻雅派頭,忽隱忽現;而金髮挽成高髻、沉浸在冰涼而銀光閃閃的一片淡綠藍色[150]中的米娜,在兩位舉著大酒杯的顧客面前也是這樣。

  前奏旋律結束了。拖得長長的、仿佛有所期待的和絃消失了。

  當我初見那綽約身姿時[151]

  裡奇回過頭去。

  「西·迪達勒斯的聲音,」他說。

  他們腦子裡充滿了興奮欣喜,漲紅了雙頰,邊聽邊感受到一股戀慕之情流過肌膚、四肢、心臟、靈魂和脊背。布盧姆朝耳背頭禿的帕特打了個手勢,叫他把酒吧間的門半開著。酒吧間的門。就是這樣。這樣就行了。茶房帕特在那兒聽候吩咐,因為站在門口聽不清楚。

  我的悲哀似乎將消失。

  一個低沉的聲音穿過靜寂的空氣傳了過來。那不是雨,也不是沙沙作響的樹葉;既不像是弦音或蘆葦聲,又不像那叫什麼來著——杜西瑪琴[152] ;用歌詞觸碰他們靜靜的耳朵,在他們各自寧靜的心中,勾起往日生活的記憶,好哇,值得一聽。他們剛剛一聽,兩個人的悲哀就好像分別消失了。當他們——裡奇和波爾迪——初見美的女神而感到茫然時,他們從絲毫也不曾想到的人兒嘴裡,第一次聽到溫柔眷戀、情意脈脈、無限纏綿的話語。

  愛情在歌唱。古老甜蜜的情歌。[153]布盧姆緩緩地解開他那包包上的鬆緊帶。敲響戀人那古老甜蜜的金髮。[154]布盧姆將鬆緊帶繞在四根叉開來的指頭上,伸開來,松了松,又將它兩道、四道、八道地繞在不安的指頭上,勒得緊緊的。

  胸中充滿希望欣喜……

  男高音歌手能夠把好幾十個女人弄到手。這樣他們的嗓音就洪亮了。婦女們朝他腳下投鮮花。咱們什麼時候能見面呢?[ 155] 簡直讓我暈頭[156] 。轔轔地響著,歡天喜地。他不能專為戴大禮帽的演唱。簡直讓你暈頭轉向[157]為他而擦香水。你太太使用哪一種香水。我想知道。轔轔。停下來了。敲門。[158] 在開門之前,她總是先對著鏡子照上最後一眼。門廳。啊,來了!你好嗎?我很好。那兒嗎?什麼?要麼就是?她的手提包裡裝著口香片,接吻時吃的糖果。要嗎?雙手去撫摩她那豐滿的……[159]

  哎呀,歌聲高昂了,歎息著,變了調。洪亮,飽滿,輝煌,自豪。

  幻夢破滅一場空虛……

  他至今仍有著一副極美妙的歌喉。科克人的歌聲就是柔和一些,就連土腔都是這樣。傻瓜!本來能夠掙到海錢的。淨唱錯歌詞。把他老婆活活地累死了。現下他倒唱起來了。然而很難說。只有他們兩個[160]在一起。只要他不垮下來。沿著林蔭路還能跑出個樣兒來。他的四肢也都在歌唱。喝酒吧。神經繃得太緊了。為了唱歌,飲食得有節制。詹妮·林德[161] 式的湯:原汁,洋蘇葉,生雞蛋,半品脫奶油。為了濃郁的、夢幻般的歌喉。

  柔情蜜意湧了上來。緩緩地,膨脹著,悸動著。就是那話兒。哈,給啦!接呀!怦怦跳動著,傲然挺立著。

  歌詞?音樂?不,是那背後的東西。

  布盧姆纏上又鬆開來,結了個活扣兒,又重新解開來。

  布盧姆。溫吞吞、樂融融、舔光這股秘密熱流,化為音樂,化為情欲,任情淌流,為了舔那淌流的東西而侵入。推倒她撫摩她拍拍她壓住她。公羊。毛孔膨脹擴大。公羊。那種歡樂,那種感觸,那種親呢,那種。公羊。沖過閘門滾滾而下的激流。洪水,激流,漲潮,歡樂的激流,公羊震動。啊!愛情的語言。

  希望的一線曙光,

  喜氣洋溢。女神莉迪亞一副淑女派頭,尖聲尖氣地對利德維爾說著話。聽不見,是由於希望的曙光被尖聲壓住了。

  是《瑪爾塔》。巧合。[162]我正要寫信呢。萊昂內爾的歌。你這名字挺可愛。不能寫。請笑納我這份小小禮物。撥弄她的心弦,也撥弄錢包的絲帶。她是個。我曾稱你作淘氣鬼。[163] 然而這個名字:瑪莎。多麼奇怪呀!今天。

  萊昂內爾的聲音又回來了,比先前減弱了,但並不疲倦。它再一次對裡奇、波爾迪、莉迪亞、利德維爾歌唱,也對那邊張著嘴豎起耳朵、邊等著伺候顧客的帕特歌唱。他是怎樣初次瞥見那綽約的身姿,悲哀是怎樣似乎消失的,她的眼神、丰韻和談吐如何使古爾德[164]和利德維爾著迷,如何贏得了帕特。布盧姆的心。

  不過,我要是能瞧見他[165]的臉就好了。意思就更清楚了。這下子我明白,當我在德雷格理髮店對著鏡中理髮師的臉說話時,他何以總要望著我的臉了。儘管離得有點兒遠,在這兒還是比在酒吧間聽得真切一些。

  遇見你那溫雅明眸……

  我在特列紐亞的馬特·狄龍[166]家初次見到她的那個夜晚。她身穿黑網眼的嫩黃色衣衫。音樂椅。最後只剩下我們兩個。命運。我追在她後面。命運。慢慢騰騰地兜圈子。快點轉吧。我們兩個人。大家都看著哪。停!她坐了下來。被淘汰的面面相覷。個個咧著嘴笑著。嫩黃色的膝蓋。

  我的眼睛被迷惑……

  歌唱著。她唱的是《等候》[167]。我替她翻樂譜。音域廣闊,香氣襲人。你的丁香樹,什麼牌的香水。我看見了胸脯,兩邊那麼豐腴,喉嚨顫抖著。當我初見,她向我道謝。她為什麼……我呢?緣分。西班牙風韻的眼睛。此時此刻,在古老的馬德裡……多洛勒斯…」——她,多洛勒斯,在中院兒梨樹下的陰影下。望著我。引誘著。啊,誘惑著。

  瑪爾塔!啊,瑪爾塔!

  萊昂內爾擺脫了心頭的一切鬱悶,以愈益深邃而愈益高昂的和諧音調,飽含著強有力的激情,唱起悲歌,呼喚著戀人歸來。萊昂內爾那;孤獨的呼喚,她是應該能理解的;瑪爾塔是應該察覺到的。因為他所等待的只有她一人。在那兒?這兒, 那兒; 試試那兒,這兒;哪兒都試試看。在哪兒。在某處。

  回來吧,迷失的你!

  回來吧,我親愛的你!

  孤零零的,唯一的愛。唯一的希望。我唯一的慰藉。瑪爾塔,胸腔共鳴[170] ,回來吧!

  回來吧!

  聲音飛翔著,一隻鳥兒,不停地飛翔,迅疾、清越的叫聲。蹁躚吧,銀色的球體;它安詳地跳躍,迅疾地,持續地來到了。氣不要拖得太長,他的底氣足,能長壽。高高地翱翔,在高處閃耀,燃燒,頭戴王冠,高高地在象徵性的光輝中,高高地在上蒼的懷抱裡,高高地在浩瀚、至高無上的光芒普照中,全都飛翔著,全都環繞著萬有而旋轉,綿綿無絕期,無絕期,無絕期……

  回到我這裡![171]

  西奧波德!

  耗盡了。

  哦,唱得好。大家鼓掌。她應該來的。到我這兒,到他那兒,到她那兒,還有你,我,我們。

  「妙哇!」啪啪啪。「真了不起,好得很,西蒙。」劈啪劈啪。「再來一個!」劈劈啪啪。很是嘹亮。「妙哇,西蒙!」劈哩啪啦。「再來一個!」再來鼓掌。本·多拉德、莉迪亞·杜絲、喬治·利德維爾、帕特、米娜[ 172] ,面前擺著兩隻大酒杯的紳士、考利、擁著大酒杯的第一位紳士還有褐發女侍杜絲小姐和金髮女侍米娜小姐,個個不住他說啊,叫喚啊,拍手啊。布萊澤斯·博伊蘭那雙款式新穎的棕黃色皮鞋橐橐地走在酒吧間地板上,這在前邊已說過了。正如适才所說的,輕快雙輪馬車轔轔地從約翰·格雷爵士、霍雷肖·獨臂納爾遜和可敬的西奧博爾德·馬修神父的雕像前馳過。馬兒顛顛小跑著,熱騰騰的,坐在那兒也熱騰騰的。那口鐘。敲響。那口鐘。敲響。[173] 母馬略減速度,沿著拉特蘭廣場圓堂旁的小丘徐徐前進。母馬一顛一搖地向前踱著。對情緒亢奮的博伊蘭,急不可待的博伊蘭來說,真是太慢了。

  考利的伴奏結束了,繚繞的餘音消失在充滿感興的空氣中。

  裡奇·古爾丁呢,就飲著他那鮑爾威士忌,利奧波德·布盧姆

  呷著他的蘋果酒,利德維則啜著他那吉尼斯啤酒。第二位紳士說,倘若她不介意的話,他們很想再喝上兩大杯。肯尼迪小姐那珊瑚般的嘴唇對第一位和第二位紳士冷冰冰地露出裝腔作勢的笑容,說她並不介意。

  「把你在牢裡關上七天,」本·多拉德說,「光靠麵包和水來過活。西蒙,那樣你就會唱得像花園裡的一隻畫眉。」

  唱萊昂內爾的這個角色——西蒙笑了。鮑勃·考利神父彈琴。米娜·肯尼迪伺候著。第二位紳士會的鈔。湯姆·克南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莉迪亞既讚賞又博得讚賞。布盧姆唱的卻是一支沉默之歌。

  讚賞著。

  裡奇邊讚賞邊暢談那個人的非凡的嗓子。他記得多年以前的一個夜晚。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那一次,西在內德·蘭伯特家演唱《地位名聲》[174]。天哪,他平生從沒聽到過那樣的旋律。從來沒聽到過把「寧可分手,負心人」那句唱得那麼美妙。天哪,唱「愛情既已不復存」時,歌喉是那樣婉轉清越。問冋蘭伯特,他也會這麼說。

  古爾丁那張蒼白的臉興奮得泛紅了。他告訴布盧姆先生說,那個夜晚西·迪達勒斯在內德·蘭伯特家演唱《地位名聲》。

  內兄。親戚。我們擦身而過,彼此從不過話。[175]我想,他們之間有著不和的前兆[176] 。他以輕蔑態度對待他。然而,他對他卻越發仰慕。西演唱的那個夜晚。他用喉嚨唱出的歌聲宛如由兩根纖細的絲弦奏出來的,比其他任何人都出色。

  那是哀歎的聲音。現在平穩一些了。只有在靜寂中,你才能感受自己所聽到的。震顫。而今是沉默之曲。

  布盧姆把十指交叉的雙手鬆開來,用皮膚鬆弛的指頭撥響那細細的腸線[177] 。他將線拽長並撥響,發出嗡嗡聲,然後又嘭的一聲。這當兒,古爾丁談起巴勒克拉夫[178] 的發聲法。湯姆·克南按照回顧性的編排[179] ,有條不紊地向洗耳恭聽著的考利神父談著往事。神父正即興彈奏著,邊彈邊點頭。這當兒,身材魁梧的本·多拉德點上煙,和正抽著煙的西蒙·迪達勒斯聊了起來。他抽煙時,西蒙點著頭。

  失去了的你。[180]這是所有的歌的主題。布盧姆把鬆緊帶拽得更長了。好像挺殘酷的。讓人們相互鍾情,誘使他們越陷越深。然後再把他們拆散。死亡啦。爆炸啦。猛擊頭部啦。於是,就墮入地獄裡去。人的生命。迪格納穆。唔,老鼠尾巴在扭動著哪!我給了五先令。天堂裡的屍體[181]。秧雞般地咯咯叫著。肚子像是被灌了毒藥的狗崽子。走掉了。他們唱歌。被遺忘了。我也如此。遲早有一天,她也。撇下她。膩煩了。她就該痛苦啦。抽抽噎噎地哭泣。那雙西班牙式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空幹瞪著。她那波- 浪- 狀、沉- 甸- 甸的頭髮不曾梳理。[182]

  然而幸福過了頭也令人膩煩。他一個勁兒地拽那根鬆緊帶。你在自己家裡不幸福嗎?它啪的一聲繃回去了。

  車子轔轔地駛進多爾塞特街。

  杜絲小姐抽回她那裹在緞袖裡的胳膊,半嗔半喜。

  「別這麼沒深沒淺的,」她說,「咱們不過是剛剛相識。」

  喬治·利德維爾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然而她不相信。

  第一位紳士告訴米娜,確實是這樣的。她問他,真是這樣的嗎?第二個握著大酒杯的人告訴她是這樣的。那麼就是這樣的。

  杜絲小姐,莉迪亞小姐,不曾相信。肯尼迪小姐,米娜,不曾相信。喬治·利德維爾,不,杜小姐不曾。第一個,第一個握著大酒杯的紳;相信,不,不;不曾,肯尼小姐,莉迪莉迪亞維爾,大酒杯。[183]

  還不如在這裡寫呢。郵政局裡的鵝毛筆不是給嚼癟了,就是弄彎了。

  禿頭帕特在示意下湊了過來。要鋼筆和墨水。他去了。要吸墨紙本[184]。他去了。吸墨水用的本子。他聽見了,耳背的帕特。 「對,」布盧姆先生邊擺弄那捲曲的腸線邊說,「沒錯兒。寫上幾行就行啦。我的禮物。意大利的華麗音樂都是這樣的。這是誰寫的呀?要是知道那名字,就能理解得更透徹一些。(若無其事地掏出信紙信封)那富於特徵。」

  「那是整出歌劇中最壯麗的樂章[185] ,」古爾丁說。

  「確實是這樣,」布盧姆說。

  都是數目[186] !想想看,所有的音樂都是如此。二乘二除二分之一等於兩個一。[187] 這些是和絃,產生振動。一加二加六等於七。[188]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用這些數字變換花樣。總能發現這個等於那個。墓地牆下的勻稱[189]。他沒注意到我的喪服。沒有心肝!只關心自己的胃[190] 。冥想數學[191] 。而你還認為自己在傾聽天體音樂哪。然而,倘若你這麼說:瑪莎,七乘九減x 等於三萬五千。這就平淡無奇了。那全憑的是音。

  比方說,現在他正彈著。是即興彈奏。聽到歌詞之前,你還以為正是你自己心愛的曲子呢。你很想留神[192] 聆聽。用心聽。開頭蠻好。接著就有些走調了。覺得有點兒茫然了。鑽進麻袋又鑽出來,跨過一隻只的桶,跨越鐵蒺藜,進行一場障礙競走。時間會譜成曲調。問題在於你的心境[193]如何。總之,聽音樂總是愉快的。除了女孩子們的音階練習而外。隔壁人家,兩個女學生一道。應該為她們發明一種不出聲的鋼琴。米莉不會欣賞音樂。奇怪的是我們兩個人都……我的意思是。我為她買過《花贊》[194]。這個譜名[195] 。有個姑娘慢慢地彈奏它,當我晚上回家來的時候,那個姑娘。塞西莉亞街附近那幾座馬廄的門。

  禿頭耳背的帕特送來十分扁平[196] 的吸墨紙本和墨水。帕特將十分扁平的吸墨紙本和墨水鋼筆一道撂下。帕特拿起盤子刀叉。帕特走了。

  「那是唯一的語言,」迪達勒珀先生對本說。他小時候在林加貝拉,克羅斯黑文,林加貝拉[197] 聽到過人們唱船歌。王后鎮[ 198] 港口擠滿了意大利船。喏,本,他們在月光下,頭戴地震帽:[199]走來走去。歌聲匯在一起。天哪,那可是了不起的音樂。本,我小時聽過。穿越林加貝拉港的月夜之歌[200]。

  他撂開乏味的煙斗,一隻手遮攏在唇邊,咕嗚嗚地發出月光之夜的呼喚,近聽清晰,遠方有回聲。

  布盧姆用「另一隻眼睛」[201],將卷成指揮棒形的《自由人報)瀏覽到下端,想查明那是在兒見到的。卡倫、科爾曼、迪格納穆·帕特裡克。嗨呵!嗨呵!福西特。哎呀!我要找的就是這個。

  但願他[202]沒望見,機敏得像耗子一般。他把《自由人報》打開,豎起,這下子就瞅不見了。記住要寫希臘字母「E」[203]。布盧姆蘸了墨水。布盧姆嘟嚷道:「臺端。」親愛的亨利寫道:「親愛的瑪迪[204]收到了你的信和花。」見鬼,我把它放在哪兒啦?哪個兜兒裡哪。「今天完全不可能。」要在「不可能」下面畫個杠杠。「寫信。」

  這可為難了。面有難色的布盧姆把帕特送來的扁平吸墨紙本當作手鼓似的輕敲著,刀。指頭就表示「我正在考慮著」。

  寫下去。「懂事的意思吧。」不,把那個E換掉。「奉上薄禮,請哂納。」另要求她寫回信。等一下。給了迪格納穆五先令。在這家店約莫要花上兩先令。在海鷗身上花了一便士。以利亞來啦。在戴維。伯恩的酒吧開銷了七便士。總計八先令左右。給半克朗吧。「奉上薄禮:價值兩先令六便士的郵政匯票。」請給我寫一封長信……你不屑於嗎?轔轔,難道你長了那個嗎?真是興奮呀。你為什麼叫我淘氣鬼?你不也是個淘氣鬼嗎?哦,瑪麗亞丟了帶子。[206]今天就寫到這裡為止,再見。是的,是的,會告訴你的。想要。才能不讓它脫落。請告訴我那另一個[207]。她寫道:那另一個世界。我的耐心耗盡。才能不讓它脫落。你一定要相信。相信。大酒杯。那- 是- 真的。

  我寫的是些蠢話嗎?丈夫們不會這麼寫的。結了婚,有了老婆,就得那樣。因為我不在。倘若。可是,怎樣能做到呢?她必須,保持青春。倘若她發現了夾在我那頂禮帽裡的卡片。不,我才不一古腦兒告訴她呢。無益的痛苦。只要她們沒撞上。女人們。半斤八兩[208]。

  家住多尼布魯克一哈莫尼大街一號的車夫詹姆斯.巴頓所趕的第三百二十四號出租馬車上,坐著一位乘客——一位年輕紳士。他那套款式新穎的靛藍色嗶嘰衣服是住在伊登碼頭區五號的縫紉兼剪裁師喬治·羅伯特·梅西雅斯[209] 做的;頭上戴的那頂極其時髦漂亮的草帽子是從大布倫斯維克街一號的帽商約翰·普拉斯托那兒買的。呃?這就是那輛輕輕顛搖著轔轔前進的輕快二輪馬車。母馬扭動著壯實的屁股,從德魯加茨豬肉店和阿根達珀公司那鋥亮的金屬管子旁邊馳過。

  「是為廣告的事寫回信嗎?」裡奇目光銳利地問布盧姆。

  「是的,」布盧姆先生說,「是給市內的旅行推銷員,我估計搞不出什麼名堂來。」

  布盧姆嘟噥著:「提供的線索倒都是最好的。[210]」然而亨利卻寫道:「這會使我興奮。你曉得個中情況。匆致。亨利。」寫希臘字母「E」。最好加個附言。他在彈什麼哪?即興的間奏曲。附言:啷當當。你要怎樣來懲罰我?你要懲罰我?[211] 歪歪擰擰的裙子在搖來擺去,嘭嘭。[212] 告訴我,……我想知道。[213]噢,當然嘍,假若我不想知道的話,也就不會問了。「拉、拉、拉、來。」進入小調就悲愴地消失了。小調為什麼就悲愴呢?簽上「H」。女人們都喜歡來個悲愴的結尾。再加個附言:「拉、拉、拉、來。今天我感到那麼悲傷。拉、來。那麼孤寂。親[214] 。」

  他趕緊用帕特的吸墨紙吸了一下。信封。地址。從報紙上抄一個就是了。他嘴裡念念有詞:「卡倫- 科爾曼股份有限公司台啟。」亨利卻寫道:

  都柏林市

  海豚倉巷郵政局收轉

  瑪莎·克利弗德小姐

  用已經印有字跡的部分來吸,這樣他[215]就認不出了。就這樣。蠻好。這可以做《珍聞》懸賞小說的主題。某位偵探從吸墨紙上讀到了什麼。稿費每欄一基尼。馬查姆經常想起……大笑著的魔女[216] 可憐的普裡福伊太太。萬事休矣。完蛋。[217]

  用「悲愴」一詞;未免太富有詩意了。這是音樂使然。莎士比亞說過:音樂有一種魔力。[218] 一年到頭每天都在引用的名句。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219] 智慧出自等待。

  他在傑勒德那座位于費特小巷的玫瑰花圃裡散步,赤褐色的頭髮已灰白了。人生只有一次,肉體只有一具。幹吧。專心致志地幹。[220]

  反正已經幹完啦。郵政匯票,郵票。郵政局還在前面哪。這次走去吧。時間還來得及。我答應在巴尼·基爾南的酒店跟他們見面的;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差事。辦喪事的家[221] 。走呀。帕特!聽不見。這傢伙是個耳聾的笨蛋。

  馬車快到那兒了。聊聊吧。聊聊吧。「帕特!」聽不見。在折疊那些餐巾哪。他每天准得走一大片地。要是在他的後腦勺上畫張臉,他就成兩個人了。但願他們再唱些歌兒,我也好排遣一下。

  面有難色的禿頭帕特將一條條餐巾都折疊成主教冠的形狀。帕特是個耳背的茶房。當你等候著時,帕特這位茶房服侍你。嘻嘻嘻嘻。你等候時,他服侍。嘻嘻。他是個茶房。嘻嘻嘻嘻。他服侍,而你在等候。當你等候時,倘若你等候著,他就服侍,在你等候的當兒。嘻嘻嘻嘻。呵。你等候時,他服侍。[222]

  這會子,杜絲。杜絲·莉迪亞。褐發與玫瑰。

  她的假日過得好極啦,簡直好極啦。瞧瞧她帶回來的這枚可愛的貝殼。

  她輕悄悄地將那尖而彎曲的海螺拿到酒吧間另一頭,好讓他——律師喬治·利德維爾,能夠聽見。

  「聽啊!」她慫恿他。

  隨著湯姆·克南那被杜松子酒醺熱了的詞句,伴奏者緩慢地編織著音樂。確鑿的事實。沃爾特·巴普蒂[223] 的嗓子是怎樣失靈的。喏,先生,那個做丈夫的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嚨。「惡棍,」他說,「再也不讓你唱情歌啦。」果不其然,湯姆先生。鮑勃·考利編織著。男高音歌手把女人弄到手。考利把身子往後一仰;

  啊,現在他聽見了,她捧起海螺對準他的耳朵。聽哪!他傾聽著。真精彩。她又把它對著自己的耳朵。借著那透過來的光線,淡金色的頭髮一晃而過,形成對照。聽一聽。

  篤,篤。

  布盧姆隔著酒吧間的門,瞥見她們將一枚海螺對準自己的耳朵。他微微聽到:她們先是各自、接著又替對方聽見了波浪的迸濺,喧噪,以及深沉的海嘯。

  褐發女侍挨著金髮女侍,從近處,從遠處,她們聆聽著。

  她的耳朵也是一枚貝殼,有著耳垂。曾經去過一趟海濱。海濱那些俏麗的姑娘。[224] 皮膚被太陽曬得辣辣作痛。應該先擦點冷霜曬成棕色就好了。塗了奶油的烤麵包片。哦,可別忘了那化妝水。她嘴角上長了皰疹。簡直讓你暈頭轉向。[225] 頭髮梳成辮子。貝殼上纏著海藻。她們為什麼要用海藻般的頭髮遮住耳朵呢?而土耳其婦女甚至還遮住嘴。為什麼?她那雙眼睛露在布巾上面。面紗。找入口。那是個洞穴。閒人免進。

  她們自以為能聽到海的聲音。歌唱著。咆哮。這是血液的聲音。有時淌進耳腔。喏,那是海洋。血球群島。

  真了不起。那麼清晰。又沖過來了。喬治·利德維爾邊聽邊捕捉著它那低訴,隨聽隨將它輕輕地撂開。

  「你說那驚濤駭浪在說著什麼?[226]」他笑吟吟地問她。。

  嬌媚,面上泛著海洋般的微笑,莉迪亞卻不回答。她只對利德維爾微笑著。

  篤,篤

  從拉裡·奧羅克那爿酒店旁邊,從拉裡,果敢的拉裡·奧旁邊,博伊蘭顛簸著走過,博伊蘭拐了個彎。

  米娜從那被拋棄的海螺旁邊翩然來到正等待著她的那大酒杯跟前。不,她並不怎麼寂寞,杜絲小姐的頭昂然地告訴利德維爾先生。月光下在海濱散步。不,不是一個人。跟誰一道呀?她氣勢軒昂地回答說:跟一位紳士朋友。

  鮑勃·考利那疾迅動著的手指又在高音部彈奏起來了。「房東有優先權。」「只消寬限幾天。」[227] 高個子約翰。「大本鐘」[228]。他輕輕地彈奏一支輕鬆明快清脆的調子,為了腳步輕快、調皮而笑容可掬的淑女們,也為了他們的情郎——紳士朋友們。一。一、一、一、一、一、二、一、三、四。

  海,風,樹葉,雷、河水、哞哞叫的母牛,牲畜市場,公雞,母雞不打鳴兒,蛇發出嘶嘶聲。世上處處都有音樂。拉特利奇的門吱吱響。不,那只是噪音。他現在正彈著《唐璜》的小步舞曲。在城堡那一間間大廳裡翩翩起舞的宮廷那五顏六色的服飾,外面卻是悲慘的莊稼人,他們饑腸轆轆,面帶菜色,吃的是酸模葉子。多好看。瞧,瞧,瞧,瞧,瞧,瞧。你們朝我們瞧。

  我能感覺到那是歡樂的。從來不曾把它寫成個曲子。為什麼呢?我的歡樂是另一種歡樂。不過,兩種都是歡樂。是啊,那無疑是歡樂。單從音樂這一事實來考慮,也能明白這一點。我常常以為她[229]情緒低落,可她又歡唱起來了。這下子我才恍然大悟。

  麥科伊的手提箱。我太太和你大太[230]。喵喵叫的貓聲。如裂帛。她說起話來舌頭就像風箱的響板似的。她們無法掌握男人的音程[ 231] 。她們自己的聲音也有漏氣的時候。把我填滿了吧。我是熱乎乎、黑洞洞而且敞著口的。摩莉唱著《什麼人……》[232] 梅爾卡丹特[233]。我把耳朵貼在牆上聽。要的是一位能孚眾望的女性。

  馬兒緩步前進,顛簸,輕搖,停住。花花公子博伊蘭那棕黃色的鞋、短襪、跟部繡著天藍色花紋,輕盈地踏在地面上。

  噢,瞧咱們這副打扮!室內音樂。可以編個雙關的俏皮話。當她那個的時候,我常想起這種音樂。那是聲學。丁零零。空的容器發出的響聲最大。因為從聲學上來說,共鳴就像水壓相等於液體下降的法則那樣起變化的。正如李斯特所作的那些狂想曲。匈牙利味兒,吉卜賽女人的眼睛。珍珠。水滴。雨。快快搖啊,混作一團,一大堆啊,噓噓噓噓。現在。多半是現在。要麼就更早一些。[234]

  有人篤篤敲門,有人砰砰拍。他,保羅·德·科克[235] 拍了。用響亮、高傲的門環,喀呵、哢啦哢啦哢啦、喀呵。喀呵喀呵。[236]

  敲。篤,篤。

  「唱『這裡,憤怒』[237] 吧。」考利神父說。

  「不,本,」湯姆·克南插嘴說,「來《推平頭的小夥子》,用咱們愛爾蘭土腔。」

  「啊,本,還是唱吧,」迪達勒斯先生說,「地道的好男兒。[238]」

  「唱吧,唱吧,」他們齊聲央求著。

  我該走啦。喂,帕特,再過來一次。來呀。他來了,他來了。他走過去了。到我這兒來。多少錢?

  「什麼調?是六個升號嗎?

  「升F大調,」本·多拉德說。

  鮑勃·考利那雙攤開來的利爪抓住了低音的黑鍵。

  布盧姆對裡奇說,他該走了。不,裡奇說。不,非走不可。不知打哪兒弄到了一筆錢。打算縱酒取樂,一直鬧到脊背都疼了。多少錢?他聽人說話,總是靠觀察嘴唇的動作。一先令九便士。其中一便士是給你的。放在這兒啦。給他兩便士小費。耳聾,面帶困惑神情。然而他的老婆和一家人也許在等候,等候[239]帕特回家來。嘿嘿嘿嘿。一家人等候的當兒,聾子伺候著。

  然而等一下。然而聽哪。陰暗的和絃。陰- 鬱- 的。低低的。在地底下黑暗的洞穴裡。埋著的礦砂。大量的音樂。

  黑暗時代的聲音,無情的聲音,大地的疲憊,使得墳墓接近,帶來痛苦。那聲音來自遠方,來自蒼白的群山,呼喚善良、地道的人們。

  他要找神父。要跟神父說一句話。[240]

  篤篤。本·多拉德的嗓門。低沉的桶音。[241] 使出他渾身的解數來唱。 男人、月亮和女人都沒有的遼闊沼澤地,一片蛙叫聲。 另一個失落者。 他一度做過海船的船具零售商。還記得那些塗了樹脂的繩索和船上的提燈吧。虧空了一萬鎊。如今住在艾弗救濟院[ 242] 裡。一間斗室,多少多少號。都怪巴斯廠生產的頭號啤酒,把他害到這地步。

  神父在家裡。一個冒牌神父的僕役把他迎了進去。請進。聖潔的神父。奸細僕役深打一躬。[243] 和絃那繚繞的尾音。

  毀了他們。使他們傾家蕩產。然後給他們蓋點子斗室,讓他們在那裡了此一生。睡吧,乖乖。唱支搖籃曲。死吧,狗兒。小狗崽,死吧。

  警告聲,嚴峻的警告聲告訴他們:那個小夥子已走進那間闃然無人的大廳,告訴他們他的腳步聲如何莊重地在那兒響著,向他們描述那間昏暗的屋子和那位身著長袍、坐在那裡聽取懺悔的神父。[244]

  正派人。[245] 眼下有幾分醉意。他自以為能在詩人畫謎活動的《答案》[246]中獲獎。我們奉送你一張嶄新的五鎊紙幣。「抱窩的鳥兒。」他認為答案是《最末一個遊吟詩人之歌》[247]。「C空白T」,打一隻家畜[248]。「T波折號R」是最勇敢的水手。[249] 他依然有副好嗓子。既然擁有這一切,正說明他還不是個閹人。

  聽哪。布盧姆在聽。裡奇·古爾丁在聽。而門口,耳聾的帕特,禿頭的帕特,拿到了小費的帕特也在聽著。

  和絃變得緩慢一些了。

  懺悔與悲傷的聲音徐徐傳來,這是被美化了的、發顫的聲音。本那副悔悟的鬍子做著告解。因天主之名,因天主之名。他跪了下來。用手捶胸,懺悔著:「我的罪過。」[250]

  又是拉丁文。那就像粘鳥膠一樣鰾住人們。神父手裡拿著賜給婦女們的聖體。停屍所裡的那個傢伙。棺材或者科菲[251] ,因屍體之名。[252] 那只老鼠如今在哪兒哪?嘎吱嘎吱。

  篤篤。

  他們傾聽著。「大酒杯」們和肯尼迪小姐。眼瞼富於表情的喬治·利德維爾。乳房豐滿的緞子[253] 。克南。西[254] 。

  哀傷的聲音歎息著唱了起來。罪過。復活節以來他曾詛咒過三次。[ 255] 你這婊子養的雜種![256] 有一次舉行彌撤的時候,他卻遊蕩去了。有一次他路過墳地,卻不曾為亡母的安息而祈求冥福。一個小夥子。一個推平頭的小夥子。

  正在啤酒泵旁邊傾聽的褐發女侍定睛望著遠方。全神貫注地。她一點也料不到我正在瞧著她呢。摩莉最有本事發覺瞅自己的人了。

  金髮女侍斜睨著遠處。那兒有一面鏡子。那是她最俊俏的半邊臉蛋兒嗎?她們總是知道的。有人敲門。最後再找補一下。

  喀呵哢啦哢啦。

  聽音樂的時候,她們都想些什麼呢?捕追響尾蛇的方法。那天晚上,邁克爾·岡恩[257]讓我們坐在包廂裡。樂隊開始對音。波斯王[258] 最喜歡這支曲子了。 使他聯想到《家,可愛的家》[259] 。他還曾用帷幕揩鼻涕。也許是他那個民族的習慣。那也是一種音樂。並不像說得那樣糟糕。嗚——嗚——。銅管樂器朝上的管子發出驢叫般的聲音。低音提琴的側面有著深長的切口[260] ,奄奄一息。木管樂器[261] 像母牛似的哞哞叫。掀起蓋子的小三角鋼琴有如張著上下顎的鱷魚,音樂就從那裡發出。木管樂器這個名字像是古德溫[ 262] 這個姓。

  她看上去蠻漂亮。桔黃色的上衣,領子開得低低的,袒露著胸部。當她在劇場裡彎下身去問什麼的時候,總是發散出一股丁香氣味。我把可憐的爸爸那本書裡所引的斯賓諾莎[263]那段話,講給她聽了。她仔細聽著,就像被催眠了似的。 就是那樣的眼神。彎著身子。二樓包廂一個傢伙拼命用小望遠鏡盯著她。音樂的美你得聽兩次才能領略到。對大自然和女人,只消瞥上半眼。天主創造了田園。人類創造了曲調。[264] 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265] 哲學。哦,別轉文啦![266]

  全都完啦。全都倒下啦。他的父親死在羅斯包圍戰[267] 中,他的哥哥們都是在戈雷倒下的。到韋克斯福德去。我們是韋克斯福德的小夥子,他非去不可。他是這個姓氏和家族中最後的一個。

  我也一樣,是我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個。米莉,年輕學生。喏,也許怪我。沒有兒子。魯迪。如今已太遲了。哦,要是不太遲呢?要是不呢?要是還成呢?

  他沒有怨恨。[268]

  恨。愛。那些不過是名詞而已。魯迪。我快要老了。

  「大本鐘」放開了嗓門。裡奇·古爾丁那蒼白的臉上好不容易泛出了一片紅暈,對快要老了的布盧姆說:了不起的嗓子。然而,什麼時候又年輕過呢?

  愛爾蘭的時代到來了。我的國家在國王之上[269] 。她傾聽著。誰害怕談到一九〇四年?[270]該開溜啦。看夠了。

  「祝福我,爸爸,」推平頭的小夥子多拉德大聲嚷道,「祝福我,讓我去吧。」[271]

  篤篤。

  布盧姆窺伺著不等祝福就溜掉的機會,著意打扮起來,好把人迷住。週薪十八先令。掏腰包的一向是男人們。你時刻可得留神著。那些姑娘, 那些俏麗的[271] 。挨著令人傷感的海浪[273] 。歌劇合唱隊女隊員的風流韻事。為了證實毀約而在法庭上宣讀信件。雞寶寶的意中人。法庭上哄堂大笑。亨利。我從來沒有在那上面簽過名。你這個名字有多麼可愛。[274]

  音樂的曲調和唱詞都變得低沉了,隨後又轉快。冒牌神父窸窸窣窣地脫掉長袍,露出戎裝。義勇騎兵隊隊長。他們全都背下來了。他們所渴望的那陣狂喜。義勇騎兵隊隊長。

  篤篤。篤篤。篤篤。

  她激動地傾聽著,探出身子去聽,起著共鳴。

  臉上毫無表情。該是個處女吧。要麼就只是用手指摸過。在上面寫點什麼:頁數。不然的話,她們會怎樣呢?衰弱。絕望。讓她們青春常在。甚至自我讚賞。瞧吧。在她身上彈奏。用嘴唇來吹。白皙的女人身子,一支活生生的笛子。輕輕地吹。大聲地吹。所有的女人都有三個眼兒。那位女神怎樣,我沒瞧見。 她們要的就是這個。不宜對她們太客氣。也正因為這樣,他[275] 才能把她們搞到手。 兜裡揣著金子,臉皮[276] 要厚。說點兒什麼。讓她聽著。眉來眼去。無詞歌[277] 。摩莉和那個年輕的輪擦提琴[278] 手。當他說猴子病了,她曉得他指的是什麼。 或許由於那和西班牙語很接近。照這樣,對動物也能有所理解。所羅門就理解[279] 。這是天賦的能力。

  用腹語術講話。我的嘴唇是閉著的。在肚子裡思考。想些什麼呢?

  怎麼樣?你呢?我。要。你。去。

  隊長粗暴、嘎聲憤怒地咒駡著:你這長了腫瘤、中了風、婊子養的雜種。小夥子,你來得好。你還有一個鐘頭好活,你最後的。[280]

  篤篤。篤篤。

  此刻心裡怦怦地跳著。她們覺得可憐。要揩拭那渴望為死去的殉難者而流下的一滴眼淚。為所有即將死去者,為所有出生者。可憐的普裡福伊太太。但願她已分娩。因為她們的子宮。

  用女人那子宮的液體潤濕了的眼球,在睫毛的籬笆下安詳地注視著, 聆聽著。當她不說話的時候,眼睛才顯出真正的美。在那邊的河上。[281] 每逢裹在緞衣裡的酥胸波浪般緩緩地起伏(她那一起一伏的豐腴魅力[282] ),紅玫瑰也徐徐升起,紅玫瑰又徐徐落下。隨著呼吸,她的心臟悸動著。呼吸就是生命。 處女發[283] 所有那些細小、細小的纖葉都顫動著。

  可是,瞧!燦爛的星辰褪了色。哦。玫瑰!卡斯蒂莉亞。破曉。[284]

  哈。利德維爾。那麼,為的是他呀,不是為……[285] 迷上了。我是那個樣兒嗎?不過,從這兒望望她吧。砰的一聲拔掉的瓶塞,迸濺出來的啤酒泡沫兒, 堆積如山的空瓶子。

  莉迪亞那豐滿的手輕輕地搭在啤酒泵突出來的光滑挺棍上。交給我吧。她完全沉浸在對推平頭的那個少年的憐憫中。後,前;前,後。在打磨得鋥亮的球形捏手(她曉得他的眼睛、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上,懷著憐憫搬動著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搬動一下又停下來,文雅地摸了摸,然後極其柔和地順著那冰冷、堅硬的白色琺瑯質挺棍慢慢滑下去。挺棍從兩根手指形成的光滑的環裡突了出來。

  喀呵的一聲,哢啦的一聲。

  篤篤。篤篤。篤篤。

  我保有這座房子。啊們。他氣得咬牙切齒。叛徒們將被絞死。[286]

  和絃隨聲附和了。非常悲戚。然而無可奈何。

  別等完就走吧。謝謝,真是不同凡響啊。我的帽子在哪兒? 從她身邊走過去。可以把那張《自由人報》撂下。信我帶著哪。倘若她對我……[287]? 不會的。步行,步行,步行。像卡什爾·博伊羅·康諾羅·科伊羅·蒂斯代爾·莫裡斯·蒂遜代爾·法雷爾。[288] 步——行。

  喏,我得走了。你要走了嗎?嗯,得告辭啦。布盧姆站了起來。裸麥上空高且藍[289] 。噢。布盧姆站了起來。屁股後邊那塊肥皂怪黏糊糊的。准是出汗了。音樂。可別忘記那化妝水。那麼,再見。高級帽子。裡面夾著卡片。對。

  布盧姆從站在門口緊張地豎起耳朵的聾子帕特身邊走過去。小夥子在日內瓦兵營喪命。他的遺體葬在帕塞吉[290] 。悲傷!哦,他感到悲傷![291] 哀慟的領唱人的聲音向哀傷的禱告者呼喚。

  從玫瑰花、裹在緞衣裡的酥胸、愛撫的手、溢出的酒、以及砰的一聲崩掉的塞子旁邊,布盧姆一面致意一面走過去,經過一雙雙眼睛, 經過海綠色蔭影下的褐色和淡金色的處女發。溫柔的布盧姆,我感到很孤寂的布盧姆。

  篤篤。篤篤。篤篤。

  多拉德用男低音禱告道:為他祈禱吧。你們這些在平安中聆聽的人們。低聲祈禱,抹一滴淚,善良的男人,善良的人們。他生前是個推平頭的小夥子。[292]

  布盧姆把正在那兒偷聽的擦鞋侍役——推平頭的擦鞋小夥子嚇了一跳。他在奧蒙德的門廳裡聽見叫嚷和喝采的聲音和用胖嘟嘟的手拍著脊背的響聲以及用靴子跺地板的聲音——是靴子,而不是擦鞋侍役。大家異口同聲地喊著要狂飲一通。虧得我逃脫了。

  「喂,本,來吧,」西蒙·迪達勒斯大聲說,「千真萬確,你唱得跟過去一樣好。」

  「更好哩,」正喝著杜松子酒的湯姆·克南說,「我敢擔保,再也沒有人能把這民歌唱得如此淋漓盡致的了。」

  「拉布拉凱」[293],」考利神父說。

  本·多拉德像是跳卡丘查舞[294]似的邁著沉重的步子,將他那龐大身軀移向酒吧。盛讚之下,他喜氣洋洋,患痛風症的手指仿佛擊響板[295]一般,望空擺動著,打出種種節奏。

  大本鐘本·多拉德。大本本。大本本。[296]

  嚕嚕嚕。[297]

  大家深為感動。西蒙從他那宛如霧中警號筒的鼻子裡哼出表示共鳴的聲音,人們朗笑著,把情緒極高的本·多拉德簇擁過來。

  「你看上去紅光滿面,」喬治·利德維爾說。

  杜絲小姐先整了整玫瑰花,再來服侍他們。

  「我心中的山峰,[298]」迪達勒斯先生拍了拍本那肥厚的後肩胛骨說,「很結實,[299]不過身上藏的脂肪太多了點兒。」

  嚕嚕嚕嚕嚕——嘶——。

  「致命的脂肪啊,西蒙,」本·多拉德甕聲甕氣他說。

  裡奇獨自坐在不和的前兆[300]中。古爾丁一科利斯一沃德。他猶豫不決地等在那兒。沒有拿到錢的帕特也在等著。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米娜·肯尼迪小姐將嘴唇湊到一號「大酒杯」的耳邊。

  「多拉德先生,」那嘴唇小聲咕卿著。

  「多拉德,」「大酒杯」咕卿著。

  當肯尼迪小姐說那是多拉的時候,一號「大酒杯」相信了。她、多拉。「大酒杯」。

  他喃喃地說,他曉得這個名字。那就是說,他對這個名字很熟悉。也即是說,他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多拉德嗎?多拉德,對。

  是的,她的嘴唇說得大聲一些:多拉德先生。米娜喃喃他說,那首歌,他——多拉德先生唱得很可愛。而《夏日最後的玫瑰》是一支可愛的歌。米娜愛這支歌。「大酒杯」愛米娜所愛的歌。

  那是多拉德撇下的夏日最後的玫瑰。布盧姆感到腸氣在腹中回旋。

  蘋果酒淨是氣體,還會引起便秘。等一等。呂便·傑家附近的那家郵局。交一先令八便士。把這檔子事解決了吧。為了避人耳目,沿著希臘街繞過去。我要是沒跟他約會就好了。在戶外更自由自在。音樂。刺激你的神經。啤酒泵。她那只推搖籃的手支配著。霍斯山。支配著世界。[301]

  遙遠。遙遠。遙遠。遙遠。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萊昂內爾·利奧波德[302]沿著碼頭朝上游走去,淘氣的亨利揣著寫給瑪迪的信。波爾迪往前走去,拿著《偷情的快樂》,其中提到為了拉烏爾的那條鑲有榴邊的裙子[303],還想著「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304]。

  篤篤的盲人,篤篤地敲著走,篤篤地一路敲著邊石,篤篤又篤篤。

  考利給弄得發暈了。像是喝醉了。男人擺弄姑娘[305],不如適可而止。比方說,那些狂熱的聽眾。全身都是耳朵。連三十二分音符都不肯聽漏。雙目緊閉。隨著節拍不時點著頭。神魂顛倒了。你一動也不敢動。切不可思考。三句話不離本行。扯來扯去是關於音調的無聊話。

  全都是在試著找個話題。一中斷就會引起不快,因為你很難說。加德納大街上的那架風琴。老格林每年有五十英鎊的進項[306]。他好古怪,獨自住在那小閣樓裡,又是音栓,又是製音器,又是琴鍵。成天坐在管風琴跟前。[307]一連嘮叨[308]上幾個鐘頭,不是自言自語,就是跟那個替他拉風箱[309]的人說話。忽而低聲怒吼,忽而尖聲咒駡(他要塞進點兒什麼,她大聲說:不行[310])。接著,突然輕輕地釋放出很小很小的劈的一股氣。

  劈!很小的劈咿咿的一股氣。在布盧姆的小不點兒裡。

  「是他嗎?」迪達勒斯先生取回煙斗說,「今天早晨我跟他在一起來著,在可憐的小帕狄·迪格納穆的……」

  「哎,願天主降仁慈於他。」

  「順便提一下,那上頭有個音叉……」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他的老婆有副金嗓子。也許應該說是曾經有過。對吧?」利德維爾問。

  「哦,那准是調音師忘掉的,」莉迪亞對頭一個看到[311] 音叉的西蒙·萊昂納爾說,「他剛才到這兒來過。」

  她告訴第二個看到音叉的喬治·利德維爾說,那是個盲人。彈得非常精彩,聽來很有味道。燦爛的對照:褐發女莉迪亞,米娜金髮女。

  「大聲喊啊!」本·多拉德嚷道,「唱出聲來!」

  「我來!」考利神父大聲說。

  嚕嚕嚕嚕嚕嚕。

  我覺得我想要……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非常想要,」迪達勒斯先生直勾勾地盯著一隻沒有頭的沙丁魚說。

  在鐘形三明治容器下面,在麵包搭成的屍架上,停放著夏日最後的一條沙丁魚,最後的,孤零零的。布盧姆孤零零地[312] 。

  「好得很,」他盯著,「尤其是低音區。」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布盧姆貼著巴裡服裝公司踱去。但願我能夠。等一等。我要是能把那個創造奇跡的人搞到手。這所房子裡有二十四個律師。我點過數。訴訟。你們要彼此相愛。[313] 一摞摞的羊皮紙文件。皮克一波克特[314] 法律事務所擁有代理權。古爾丁一科利斯一沃德法律事務所。

  然而,就拿那個擊大鼓的漢子來說吧。他的職業是:米基·魯尼樂隊。奇怪,起初他是怎麼想到幹這一行的呢?坐在家裡,吃罷豬頭肉和包心菜,就坐在扶手椅上,抱著那只鼓,排練起他本人在樂隊裡演奏的那部分。嘭。嘭劈嘀。老婆聽了倒挺開心。驢皮。驢子一輩子挨鞭子抽,死了之後繼續挨猛打[315] 。嘭。猛打。這好像是那希麥克[316] ,不,我的意思是基斯麥特[317] 。命運。

  篤篤。篤篤。一個雙目失明的青年用手杖篤篤地跺路,篤篤、篤篤、篤篤地經過達利的櫥窗。那兒有個人魚,頭髮整個兒飄動著(不過他瞧不見),噗噗地抽著人魚的煙(瞎了,瞧不見),沁涼無比的人魚的煙。

  樂器。一片草葉,她雙手合十作貝殼狀,然後就吹奏。甚至用一把梳子和一張薄縐紙,也能吹出個曲調來。住在西倫巴德街的時候,摩莉穿著襯裙[318] ,披散著頭髮。我想,各行各業都有自身獨特的音樂,你明白吧?獵戶有號角。豁!你有角嗎?敲響那口鐘![319] 牧羊人有他的笛子。劈,小小的,一丁點兒。警察有哨子。「修理鎖和鑰匙哇!」「掃煙囪咧!」「四點鐘,一切正常,睡覺吧!」現在一切都失去啦。[320] 大鼓嗎?嘭劈嘀。等一等。我曉得。還有發佈員[321] 。小官吏。高個兒約翰。把死者喚醒。嘭。迪格納穆。可憐小小的因主之名[322] 。嘭。那是音樂。當然,我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嘭嘭嘭,很像所謂從頭[323] 。你依然可以聽到。當我們行進時,我們一路走去,一路走去。嘭。

  實在憋不住了。呋呋呋。可是如果在宴會上放了呢?這純粹是個風俗習慣問題,例如波斯王[324] 。念一聲禱文,抹一滴眼淚[355] 。然而,他想必是生來有點傻[326] ,竟沒有看出那是個義勇騎兵隊隊長。整個兒遮起來了。墳地上那個身穿棕色膠布雨衣的到底是什麼人呢?哎呀,小巷裡的妓女來啦!

  一個歪戴著黑色水手草帽、邋裡邋遢的妓女,大白天就兩眼無神地沿著碼頭朝布盧姆先生踱了過來。當他初見那綽約的身姿時[327] 。對,可不就是她嘛。我真是感到孤寂。雨夜在小巷子裡。角。誰有呢?他有,她瞧見了。這裡不是她的地盤。她是什麼人?她多半是。您哪,有沒有衣服讓我洗呢?她認識摩莉。把我甩掉了。一位身穿棕色衣衫、富富態態的女人跟你在一起。弄得你張皇失措。我們約會了,儘管曉得那是永遠也不可能,簡直是不可能的。[328] 代價太高,離家,可愛的家又太近。她瞧著我嗎?白天看上去是個醜八怪。臉像是在水裡泡過。討厭死啦。喔,可是,她也得像旁人那樣活下去呀。瞧瞧這兒吧。

  在萊昂內爾·馬克古董店櫥窗裡,是高傲的亨利·萊昂內爾·利奧波德,親愛的亨利·弗羅爾。 利奧波德·布盧姆先生認真地審視著殘舊的燭臺和那一個個鼓著狀似蛆蟲般的吹奏袋的諧音手風琴。大賤賣:六先令。不妨買下來學著拉拉。 倒不貴。讓她走過去吧。當然嘍, 凡是用不著的東西,你都會覺得貴。高明的售貨員正好一顯身手。他想賣什麼, 就讓你去買什麼。有個傢伙用瑞典製造的刀片替我刮了臉,然後我就買下了。他甚至向我討刮臉費。現在她走過去了。六先令。

  想必是蘋果酒的關係,要麼興許是那杯勃艮第。

  從近處,在褐發女旁;從遠處,在金髮女旁;在褐發女侍莉迪亞那朵誘人的夏日最後的玫瑰,卡斯蒂利亞的玫瑰跟前,他們一個個目光灼灼,大獻殷勤,丁零噹啷地碰著杯。首先是利德,隨後是迪、考、克,第五個是多拉。利德維爾、西·迪達勒斯、鮑勃·考利、克南和大個兒本·多拉德。

  篤篤。一個青年走進了闃無一人的奧蒙德的門廳。[329]

  布盧姆端詳著掛在萊昂內爾·馬克櫥窗裡的那幅豪邁的英雄肖像。羅伯特·埃米特最後的話。最後七句話。引自邁那貝爾的作品。[330]

  「諸位地道的男子漢。」

  「好哇,好哇,本。」「咱們一道舉杯吧。」、

  他們舉起杯來。

  哧唚喀、哧沖喀。[331]

  篤篤。一個雙目失明的青年站在門口。他沒瞧褐發女,也沒瞧金髮女,更沒瞧本、鮑勃、湯姆、西、喬治、「大酒杯」、裡奇、帕特。嘻嘻嘻嘻。他都沒有瞧。

  膩膩的布盧姆,油膩膩的布盧姆悄悄地讀著那最後幾句話。當我的祖國在世界各國之間。

  噗。

  准是那杯勃艮第在作怪。

  呋!噢。嚕嚕。

  佔有了一席之地。背後一個人也沒有。她已經走過去了。直到那時。只有到了那時。電車喀啷喀啷喀啷。好機會。來了。喀啷得喀啷喀啷。我敢說是那杯勃艮第。是的。一、二。方為我寫下。喀啦啊啊啊啊啊啊。墓誌銘。我的話。

  噗嚕嚕嚕嚕呋。

  完了。 [332]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