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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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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穌會會長,十分可敬的約翰·康米[1]邊邁下神父住宅的臺階,邊把光滑的懷錶揣回內兜。差五分三點。還來得及,正好走到阿坦[2]。那個男孩兒姓什麼來著?迪格納穆。對。著實恰當而正確[3]。應該去見見斯旺修士[4]。還有一封坎寧翰[5]先生的來信呢。是啊,盡可能滿足他的要求吧。這是位善良而能幹的天主教徒。布教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一個獨腿水手,架著雙拐,無精打采地一步一挪地往前悠蕩,嘴裡哼唱著什麼曲調。他悠蕩到仁愛會修女院前面,驀地停了下來,朝著耶穌會這位十分可敬的約翰·康米伸過一頂鴨舌帽,求他施捨。康米神父在陽光下祝福了他,因為神父知道自己的錢包裡只有一克朗銀幣。

  康米神父橫過馬路,跨過蒙喬伊廣場。他想了一下被炮彈炸斷了腿的士兵和水手怎樣在貧民救濟所裡結束餘生的事,又想起紅衣主教沃爾西的話:「如果我用為國王效勞的熱誠來侍奉天主,他也不會在我垂老之年拋棄我。」[6]他沿著樹蔭,走在閃爍著陽光的樹葉底下;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的太太[7]迎面而來。

  「我很好,真的,神父。您呢,神父?」

  康米神父確實非常健康。他也許會到巴克斯頓[8]去洗洗礦泉澡。她的公子們在貝爾維迪爾[9]念得蠻好吧?是嗎?康米神父聽到這情況,的確很高興。希伊先生本人呢?還在倫敦。議會仍在開會,可不是嘛。多好的天氣啊,真讓人心曠神怡。是啊,伯納德·沃恩[10]神父極可能會再來講一次道。啊,可不,了不起的成功。的確是位奇才。

  康米神父看到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的太太顯得那麼健康,高興極了,他懇請她代為向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致意。是的,他准登門去拜訪。

  「那麼,再見吧,希伊太太。」

  康米神父脫下大禮帽告別,朝著她面紗上那些在陽光下閃著墨光的烏珠蕪爾一笑。一邊走開一邊又漾出微笑。他曉得自己曾用檳榔果膏把牙刷得乾乾淨淨。

  康米神父踱著,邊走邊泛出微笑,因為他記起伯納德·沃恩神父那逗樂兒的眼神和帶倫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咋不趕走那些起哄的傢伙?」[11]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熱心腸的人。這一點不假。以他獨特的方式,確實做過不少好事。這是毫無疑問的。他說他熱愛愛爾蘭,也熱愛愛爾蘭人。誰能相信他還出身於世家呢?是威爾士人吧?

  哦,可別忘了。那封給管轄教區的神父的信。

  在蒙喬伊廣場的角落裡,康米神父攔住三個小學童。對,他們是貝爾維迪爾的學生。呃,班次很低。他們在學校裡都是好學生嗎?哦,那就好極啦。那麼,他叫什麼名字呢?傑克·索恩。他叫什麼?傑爾[12]·加拉赫。另一個小不點兒呢?他的名字叫布魯尼·萊納姆。哦,起了個多麼好的名字。

  康米神父從前胸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少年布魯尼·萊納姆,並指了指菲茨吉本街拐角處的紅色郵筒。

  「可是留點兒神,別把你自個兒也投進郵筒裡去,小不點兒,」他說。

  孩子們的六隻眼睛盯著康米神父,大聲笑了起來:

  「哦,您哪。」

  「喏,讓我瞧瞧你會不會投郵,」康米神父說。

  少年布魯尼·萊納姆跑到了馬路對面,將康米神父那封寫給管轄教區神父的信塞進紅豔豔的郵筒口裡。康米神父泛著微笑,點了點頭。然後又笑了笑,就沿著蒙喬伊廣場向東踱去。

  舞蹈等課程的教師丹尼斯·傑·馬金尼[13]先生頭戴絲質大禮帽,身穿滾著綢邊的暗藍灰色長禮服,系著雪白的蝴蝶結,下面是淡紫色緊腿褲;戴著鮮黃色手套,腳登尖頭漆皮靴。他舉止端莊地走著,來到迪格納穆庭院的角上。這時,馬克斯韋爾夫人擦身而過,他趕緊畢恭畢敬地閃到邊石上去。

  那不是麥吉尼斯太太[14]嗎?

  滿頭銀髮、儀錶堂堂的麥吉尼斯太太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她朝康米神父點頭致意。康米神父含笑施禮。她近來可好?

  夫人風度憂雅,頗有點兒像蘇格蘭女王瑪麗[15]。想想看,她竟然是個當鋪老闆娘!喲,真是的!這麼一派……該怎麼說呢?……這麼一派女王風度。

  康米神父沿著大查爾斯街前行,朝左側那緊閉著門的自由教會[16]瞟了一眼。可敬的文學士T·R·格林將(按照神的旨意)[17]佈道。他們稱他作教區牧師。他呢,認為講上幾句兒乃是義不容辭的[18]。然而,得對他們寬大為懷。不可克服的愚昧。他們畢竟也是根據自己的見解行事的啊。

  康米神父拐了彎,沿著北環路踱去。奇怪,這樣一條重要的通衢大道,竟然沒鋪設電車路。肯定應該鋪設。

  一樣背著書包的學童從裡奇蒙大街那邊跨過馬路而來。個個揚起肮裡肮髒的便帽。康米神父一次又一次慈祥地朝他們還禮。這都是些公教弟兄會[19]的孩子們。

  康米神父一路走著,聞到右側飄來一股煙香。波特蘭橫街的聖約瑟教堂。那是給貞節的老嫗們開設的。[20]神父沖著聖體[21]摘下帽子。她們固然操守高尚,只是,有時脾氣挺壞。

  來到奧爾德勃勒邸第附近,康米神父想起那位揮金如土的貴族。而今,這裡改成了公事房還是什麼的。[22]

  康米神父開始開始順著北灘路走去,站在自己那爿商號門口的威廉·加拉赫先生朝他施禮。康米神父向威廉·加拉赫先生還禮,並嗅到了成條的醃豬肋骨肉和桶裡裝得滿滿的冰鎮黃油的氣味。他走邊葛洛根煙草鋪,店前斜靠著一塊塊張貼新聞的告示板,報道發生在紐約的一樁慘案[23]。在美國,這類事件層出不窮。倒楣的人們毫無準備地就那麼送了命。不過,徹底悔罪也能獲得赦免[24]。

  康米神父走邊丹尼爾·伯金的酒館兒。兩個沒找到活兒幹的男人在閑倚著窗口消磨時光。他們向他行禮,他也還了禮。

  康米神父走過H·J·奧尼爾殯儀館。科尼·凱萊赫正一邊嚼著一片枯草,一邊在流水帳簿上划算著。一個巡邏的警察向康米神父致敬,康米神父也回敬了一下。走邊尤克斯泰特豬肉店,康米神父瞧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黑白紅色的豬肉香腸,像是彎曲的管子。在查爾維爾林蔭道的樹底下,康米神父瞅見一艘泥炭船,一匹拉纖的馬低垂著腦袋,頭戴髒草帽的船老大坐在船中央,抽著煙,目不轉睛地望著頭頂上一根白楊樹枝。真是一派田園詩意。康米神父琢磨著造物主的旨意:讓沼澤裡產生泥炭,供人們來挖掘,運到城市和村莊。於是,窮人家裡就生得起火了。

  來到紐科門橋上,上加德納街聖方濟各·沙勿略教堂的這位十分可敬的耶穌會會長約翰·康米跨上一輛駛往郊外的電車。

  一輛駛往市內的電車在紐科門橋這一站停住了。聖阿加莎教堂的本堂神父、至尊的尼古拉斯·達德利下了車。

  康米神父是由於討厭徒步跋涉泥島[25]那段髒路,才在紐科門橋搭乘這趟駛往郊外的電車的。

  康米神父在電車的一角落座。他仔細地把一張藍色車票掖在肥大的小山羊皮手套的扣眼間;而四先令和一枚六便士以及五枚一便士[26]則從他的另一隻戴了小山羊皮手套的巴掌上,斜著滑進他的錢包。當電車從爬滿常春藤的教堂前馳過的時候,他想道:通常總是剛一粗心大意地扔掉車票,查票的就來了。康米神父覺得,就如此短暫而便宜的旅途而言,車上的乘客未免過於一本正經了。康米神父喜歡過得既愉快而又事事得體。

  這是個寧靜的日子。坐在康米神父對面那位戴眼鏡的紳士解釋完了什麼,朝下望去。康米神父猜想,那准是他的妻子。

  一個小哈欠使那位戴眼鏡的紳士的妻子啟開了口。她舉起戴著手套的小拳頭,十分文雅地打了個哈欠,用戴了手套的小拳頭輕輕碰了碰啟開的嘴,甜甜地泛出一絲微笑。

  康米神父覺察出車廂裡散發著她那香水的芬芳。他還發覺,挨著她另一邊的一個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的邊沿上。[27]

  康米神父曾經在祭壇欄杆邊上吃力地把聖體送進一個動作拙笨的老人嘴裡。那人患有搖頭症。

  電車在安斯利橋停了下來。正要開動時,一個老嫗抽冷子從她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她要下車。售票員拽了一下鈴繩,叫刹車,好讓她下去。她挎著籃子,提了網兜,踱出車廂。康米神父望見售票員將她連籃子帶網兜扶下車去。康米神父思忖,她那一便士車錢都差點兒坐過了頭。從這一點來看,她是那種善良人中間的一個,你得一再告訴她們說,己經被赦免了:「祝福你,我的孩子,為我祈禱吧。」[28]然而她們在生活中有那麼多憂慮,那麼多操心的事兒,可憐的人們。

  廣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頓[29]先生咧著黑人的厚嘴唇,朝康米神父作出一副怪相。

  康米神父想到黑、棕、黃色人種的靈魂啦,他所做的有關耶穌會的聖彼得·克萊佛爾[30]和非洲傳教事業的宣講啦,傳播信仰啦,還有那數百萬黑、棕、黃色的靈魂。當大限像夜裡的小偷那樣忽然來到[31]時,他們卻尚未接受洗禮。康米神父認為,那位比利時耶穌會會士所著《選民之人數》[32]一書中的主張,還是入情入理的。那數百萬人的靈魂是天主照自己的形象創造[33]的。然而他們不曾(按照神的旨意[34])獲得信仰。但他們畢竟是天主的生靈,是天主所創造的。依康米神父看來,讓他們統統沉淪未免太可惜了,而且也可以說是一種浪費。

  康米神父在豪斯路那一站下了車。售票員向他致敬,他也還了禮。

  馬拉海德路一片寂靜。這條路和它的名字很合康米神父的心意。馬拉海德喜洋洋,慶祝鐘聲響啊響。[35]馬拉海德的塔爾伯特勳爵,馬拉海德和毗鄰海域世襲海軍司令的直系繼承者。緊接著,徵召令下來了。在同一天,她從處女一變而為妻子和遺孀[36]。那是世風古樸的半月,鄉區裡一片歡快,是效忠爵爺領地的古老時代。

  康米神父邊走邊思索著自己所著的那本小書《爵爺領地的古老時代》[37]以及另一本值得一寫的書,關於耶穌會修道院以及莫爾斯沃思勳爵之女——第一代貝爾弗迪爾伯爵夫人瑪麗·羅奇福特[38]。

  一個青春已逝、神色倦怠的夫人,沿著艾乃水湖[39]畔踽踽獨行。第一代貝爾弗迪爾伯爵夫人神色倦怠地在蒼茫暮色中仿徨。當一隻水獺躍進水裡時,她也木然無所動。誰曉得實情呢?正在吃醋的貝爾弗迪爾爵爺不可能,聽她懺悔的神父也不可能知道她曾否與小叔子完全通姦,曾否被他往自己那女性天然器官內射精[40]吧?按照婦女的常情,倘若她沒有完全犯罪,她只須不痛不癢地懺悔一番。知道實情的,只有天主、她本人以及他——她那位小叔子。

  康米神父想到了那種暴虐的縱欲,不管怎麼說,為了人類在地球上繁衍生息,那是不可或缺的。也想到了我們的所作所為迥乎不同於天主。

  唐約翰[4]·康米邊走路迫在往昔的歲月裡徘徊。在那兒,他以慈悲為懷,備受尊重。他把人們所懺悔的樁樁隱秘都銘記在心頭;在一間天花板上吊著累累果實、用蜜蠟打磨的客廳裡,他以笑臉迎迓貴人們一張張笑容可掬的臉。新郎和新娘的手,貴族和貴族,都通過唐約翰·康米,將掌心疊放在一起了。

  這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日子。

  隔著教堂墓地的停柩門,康米神父望到一畦畦的捲心菜,它們攤開寬綽的下葉向他行著屈膝禮。天空,一小簇白雲彩映入眼簾,正徐徐隨風飄下。法國人管這叫毛茸茸的[42]。這個詞兒恰當而又樸實。

  康米神父邊誦讀日課[43],邊眺望拉思科非[44]上空那簇羊毛般的雲彩。他那穿著薄短襪的腳脖子被克朗戈伍斯田野裡的殘梗亂茬刺得癢癢的。他一面誦著晚課,一面傾聽分班排遊戲的學童們的喊叫聲——稚嫩的嗓音劃破傍晚的靜謐。當年他曾經當過他們的校長。他管理得很寬厚。[45]

  康米神父脫掉手套,掏出紅邊的《聖教日課》。一片象牙書簽標示著該讀哪一頁。

  九時課[46]。按說應該在午飯前誦讀的。可是馬克斯韋爾夫人來了。

  康米神父悄悄地誦畢《天主經》和《聖母經》[47],在胸前面個十字:天主啊,求你快快拯救我![48]

  他安詳地踱步,默誦著九時課,邊走邊誦,一直誦到心地純潔的人有福了[49]的第Res[50]節:

  你法律的中心乃是真理;

  你一切公正的誡律永遠長存![51]

  一個漲紅了臉的小夥子[52]從籬笆縫隙間鑽了出來。 跟著又鑽出一個年輕姑娘,手裡握著一束搖曳不停的野雛菊。小夥子突然舉帽行了個禮,年輕姑娘趕忙彎下腰去,緩慢仔細地將巴在她那輕飄飄的裙子上的一截小樹枝摘掉。

  康米神父莊重地祝福了他們倆,然後翻開薄薄的一頁《聖教日課》:Sin[53]。

  有權勢的人無故逼迫我,但我尊重你的法律。[54]

  ***

  科尼·凱萊赫合上他那本長方形的流水帳簿,用疲憊的目光掃了掃那宛如哨兵般立在角落裡的松木棺材蓋兒一眼。他挺直了身子,走到棺材蓋兒跟前,以它的一角為軸心,旋轉了一下,端詳著它的形狀和銅飾。他邊嚼著那片乾草,邊放回棺材蓋兒,來到門口。他在那兒把帽檐往下一拉,好讓眼睛有個遮蔭,然後倚著門框懶洋洋地朝外面望著。

  約翰·康米神父在紐科門橋上了駛往多利山的電車。

  科尼·凱萊赫交叉著那雙穿了大皮靴子的大腳,帽檐拉得低低的,定睛望著,嘴裡還咀嚼著那片乾草。

  正在巡邏的丙五十七號警察停下腳步,跟他寒喧。

  「今兒個天氣不錯,凱萊赫先生。」

  「可不是嘛,」科尼·凱萊赫說。

  「悶熱得厲害,」警察說。

  科尼·凱萊赫一聲不響地從嘴裡啐出一口乾草汁,它以弧形線飛了出去。就在這當兒,一隻白晳的胳膊從埃克爾斯街上的一扇窗戶裡慷慨地丟出一枚硬幣。[55]

  「有什麼最好的消息?」他問。

  「昨兒晚上我看到了那個特別的聚會,」警察壓低嗓門說。

  ***

  一個獨腿水手架著丁字拐,在麥康內爾藥房跟前拐了個彎,繞過拉白奧蒂的冰淇淋車,一顛一顛地進了埃克爾斯街。拉裡·奧羅克[56]只穿了件襯衫站在門口,水手就朝著他毫不友善地吼叫:

  為了英國……

  他猛地往前悠蕩了兒步,從凱蒂和布棣·迪達勒斯身邊走過,並站住,吼了一聲:

  為了家園和麗人。[57]

  從傑·傑·奧莫洛伊那張蒼白愁苦的臉可以知道,蘭伯特先生正在庫房裡接見來客。

  一位胖太太停下來,從手提包裡掏出一枚銅幣,丟在伸到她跟前的便帽裡。水手喃喃地表示謝意,慍怒地朝那些對他置之不理的窗戶狠狠地盯了一眼,把腦袋一耷拉,又向前悠蕩了四步。

  他停下來,怒衝衝地咆哮著:

  為了英國……

  兩個打赤腳的頑童嚼著長長的甘草根,在他身旁站下來,嘴裡淌著黃糊糊的涎水,呆呆望著他那殘肢。

  他使勁朝前悠蕩了幾步,停下來,沖著一扇窗戶揚起頭,用拖長的深沉嗓音吼道:

  為了家園和麗人。

  窗內發出小鳥鳴囀般的圓潤快活的口哨聲,持續了一兩節才止住。窗簾拉開了。一張寫著「房間出租,自備家具」字樣的牌子打窗框上滑落下去。窗口露出一隻豐腴赤裸、樂善好施的胳膊,是從連著襯裙的白色乳搭那繃得緊緊的吊帶間伸出的。一隻女人[58]的手隔著地下室前的欄杆擲出一枚硬幣。它落在人行道上了。

  一個頑童朝這枚硬幣跑去,拾了起來,把它投進這位歌手的便帽時,嘴裡說著:

  「喏,大叔。」

  ***

  凱蒂和布棣·迪達勒斯推開門,走進那狹窄、蒸氣彌漫的廚房。

  「你把書當出去了嗎?」布棣問。

  瑪吉站在鐵灶[59]跟前,兩次用攪鍋的棍兒把一團發灰的什麼許進冒泡的肥皂水裡,然後擦了擦前額。

  「他們一個便士也不給,」她說。

  康米神父走邊克朗戈伍斯田野,他那雙穿著薄短襪的腳脖子被殘茬紮得癢癢的。

  「你到哪家去試的?」布棣問。

  「麥吉尼斯當鋪。」

  布棣跺了跺腳,把書包往桌上一慣。

  「別自以為了不起,叫她遭殃去吧!」她嚷道。

  凱蒂走到鐵灶跟前,眯起眼睛凝視著。

  「鍋裡是什麼呀?」她問。

  「襯衫,」瑪吉說。

  布棣氣惱地嚷道:

  「天哪!難道咱們什麼吃的也沒有了嗎?」

  凱蒂用自己的髒裙子墊著手,掀開湯鍋的蓋兒問:

  「這裡面是什麼?」

  鍋裡噴出的一股熱氣就回答她了。

  「豌豆湯,」瑪吉說。

  「你打哪兒弄來的?」凱蒂問。

  「瑪麗·帕特裡克修女那兒,」瑪吉說。

  打雜的搖了一下鈴。

  叮啷啷!

  布棣在桌前落座,餓著肚子說:「端到這兒來!」

  瑪吉把稠糊糊的湯從鍋裡倒進了碗。坐在布棣對面的凱蒂邊用指尖將麵包渣塞進嘴裡,邊安詳地說:

  「咱們有這麼多吃的就蠻好了。迪麗哪兒去啦?」

  「接父親去了,」瑪吉說。

  布棣邊把麵包大塊兒大塊兒地掰到黃湯裡,邊饒上一句:

  「我們不在天上的父親……」[60]

  瑪吉過往凱蒂的碗裡倒黃湯,邊嚷道:

  「布棣!不許這麼胡說八道!」

  一葉小舟——揉成一團丟掉的「以利亞來了」[61],浮在利菲河上,順流而下。穿過環道橋[62],沖出橋墩周圍翻滾的激流,繞過船身和錨鏈,從海關舊船塢與喬冶碼頭之間向東漂去。

  ***

  桑頓鮮花水果店的金髮姑娘正往柳條筐裡鋪著窸窣作響的纖絲。布萊澤斯·博伊蘭遞給她一隻裹在粉紅色薄縐紙裡的瓶子以及一個小罐子。

  「把這些先放進去,好嗎?」他說。

  「好的,先生,」金髮姑娘說,「上面放水果。」

  「行,這樣挺好,」布萊澤斯·博伊蘭說。

  她把圓滾滾的梨頭尾交錯地碼得整整齊齊,還在夾縫兒裡撂上羞紅了臉的熟桃。

  布萊澤斯·博伊蘭腳上登著棕黃色新皮鞋,在果香撲鼻的店堂裡踱來踱去,拿起那鮮嫩、多汁、帶褶紋的水果,又拿起肥大、紅豔豔的西紅柿,嗅了嗅。

  頭戴白色高帽的H·E·L·Y'S[63]從他面前列隊而行;穿過坦吉爾巷,朝著目的地吃力地走去。

  他從托在薄木片上的一簇草莓跟前驀地掉過房來,由表兜裡拽出一塊金懷錶,將錶鏈抻直。

  「你們可以搭電車送去嗎?馬上?」

  在商賈拱廊內,一個黑糊糊的背影正在翻看著小販車上的書。[64]

  「先生,管保給你送到。是在城裡嗎?」

  「可不,」布萊澤斯·博伊蘭說,「十分鐘。」

  金髮姑娘遞給他標簽和鉛筆。

  「先生,勞您駕寫下地址好嗎?」

  布萊澤斯·博伊蘭在櫃檯上寫好標簽,朝她推過去。

  「馬上送去,可以嗎?」他說,「是給一位病人的。」

  「好的,先生。馬上就送,先生。」

  布萊澤斯·博伊蘭在褲兜裡擺弄著錢,發出一片快樂的聲響。

  「要多少錢?」他問。

  金髮姑娘用纖指數著水果。

  布萊澤斯·博伊蘭朝她襯衫的敞口處望了一眼,小雛兒。他從高腳杯裡拈起一朵紅豔豔的麝香石竹。

  「這是給我的吧?」他調情地問。

  金髮姑娘斜瞟了他一眼,見他不惜花費地打扮,領帶稍微歪斜的那副樣子,不覺飛紅了臉。

  「是的,先生,」她說。

  她靈巧地彎下腰去,數了數圓滾滾的梨和羞紅的桃子。

  布萊澤斯·博伊蘭越發心蕩神馳地瞅著她那襯衫敞口處,用牙齒叼著紅花的莖,嘻笑著。

  「可以用你的電話說句話兒嗎?」他流裡流氣地問。

  ***

  「不過![65]」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66]說。

  他隔著斯蒂芬的肩膀,凝視著哥爾德斯密斯[67]那疙疙瘩瘩的腦袋。

  兩輛滿載遊客的馬車徐徐經過,婦女們緊攥著扶手坐在前面。一張張蒼白的臉。[68]男子的胳膊坦然地摟著女人矮小的身子。一行人把視線從三一學院移到愛爾蘭銀行那聳立著圓柱、大門緊閉的門廳。那裡,鴿群正咕咕咕地叫著。

  「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69]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說,「我也曾這麼想過。當時我確信這個世界簡直像個豬圈。太糟糕啦。因為你這副嗓子……可以成為你的財源,明白嗎?然而你在做著自我犧牲。」[70]

  「不流血的犧牲,」[71]斯蒂芬笑眯眯地說。他攥著梣木手杖的中腰,緩慢地輕輕地來回擺動著。

  「但願如此,」[72]蓄著口髭的圓臉蛋兒愉快地說,「可是,我的話你也聽聽才好。考慮考慮吧。」[73]

  從印契科馳來的一輛電車,服從了格拉頓用嚴厲的石手[74]發出的停車信號。一群隸屬于軍樂隊的蘇格蘭高原士兵從車上七零八落地下來了。

  「我仔細想一想,」[75]斯蒂芬說,低頭瞥了一眼筆挺的褲腿。

  「你這話是當真的吧,呃?」[76]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說。

  他用那厚實的手緊緊握住斯蒂芬的手。一雙富於人情味的眼睛朝他好奇地凝視了一下,接著就轉向一輛馳往多基的電車。

  「來啦,」匆忙中,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友善地說,「到我那兒去坐坐,再想想吧。再見,老弟。」[77]

  「再見,大師,」斯蒂芬說,他騰出手來掀了掀帽子說,「謝謝您啦!」[78]

  「客氣什麼?」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說,「原諒我,呃?祝你健康!」[79]

  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把樂譜卷成指揮棒形,打了打招呼,邁開結實耐穿的褲腿去趕搭那趟駛往多基的電車。他被捲進那群身著短褲、裸著膝蓋的高原士兵——他們偷偷攜帶著樂器,正在亂哄哄地擁進三一學院的大門[80]——所以他白跑了一趟,招呼也白打了。

  ***

  鄧恩小姐[81]把那本從卡佩爾大街圖書館借來的《白衣女》[82]藏在抽屜盡裡邊,將一張花哨的信紙捲進打字機。

  裡面故弄玄虛的地方大多了。他愛上了那位瑪莉恩沒有呢?換上一本瑪麗·塞西爾·海依[83]的吧。

  圓盤[84]順著槽溜下去。晃了一陣才停住,朝他們飛上一眼:六。

  鄧恩小姐把打字機鍵盤敲得咯嗒咯嗒地響著:

  「一九〇四年六月十六日。」

  五個頭戴白色高帽的廣告人來到莫尼彭尼商店的街角和還不曾豎立沃爾夫·托恩[85]雕像的石板之間,他們那H·E·L·Y』S的蜿蜒隊形就掉轉過來, 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原路走回去。

  隨後,她定睛望著專門扮演輕佻風騷角色的漂亮女演員瑪麗·肯德爾[86]的大幅海報,慵懶地倚在桌上,在雜記本上胡亂塗寫幾個十六和大寫的字母S。 芥末色的頭髮。抹得花裡胡哨的臉頰。她並不俊俏,對嗎?瞧她捏著裙角那副樣子!我倒想知道,那個人今晚到不到樂隊去[87]。我要是能叫裁縫給我做一條蘇西·內格爾那樣的百褶裙該有多好。走起來多有氣派。香農和划船俱樂部[88]裡所有那些時髦人物眼睛簡直都離不開她了。真希望他今天不要把我一直留到七點。

  電話鈴在她耳邊猛地響了起來。

  「喂!對,先生。沒有,先生。是的,先生。五點以後我給他們打電話。 只有那兩封——一封寄到貝爾法斯特[89],一封寄到利物浦。好的,先生。那麼,如果您不回來,過六點我就可以走了吧。六點一刻。好,先生。二十七先令六。我會告訴他的。對,一鎊七先令六。」

  她在一個信封上潦草地寫下三個數字。

  「博伊蘭先生!喂!《體育報》那位先生來找過您。對,是利內翰先生。他說,四點鐘他要到奧蒙德飯店去。沒有,先生。是的,先生。過五點我給他們打電話。」

  ***

  兩張粉紅色的臉借著小小火把的光亮出現了。[90]

  「誰呀?」內德·蘭伯特問,「是克羅蒂嗎?」

  「林加貝拉和克羅斯黑文,」正在用腳探著路的一個聲音說。

  「嘿,傑克,是你嗎?」內德·蘭伯特說著,在搖曳的火光所映照的拱頂下,揚了揚軟木條打著招呼。「過來吧,當心腳底下。」

  教士高舉著的手裡所攥的塗蠟火柴映出一道長長的柔和火焰燃盡了,掉了下去。紅色斑點在他們腳跟前熄滅,周圍彌漫著發黴的空氣。

  「多有趣!」昏暗中一個文雅的口音說。

  「是啊,神父,」內德·蘭伯特熱切地說,「如今咱們正站在聖瑪麗修道院的會議廳裡。這是一個有歷史意義的遺跡。一五三四年,絹騎士托馬斯[91]就是在這裡宣佈造反的。這是整個都柏林最富於歷史意義的地方了。關於這事,總有一天奧馬登·勃克會寫點什麼的。合併[92]以前,老愛爾蘭銀行就在馬路對面。猶太人的聖殿原先也設在這兒。後來他們在阿德萊德路蓋起了自己的會堂。傑克,你從來沒到這兒來過吧?」

  「沒有過,內德。」

  「他[93]是騎馬沿著戴姆人行道來的,」那個文雅的口音說,「倘若我沒記錯的話,基爾代爾一家人的宅第就在托馬斯大院裡。」

  「可不是嘛,」內德·蘭伯特說,「一點兒也不錯,神父。」

  「承蒙您的好意,」教士說,「下次可不可以允許我……」

  「當然可以,」內德·蘭伯特說,「什麼時候您高興,就儘管帶著照相機來吧。我會叫人把窗口那些口袋清除掉。您可以從這兒,要麼從這兒照。」

  他在寧靜的微光中踱來踱去,用手中的木條敲敲那一袋裝堆得高高的種籽,並指點著地板上取景的好去處。

  一張長臉蛋上的鬍子和視線,部落在一方棋盤上。[94]

  「深深感謝,蘭伯特先生,」教士說,「您的時間寶貴,我不打擾了……」

  「歡迎您光臨,神父,」內德·蘭伯特說,「您願意什麼時候光臨都行。比方說,下周吧。瞧得見嗎?」

  「瞧得見,瞧得見。那麼我就告辭了,蘭伯特先生。見到您,我十分高興。」

  「我才高興呢,神父,」內德·蘭伯特回答。

  他把來客送到出口,隨手把木條旋轉著擲到圓柱之間。他和傑·傑·奧莫洛伊一道慢悠悠地走進瑪麗修道院街。那裡,車夫們正往一輛輛平板車上裝著一麻袋一麻袋角豆麵和椰子粉,韋克斯福德的奧康內爾。[95]

  他停下腳步來讀手裡的名片。

  「休·C·洛失神父,拉思柯非。[96]現住:薩林斯[97]的聖邁克爾教堂。一個蠻好的年輕人。他告訴我,他正在寫一本關於菲茨傑拉德家族[98]的書。他對歷史了如指掌,的的確確。」

  那個年輕姑娘仔細緩慢地將巴在她那輕飄飄的裙子上的一載小樹枝摘掉。[99]

  「我還只當你在策劃另一次火藥陰謀[100]呢,」傑·傑·奧莫洛伊說。

  內德·蘭伯特用手指在空中打了個響榧子。

  「唉呀!」他失聲叫道,「我忘記告訴他基爾代爾伯爵[101]放火燒掉卡舍爾大教堂後所說的那番話了。你曉得他說了什麼嗎?『我幹了這檔子事實在覺得過意不去,』他說,『然而天主在上,我確實以為大主教正在裡面呢。』不過,他也許並不愛聽。什麼?天哪,不管怎樣,我也得告訴他。這就是偉大的伯爵,大[102]菲茨傑拉德。他們統統是火暴性子,傑拉德家族這些人。」

  當他走過去時,輓具松了的那些馬受了驚,一副緊張的樣子。他拍了拍挨著他的那匹花斑馬的顫抖的腰腿,喊了聲:

  「籲!好小子!」

  他掉過臉來問傑·傑·奧莫洛伊:

  「呃,傑克。什麼事呀?遇到什麼麻煩啦?等一會兒。站住。」

  他張大了嘴,腦袋使勁朝後仰著,凝然不動地站住,旋即大聲打了個噴嚏。

  「哈哧!」他說,「該死!」

  「都怪這些麻袋上的灰塵,」傑·傑·奧莫洛伊彬彬有禮地說。

  「不是,」內德·蘭伯特氣喘吁吁地說,「我著了……涼,前天……該死……前天晚上……而且,那地方的賊風真厲害……」

  他拿好手絹,準備著打下一個……

  「今天早晨……我到……葛拉斯涅文去了……可憐的小……他叫什麼來著……哈哧!……摩西他娘啊!

  ***

  穿深紅色背心的湯姆·羅赤福特手托一摞圓盤,頂在胸前,另一隻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個。

  「瞧,」他說,「比方說,這是第六個節目。從這兒進去,瞧。眼下節目正在進行。」

  他把圓盤塞進左邊的口子給他們看。它順著槽溜下去,晃了一陣才停住,朝他們飛上一眼:六。[103]

  當年的律師[104]趾高氣揚,慷慨陳詞。他們看見裡奇·古爾丁攜帶著古爾丁-科利斯-沃德律師事務所的帳目公文包,從統一審計辦公室一路走到民事訴訟法庭。然後聽到一位上了歲數的婦女身穿寬大的絲質黑裙,窸窸窣窣地走出高等法院[105]海事法庭,進了上訴法庭,她面上泛著半信半疑的微笑,露出假牙。

  「瞧,」他說,「瞧,我最後放進去的那個已經到這兒來了:節目結束。衝擊力。杠杆作用。明白了嗎?」

  他讓他們看右邊那越摞越高的圓盤。

  「高明的主意,」大鼻子弗林抽著鼻孔說,「那麼來晚了的人就能知道哪個節目正在進行,哪些己經結束了。」

  「瞧明白了吧?」湯姆·羅赤福特說。

  他自己塞進了一個圓盤,望著它溜下去,晃動,飛上一眼,停住:四。正在進行的節目。

  「我這就到奧蒙德飯店去跟他見面,」利內翰說,「探探口氣。好心總會有好報。」

  「去吧,」湯姆·羅赤福特說,「告訴他,我等博伊蘭都等急啦。」

  「晚安,」麥科伊抽冷子說,「當你們兩個人著手幹起來的時候…」

  大鼻子弗林朝那杠杆彎下身去,嗅著。

  「可是這地方是怎麼活動的呢,湯米?」他問道。

  「吐啦嚕[106],」利內翰說,「回頭見。」

  他跟著麥科伊走了出去,穿過克蘭普頓大院的小方場。

  「他是個英雄,」他毫不遲疑地說。

  「我曉得,」麥科伊說,「你指的是排水溝吧。」

  「排水溝?」利內翰說,「是陰溝的檢修口。」

  他們走過丹·勞裡遊藝場,專演風騷角色的妖媚女演員瑪麗·肯德爾從海報上朝他們投以畫得很蹩腳的微笑。

  他們來到錫卡莫街,沿著帝國遊藝場旁的人行道走著,利內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麥科伊聽。有個陰溝口,就像那討厭的煤氣管一樣,卡住了一個可憐的傢伙。陰溝裡的臭氣已把他熏個半死。湯姆·羅赤福特連那件經紀人背心也來不及脫,身上系了根繩子,就不顧一切地下去了。還真行,他用繩子套住那可憐的傢伙,兩個人就都給拽了上來[107]。

  「真是英雄的壯舉,」他說。 奔傑維斯街。

  「這邊走,」他一面朝右邊走一面說,「我要到萊納姆那兒去瞧瞧『權杖』[108]的起價。你那塊帶金鏈兒的金表幾點啦?」

  麥科伊窺伺了一下馬庫斯·特蒂烏斯·摩西那幽暗的辦事處,接著又瞧了瞧奧尼爾茶葉店的掛鐘。

  「三點多啦,」他說,「誰騎『權杖』?」

  「奧馬登」,利內翰說,「那是匹精神十足的小母馬。」

  在聖殿酒吧前等候的時候,麥科伊躲開一條香蕉皮,然後用腳夾把它輕輕挑到人行道的陰溝裡去。誰要是喝得爛醉黑咕隆咚地走到這兒,會很容易就摔個跟頭。

  為了讓總督出行的車馬經過,車道[109]前的大門敞開了。

  「一博一,」利內翰回來說,「我在那兒碰見了班塔穆·萊昂斯。他打算押一匹別人教給他的破馬,它壓根兒就沒有過贏的希望。打這兒穿過去。」

  他們拾級而上。在商賈拱廊內,一個黑糊糊的背影正在翻閱著小販車上的書。 「他在那兒呢,」利內翰說。

  「不曉得他在買什麼,」麥科伊說著,回頭瞥了一眼。

  「《利奧波德或稞麥花兒開》[110],」利內翰說。

  「他是買減價書的能手,」麥科伊說,「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他在利菲街花兩先令從一個老頭那兒買了一本書。裡面有精采的圖片,足足值一倍錢。星星啦,月亮啦,帶長尾巴的慧星啦。是一部關於天文學的書。」

  利內翰笑了。

  「我講給你聽一個關於慧星尾巴的極有趣兒的故事,」他說,「站到太陽地兒來。」

  他們橫過馬路來到鐵橋跟前,沿著河堤邊的惠靈頓碼頭走去。

  少年帕特裡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納穆[111]拿著一磅半豬排,從曼根的(原先是費倫巴克的)店裡走了出來。

  「那一次格倫克裡的感化院舉行了盛大的宴會[112],」利內翰起勁地說,「要知道,那是一年一度的午餐會。得穿那種漿洗得筆挺的襯衫。市長大人出席了——當時是維爾·狄龍。查爾斯·卡梅倫爵士和丹·道森講了話,還有音樂。巴特爾·達西演唱了,還有本傑明·多拉德……」

  「我曉得,」麥科伊插了嘴,「我太太也在那兒唱過一次。」

  「是嗎?」利內翰說。

  一張寫有「房間出租,自備家具」字樣的牌子,又出現在埃克爾斯街七號的窗框上[113]。

  他把話打住片刻,接著又喝哧喝哧地喘著氣笑開了。

  「等等,容我來告訴你,」他說,「卡姆登街的德拉亨特包辦酒菜,鄙人是勤雜司令。布盧姆夫婦也在場。我們供應的東西可海啦:紅葡萄酒、雪利酒、陳皮酒,我們也十分對得起那酒,放開量暢飲一通。喝足了才吃,大塊的冷凍肘子有的是,還有百果餡餅[114]……」

  「我曉得,」麥科伊說,「那一年我太太也在場……」

  利內翰興奮地挽住他的胳膊。

  「等一等,我來告訴你,」他說,「尋歡作樂夠了,我們還吃了一頓夜宵。當我們走出來時,己經是第二天的淩晨幾點[115]啦。回家的路上翻過羽床山, 好個出色的冬夜啊,布盧姆和克裡斯·卡利南坐在馬車的一邊,我和他太太坐另一邊。我們唱起來了,無伴奏的男聲合唱,二重唱。看啊,清晨的微曦[116]。 她那肚帶下面灌滿了德拉亨特的紅葡萄酒。那該死的車子每顛簸一次,她都撞在我身上。那真開心到家啦!她那一對兒可真棒,上主保佑她。像這樣的。」

  他凹起掌心,將雙手伸到胸前一腕尺的地方,蹙著眉頭說。

  「我不停地為她把車毯往腿下掖,並且整一整她披的那條襲皮圍巾。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用兩隻手在半空比劃出豐滿曲線的造型。他快樂得雙目緊閉,渾身倦縮著,嘴裡吹出悅耳的小鳥啁啾聲。

  「反正那小子直挺挺地豎起來了,」他歎了口氣說,「沒錯兒,那娘兒們是個浪母馬。布盧姆把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慧星都指給克裡斯·卡利南和車把式看:什麼大熊座啦,武仙座啦,天龍座啦,和其他繁星。可是,對上主發誓,我可以說是身心都沉浸在銀河裡了。說真格的,他全都認得出。她終於找到一顆很遠很遠一丁點兒大的小不點兒。『那是什麼星呀,波爾迪?』她說,上主啊,她可給布盧姆出了個難題。『那一顆嗎?』克裡斯·卡利南說,『沒錯兒,那說得上是個小針眼兒[117]。哎呀,他說的倒是八九不離十。」

  利內翰停下腳步,身倚河堤,低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實在支持不住啦,」他氣喘吁吁地說。

  麥科伊那張白臉不時地對此泛出一絲微笑,隨即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利內翰又往前走著。他摘下遊艇帽,匆匆地撓撓後腦勺。沐浴在陽光下,他斜睨了麥科伊一眼。

  「他真是有教養有見識的人,布盧姆是這樣的一位,」他一本正經地說,「他不是你們那種凡夫俗子……要知道……老布盧姆身上有那麼一股藝術家氣質。」

  ***

  布盧姆先生漫不經心地翻著《瑪麗亞·蒙克的駭人秘聞》[118],然後又拿起亞理斯多德的《傑作》。印刷得歪七扭八,一塌糊塗。插圖有:胎兒蜷縮在一個個血紅的子宮裡,恰似屠宰後的母牛的肝臟。如今,全世界到處都是。統統想用腦殼往外衝撞。每一分鐘都會有娃娃在什麼地方誕生。普裡福伊太太[119]。

  他把兩本書都撂在一勞,視線移到第三本上:利奧波德·封·紮赫爾-馬索赫所著《猶太人區的故事》[120]。

  「這本我讀過,」他說著,把它推開。

  書攤老闆另撂了兩本在櫃檯上。

  「這兩本可好咧,」他說。

  隔著櫃檯,一股蔥頭氣味從他那牙齒殘缺不全的嘴裡襲來。他彎下腰去,將其餘的書捆起來,頂著沒系鈕扣的背心摞了摞,然後就抱到肮裡肮髒的帷幕後面去丁。

  奧康內爾橋上,好多人在望著舞蹈等課程的教師丹尼斯·傑·馬金尼先生。他一派端莊的儀態,卻穿著花裡胡哨的服裝。

  布盧姆獨自在看著書名。詹姆斯·洛夫伯奇[121]的《美麗的暴君們》。曉得是哪一類的書。有過吧?有過。

  他翻了翻。果不其然。

  從肮裡肮髒的帷幕後面傳出來女人的嗓音。聽:那個男人。

  不行,這麼厲害的不會中她的意。曾經給她弄到過一本。

  他讀著另一本的書名:《偷情的快樂》。這會更合她的胃口。拿來看看。

  他隨手翻到一頁就讀起來:

  她丈夫給她的那一張張一元鈔票,她都花在店鋪裡那些

  華麗的長衫和昂貴無比的鑲有褶邊的裙子上了。為了他!為

  了拉烏爾[122]!

  對。就這一本。怎麼樣?試試看。

  她的嘴緊緊嘬住地的嘴,淫褻放蕩地狂吻著;他呢,這當

  兒把雙手伸進她的衫襟,去撫摩她那豐滿的曲線。

  對。就要這一本吧。它的結尾是:

  「你來遲了,」他嗓音嗄啞地說,用炯炯的懷疑目光瞪著

  她。

  那位美女把她那鑲邊的貉皮大氅脫下來甩在一邊,裸露

  出王后般的雙肩和一起一伏的豐腴魁力。她安詳地朝他掉轉

  過來,無比可愛的唇邊泛著一絲若隱若現的微笑。

  布盧姆先生又讀了一遍,那位美女……

  一股暖流悄悄地浸透他全身,鎮懾著他的肉體。在揉皺了的衣服裡面,肉體徹頭徹尾地屈服了。眼白神魂顛倒般地往上一翻。 他的鼻孔像是在尋覓獵物一般拱了起來。塗在乳房上的油膏(為了他!為了拉烏爾!)融化了。腋窩下的汗水發出蔥頭般的氣味。魚膠般的黏液(她那一起一伏的豐腴魅力!)摸摸看!按一按!粉碎啦!兩頭獅子那硫磺氣味的糞!

  青春!青春!

  一位上了歲數、不再年輕的婦女正從大法院、高等法院、稅務法庭和高級民事法院共用的大廈裡踱了出來。她剛在大法官主持的法庭裡旁聽了波特頓神經錯亂案;在海事法庭上聆聽了「凱恩斯夫人號」船主們對「莫納號」三桅帆船船主們一案的申訴以及當事者一方的辯解;在上訴法庭,傾聽了法庭所做關於暫緩審判哈維與海洋事故保險公司一案的決定。

  一陣含痰的咳嗽聲在書攤的空氣中回蕩著, 把肮裡肮髒的帷幕都震得鼓鼓的。攤主咳嗽著走出來了。他那灰白腦袋不曾梳理過,漲紅了的臉也沒刮過。他粗魯地清著喉嚨,往地板上吐了口黏痰。然後,伸出靴子來踩住自己吐出的,並且彎下腰去,用靴底蹭了蹭。這樣,就露出他那剩下不幾根毛的禿瓢。

  布盧姆先生望到了。

  他抑制著噁心的感覺,說:

  「我要這一本。」

  攤主抬起那雙被積下的眼屎弄得視力模糊的眼睛。

  「《偷情的快樂》,」他邊敲著書邊說,「這是本好書。」

  ***

  站在狄龍拍賣行門旁的夥計又搖了兩遍手鈴,並且對著用粉筆做了記號的大衣櫃鏡子照了照自己這副尊容。

  呆在人行道邊石上的迪麗·迪達勒斯聽到鈴聲和裡面拍賣商的吆喝聲。四先令九。那些可愛的簾子。五先令。使人感到舒適的簾子。新的值兩基尼哪。五先令還有加的嗎?五先令成交啦。

  夥計舉起手鈴搖了搖:

  「噹啷!」

  最後一圈的鈴聲響起時,這半英里自行車賽[123]的選手們衝刺起來。J·A·傑克遜、W·E·懷利、A·芒羅和H·T·加恩,都伸長了脖子,東搖西擺, 巧妙地馳過了學院圖書館旁的彎道。

  迪達勒斯先生捋著長長的八字鬍,從威廉斯橫街拐了過來。他在女兒身邊停下腳步。

  「來得正是時候,」她說。

  「求求你啦,站直了吧,」迪達勒斯先生說,「難道你想學你那吹短號的約翰舅舅[124],把腦袋縮在肩膀上嗎?瞧你這副樣子!」

  迪麗聳了聳肩。迪達勒斯先生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後扳。

  「站得直直的,丫頭,」他說,「不然你會害上脊椎彎曲病的。你曉得自已像個什麼樣兒嗎?」

  他驀地垂下腦袋,往前一伸,並拱起肩,把下顎向下一耷拉。

  「別這樣,爹」,迪麗說,「大家都在望著你哪。」

  迪達勒斯先生直起身子,又去捋他那八字鬍。

  「你弄到點錢了嗎?」迪麗問。

  「我上哪兒弄錢去?」迪達勒斯先生說,「在都柏林,沒人肯借給我四便士。」

  「你准弄到了點兒,」迪麗盯著他的眼睛說。

  「你怎麼曉得?」迪達勒斯先生用舌頭頂著腮幫子說。

  克南[125]先生對自已攬到的這筆訂貨躊躇滿志,正沿著詹姆斯大街高視闊步。

  「我曉得你弄到啦,」迪麗回答說,「剛才你呆在蘇格蘭酒家裡來著吧?」

  「我沒去呀,」、迪達勒斯先生笑吟吟地說,「是那些小尼姑把你教得這麼調皮吧?拿去。」

  他遞給她一先令。

  「看看這夠你頂什麼用的,」他說。

  「我猜你准弄到了五先令,」迪麗說,「再給我點兒吧。」

  「等一會兒,」迪達勒斯先生用恐嚇的口吻說,「你跟那幾個都是一路貨,對吧?自從你們那可憐的媽咽氣以後,你們就成了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母狗啦。可是等著瞧吧。遲早我會把你們徹頭徹尾擺脫掉的。滿口下流的髒話!我會甩掉你們的。 哪怕我硬挺挺地抻丁腿兒,你們也無動於衷。說什麼:『他死啦,樓上那傢伙咽氣拉。』」

  他撇下她,往前走去。迪麗趕忙跟上去,拽住他的上衣。

  「喂,幹嗎呀?」他停下腳步來說。

  夥計在他們背後搖鈴。

  「噹啷啷!」

  「叫你這吵吵鬧鬧的混帳傢伙挨天罰!」迪達勒斯先生掉過身去沖他嚷著。

  夥計意識到這話是朝他來的,就很輕很輕地搖著那耷拉下來的鈴舌。

  「當!」

  迪達勒斯先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瞧瞧這個人,」他說,「真有點兒意思。我倒想知道他還讓不讓咱們說話啦。」

  「爹,你弄到的錢不止這麼些,」迪麗說。

  「我要玩個小花招兒給你們看,」迪達勒斯先生說,「我要撇下你們這一幫,就像當年耶穌撇下猶太人那樣。[126]瞧,我統共只有這麼多。 我從傑克·鮑爾那兒弄到了兩先令,為了參加葬禮,還花兩便士刮了一下臉。」

  他局促不安地掏出一把銅幣。

  「難道你不能從什麼地方尋摸倆錢兒來嗎?」迪麗說。

  迪達勒斯先生沉吟了一陣,點了點頭。

  「好吧,」他認認真真地說,「我是沿著奧康內爾大街的明溝一路尋摸過來的。這會子我再去這條街試試看。」

  「你滑稽透了,」迪麗說,她笑得露出了牙齒。

  「喏,」說著,迪達勒斯先生遞給她兩便士,「去弄杯牛奶喝,再買個小圓甜麵包什麼的。我馬上就回家。」

  他把其他硬幣揣回兜裡,繼續往前走。

  總督的車馬隊在警察卑躬屈膝的敬禮下,穿過公園大門。

  「你准還有一先令,」迪麗說。

  夥計把鈴搖得山響。

  迪達勒斯先生在一片喧囂中走開了。他噘起嘴來輕聲喃喃自語著,

  「小尼姑們!有趣的小妞兒們!噢,她們准不會幫忙的!噢,她們確實不會幫的!是小莫妮卡修女[127]吧!」

  ***

  克南先生從日晷台走向詹姆斯門,異常得意自己從普爾布魯克·羅伯遜那兒攬到的訂貨,沿著詹姆斯大街高視闊步地走過莎克爾頓麵粉公司營業處。 總算把他說服了。您好嗎,克裡敏斯[128]先生?好極啦,先生。我還擔心您到平利科那另一家公司去了呢。生意怎麼樣?對付著糊口罷咧。這天氣多好哇。可不是嘛。 對農村是再好不過嘞。那些莊稼漢總是發牢騷。給我來一點點您上好的杜松子酒吧, 克裡敏斯先生。一小杯杜松子酒嗎,先生?是的,先生。「斯洛克姆將軍」號爆炸事件[129]太可怕啦。可怕呀,可怕呀!死傷一千人。一派慘絕人寰的景象。一些漢子把婦女和娃娃都踩在腳底下。簡直是禽獸。關於肇事原因,他們是怎麼說來著?說是自動爆炸。暴露出來的情況真令人震驚。水上竟然沒有一隻救生艇,水龍帶統統破裂了。我簡直不明白,那些檢驗員怎麼竟允許像那樣一艘船……喏,您說得有道理,克裡敏斯先生。您曉得個中底細嗎?行了賄唄。是真的嗎?毫無疑問。嗯,瞧瞧吧。還說美國是個自由的國度哩。我本來以為糟糕的只是咱們這裡呢。

  我[130]對他笑了笑。「美國嘛,」我像這樣安詳地說,「這又算得了什麼?這是從包括敝國在內的各國掃出來的垃圾。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確實是這樣的。

  貪污,我親愛的先生。喏,當然嘍,只要金錢在周轉,必定就會有人把它撈到手。

  我發現他在打量我的大禮服。人就靠服裝。再也沒有比體面的衣著更起作用的了。能夠鎮住他們。

  「你好,西蒙,」考利神父[131]說,「近來怎麼樣?」

  「你好,鮑勃,老夥計,」迪達勒斯先生停下腳步,回答說。

  克南先生站在理髮師彼得·肯尼迪那面傾斜的鏡子前梳妝打扮了一番。毫無疑問,這是件款式新穎的上衣。道森街的斯科特[132]。我付了尼亞利半鎊錢, 蠻值得。要是訂做一件的話,起碼也得三基尼。穿上哪兒哪兒都可身。原先多半是基爾代爾街俱樂部[133]哪位花花公子的。昨天在卡萊爾橋上,愛爾蘭銀行經理約翰·穆利根用銳利的目光好盯了我兩眼,他好像認出了我似的。

  哎嘿!在這些人面前就得講究穿戴。馬路騎士[134]。紳士。就這麼樣,克裡敏斯先生,希望以後繼續光顧。俗話說得好,這是使人提神而又不醉的飲料[135]。

  北堤和佈滿了一個個船體、一條條錨鏈的約翰·羅傑森[136]爵士碼頭;一葉小舟——揉成一團丟下去的傳單,在擺渡駛過後的尾流中顛簸著,向西漂去了。 「以利亞未了。」[137]

  克南先生臨別對鏡顧影自憐。臉色黑紅,當然嘍。花白胡髭。活像是曾在印度服役回國的軍官。他端著膀子,邁著戴鞋罩的腳,雄赳赳地移動那矮粗身軀。馬路對面那人是內德·蘭伯特的弟弟薩姆吧?怎麼?是的。可真像他哩。不對,是那邊陽光底下那輛汽車的擋風玻璃,那麼一閃。活脫兒像是他。

  哎嘿!含杜松液的烈酒使他的內臟和呼出來的氣都暖烘烘的。 那可是一杯好杜松子酒。肥肥胖胖的他,大搖大擺地走著,燕尾禮服隨著他的步伐在驕陽下閃閃發光。

  埃米特[138]就是在前面那個地方被絞死的,掏出五臟六腑之後還肢解。油膩膩、黑魁魁的繩子。當總督夫人乘雙輪馬車經過的時候,幾隻狗正在街上舔著鮮血哩。[139]

  那可是邪惡橫行的時代。算啦,算啦。過去了,總算結束啦。又都是大酒鬼。個個能喝上四瓶。

  我想想看。他是葬在聖邁肯教堂的嗎?啊不,葛拉斯涅文倒是在午夜裡埋過一次。屍體是從牆上的一道暗門弄進去的。如今迪格納穆就在那兒哩。像是被一陣風卷走的。哎呀呀。不如在這兒拐個彎。繞點兒路吧。

  克南先生掉轉了方向。從古尼斯啤酒公司接待室的拐角,沿著華特靈大道的下坡路走去。都柏林制酒公司的棧房外面停著一輛遊覽車[140],既沒有乘客,也沒有車把式,韁繩系在車軲轆上。這麼做,好險呀。准是從蒂珀雷裡[141]來的哪個笨蛋在拿市民的命開玩笑。倘若馬脫了韁呢?

  丹尼斯·布林夾著他那兩部大書,在約翰·亨利·門頓的事務所等了一個小時。然後膩煩了,就帶著妻子踱過奧康內爾橋,直奔考立斯-沃德法律事務所。

  克南先生來到島街附近了。那是多事之秋。得向內德·蘭伯特借借喬納·巴林頓[142]爵士回憶錄。回首往事,回憶錄讀來就把過去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地排列起來。在達利俱樂部賭博來著。當時還不興玩牌時作弊。其中一個傢伙被人用匕首把手釘在牌桌上了。愛德華·菲茨傑拉德勳爵[143]就是在這左近甩掉塞爾少校,逃之夭夭的。莫伊拉邸第後面的馬廄[144]。

  那杜松子可真是好酒。

  那是個英姿瀟灑的貴公子。當然是出自名門嘍。那個惡棍,那戴紫羅蘭色手套的冒牌鄉紳,把他出賣了。當然他們站到錯誤的一邊。他們是在黑暗邪惡的日子裡挺身而出的。那是一首好詩,英格拉姆[145]作的。他們是君子。那首歌謠本·多拉德唱起來確實感人。天衣無縫的表演。

  羅斯包圍戰,我爹勇捐軀。[146]

  一隊車馬從從容容地走邊彭布羅克碼頭[147],騎在馬上簇擁著車輛的侍衛們,在鞍上顛簸著,顛簸著。大禮服。嫩黃色的旱傘。

  克南先生匆匆朝前趕去,一路氣喘吁吁。

  總督閣下!糟糕透啦!剛好失之交臂。真該死!太可惜啦!

  ***

  斯蒂芬·迪達勒斯隔著罩了鐵絲網的窗戶,注視著寶石匠[148]的手指在檢驗一條被歲月磨烏了的鏈子。塵土像絲網般密佈在窗戶和陳列盤上。指甲酷似鷹爪的勤勞的手指,也給塵土弄得發暗了。一盤盤顏色晦暗的青銅絲和銀絲,菱形的朱砂、紅玉以及那些帶鱗狀斑紋的和絳色的寶石上,都蒙著厚厚的積塵。

  這些統統產於黑暗而蠕動著蚯蚓的土壤。火焰的冰冷顆粒,不祥之物,在黑暗中發光。沉淪的大天使把他們額上的星星丟在這兒了。滿是泥濘的豬鼻子啊,手啊,又是拱,又是掘,把它們緊緊攥住,吃力地弄到手裡。

  這裡,橡膠與大蒜一道燃著。在一片昏暗中,她翩翩起舞。一個留著赤褐色鬍子的水手,邊呷著大酒杯裡的甘蔗酒,邊盯著她。長期的航海生涯不知不覺地使他淫欲旺盛起來。她跳啊蹦啊,扭動著她那母豬般的腰腿和臀部。卵狀紅玉在肥大的肚皮上擺動著。

  老拉塞爾又用一塊汙跡斑斑的麂皮揩拭出寶石的光澤,把它旋轉一下,舉到摩西式長鬍子梢那兒去端詳。猴爺爺貪婪地盯著偷來的珍藏。[149]

  而你這個從墓地刨出古老形象的人,又當如何?詭辯家的狂言譫語:安提西尼。推銷不出去的學識。光輝奪目、長生不朽的小麥,從亙古到永遠。[150]

  兩個老嫗[151]剛被含有潮水氣味的風吹拂了一陣。她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倫敦橋路穿過愛爾蘭區,一個握著巴滿沙子的破舊雨傘,另一個提著產婆用的手提包,裡面滾動著十一只蛤蜊。

  電力站發出的皮帶旋轉的劈劈啪啪聲以及發電機的隆隆聲催促著斯蒂芬趕路。無生命的生命。等一等!外界那無休止的搏動和內部這無休止的搏動。[152]你詠唱的是你那顆心。我介於它們之間?在哪兒?就在兩個喧嘩、回旋的世界之間——我。砸爛它們算了,兩個都砸爛。可是一拳下去,把我也打昏過去吧。誰有力氣,儘管把我砸爛了吧。說來既是老鴇,又是屠夫。[153]且慢!一時還定不下來。四下裡望望再說。

  對,真是這樣。大極了,好得很,非常準時。[154]先生,你說得不錯。在星期一早晨。正是正是。[155]

  斯蒂芬邊順著貝德福德橫街走去,邊用梣木手杖的柄磕打著肩胛骨。克羅希賽書店櫥窗裡一幅一八六〇年曬印的褪了色的版畫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希南對塞耶斯的拳擊比賽[156]。頭戴大禮帽的助威者瞪大了眼睛站在圈了繩子的拳擊場周圍。兩個重量級拳擊手穿著緊身小褲衩,彼此把球莖狀的拳頭柔和地伸向對方。然而它們——英雄們的心臟——正在怦怦直跳。

  他掉過身去,在斜立著的書車跟前站了下來。

  「兩便士一本,」攤主說,「六便士四本。」

  淨是些破破爛爛的。《愛爾蘭養蜂人》[157]、《阿爾斯教士傳記及奇跡》[158]、《基拉尼導遊手冊》。

  興許能在這兒找到一本我在學校獲得後又典當了的獎品。年級獎:獎給優等生斯蒂芬·迪達勒斯。[159]

  康米神父已誦讀完了九時課,他邊喃喃地作著晚禱,邊穿過唐尼卡尼小村。

  裝幀好像太講究了,這是什麼書啊?《摩西經書》第八、第九卷。[160]大衛王的禦璽[161]。書頁上還沾著拇指痕跡,准是一遍又一遍地被讀過的。 在我之前是誰打這兒經過的?怎樣能使皸裂的手變得柔軟。用白葡萄酒釀造醋的秘方。 怎樣贏得女性的愛情。這對我合適。雙手合十,將下列咒語念誦三遍:

  受天主保佑的女性的小天堂!請只愛我一人!

  神聖的!啊們![162]

  這是誰寫的?最聖潔的修道院院長彼得·薩蘭卡[163]的咒語和禱文,公諸於所有信男信女。賽得過任何一位修道院院長的咒語,譬如說話含糊不清的約阿基姆。下來吧,禿瓢兒,不然就薅光你的毛。[164]

  「你在這兒幹什麼哪,斯蒂芬?」

  迪麗那高聳的雙肩和檻褸的衣衫。

  快合上書,別讓她瞧見。

  「你幹什麼哪?」斯蒂芬說。

  最顯赫的查理般的斯圖爾特[165]臉龐,長長的直發披到肩上。當她蹲下去,把破靴子塞到火裡當燃料的時候,兩頰被映紅了。我對她講巴黎的事。她喜歡躺在床上睡懶覺,把幾件舊大衣當被子蓋,撫弄著丹·凱利送的紀念品———只金色黃銅手鐲。天主保佑的女性。

  「你拿著什麼?」斯蒂芬問。

  「我花一便士從另外那輛車上買的,」迪麗怯生生地笑著說,「值得一看嗎?」

  人家都說她這雙眼睛活脫兒像我。在別人眼裡,我是這樣的嗎?敏捷,神情恍惚,果敢。我心靈的影子。

  他從她手裡拿過那本掉了封皮的書。夏登納爾的《法語初級讀本》。

  「你幹嗎要買它?」他問,「想學法語嗎?」

  她點點頭,飛紅了臉,把嘴抿得緊緊的。

  不要露出驚訝的樣子。事情十分自然。

  「給你,」斯蒂芬說,「這還行。留神別讓瑪吉給你當掉了。我的書大概統統光了。」

  「一部分,」迪麗說,「我們也是不得已啊。」

  她快淹死了。內心的苛責。救救她吧。內心的苛責。一切都跟我們作對。她會使我同她一道淹死的,連眼睛帶頭髮。又長又柔軟的海藻頭髮纏繞著我,我的心,我的靈魂。鹹綠的死亡。

  我們。

  內心的苛責。內心受到苛責。

  苦惱!苦惱!

 ***
  「你好,西蒙,」考利神父說,「近來怎麼樣?」

  「你好,鮑勃,老夥計,」迪達勒斯先生停下腳步,回答說。

  他們在雷迪父女古董店外面吵吵嚷嚷地握手。考利神父勾攏著手背頻頻朝下捋著八字鬍。

  「有什麼最好的消息?」迪達勒斯先生問。

  「沒什麼了不起的,」考利神父說,「我被圍困住了,西蒙,有兩個人在我家周圍蕩來蕩去,拼命想闖進來。」

  「真逗,」迪達勒斯先生說,「是誰指使的呀?」

  「哦,」考利神父說,「是咱們認識的一個放高利貨的。」

  「那個羅鍋兒吧,是嗎?」迪達勒斯先生問。

  「就是他,」考利神父回答說,「那個民族[166]的呂便。我正在等候本·多拉德。他這就去跟高個兒約翰[167]打聲招呼,請他把那兩個人打發掉。我只要求寬限一段時間。」

  他抱著茫然的期待上上下下打量著碼頭,挺大的喉結在脖頸上凸了出來。

  「我明白,」迪達勒斯先生點點頭說,「本這個可憐的老羅圈腿!

  他一向總替人作好事。緊緊抓住本吧!」

  他戴上眼鏡,朝鐵橋瞥了一眼。

  「他來了,」他說,「沒錯兒,連屁股帶兜兒都來啦。」

  穿著寬鬆的藍色常禮服、頭戴大禮帽、下面是肥大褲子的本·多拉德的身姿,邁著大步從鐵橋那邊穿過碼頭走了過來。他一面溜溜達達地朝他們踱來,一面在上衣後擺所遮住的部位起勁地撓著。

  當他走近後,迪達勒斯先生招呼說:

  「抓住這個穿不像樣子的褲子的傢伙。」

  「現在就抓吧,」本·多拉德說。

  迪達勒斯先生以冷峭的目光從頭到腳審視本·多拉德一通,隨後掉過身去朝考利神父點了點頭,譏諷地咕噥道:

  「夏天穿這麼一身,倒蠻標緻哩,對吧?」

  「哼,但願你的靈魂永遭天罰,」本·多拉德怒不可遏地吼道:

  「我當年丟掉的衣服比你所曾見過的還多哩。」

  他站在他們旁邊,先朝他們,接著又朝自己那身鬆鬆垮垮的衣服眉飛色舞地望望。迪達勒斯先生一面從他的衣服上邊東一處西一處地撣掉絨毛,一面說:

  「無論如何,本,這身衣服是做給身強體健的漢子穿的。」

  「讓那個做衣服的猶太佬遭殃,」本·多拉德說,「謝天謝地,他還沒拿到工錢哪。」

  「本傑明,你那最低音[168]怎麼樣啦?」考利神父問。

  卡什爾·傅伊爾·奧康內爾·菲茨莫裡斯·蒂斯代爾·法雷爾戴著副眼鏡,嘴裡念念有詞,大步流星地從基爾代爾街俱樂部前走過。

  本·多拉德皺起眉頭,突然以領唱者的口型,發出個深沉的音符。

  「噢!」他說。

  「就是這個腔調,」迪達勒斯先生說,點頭對這聲單調的低音表示贊許。

  「怎麼樣?」本·多拉德說,「還不賴吧?怎麼樣?」

  他掉過身去對著他們兩個人。

  「行啊,」考利神父也點了點頭,說。

  休·C。洛夫神父從聖瑪利修道院那古老的教士會堂踱出來,在傑拉爾丁家族那些高大英俊的人們陪伴下,經過詹姆斯與查理·肯尼迪合成酒廠,穿過圍欄渡口,朝索爾塞爾走去。[169]

  本·多拉德把沉甸甸的身子朝那排商店的門面傾斜著,手指在空中快樂地比比劃劃,領著他們前行。

  「跟我一道到副行政長官的辦事處去,」他說,「我要讓你們開開眼,讓你們看看羅克[177]新任命為法警的那個美男子。那傢伙是羅本古拉和林奇豪恩[171]的混合物。你們聽著,他值得一瞧。來吧。剛才我在博德加[172]偶然碰見了約翰·亨利·門頓。除非我……等一等……否則我會栽跟頭的。咱們的路子走對了,鮑勃,你相信我好啦。」

  「告訴他,只消寬限幾天,」考利神父憂心忡忡他說。

  本·多拉德站住了,兩眼一瞪,張大了音量很大的嘴,為了聽得真切一些,伸手去摳掉厚厚地巴在眼睛上的眼屎。這當兒,上衣的一顆鈕扣露著鋥亮的背面, 吊在僅剩的一根線上,晃啊晃的。

  「什麼幾天?」他聲音洪亮地問,「你的房東不是扣押了你的財物來抵償房租嗎?」

  「可不是嘛,」考利神父說。

  「那麼,咱們那位朋友的傳票就還不如印它的那張紙值錢呢,」本·多拉德說,「房東有優先權。我把細目統統告訴他了。溫澤大街二十九號,姓洛夫吧?」

  「對呀,」考利神父說,「洛夫神父。他在鄉下某地傳教。可是,你對這有把握嗎?」

  「你可以替我告訴巴拉巴[173],」本·多拉德說,「說他最好把那張傳票收起來,就好比猴子把堅果收藏起來一樣。」

  他勇敢地領著考利神父朝前走去,就像是把神父拴在自己那龐大的身軀上似的。

  「我相信那是榛子,」迪達勒斯先生邊說邊讓夾鼻眼鏡耷拉在上衣胸前,跟隨他們而去。

 ***
  「小傢伙們總會得到妥善安置的,」當他們邁出城堡大院的大門時,馬丁·坎寧翰說。

  警察行了個舉手禮。

  「辛苦啦,」馬丁·坎甯翰欣然說。

  他向等候著的車夫打了個手勢,車夫甩了甩韁繩,直奔愛德華勳爵街而去。

  揭發挨著金髮,肯尼迪小姐的頭挨著杜絲小姐的頭,雙雙出現在奧蒙德飯店的半截兒窗簾上端。[174]

  「是啊,」馬丁·坎寧翰用手指捋著鬍子說,「我給康米神父寫了封信,向他和盤托出了。」

  「你不妨找咱們的朋友試試看,」鮑爾先生怯生生地建議。

  「博伊德[175] ?」馬丁·坎寧翰幹乾脆脆他說,「算了吧。」

  約翰·懷斯·諾蘭落在後面看名單,然後沿著科克山的下坡路匆匆趕了上來。

  在市政府門前的臺階上,正往下走著的市政委員南尼蒂同往上走的市參議員考利以及市政委員亞伯拉罕·萊昂打了招呼。

  總督府的車空空蕩蕩地開進了交易所街。

  「喂,馬丁,」約翰·懷斯·諾蘭在《郵報》報社門口趕上了他們,說,「我看到布盧姆馬上認捐五先令哩。」

  「正是這樣!」馬丁·坎寧翰接過名單來說,「還當場拍出這五先令。」

  「而且二句話沒說,」鮑爾先生說。

  「真不可思議,然而的確如此,」馬丁·坎寧翰補上一句。

  約翰·懷斯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我認為這個猶太人的心腸倒不壞呢,[176]」 他文雅地引用了這麼一句話。

  他們沿著議會街走去。

  「看,吉米·亨利[177] 在那兒哪,」鮑爾先生說,「他正朝著卡瓦納的酒吧走呢。」

  「果不其然,」馬丁·坎寧翰說,「快去!」

  克萊爾屋外面,布萊澤斯·博伊蘭截住傑克·穆尼的內弟[ 178] ——這個筋骨隆起的人正醉醺醺地走向自由區。

  約翰·懷斯·諾蘭和鮑爾先生落在後面,馬丁·坎寧翰則挽住一位身穿帶白斑點的深色衣服、整潔而短小精悍的人,那個人正邁著急促的腳步趔趔趄趄地從米基·安德森的鐘錶鋪前走過。

  「副秘書長[179] )腳上長的雞眼可給了他點兒苦頭吃,」約翰·懷斯·諾蘭告訴鮑爾先生。

  他們跟在後頭拐過街角,走向詹姆斯·卡瓦納的酒館。總督府那輛空車就在他們前方,停在埃塞克斯大門裡。馬丁·坎寧翰說個不停,頻頻打開那張名單,吉米·亨利卻不屑一顧。

  「高個兒約翰·范寧也在這裡,」約翰·懷斯·諾蘭說,「千真萬確。」

  高個兒約翰·范寧站在門口,他這個龐然大物把甬道整個給堵住了。

  「您好,副長官先生,」當大家停下來打招呼時,馬丁·坎寧翰說。

  高個兒約翰·范寧並不為他們讓路。他毅然取下叼在嘴裡的那一大支亨利·克萊[180] ,他那雙嚴峻的大眼睛機智地怒視著他們每個人的臉。

  「立法議會議員們還在心平氣和地繼續協商著吧?」他用充滿譏諷的口吻對副秘書長說。

  吉米·亨利不耐煩他說,給他們那該死的愛爾蘭語[181] 鬧騰得地獄都為基督教徒裂開了口。[182] 他倒是想知道,市政典禮官究竟哪兒去啦,[183] 怎麼不來維持一下市政委員會會場上的秩序。而執權杖的老巴洛因哮喘發作病倒了。 桌上沒有權杖,秩序一片混亂,連法定人數都不足。哈欽森市長在蘭迪德諾[184]呢, 由小個子洛坎·舍羅克作他的臨時代理[185]。該死的愛爾蘭語,咱們祖先的語言。

  高個兒約翰·范寧從唇間噴出一口羽毛狀的輕煙。

  馬丁·坎寧翰撚著鬍子梢,輪流向副秘書長和副長官搭訕著,約翰·懷斯·諾蘭則悶聲不響。

  「那個迪格納穆叫什麼名字來著?」高個兒約翰·范寧問。

  吉米·亨利愁眉苦臉地抬起左腳。

  「哎呀,我的雞眼啊!」他哀求著說,「行行好,咱們上樓來談吧,我好找個地方兒坐坐。唔!噢!當心點兒!」

  他煩躁地從高個子約翰·范寧身旁擠過去,一徑上了樓梯。

  「上來吧,」馬丁·坎寧翰對副長官說,「您大概跟他素不相識,不過,興許您認識他。」

  鮑爾先生跟約翰·懷斯·諾蘭一道走了進去。

  高個兒約翰·范寧正朝著映在鏡中的高個兒約翰·范寧走上樓梯。鮑爾先生對那魁梧的背影說:「他曾經是個矮小的老好人。」

  「個子相當矮小。門頓事務所的那個迪格納穆,」馬丁·坎寧翰說。

  高個兒約翰·范寧記不得他了。

  外面傳來了嘚嘚的馬蹄聲。

  「是什麼呀?」馬丁·坎寧翰說。

  大家都就地回過頭去。約翰·懷斯·諾蘭又走了下來。他從門道的蔭涼處瞧見馬隊正經過議會街,輓具和潤澤光滑的馬腳在太陽映照下閃閃發著光。它們快活地從他那冷漠而不友好的視線下徐徐走過。領頭的那匹往前跳跳竄竄,鞍上騎著開路的侍從們。

  「怎麼回事呀?」

  當大家重新走上樓梯的時候,馬丁·坎寧翰問道。

  「那是陸軍中將——愛爾蘭總督大人,」約翰·懷斯·諾蘭從樓梯腳下回答說。

 ***
  當他們從厚實的地毯上走過的時候,勃克·穆利根在巴拿馬帽的遮蔭下小聲對海恩斯說:

  「瞧,巴涅兒的弟弟。在那兒,角落裡。」

  他們選擇了靠窗的一張小桌子,面對著一個長臉蛋的人——他的鬍鬚和視線都專注在棋盤上。

  「就是那個人嗎?」海恩斯在座位上扭過身去,問道。

  「對,」穆利根說,「那就是他弟弟約翰·霍華德,咱們的市政典禮官」

  約翰·霍華德·巴涅爾沉靜地挪動了一隻白主教,然後舉起那灰不溜秋的爪子去托住腦門子。轉瞬之間,在手掌的遮掩下,他兩眼閃出妖光,朝自己的對手倏地瞥了一下,再度俯視那鏖戰的一角。

  「我要一客奶油什錦水果[186], 」海恩斯對女侍說。

  「兩客奶油什錦水果[187] ,」勃克·穆利根說,「還給咱們來點烤餅、黃油和一些糕點。」

  她走後,他笑著說:

  「我們管這家叫作糟糕公司,因為他們供應糟透了的糕點[188] 。哎,可惜你沒聽到迪達勒斯的《哈姆萊特》論。」

  海恩斯打開他那本新買來的書。

  「真可惜,」他說,「對所有那些頭腦失掉平衡的人[189] 來說,莎士比亞都是個最過癮的獵場。」

  獨腿水手朝著納爾遜街十四號[190] 地下室前那塊空地嚷道:

  英國期待著……

  勃克·穆利根笑得連身上那件淡黃色背心都快活地直顫悠。

  「真想讓你看看,」他說,「他的身體失去平衡的那副樣子。我管他叫作飄忽不定的安古斯[191] )。」

  「我相信他有個固定觀念[192] ,」海恩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沉思地掐著下巴說,「眼下我正在揣測著其中有什麼內涵。這號人素來是這樣的。」

  勃克·穆利根一本正經地從桌子對面探過身去。

  「關於地獄的幻影,」他說,「使他的思路紊亂了。他永遠也捕捉不到古希臘的格調。所有那些詩人當中斯溫伯恩的格調——蒼白的死亡和殷紅的誕[193]。 這是他的悲劇。他永遠也當不成詩人。[194] 創造的歡樂……」

  「無止無休的懲罰,」海恩斯馬馬虎虎地點了點頭說,「我曉得了。今兒早晨我跟他爭辯過信仰問題。我看出他有點心事。挺有趣兒的是,因為關於這個問題, 維也納的波科爾尼[195] 教授提出了個饒有趣味的論點。」

  勃克·穆利根那雙機靈的眼睛注意到女侍來了。他幫助她取下託盤上的東西。

  「他在古代愛爾蘭神話中找不到地獄的痕跡,」海恩斯邊快活地飲著酒邊說,「好像缺乏道德觀念、宿命感、因果報應意識。有點兒不可思議的是,他偏偏有這麼個固定觀念。他為你們的運動寫些文章嗎?」

  他把兩塊方糖靈巧地側著放進起著泡沫的奶油裡。勃克·穆利根將一個冒著熱氣的烤餅掰成兩半,往熱氣騰騰的餅心裡塗滿了黃油,狼吞虎嚥地咬了一口鬆軟的餅心。

  「十年,」他邊嚼邊笑著說,「十年之內,他一定要寫出點什麼。」[196]

  「好像挺遙遠的,」海恩斯若有所思地舉起羹匙說,「不過,我並不懷疑他終究會寫得出來的。」

  他舀了一匙子杯中那圓錐形的奶油,品嘗了一下。

  「我相信這是真正的愛爾蘭奶油,」他以容忍的口吻說,「我可不願意上當。」

  以利亞這葉小舟,揉成一團丟掉的輕飄飄的傳單,向東航行,沿著一艘艘海輪和拖網漁船的側腹駛去。它從群島般的軟木浮子[197]當中穿行,將新瓦平街甩在後面[198],經過本森渡口,並擦過從布裡奇沃特運磚來的羅斯韋恩號三桅縱帆船。[199]

 ***
  阿爾米達諾·阿蒂弗尼踱過霍利斯街,踱過休厄爾場院。跟在他後面的是卡什爾·博伊爾·奧康內爾·菲茨莫裡斯·蒂斯代爾·法雷爾,夾在腑下的防塵罩衣、拐杖和雨傘晃蕩著。他避開勞·史密斯先生家門前的路燈,穿過街道,沿著梅裡恩方場走去。遠遠地在他後頭,一個盲青年正貼著學院校園的圍牆,輕敲著地面摸索前行。

  卡什爾·博伊爾·奧康內爾·菲茨莫裡斯·蒂斯代爾·法雷爾一直走到劉易斯·沃納先生那快樂的窗下,隨後掉轉身,跨大步沿著梅裡恩方場折回來。一路上晃蕩著風衣、拐杖和雨傘。

  他在王爾德商號拐角處站住了,朝著張貼在大都市會堂的以利亞[200]這個名字皺了皺眉,又朝遠處公爵草坪上的遊園地皺了皺眉。鏡片在陽光的反射下,他又皺了皺眉。他齜出老鼠般的牙齒,嘟囔道:

  「我是被迫首肯的。」[201]

  他咬牙切齒地咀嚼著這句憤慨的話語,大步流星地向克萊爾街走去。

  當他路過布盧姆[202] 先生的牙科診所窗前時,他那晃晃蕩蕩的風衣粗暴地蹭著一根正斜敲著探路的細手杖,繼續朝前沖去,撞上了一個贏弱的身軀。 盲青年將帶著病容的臉掉向他那揚長而去的背影。

  「天打雷劈的,」他慍怒他說,「不管你是誰,你總比我還瞎呢,你這婊子養的雜種!」[203]

 ***
  在拉基·奧多諾荷律師事務所對面,少年帕特裡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納穆手裡摸著家裡打發他從曼根的店(原先是費倫巴克的店)買來的一磅半豬排,在暖洋洋的威克洛街上不急不忙地溜達著。跟斯托爾太太、奎格利太太和麥克道爾太太一道坐在客廳裡,太厭煩無聊了;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的,她們全部抽著鼻子,一點點地啜飲著巴尼舅舅從膝尼[204] 的店裡取來的黃褐色上等雪利酒。她們吃著鄉村風味果仁糕餅的碎屑,靠磨嘴皮子來消磨討厭的光陰,唉聲歎氣著。

  走過威克洛巷後,來到多伊爾夫人朝服女帽頭飾店的櫥窗前。他停下了腳步,站在那兒,望著窗裡兩個裸體拳師向對方屈臂伸出拳頭。兩個身穿孝服的少年迪格納穆,從兩側的鏡子裡,一聲不響地張口呆看。都柏林的寵兒邁勒·基奧跟貝內特軍士長——貝洛港的職業拳擊家[205] 較量,獎金五十英鎊。嘿,這場比賽好帶勁兒,有瞧頭!邁勒·基奧就是這個腰系綠色飾帶迎面撲來的漢子。門票兩先令,軍人減半。我蠻可以把媽糊弄過去。當他轉過身時,左邊的少年迪格納穆也跟著轉。那就是穿孝服的我嘍。什麼時候?五月二十二號。當然,這討厭的比賽總算全過去啦。他轉向右邊,右面的少年迪格納穆也轉了過來:歪戴行便帽,硬領翹了起來。他抬起下巴,把領口扣平,就瞅見兩個拳師旁邊還有瑪麗·肯德爾(專演風騷角色的嫵媚女演員)的肖像。斯托爾抽的紙煙盒子上就印著這號娘兒們。有一回他正抽著,給他老爹撞見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少年迪格納穆把領口扣平貼了之後,又溜溜達達往前走。菲茨西蒙斯是天下最有力氣的拳擊手了。要是那傢伙嗖地朝你的腰上來一拳,就得叫你躺到下星期,不含糊!可是論技巧,最棒的拳擊手還要數詹姆·科貝特[206]。但是不論他怎樣躲閃,終於還是被菲茨西蒙斯揍扁了。

  在格拉夫頓街,少年迪格納穆瞥見一條裝束如時的男人嘴裡叼著紅花,還有他穿的那條漂亮的長褲。他正在傾聽著一個酒鬼的嘮叨,一個勁兒地咧嘴笑著。

  沒有駛往沙丘的電車。

  少年迪格納穆將豬排換到另一隻手裡,沿著納索街前行。他的領子又翹了起來,他使勁往下掖了掖。這討厭的鈕扣比襯衫上的扣眼小得多,所以才這麼彆扭。他碰見一群背書包的學童們。連明天我都不上學,一直缺課到星期一。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些學童。他們可曾理會我戴著孝?巴尼舅舅說,今兒晚上他就要登在報上。那麼他們就統統可以在報上看到了。訃告上將印著我的名字,還有爹的。

  他的臉整個兒變成灰色的了,不像往日那樣紅潤。一隻蒼蠅在上面爬,一直爬到眼睛上。在往棺材裡擰螺絲的時候,只聽到嘎吱嘎吱的響聲。把棺材抬下樓梯的當兒,又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

  爹躺在裡面,而媽呢,在客廳裡哭哪。巴尼舅舅正在關照抬棺的人怎樣拐彎。老大一口棺材,高而且沉重。怎麼搞的呢?最後那個晚上爹喝得醉醺醺的。他站在樓梯平臺那兒,喊人給他拿靴子;他要到滕尼的店裡去再灌上幾杯。他只穿了件襯衫,看上去又矬又矮,像一隻酒桶。可那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他了。死亡就是這樣的。爹死啦。我父親死了。他囑咐我要當媽的乖兒子。他還說了些旁的話,我沒聽清,可我看得出他的舌頭和牙在試著把話說得清楚一些。可憐的爹。那就是迪格納穆先生,我的父親。但願眼下他在煉獄裡哪,因為星期六晚上他找康羅伊神父做過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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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德利伯爵威廉·亨勃爾[207]和達德利夫人用完午膳,就在赫塞爾廷中校伴隨下,從總督府乘車外出。跟隨在後面的那輛馬車裡坐著尊貴的佩吉特太太、德庫西小組和侍從副官尊貴的傑拉爾德·沃德。

  這支車隊從鳳凰公園南大門出來,一路受到卑恭屈膝的警察的敬禮。跨過國王橋[208] ,沿著北岸碼頭走去。總督經過這座大都會時,到處都受到極其熱烈的歡迎。在血泊橋[209] 畔,托馬斯·克南先生從河對岸徒勞地遙遙向他致敬。達德利爵爺的總督府車隊打王后橋與惠特沃思橋[210] 之間穿行時,從法學學士、文學碩士達特利·懷特先生身邊走過。此公卻沒向他致敬,只是佇立在阿倫街西角M. E. 懷特太太那爿當鋪外面的阿倫碼頭上,用食指撫摩著鼻子。為了及早抵達菲布斯巴勒街,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該換三次電車呢,還是雇一輛馬車;要麼就步行,穿過史密斯菲爾德、憲法山和布洛德斯通終點站。在高等法院的門廊裡,裡奇·古爾丁正夾著古爾丁一科利斯一沃德律師事務所的帳目公文包,見到他有些吃驚。跨過裡奇蒙橋之後,在愛國保險公司代理人呂便·傑·多德律師事務所門口臺階上,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正要走進去,卻又改變了主意。她沿著王記商號的櫥窗折回來,對國王陛下的代表投以輕信的微笑。伍德碼頭堤岸的水閘就在湯姆·德萬事務所的下邊,波德爾河從這裡耷拉著一條效忠的污水舌頭。在奧蒙德飯店的半截兒窗簾上端,褐色挨著金色;肯尼迪小姐的頭挨著杜絲小姐的頭,正一道兒在注視井欣賞著。在奧蒙德碼頭上,剛好從公共廁所走向副長官辦事處的西蒙·迪達勒斯先生,就在街心止步,脫帽深打一躬。總督閣下謙和地向迪達勒斯先生還了禮。文學碩士休·C。洛夫神父從卡希爾印刷廠的拐角處施了一禮,總督卻不曾理會。洛夫念念不忘的是:有俸聖職推舉權從前都掌握在寬厚的代理國王的諸侯手中。在格拉但橋上,利內翰和麥科伊正在一邊相互告別,一邊望著馬車經過。格蒂·麥克道維爾[211] 替她那纏綿病榻的父親取來凱茨比公司關於軟木亞麻油氈的函件,正走過羅傑·格林律師事務所和多拉德印刷廠的大紅廠房。從那氣派,她曉得那就是總督夫婦了,卻看不到夫人究竟怎樣打扮,因為一輛電車和斯普林家具店的一輛大型黃色家具搬運車給總督大人讓道,剛好停在她跟前。倫迪·福特煙草店再過去,從卡瓦納酒吧那被遮住的門口,約翰·懷斯·諾蘭朝著國王陛下的代表、愛爾蘭總督閣下淡然一笑,但是無人目睹到其神情之冷漠。維多利亞大十字勳章佩帶者、達德利伯爵威廉·亨勃爾大人一路走過米基·安德森店裡那眾多嘀嘀嗒嗒響個不停的鐘錶,以及亨利- 詹姆斯那些衣著時髦、臉蛋兒鮮豔的蠟制模特兒——紳士亨利與最瀟灑的詹姆斯。[212] 湯姆·羅赤福特和大鼻子弗林面對著戴姆大門,觀看車隊漸漸走近。湯姆·羅赤福特發現達德利夫人兩眼盯著他,就連忙把插在紫紅色背心兜裡的兩個大拇指伸出來,摘下便帽給她深打一躬。專演風騷角色的嫵媚女演員——傑出的瑪麗·肯德爾,臉頰上濃妝豔抹,撩起裙子,從海報上朝著達德利伯爵威廉·亨勃爾,也朝著H·G·赫塞爾廷中校,還朝著侍從副官、尊貴的傑拉爾德·沃德嫣然笑著。神色愉快的勃克·穆利根和表情嚴肅的海恩斯,隔著那些全神貫注的顧客們的肩膀,從都柏林麵包公司的窗口定睛俯視著。簇擁在窗口的形影遮住了約翰·霍華德·巴涅爾的視線。而他正專心致志地注視著棋盤。在弗恩斯街上,迪麗·迪達勒斯從她那本夏登納爾的《法語初級讀本》抬起眼睛使勁往四下裡望,一把把撐開來的遮陽傘以及在眩目的陽光下一些旋轉著的車軲轆輻條映入眼簾。約翰·亨利·門側堵在商業大廈門口,瞪著一雙用酒浸大了般的牡蠣眼睛,肥肥的左手搽著一塊厚實的雙蓋金表[213],他並不看表,對它也無所察覺,在比利王的坐騎[214] 抬起前蹄抓撓虛空的地方,布林太太一把拽回她丈夫——他差點兒匆匆地沖到騎馬侍從的馬蹄底下。她對著他的耳朵大聲把這消息嚷給他聽。他明白了,於是就把那兩本大書挪到左胸前,向第二輛馬車致敬。這出乎侍從副官尊貴的傑拉爾德·沃德的意外,就趕忙欣然還禮。在龐森比書店的拐角處,精疲力竭的白色大肚酒瓶H站住了,四個戴高帽子的白色大肚酒瓶——E. L. Y』S[215] ,也在他身後停下腳步。騎在馬上的侍從們擁著車輛,神氣十足地打他們跟前奔馳而去。在皮戈特公司樂器棧房對面,舞蹈等課程的教師丹尼斯·傑·馬金尼先生被總督趕在前頭。後者卻不曾理會他那花裡胡哨的服裝和端莊的步履。沿著學院院長住宅的圍牆,布萊澤斯·博伊蘭洋洋得意地踩著樂曲《我的意中人是位約克郡姑娘》[216]迭句的節拍走來。——他腳登棕黃色皮鞋,短襪跟上還繡著天藍色的花紋。先導馬綴著天藍色額飾,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布萊澤斯·博伊蘭則向它們誇示自己這條天藍色領帶、這頂放蕩地歪戴著的寬簷草帽和身上穿的這套靛青色嗶嘰衣服。他雙手揣在上衣兜裡,忘記行禮了,卻向三位淑女大膽獻出讚美的目光和他唇間所銜的那朵紅花。當車隊駛經納索街的時候,總督大人提醒他那位正在點頭還禮的伴侶去留意學院校園中正在演奏著的音樂節目。不見形影的高原小夥子們正肆無忌憚地[217] 用嘟嘟嘟的銅號聲和咚咚咚的鼓聲為車隊行列送行:

  她雖是工廠姑娘,

  並不穿花哨衣裳,

  吧啦嘣。

  我以約克郡口味,

  對約克郡小玫瑰,

  倒懷有一種偏愛,

  吧啦嘣。

  圍牆裡面,四分之一英里平路障礙賽[218] 的參加者M. C.格林、H. 施裡夫特、T. M. 帕蒂、C. 斯凱夫J.B傑夫斯、G. N. 莫菲、F. 斯蒂文森、C. 阿德利和w. C. 哈葛德開始了角逐。正跨著大步從芬恩飯店前經過的卡什爾·傅伊爾·奧康內爾·菲茨莫裡斯·蒂斯代爾·法雷爾隔著單片眼鏡射出來的兇惡目光,越過那些馬車,凝視著奧匈帝國副領事館窗內M. E. 所羅門斯[ 219] 先生那顆腦袋。在萊因斯特街深處,三一學院的後門旁邊,保王派霍恩布洛爾手扶呵呵帽[220] 。當那些皮毛光潤的馬從梅裡恩廣場上奔馳而過的時候,等在那兒的少年帕特裡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納穆瞧見人們都向那位頭戴大禮帽的紳士致敬,就也用自己那只被豬排包裝紙弄得滿是油膩的手,舉起黑色新便帽。他的領子也翹了起來。為默塞爾醫院募款的邁勒斯義賣會[221] 快要開始了,總督率領著隨從們馳向下蒙特街,前往主持開幕式。他在布洛德本特那家店鋪對面,從一個年輕盲人身邊走過。在下蒙特街,一個身穿棕色膠布雨衣的行人[222] ,邊啃著沒有抹黃油的麵包,邊從總督的車馬前面迅速地穿過馬路,沒磕也沒碰著。在皇家運河橋頭,廣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頓先生咧著厚厚嘴唇,對一切前來彭布羅克區[223]的人都笑臉相迎。在哈丁頓路口,兩個渾身是沙子的女人停下腳步,手執雨傘和裡面滾動著十一只蛤蜊的提包;她們倒要瞧瞧沒掛金鏈條的市長[224] 大人和市長夫人是個啥樣。在諾森伯蘭和蘭斯多恩兩條路上,總督大人鄭重其事地對那些向他致敬的人們一一回禮;其中包括稀稀拉拉的男性行人,站在一棟房子的花園門前的兩個小學童——據說一八四九年已故女工[225] 偕丈夫前來訪問愛爾蘭首府時,這座房子承蒙她深表讚賞。還有被一扇正在關閉著的門所吞沒的、穿著厚實長褲的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的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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