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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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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緩和大家的情緒,公誼會教徒[1]-圖書館長文質彬彬地輕聲說道:

  「球門不是還有《威廉·邁斯特》那珍貴的篇章嗎?一位偉大的詩人對另一位弟兄般的大詩人加以論述。[2]一具猶豫不決的靈魂,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所撕扯,挺身反抗人世無邊的苦難[3],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樣。」

  他踏著橐橐作響的牛皮鞋[4],跳著五步舞[5]前進一步,又跳著五步舞[6],在肅穆的地板上後退一步。

  一名工役悄悄地把門開了個縫兒,默默地朝他做了個手勢。

  「馬上就來,」他說,踏著橐橐作響的鞋正要走開,卻又踟躕不前。「充滿綺麗幻想而又不實際的夢想家,面臨嚴峻的現實,就只有一敗塗地。[7]我們讀到這裡,總覺得歌德的論斷真是對極了。他的宏觀分析是正確的。」

  像是聽了倍加響亮的分析,他踩著「科蘭多」舞步[8]走開了。歇頂的他,在門旁聳起那雙大耳朵,傾聽著工役的每一句話,然後就走了。

  只剩下兩個人。

  「德·拉帕利斯先生,」斯蒂芬冷笑著說,「直到死前一刻鐘還活著。[9]」

  「你找到那六個勇敢的醫科學生了嗎?」約翰·埃格林頓[10]以長者的刻薄口氣問道,「好叫他們把《失樂園》[11]筆錄下來。他管這叫作《魔鬼之煩惱》。[12]」

  微笑吧。露出克蘭利[13]微笑吧。

  起初他為她搔癢,

  接著就撫摩她,

  並捅進一根女用導尿管。

  因為他是個醫科學生,

  爽朗快活的老醫……

  「倘若是寫《哈姆萊特》的話,我覺得你還需要再添上一個人物。對神秘主義者來說,七是個可貴的數字。威·巴把它叫作燦爛的七。[14]」

  他目光炯炯,將長著赤褐色頭髮的腦袋挨近綠燈罩的檯燈,在暗綠的陰影下,尋覓著鬍子拉碴的臉——長著聖者的眼睛的奧拉夫般的臉。[15]他低聲笑了。這是三一學院工讀生[16]的笑。沒有人理睬他。

  管弦樂隊的魔鬼痛哭,

  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淚。[17]

  然而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號筒。[18]

  他抓住我的愚行當作了把柄。

  克蘭利手下那十一名土生土長的威克洛[19]男子有志于解放祖國。豁牙子凱思林,她那四片美麗的綠野,她家裡的陌生人。[20]還有一個向他致意的:「你好,拉比。[21]蒂那依利市[22]的十二個人。在狹穀的陰影下,他吹口哨吆喚他們。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把靈魂的青春獻給了他。祝你一路平安。好獵手。[23]

  穆利根收到了我的電報。[24]

  愚行。一不做,二不休。

  「咱們愛爾蘭的年輕詩人們,」約翰·埃格林頓告誡說,「還得塑造出一位將被世人譽為能與薩克遜佬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相媲美的人物。儘管我和老本[25]一樣佩服他,並且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這些純粹屬￿學術問題,」拉塞爾從陰影裡發表宏論。「我指的是哈姆萊特究竟是莎士比亞還是詹姆斯一世[26],抑或是艾塞克斯伯爵[27]這樣的問題,就像是由教士們來討論耶穌在歷史上的真實性一樣。藝術必須向我們昭示某種觀念——無形的精神真髓[28]。關於一部藝術作品首要的問題是:它究竟是從怎樣深邃的生命中湧現出來的。古斯塔夫·莫羅[29]的繪畫表達了意念。雪萊最精深的詩句,哈姆萊特的話語,都能夠使我們的心靈接觸到永恆的智慧,接觸到柏拉圖的觀念世界。其他左不過是學生們之間的空想而已。」

  A·E·曾對前來採訪的美國記者這麼說過。[30]唉,該死的!

  「學者也得先當學生呀,」斯蒂芬極其客氣地說,「亞理斯多德就曾經是柏拉圖的學生。」

  「而且他始終是那樣,像我們所希望的,」約翰·埃格林頓安詳地說,「我們仿佛總可以看到他那副腋下夾著文憑的模範生的樣子。」

  他又朝著現在正泛著微笑的那張鬍子拉碴的臉,笑了笑。

  無形的精神上的。父,道,聖息。萬靈之父,天人[31]。希穌斯·克利斯托斯[32],美的魔術師,不斷地在我們內心裡受苦受難的邏備斯[33]。這確實就是那個。我是祭壇上的火。我是供犧牲的黃油。[34]

  鄧洛普[35],賈奇[36],在他們那樣人當中最高貴的羅馬人[37],A·E·阿爾瓦爾[38],高高在天上的那個應當避諱的名字:庫·胡·[39]——那是他們的大師,消息靈通人士都曉得其真實面目。大白屋支部[40]的成員們總是觀察著,留意他們能否出一臂之力。基督攜帶著新娘子修女[41],潤濕的光,受胎於聖靈的處女,懺悔的神之智慧[42],死後進入佛陀的境界。秘教的生活不適宜一般人。芸芸眾生必須先贖清宿孽。庫珀·奧克利夫人[43]有一次瞥見了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姊妹海·佩·勃的原始狀態。

  哼!哼!呸!呸![44]可恥,冒失鬼![45]你不應該看,太太。當一個女人露出原始狀態的時候,那是不許看的。

  貝斯特[46]先生進來了。個子高高的,年輕,溫和,舉止安詳。他手裡文雅地拿著一本又新又大、潔淨而顏色鮮豔的筆記本。

  「那個模範學生會認為,」斯蒂芬說,「哈姆萊特王子針對自己靈魂的來世所作的冥想,那難以置信、毫不足取、平淡無奇的獨白,簡直跟柏拉圖一樣淺薄。」[47]

  約翰·埃格林頓皺起眉頭,怒氣衝衝地說:

  「說實在的,一聽見有人把亞理斯多德跟柏拉圖相比較,我就氣炸了肺。」

  「想把我趕出理想國的,」斯蒂芬問,「是他們兩個當中的哪一個呢?」[48]

  亮出你那匕首般的定義吧。馬性者,一切馬匹之本質也。他們崇敬升降流和伊湧[49]。神:街上的喊叫。逍遙學派[50]味道十足。空間:那是你非看不可的東西。穿過比人血中的紅血球還小的空間,追在布萊克的臀部後面,他們慢慢爬行到永恆。這個植物世界僅只是它的影子。[51]緊緊地把握住此時此地,未來的一切都將經由這裡湧入過去。[52]

  貝斯特先生和藹可親地走向他的同僚。

  「海恩斯走掉啦,」他說。

  「是嗎?」

  「我給他看朱班維爾[53]的書來著。要知道,他完全熱衷於海德的《康諾特情歌》。我沒能把他拉到這兒來聽聽大家的議論,他到吉爾書店買這本書去了。」

  我的小冊子,快快前去,

  向麻木的公眾致意,

  寫作用貧乏寒倫的英語,

  決不是我的原意。[54] 「泥炭煙上了他的大腦,」約翰·埃格林頓議論道。

  我們英國人覺得……[55]悔悟的竊賊。[56]走掉啦。我吸了他的紙煙。一顆璀璨的綠色寶石。鑲嵌在海洋這指環上的綠寶石。[57]

  「人們不曉得情歌有多麼危險,」金蛋[58]拉塞爾用詭譎的口吻警告說,「在世界上引起的革命運動,原是在山麓間,在一個莊稼漢的夢境和幻象中產生的。 對他們來說,大地不是可供開拓的土壤,而是位活生生的母親。 學院和街心廣場那稀薄的空氣會產生六先令一本的小說和沸藝場的小調。法國通過烏拉梅[59]創造了最精緻的頹廢之花,然而惟有靈性貧乏者[60],才能獲得理想生活的啟迪。比方說荷馬筆下的腓依基人的生活。」

  聽罷這番話,貝斯特先生將那張不衝撞人的臉轉向斯蒂芬。 「要知道,烏拉梅寫下的那些精彩的散文詩,」他說,「在巴黎的時候,斯蒂芥·麥克納[61]常朗讀給我聽。有一首是關於《哈姆萊特》的。[62]他說: 他邊讀一本寫他自己的書,邊漫步。[63]要知道:邊讀一本寫他自己的書。他描述了一個法國鎮子上演《哈姆萊特》的情景。要知道,是內地的一個鎮子。他們還登了廣告。」

  他用那只空著的手優雅地比比畫畫,在虛空中寫下小小的字:

  哈姆萊特

  或者

  心神恍惚的男子

  莎士比亞的劇作[64]

  他對約翰·埃格林頓那再一次皺起來的眉頭重複了一遍:

  「要知道,莎士比亞的戲劇[65]哩。法國味十足。法國人的觀點。哈姆萊特或者……[66]」

  「心神恍惚的乞丐[67],」斯蒂芥替他把話結束了。

  約翰·埃格林頓笑了。

  「對,依我看就是這樣,」他說,「毫無疑問,那是個優秀的民族,可在某些事物上,目光又短淺得令人厭煩。」[68]

  豪華而情節呆板、內容誇張的兇殺劇。[69]

  「羅伯特·格林曾稱他作『靈魂的劊子手』[70],」斯蒂芬說,「他真不愧為屠夫的兒子,[71]在手心上啐口唾沫,就掄起磨得鋥亮的殺牛斧。[72]為了他父親這一條命,葬送掉了九條[73]。我們在煉獄中的父親。[74]身著土黃色軍服的哈姆萊特們毫不遲疑地開槍。[75]第五幕那浴血的慘劇[76]乃是斯溫伯恩先生在詩中歌頌過的集中營的前奏[77]。」

  克蘭利,我是他的一名沉默寡言的傳令兵,離得遠遠地觀望著戰鬥。

  對兇惡敵人之婦孺,

  只有我們予以寬恕……

  夾在薩克遜人的微笑與美國佬的饒舌之間。魔鬼與深淵之間。

  「他想把《哈姆萊特》說成是個鬼怪故事,」約翰·埃格林頓替貝斯特先生解釋說,「像《匹克威克》裡的胖小子似的,他想把我們嚇得毛骨悚然。[78]

  聽著,聽著,啊,聽著![79]

  我的肉身傾聽著他的話,膽戰心驚地聽著。

  要是你曾經……[80]

  「什麼是鬼魂?」斯蒂芬精神抖擻地說,「那不外乎就是一個人由於死亡,由於不在,由於形態的變化而消失到虛無飄渺中去。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倫敦與斯特拉特福[81]相距之遠,一如今天墮落的巴黎之於純潔的都柏林。誰是那個離開了幽禁祖先的所在[82]而返回到己把他遺忘了的世界上來的鬼魂呢?誰是哈姆萊特王呢?」

  約翰·埃格林頓挪動了一下他那瘦小的身軀,向後靠了靠,在做出判斷。

  情緒激昂了。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就在這個時辰,」斯蒂芬迅疾地掃視了大家一眼,好讓人們注意傾聽他的話,「河濱的劇場升起了旗子。旁邊的巴黎園裡,薩克遜大熊在欄中吼叫著。跟德雷克一道航過海的老水手們,混在池座的觀眾當中,嚼著香腸。[83]」

  地方色彩。把自己曉得的統統揉進去。讓他們做同謀者。

  「莎士比亞離開了西爾弗街那所胡格諾派教徒的房子,沿著排列在河岸上的天鵝檻定去。然而他並不停下腳步來喂那趕著成群小天鵝朝燈心草叢中走去的母天鵝。埃文河的天鵝[84]別有心思。」

  場子的構圖。[85]依納爵·羅耀拉啊,趕快來幫助我吧!

  「戲開台了。一個演員從暗處[86]踱了過來。他身披宮廷裡哪位花花公子穿剩的鎧甲,體格魁悟,有著一副男低音的嗓子。這就是鬼魂,是國王,又不是國王,[87]演員乃是莎士比亞。[88]他畢生的歲月不曾虛度,都傾注在研究《哈姆萊特》上了,以便扮演幽靈這個角色。他隔著繃了一層蠟布[89]的架子,呼喚著站在自己對面的年輕演員伯比奇[90]的名字:

  哈姆萊特。啊,我是你父親的陰魂……[91]並吩咐他聽著。他是對兒子,自己的靈魂之子——王子,年輕的哈姆萊恃——說話;也對內身之子哈姆奈特[92]·莎士比亞說話——他死在斯特拉特福,以便讓他的同名者獲得永生。」

  身為演員的莎士比亞,由於外出而做了鬼魂,身穿死後做了鬼魂的墓中的丹麥先王的服裝[93],他可不可能就是在對親生兒子的名字(倘若哈姆奈特·莎士比亞不曾夭折,他就成為哈姆萊特王子的雙生兄弟了),說著自己的臺詞呢?我倒是想知道,他可不可能,有沒有理由相信:他並不曾從這些前提中得出或並不曾預見到符合邏輯的結論:你是被廢黜的兒子,我是被殺害的父親,你母親就是那有罪的王后,[94]娘家姓哈撒韋的安·莎士比亞?

  「但是像這樣來窺探一個偉大人物的家庭生活,那可……」拉塞爾不耐煩地開了腔。

  你在那兒嗎,老實人?[95]

  「只有教區執事才對這有興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有劇本在手。也就是說,當我們讀《李爾王》的詩篇時,該詩作者究竟是怎樣生活過來的,幹我們什麼事?維利耶·德利爾曾說,我們的僕人們可以替我們活下去。[96]窺視並刺探演員當天在休息室裡的飛短流長:詩人怎麼酗酒啦,詩人如何負債啦。我們有《李爾王》,而那是不朽的。」

  這話是說給貝斯特先生聽的,他露出贊同的神色。

  用你的波浪,你的海洋淹沒他們吧,

  馬南南啊,馬南南·麥克李爾……[97]

  喂,老兄,你餓肚子的時候他借給你的那一鎊錢哪兒去啦?[98]

  哎唷,我需要那筆錢來著。

  把這枚諾布爾[99]拿去吧。

  去你的吧!你把大部分錢都花在牧師的女兒喬冶娜·約翰遜[100]的床上啦。內心的呵責。

  你打算償還嗎?

  嗯,當然。

  什麼時候?現在嗎?

  喏……不。

  那麼,什麼時候?

  我沒欠過債。我沒欠過債。

  要鎮定。他是從博伊恩河彼岸來的。在東北角上。[101]你欠了他錢。

  且慢。已經過了五個月。分子統統起了變化。現在的我已換了個人。錢是另外那個我欠下的。

  早過時啦![102]然而我,生命原理,形態的形態,由於形態是不斷變化的,在記憶之中,我恢然是我。[103]

  我,曾經犯過罪,祈禱過,也守過齋戒。

  康米從體罰中拯救過的一個孩子。[104]

  我,我和我,我。

  A·E·I·O·U·

  「難道你想違反已經延續了三個世紀的傳統嗎?」約翰·埃格林頓用吹毛求疵的腔調問道,「至少她的亡靈已永遠安息了。至少就文學來說,她還沒出生之前就已去世。」

  「她是在出生六十七年之後去世的,」斯蒂芥反駁說,「她看到他出世,以及離開人間。[105]她接受了他第一次的擁抱。她生下了他的娃娃們。在他彌留之際,她曾把幾枚便士放在他眼瞼上,好讓他瞑目。」

  母親臨終臥在床上。蠟燭。用布單罩起來的鏡子。把我生到這世上的人躺在那裡,眼瞼上放著青銅幣,在寥寥幾朵廉價的花兒下。飾以百合的光明……[106]

  我獨自哭泣。

  約翰·埃格林頓瞧著他那盞火苗糾纏在一起發出螢光的燈。[107]

  「世人相信莎士比亞做錯了一件事,」他說,「並儘快她用最巧妙的辦法脫了身。」[108]

  「那是胡扯!」斯蒂芬魯莽地說,「天才是不會做錯事的。他是明知故犯,那是認識之門。」

  認識之門打開了,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走了進來,腳下的鞋輕輕地吱吱響著。他已歇頂,豎起耳朵,兢兢業業。

  「很難想像,」約翰·埃格林頓卓有見識地說,「潑婦會是個有用的認識之門。蘇格拉底從贊蒂貝[109]身上又認識到了什麼呢?」

  「辯證法[110]嘛,」斯蒂芬說,「還從他母親那兒學會了怎樣把思想帶到人間。[111]他從另一個老婆默爾托[112](名字是無所謂的![113])——也就是說,『好蘇格拉底[114]的靈魂的分身[115]』——那兒學到了什麼,任何男人或女人都永遠不得而知。然而『助產術』也罷,閨訓[116]也罷,都末能從新芬黨[117]的執政官與他們那杯毒芹下救他一命。[118]」

  「可是安·哈澈韋呢?」貝斯特先生像是心不在焉似地以安詳的口吻說,「是啊,我們好像忘記了她,正如莎士比亞本人也把她遺忘了。」

  他的視線從冥思著的那個人的鬍子掃到吹毛求疵者的腦殼,宛若在提醒他們,和顏悅色地責備他們,然後又轉向那儘管無辜卻受到迫害的羅拉德派[119]那粉紅色的禿腦袋。

  「他頗有點兒機智,」斯蒂芬說,「記憶力也不含糊。當他用口哨吹著《我撇下的姑娘》[120],朝羅馬維爾[121]吃力地走著的時候,他的行囊裡就裝有記憶。即便那場地震不曾記載下來[122], 我們也應知道,該把蹲在窩裡的可憐的小兔,獵犬的吠聲,鏤飾的韁繩,她那藍色的窗戶,[123]放在他一生的哪個時期。《維納斯與阿都尼》中所描繪的那番記憶[124], 存在于倫敦每個蕩婦的寢室裡。悍婦凱瑟麗娜[125]長得醜嗎?霍坦西奧說她又年輕又漂亮。難道你以為《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作者,一個熱情的香客[126], 兩眼竟長在腦後,單挑沃裡克郡最醜的淫婦來跟自已睡覺嗎?不錯,他撇下了她,而獲得了男人的世界[127]。然而由男童所扮演的女角兒們[128]是從一個男童 [129] 眼中看到的女人們。她們的生活、思想、語言,都是男人所賦予的。 難道他沒選好嗎?我覺得毋寧說他是被選的。[130]倘若其他女人能夠從心所欲[131],安自有她的辦法。[132]的的確確,她該受責難。[133]是她這個二十六歲的甜姐兒[134]對他進行引誘的。好比是美妙的開場白[135],灰眼女神[136]伏在少年阿都尼身上,屈就取勝。這就是厚臉皮的斯特拉特福蕩婦,她曾把比自己年輕的情人[137]壓翻在麥田裡[138]。」

  輪到我?什麼時候?

  來吧!

  「裸麥地,」貝斯特先生欣喜快活地說,並且欣喜地、快活地高舉著他那本新書。

  然後,他喃喃地吟誦起來;那頭金髮使大家賞心悅目。

  裸麥地的田壟間,

  俊俏鄉男村女眠。[139]

  帕裡斯,陶醉了的誘惑者。[140]

  身穿毛茸茸的家織布衣的高個子[141]從陰影裡站起來,掀開了他從合作社頭來的懷錶的蓋子。

  「看來我得到《家園報》去啦。」

  去哪兒?到可開拓的土地上去。

  「你要走了嗎?」約翰·埃格林頓挑起眉毛問,「今兒晚上咱們在穆爾[142]家見面,好嗎?派珀[143]要來哩。」

  「派珀!」貝斯特先生尖聲說,「派珀回來了嗎?」

  彼得·派珀劈劈啪啪地一點點挑選著啄食鹽汁胡椒。[144]

  「這就難說了。這是星期四嘛,我們還有會呢,要是我能及時脫身的話……」

  道森套房裡那間通神學家們的瑜伽魔室[145]。《揭去面紗的伊希斯》。[146]我們曾試圖把他們這本巴利語[147]著作送進當鋪。在暗褐色華蓋的遮陰下,他盤腿坐在寶座上;在星界發揮機能的阿茲特克族的邏各斯[148],他們的超靈[149],大我[150]。已夠入門資格的虔誠的秘義信徒們環繞著他,等待著啟示。路易斯·H·維克托裡[151]。T·考爾菲爾德·艾爾溫[152]。蓮花淨土的少女們不斷地注視著他們。[153]他們的松果體[154]熠熠發光。他內心裡充滿了神,登上寶座。芭蕉樹下的佛陀。[155]吞入靈魂者,吞沒者。[156]他的幽魂,她的幽魂,成群的幽魂。[157]他們嗚嗚哀號,被捲入漩渦,邊旋轉,邊痛哭。[158]

  萬物精髓之瑣事,

  肉牢經年女魂棲。[159]

  「他們說在文藝方面將有一樁驚人之舉,」公誼會教徒一圖書館長友好而誠摯地說,「聽說拉塞爾先生正在把我們年輕詩人的作品收成集子。[160]大家都在翹首企盼著哪。」

  他借那圓錐形的燈光熱切地掃視著。在燈光映照下,三張臉發著亮。

  看吧,並且記在腦子裡。

  斯蒂芬俯視著橫掛在他膝頭的那根梣木手杖柄上的寬簷平頂帽。我的盔和劍。用兩根食指輕輕地摸一下。亞理斯多德的試驗。一個還是兩個?必然性就在於此。人只能是自己,不可能是其他任何東西。[161]所以,一頂帽子就是一頂帽子。[162]

  聽著。[163]

  年輕的科拉姆和斯塔基[164]。喬治·羅伯茨[165]負責商務方面。朗沃思[166]會在《快郵報》上把它大棒一通的。噢,他會嗎?我喜歡科拉姆的《牲畜商》。對,我認為他具有那種古怪的東西——天才。你認為他真有天才嗎?葉芝曾讚美過他這句詩:宛如一隻埋在荒漠中的希臘瓶。[167]是嗎?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夠來。瑪拉基·穆利根也要來的。穆爾托他把海恩斯帶來。你聽到過米切爾小姐講的關於穆爾和馬丁的笑話嗎?她說,穆爾是馬丁的浪蕩兒。[168]講得真是巧妙,令人聯想到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西格爾遜博士[169]說,我們民族的史詩至今還沒寫出來。穆爾正是適當的人選。他是都柏林這裡的一位愁容騎士[170]。奧尼爾·拉塞爾[171]穿一條桔黃色百褶短裙[172]嗎?啊,對,他一定會講莊重的古語。還有他那位杜爾西尼婭[173]呢?詹姆斯·斯蒂芬斯[174]正在寫俏皮的小品文。看來我們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考狄利婭。考德利奧。李爾那最孤獨的女兒。[175]

  偏僻荒蠻。現在該上你最拿手的法國磨光漆了。[176]

  「非常感謝你,拉塞爾先生,」斯蒂芬邊站起身來邊說,「勞駕請把這封信交給諾曼先生……」

  「啊,好的。假若他認為這重要,就會刊用的。我們的讀者來稿踴躍極了。」

  「我知道,」斯蒂芬說,「謝謝啦。」

  天老爺犒勞你。[177]豬玀的報紙[178]。閹牛之友派。

  辛格也曾答應我,要為《達娜》雜誌[179]寫篇稿子。我們的文章會有讀者嗎?我認為會有的。蓋爾語聯盟[180]要點用愛爾蘭語寫的東西。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肯來。把斯塔基也帶來吧。

  斯蒂芬坐了下來。

  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向那些告辭的人們打完招呼之後,就走過來了。他泛紅著假面具般的臉說:

  「迪達勒斯先生,你的觀點極有啟發性。」

  他踮起腳尖,腳步聲橐橐地踱來踱去,鞋跟有多麼厚,離天就靠近了多少[181]。然後在往外走的一片嘈雜聲的掩蓋下,他低聲說:

  「那麼,你認為她對詩人不忠貞嗎?」

  那張神色驚愕的臉問我。他為什麼走過來呢?是出於禮貌,還是得到了什麼內心之光?[182]

  「既然有和解,」斯蒂芬說,「當初想必就有過紛爭。」

  「可不是嘛。」

  穿著鞣皮緊身褲的基督狐。一個亡命徒,藏到枯樹杈裡,躲避著喧囂。他沒同母狐狸打過交道。孑然一身,被追逐著。他贏得了女人們的心,都是些軟心腸的人們:有個巴比倫娼婦,還有法官夫人們,以及胖墩墩的酒館掌櫃的娘兒們。[183]「狐入鵝群」[184]。在「新地」大宅[185],有個慵懶的浪蕩女人。想當初她曾經像肉桂那麼鮮豔、嬌嫩、可人,而今全部枝葉都已凋落,一絲不掛,對窄小的墓穴心懷畏懼,並且未得到寬恕。

  「可不是嘛。那麼,你認為……」

  門在走出去的人們背後關上了。

  一片靜寂突然籠罩了這間幽深的拱頂斗室。是溫暖和沉滯的空氣帶來的靜寂。

  維斯太[186]的一盞燈。

  在這裡,他冥想著一些莫須有的事,倘若愷撒相信預言家的警告而活下來的話,[187]那麼他究竟會做些什麼事呢?有可能發生的事。可能發生的、可能的情況的種種可能性。[188]不可知的事情。當阿戲留生活在女輩中間時,他用的是什麼名字呢?[189]

  我周圍是封閉起來的思想,裝在木乃伊匣裡,填上語言香料保存起來。透特[190],圖書館的神,頭戴月冠的鳥神。我聽見那位埃及祭司長的聲音[191]:在那一間間堆滿泥板書的彩屋裡。

  這些思維是沉寂的。它們在人的頭腦裡卻曾經十分活躍。沉寂,但是它們內部卻懷著對死亡的渴望,在我耳際講個感傷的故事,敦促我表露他們的願望。

  「毫無疑問,」約翰·埃格林頓沉吟一下說,「在所有的偉人中間,他是最難以理解的。除了他曾生活過並且苦惱過而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不,連這一點也不清楚。旁人經受我們的置疑[192]。其餘的都遮在陰影之下[193]。」

  「然而《哈姆萊特》這個作品多麼富於個人色彩啊,對嗎?」貝斯特先生申辯說,「要知道,我是說,這是有關他的私生活的一種個人手記——我是說,他的生平。至於誰被殺或是誰是兇手,我倒絲毫也不在意……」

  他把清白無辜的筆記本放在桌邊上,面上泛著挑戰似的微笑。用蓋爾語所撰寫的他的個人記錄。船在陸上。我是個僧侶。[194]把它譯成英文[195]吧,小個子約翰。[196]

  小個子約翰·埃格林頓說:

  「根據我聽瑪拉基·穆利根所談起過的,對於這些奇談怪論我是有準備的。不過我不妨忠告你,倘若你想動搖我對於莎士比亞就是哈姆萊特這一信念,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

  原諒我。[197]

  斯蒂芬忍受著在皺起的眉毛下,嚴厲地閃著邪光的那雙眼睛的劇毒。小王[198]。而一經它盯視,人就被蠱惑致死。[199]布魯涅托[200]先生,我要為這句話而感謝你。

  「正像我們,或母親達娜[201],一天天地編織再拆散我們的身子,[202]」斯蒂芬說,「肉體的分子來來回回穿梭;一位藝術家也這樣把自己的人物形象編織起來再拆散。儘管我的肉身反復用新的物質編織起來,我右胸上那顆胎裡帶來的痣[203]還在原先的地方。同樣地,沒有生存在世上的兒子的形象,通過得不到安息的父親的亡靈,在向前望著。想像力迸發的那一瞬間,用雪萊的話來說,當精神化為燃燒殆盡的煤[204]那一瞬間,過去的我成為現在的我,還可能是未來的我。因此,在未來(它是過去的姊妹)中,我可以看到當前坐在這裡的自己,但反映的卻是未來的我。」

  霍索恩登的德拉蒙德[205]幫助你度過了難關。

  「是啊,」貝斯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說,「我覺得哈姆萊特十分年輕。[206]他對世事那股子激憤可能來自他父親,可是跟奧菲利婭的那些段落肯定來自他本人。」

  這可就大錯特錯啦。他在我的父親之中,我在他的兒子之中。

  「那顆瘡是無從消失的,[207]」斯蒂芬笑著說。

  約翰·埃格林頓繃著臉皺起眉頭。

  「倘若那是天才的胎記,」他說,「天才就成了市場上的滯銷貨啦。勒南[208]所稱讚不已的莎士比亞晚年的戲劇,呈現出的可是另一種精神。」

  「和解的精神,」公誼會教徒一圖書館長低聲說。

  「和解又從何談起,」斯蒂芬說,「除非先有過紛爭。」

  話就說到這裡。

  「倘若你想知道,《李爾王》、《奧瑟羅》、《哈姆萊特》和《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的可怕時刻,究竟被哪些事件罩上了陰影,你就得先留意這個陰影是什麼時候和怎樣消失的。在一場場可怕的風暴中,泰爾親王配力克裡斯的船翻了,他像另一個尤利西斯那樣受盡磨難。[209]是什麼給他的心帶來慰藉呢?」

  頭戴紅尖帽,受盡折磨,被淚水遮住了視線。[210]

  「一個娃娃——放在他懷裡的女孩兒瑪麗娜[211]。」

  「智者派容易誤入外典[212]這一歧途的傾向是一條永恆不變的規律,」約翰·埃格林頓一語道破,「大道[213]固然冷清,然而它通向城市。」

  好樣兒的培根[214]。已經發了黴。莎士比亞即培根這一牽強附會的說法。[215]用密碼來變戲法的[216]走在大道上。從事宏偉的探索的人們。到哪座城市去呀,各位好老爺?隱姓埋名:A·E·,永恆。馬吉是約翰·埃格林頓[217]。太陽之東,月亮之西,[218]長生不老國[219]。兩個人都腳蹬長靴,拄著拐杖。[220]

  離都柏林[211]還有多遠?

  先生,還得走七十英里。

  掌燈時分能到嗎?

  「布蘭代斯認定,」斯蒂芬說,「它是晚期的頭一部劇本。[222]」

  「是嗎?關於這一點,西德尼·李[223]先生——或照某些人的說法,原名叫西蒙·拉紮勒斯的——又怎麼說呢?」

  「瑪麗娜是風暴的孩子[224],米蘭達是奇跡[225],潘狄塔是失去了[226]。丟失了的,又還給他了;他女兒的娃娃。[227]配力克裡斯曾說:『我的最親愛的妻子正像這個女郎一樣。』[228]任何一個男人,倘若沒有愛過母親,他會愛女兒嗎?[229]」

  「做爺爺的藝術,」貝斯特先生開始咕噥道,「變得偉大的藝術……[230]」

  [「他會不會參照自己年輕時代的記憶,在她身上看到另一個形象的新生呢?」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愛——是的。大家都曉得的字眼。[231]愛乃由於給予對方之欲望,使之幸福。要某物,則屬對自己願望之滿足。][232]

  「對於一個具有那種叫作天才的古怪東西的人來說,他的形象就是一切經驗的基準,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方面的。這樣的共鳴會觸動他的心弦。跟他同一血統的其他男子的形象,會引起他的反感。他會從中看到大自然預示或重複他自己的那種不倫不類的嘗試。」

  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那寬厚的前額被希望點燃了,泛著玫瑰色。

  「為了啟發大家,我希望迪達勒斯先生會完成他的這一學說。我們還必須提到另一位愛爾蘭注釋者喬治·蕭伯納[233]先生。我們也不可忘記弗蘭克·哈裡斯[234]先生。他在《星期六評論》上所發表的關於莎士比亞的論文著實精彩。說也奇怪,他也為我們描述了《十四行詩》[235]的作者和『黑夫人』之間不幸的關係。受到這位女人青睞的情敵是彭布羅克伯爵-威廉·赫伯特[236]。我認為,倘若詩人非遭到拒絕不可,那麼這樣的拒絕——怎麼說好呢?——似乎是和我們對於本來不應有的情況所抱觀點毋寧是一致的。」[237]

  他說完這番措詞恰當的話之後,就在眾人當中昂起溫順的頭——一枚海雀蛋[238],大家爭奪的獵物。

  他使用丈夫那種老式辭句——就像渾家啦,內助啦。卿愛否,米莉亞姆?[239]愛汝夫否?[240]

  「這也可能吧,」斯蒂芬說,「馬吉喜歡引用歌德的一句話:「當心你年輕時所抱的願望,因為到了中年就會變為現實。[241]他為什麼派一個小貴族[242] 去向一個花姑娘[243]求婚呢?她是人人行駛的海灣[244],少女時代聲名狼藉[245]的宮女。他本人是個語言貴族[246],成為一位卑微的紳士,他還寫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什麼?他的自信心過早地被扼殺了。首先,他曾被壓翻在麥田(可以說是裸麥地)裡。打那以後,他在自己眼中再也不是贏者了,更不能在笑而躺下的遊戲[247] 中取勝。不論怎樣以唐磺[248]自居,也無濟於事。後來再怎麼彌補,也無法挽回最初的失敗。他被野豬的獠牙咬傷了[249],悍婦即使輸了, 她手中也還有那看不見的女性武器。我感覺,他的言詞中有著刺激肉身使其陷入新的激情的東西。 這是比最初的激情還要晦暗的影子,甚至使他對自己的認識都模糊起來。 同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兩種狂亂匯成一股漩渦。

  他們在傾聽。我往他們的耳腔內注入。

  「靈魂已經受到了致命的一擊,睡覺的時候,毒草汁被注入耳腔。[250]然而在睡眠中遇害的人不可能瞭解自己是怎樣被害的,除非造物主賦予他們的靈魂以洞察來世的本事。倘若造物主不曾讓他曉得,哈姆萊特王的鬼魂不可能知道毒殺以及促使這一行動的雙背禽獸[251]的事。正因為如此,他的言辭(貧乏而且寒傖的英語[252])總是轉到旁的方面,轉到後面。既是淩辱者又是被淩辱者,既願意又不願意[253],從魯克麗絲那藍紋縱橫的象牙球般的雙乳[254],到伊摩琴袒露著的胸脯上那顆梅花形的痣[255],一直緊緊纏繞著他。為了逃避自己,他積累起一大堆創作。如今對這些都已厭倦了,就像一隻舔著舊時傷口的老狗似的折回去了。然而,由於失對他來說就是得,他就帶著絲毫不曾減弱的人性步入永恆。他所寫下的智慧也罷,他所闡明的法則也罷,都沒有使他受到教益。他的臉甲掀起來了。[256]如今他成為亡靈,成為陰影;他成為從艾爾西諾的峰岩間刮過去的風;或是各遂所願[257],成了海洋的聲音——只有作為影子的實體的那個人,與父同體的兒子,才聽得見的聲音。」

  「啊們!」有個聲音在門口回答說。

  我的冤家呀,你找到我了嗎?[258]

  幕間休息[259]。

  這時,形容猥瑣、神態像副主教那樣陰沉的勃克·穆利根身穿色彩斑斕的小丑服裝,愉快地向笑臉相迎的人們走來。我的電報。[260]

  「假若我沒聽錯的話,你在談論設有實質的脊椎動物[261]吧?」他問斯蒂芬。

  他穿著淡黃色背心,把他摘下的巴拿馬草帽當作丑角的帽子似的掄著,快活地致意。

  大家向他表示歡迎。你儘管嘲弄他,也還是得侍奉他[262]。

  一樣嘲弄者,佛提烏,冒牌的小先知,[263]約翰·莫斯特[264]。

  他,自我誕生之神,以聖靈為媒介,自己委派自己為贖罪者,來到自己和旁人之間,他受仇敵欺騙,被剝光衣服,遭到鞭笞,被釘在十字架上餓死,宛若蝙蝠釘於穀倉門上,聽任自己被埋葬,重新站起,征服了地獄,[265]升入天堂。一千九百年來,坐於自己的實體之右。當生者全部死亡之日,將從彼而來,審判生死者。[266]

  天 主

  受 享 榮

  福 於——天。[267]

  他舉起雙手。聖器的帷幕垂下來了。啊,成簇的花兒!一座又一座又一座鐘,響成一片。

  「是呀,確實是,」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說,「那是一場最令人受教益的討論。穆利根先生想必對莎士比亞的戲劇也自有他的高見。應該把人生的各個方面都談一談。」

  他一視同仁地朝四面八方微笑著。

  勃克·穆利根困惑地左思右想。

  「莎士比亞?」他說,「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那皮肉鬆弛的臉上閃過一絲開朗的微笑。

  「沒錯兒,」他恍然大悟了,「就是寫得像辛格[268]的那位老兄。」

  貝斯特先生轉向他。

  「海恩斯找你哪,」他說,「你碰上他了嗎?回頭他要在都柏林麵包公司跟你見面。他到吉爾書店買海德的《康納特情歌》去了。」

  「我是從博物館穿過來的,」勃克·穆利根說,「他來過這兒嗎?」

  「『大詩人』的同胞們也許對咱們這精彩的議論頗感厭煩了,」約翰·埃格林頓回答說,「我聽說昨天晚上在都柏林,一位女演員[269]第四百零人次演出 《哈姆萊特》。維寧[270]提出,這位王子是個女的。有沒有人發現他是個愛爾蘭人呢?我相信審判官巴頓[271]正在查找什麼線索。他(指王子殿下,而不是審判官大人) 曾憑著聖帕特裡克的名義起過誓[272]。」

  「最妙的是王水德的故事《威·休先生的肖像》,」貝斯特先生舉起他那出色的筆記本說,「他在其中證明《十四行詩》是一個名叫威利·休斯的八面玲瓏的人寫的。」[273]

  「那不是獻給威利·休斯的嗎?」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問。

  要不就是休依·威爾斯?威廉先生本人。[274]W·H。我是誰?

  「我認為是為威利·休斯而寫的,」貝斯特先生順口糾正自己的謬誤說,「當然嘍,這全是些似是而非的話。要知道,就像休斯和砍伐和色彩,[275]他的寫法獨特。要知道,這才是王爾德的精髓呢。落筆輕鬆。」

  他泛著微笑,輕輕地掃視大家一眼。白膚金髮碧眼的年輕小夥子。王爾德那柔順的精髓。[276]

  你著實鬼得很。用堂迪希的錢[277]喝了三杯威士忌。

  我花了多少?哦,不過幾個先令。

  為了讓一樣新聞記者喝上一通。講那些乾淨的和不乾淨的笑話。機智。為了把他打扮自己的那身青春的華服弄到手,你不惜捨棄你的五種機智。[278] 欲望得到滿足的面貌。[279]

  機會是很多的。交情的時候,把她讓給你吧。天神啊,讓他們過一個涼快的交尾期吧。[280]對,把她當作斑鳩那樣地疼愛吧。

  夏娃在赤裸的小麥色肚皮下面犯的罪孽。一條蛇盤繞著她,齜著毒牙跟她接吻。[281]

  「你認為這不過是謬論嗎?」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在問,「當嘲弄者最認真的時候,卻從未被認真對待過。」

  他們嚴肅地討論起嘲弄者的真誠。

  勃克·穆利根又把臉一耷拉,朝斯蒂芬瞅了幾眼。然後搖頭晃腦地湊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封折疊著的電報。他那靈活的嘴唇讀時露出微笑,帶著新的喜悅。

  「電報!」他說,「了不起的靈感!電報!羅馬教皇的訓渝!」

  他坐在桌子燈光照不到的一角,興高采烈地大聲讀著:

  「傷感主義者乃只顧享受而對所做之事不深覺歉疚之火。[282]署名:迪達勒斯。你是打哪兒打的電報?窯子嗎?不。學院公園?你把四鎊錢都喝掉了吧?姑媽說是要去拜訪你那位非同體的父親。電報!瑪拉基·穆利根。下阿貝街『船記』酒館。噢,你這個舉世無雙的滑稽演員!哦,你這個以教士自居的混蛋金赤!」

  他樂呵呵地將電報和封套塞到兜裡,卻又用愛爾蘭土腔氣衝衝地說:

  「是這麼回事。好兄弟,當海恩斯親自把電報拿進來的時候,他和我都正覺得苦惱煩悶來著。我們曾嘟囔說,要足足地喝上它一杯,讓行乞的修士都會起魔障。我正轉著這個念頭,他呢,跟姑娘們黏糊起來了。我們就乖乖兒地坐在康納裡[283]那兒,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地等下去,指望著每人喝上五六杯呢。」

  他唉聲歎氣地說:

  「我們就呆在那兒,乖乖[284],把舌頭耷拉得一碼長,活像那想酒想得發昏的幹嗓子教士。你呢,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居然還給我們送來了這麼個玩藝兒。」

  斯蒂芬笑了。

  勃克·穆利根像是要提出警告似地彎下腰去。

  「流浪漢辛格[285]正在找你哪,」他說,「好把你宰了。他聽說你曾往他那坐落在格拉斯特赫爾的房子的正門上撒尿。他趿拉著一雙破鞋到處走, 說是要把你宰了。」

  「我!」斯蒂芬喊道,「那可是你對文學做出的一樁貢獻呀。」

  勃克·穆利根開心地向後仰著,朝那黑咕隆咚偷聽著的天花板大笑。

  「宰了你!」他笑道。

  在聖安德烈藝術街上,我一邊吃著下水雜燴,一邊望著那些嚴厲的怪獸形面孔。[286]用那對語言報以語言的語言,講一通話。[287]莪相和帕特裡克。[288]他在克拉瑪爾森林遇見了掄著酒瓶的牧羊神。[289]那是聖星期五!殺人兇手愛爾蘭人。他遇見了自己遊蕩著的形象。我遇見了我的。我在林中遇見一個傻子。[290]

  「利斯特[291]先生,」一個工役從半掩著的門外招呼說。

  「……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形象。審判官先生馬登在他的《威廉·賽倫斯少爺日記》中找到了獰獵術語……[292]啊,什麼事?」

  「老爺,來了一位先生,」工役走過來,邊遞上名片邊說,「是《自由人報》社的。他是想看看去年的《基爾肯尼民眾報》[293]合訂本。」

  「好的,好的,好的。這位先生在……?」

  他接過那張殷勤地遞過來的名片,帶看不看地瞥了一眼,放下來,並沒有讀,只是瞟著,邊問邊把鞋踩得橐橐作響。又問:

  「他在……?哦,在那兒哪!」

  他快步跳著五步舞[294]出去了。在浴滿陽光的走廊上,他不辭勞苦,熱情地、口若懸河地談著,極其公正、極其和藹地盡著本分,不愧為一名最忠誠的「寬邊帽」[295]。

  「是這位先生嗎?《自由人報》?《基爾肯尼民眾報》?對。您好,先生。《基爾肯尼……》……我們當然有嘍……」

  一個男子的側影耐心地等待著,耹聽著。

  「主要的地方報紙全都有……《北方輝格》、《科克觀察報》、《恩尼斯科爾西衛報》[296]。去年。一九〇三……請您……埃文斯,給這位先生領路……您只要跟著這個工役……要麼,還是我自己……這邊……先生,請您……」

  口若懸河,盡著本分,他領先到放著所有地方報紙的所在。一個鞠著躬的黑影兒尾隨著他那匆忙的腳後跟。

  門關上了。

  「猶太佬!」勃克·穆利根大聲說。

  他一躍而起,一把抓住名片。

  「他叫什麼名字?艾克依·摩西[297]嗎?布盧姆。」

  他喋喋不休地講下去:

  「包皮的搜集者[298]耶和華已經不在了。剛才我在博物館裡遇見過他。我到那兒是去向海泡裡誕生的阿佛洛狄忒致意的。這位希臘女神從來沒有歪起嘴來禱告過。咱們每天都得向她致敬。生命的生命,你的嘴唇點燃起火焰。[299]」

  他突然轉向斯蒂芬:

  「他認識你。他認識你的老頭子。哦,我怕他,他比希臘人還要希臘化。他那雙淡色的加利利[300]眼睛總盯著女神中央那道溝溝。美臀維納斯。[301]啊,她有著怎樣一副腰肢啊!天神追逐,女郎躲藏。[302]」

  「我們還想再聽聽,」約翰·埃格林頓征得貝斯特先生的贊同後說,「我們開始對莎[303]太太感興趣了。在這之前,即便我們想到過她, 也不過把她看作是一位有耐心的克雨雪達[304],留守家中的潘奈洛佩[305]。」

  「戈爾吉亞的弟子安提西尼[306],」斯蒂芬說,「從曼涅勞王的妻子、阿凱人海倫手裡把美的標誌棕櫚枝拿過來,交給了可憐的潘奈洛佩。二十位英雄在特洛伊那匹母木馬[307]裡睡過覺。他[308]在倫敦住了二十年, 其間有個時期領的薪水跟愛爾蘭總督一樣多。他的生活是豐裕的。他的藝術超越了沃爾特·惠特曼所說的封建主義藝術,[309]乃是飽滿的藝術。熱騰騰的鮮魚餡餅、 綠杯裡斟得滿滿的白葡萄酒、蜂蜜醬、蜜餞玫瑰、杏仁糖、醋栗填鴿、刺芹糖塊。沃爾特·雷利爵士[310]被捕的時候,身上穿著值五十萬法郎的衣服,包括一件精緻的胸衣。放高利貸的伊麗莎·都鐸[311]的內衣之多,賽得過示巴女王。[312]足足有二十年之久, 他徘徊在夫妻那純潔纏綿的恩愛與娼婦淫蕩的歡樂之間。你們可曉得曼寧漢姆那個關於一個市民老婆的故事吧,她看了迪克[313]·伯比奇在《理查三位》中的演出,就邀請他上自己的床。莎士比亞無意中聽到了,沒費多大力氣[314]就制服了母牛。當伯比奇前來敲門的時候,他從閹雞[315]的毯子下面回答說:『征服者威廉已比理查三世捷足先登啦。』[316]快活的小夫人、情婦菲頓[317]噢的一聲就騎了上去。[318]還有他那嬌滴滴的婆娘潘奈洛佩·裡奇。[319]這位端莊的上流夫人適合做個演員;而河堤上的娼婦,一回只要一便士。」

  王后大道。再出二十蘇吧。給你搞點小花樣兒。玩小貓味?你願意嗎?[320]

  「上流社會的精華。還有牛津的威廉·戴夫南特爵士[321]的母親,只要是長得像金絲雀那樣俊秀的男人,她就請他喝杯加那利酒[322]。」

  勃克·穆利根虔誠地抬起兩眼禱告道:

  「聖女瑪格麗特·瑪麗·安尼科克[323]!」

  「還有換過六個老婆的哈利的女兒。[324]再就是草地· 丁尼生、紳士詩人所唱的:附近邸舍的高貴女友。[325]這漫長的二十年間,你們猜猜,斯特拉持福的潘奈洛佩[326]在菱形窗玻璃後面都幹什麼來著?」

  幹吧,幹吧,[327]幹出成績。他在藥用植物學家傑勒德那座位于費特小巷的玫瑰花圃[328]裡散步,赤褐色的頭髮已灰白了。像她的脈管一樣藍的風信子。[329]朱諾的艱瞼,紫羅蘭。[330]他散步。人生只有一次,肉體只有一具。幹吧。專心致志地幹。近處,在淫蕩和污濁的臭氣中,一雙手放在白淨的肉身上。

  勃克·穆利根使勁敲著約翰·埃格林頓的桌子。

  「你猜疑誰呢?」[331]他盤問。

  「假定他是《十四行詩》裡那位被捨棄的情人吧。被捨棄一回,就有第二回。然而宮廷裡的那個水性揚花的女子是為了一個貴族——他的好友——而捨棄他的。[332]」

  不敢說出口的愛。[333]

  「你的意思是說,」剛毅的約翰·埃格林頓插進嘴去,「作為一個英國人,他愛上了一位貴族。」

  蜥蜴們沿著古老的牆壁一閃而過。我在查倫頓[334]仔細觀察過它們。

  「好像是的,」斯蒂芬說,「為了這位貴族,並為所有其他特定的、未被耕耘過的處女的胎,[335]他想盡盡馬夫對種馬所盡的那種神聖職責。也許跟蘇格拉底一樣,不僅妻子是個悍婦,母親也是個產婆呢。然而她,那個喜歡癡笑的水性揚花的女子,並不曾撕毀床頭盟。[336]鬼魂[337]滿腦子都是那兩檔子事:誓盟被破壞了,她移情於那個遲鈍的鄉巴佬——亡夫的兄弟身上。我相信可愛的安是情欲旺盛的。她向男人求過一次愛,就會求第二次。」

  斯蒂芬在椅子上果敢地轉了個身。

  「證明這一點的責任在你們而不在我,」他皺著眉頭說,「倘若你們否認他在《哈姆萊特》第五場裡就給她打上了不貞的烙印,那麼告訴我,為什麼在他們結婚三十四年間,從迎娶那天直到她給他送殯,她始終隻字沒被提到過。這些女人統統為男人送了葬,瑪麗送走了她的當家人約翰[338],安送走了她那可憐的、親愛的威倫[339];儘管對於比她先走感到憤懣,他還是死在她前頭了。瓊送走了她的四個弟弟。[340]朱迪斯[341]送走了她丈夫和所有的兒子。蘇珊也送走了她丈夫。[342]蘇珊的女兒伊麗莎白呢,用爺爺的話說:先把頭一個丈夫殺了,再嫁給第二個。[343]哦,對啦。有人提到過。當他在京都倫敦過著豪華的生活時,她不得不向她父親的牧羊人借四十先令來還債。[344]你們解釋好了。還解釋一下『天鵝之歌』[345],作者在詩中向後世頌揚了她。」

  他面對著大家的沉默。

  埃格林頓對他這麼說:

  你指的是遺囑。

  然而我相信法律家已做了詮釋。

  按照不成文法,她作為遺孀,

  有權利繼承遺產。法官們告訴我們,

  他具有豐富的法律知識。

  惡魔嘲弄他。

  嘲弄者:

  因此,他把她的名字

  從最初的草稿中勾銷了;然而他並未勾銷對外孫女

  和女兒們的贈予,

  贈予他妹妹以及他在斯特拉特福和倫敦的摯友們的

  禮物。因此,據我所知,

  當他被提醒說,不要漏掉她的名兒

  他才留給她

  次好的

  床。[346]

  要點。[347]

  留給她他那

  次好的床

  留給她他那

  頂刮刮的床

  次好的床

  留給一張床。

  喔啊!

  「當時連俊俏的鄉男村女[348]都幾乎沒什麼家當,」約翰·埃格林頓說,「倘若我們的農民戲[349]反映得真實的話,他們至今也還是沒有多少。」

  「他是個富有的鄉紳,」斯蒂芬說,「有著盾形紋章,還在斯特拉福德擁有一座莊園,在愛爾蘭庭園有一棟房屋。他是個資本家和股東,證券發起人,還是個交納什一稅的農場主。倘若他希望她能在鼾聲中平安地度過餘生的話,為什麼不把自己最好的床留給她呢?」

  「他顯然有兩張床,一張最好的,另一張是次好的,」次好的貝斯特先生[350]乖巧地說。

  「向飯桌和寢室告別,[351]」勃克·穆利根說得更透徹些,博得了大家一笑。

  「關於一張張有名的床,古人說過不少話,」其次的埃格林頓噘起嘴來,像在床上那樣地笑著,「讓找想想看。」

  「古人記載著那個斯塔基萊特的頑童和禿頭的異教賢人的事,」斯蒂芬說,「他在流亡中彌留時,釋放了他的奴隸們,留給他們資財,頌揚祖先, 在遺囑中要求把自已合葬在亡妻的遺骨旁邊,並託付友人好生照顧他生前的情婦(不要忘記內爾·格溫·赫爾派利斯),讓她住在他的別墅裡。[352]」

  「你認為他是這麼死的嗎?」貝斯特先生略表關切地問道,「我是說……」

  「他是喝得爛醉而死的,」勃克·穆利根劈頭就說,「一夸脫濃啤酒,就連國王也喜愛。[353]哦,我得告訴你們多頓[354]說了些什麼!」

  「說了什麼?」最好的埃格林頓[355]問。

  威廉、莎士比亞股份有限公司。[356]人民的威廉。詳情可詢:愛·多頓,海菲爾德寓所……[357]

  「真可愛!」勃克·穆利根情意綿綿地歎息說,「我問他, 關於人們指責那位大詩人有雞奸行為,他做何感想。他舉起雙手說,我們所能說的僅僅是,當時的生活中充滿了欣喜歡樂。[358]真可愛!

  孌童。

  「對美的意識使我們誤人歧途,」沉浸在哀愁美中的貝斯特對正在變醜的埃格林頓說。

  堅定的約翰嚴峻地回答道:

  「博士可以告訴咱們那話是什麼意思。你不能既吃了點心又還拿在手裡。」[359]

  你這麼說嗎?難道他們要從我們——從我這裡奪去美的標誌——棕擱枝[360]嗎? 「還有對財產的意識,」斯蒂芬說,「他把夏洛克從他自己的長口袋[361]裡拽了出來。作為啤酒批發商和放高利貸者的兒子,他本人也是個小麥批發商和放高利貸的。當由於鬧饑荒而引發那場暴動時,他手裡存有十托德[362]小麥。毫無疑問,向他借錢的那幫人是切特爾·福斯塔夫所說的信仰各種教派的人。他們都說,他公平交易。為了討回幾袋麥芽的款,他和同一個劇團的演員打官司,作為貸款的利息,索取對方的一磅肉。不然的話,奧布裡[363]所說的那個馬夫兼劇場聽差怎麼能這麼快地就發跡了呢?為了賺錢,他什麼都幹得出。女王的侍醫、猶太佬洛佩斯[364]那顆猶太心臟被活生生地剜出來,在上絞刑架之後,大解八塊,緊接著就是一場對猶太人的迫害。這和夏洛克事件不謀而合。《哈姆萊特》和《麥克白》與有著焚燒女巫的嗜好的偽哲學家的即位趕在同一個時期。[365]在《愛的徒勞》中,被擊敗的無敵艦隊[366]成了他嘲笑的對象。他的露天演出——也就是歷史劇,在馬弗京的一片狂熱[367]中,粉墨登場了。當沃裡克郡的耶穌會士受審判後,我們就聽到過一個門房關於曖昧不清的說法。[368]『海洋冒險號』從百慕大駛回國時,[369]勒南所稱讚過的以我們的美國堂弟帕齊·凱列班[370]為主人公的那出戲寫成了。繼錫德尼之後,他也寫了罄美的十四行詩組詩。[371]關於仙女伊麗莎白(又名紅發貝斯),那位胖處女授意而寫成的《溫莎的風流娘兒們》,就讓哪位德國紳士耗用畢生心血去從洗衣筐的盡底兒上搜集吧,以便探明它的深邃含義。[372]」

  我覺得自己頗有領會。那麼,把神學論理學語言學什麼學摻合在一起再看看。撒著尿,撒了尿,撒著尿的,撒尿。[373]

  「證明他是個猶太人吧,」約翰·埃格林頓有所期待地將了一軍,「你們學院的院長說他是個羅馬天主教徒。」[374]

  「我應該受到抑制。」[375]

  「他是德國製造的[376]——」斯蒂芬回答說,「是一位用法國磨光漆[377]來塗飾意大利醜聞的高手。」

  「一位擁有萬眾之心的人,」貝斯特先生提醒道,「柯爾律治[378]說他是一位擁有萬眾之心的人。」

  泛言之,人類社會中,讓眾人之間存在友情,乃是至關重要的。[379]

  「聖托馬斯,」斯蒂芬開始說……

  「為我等祈[380],」僧侶穆利根邊癱坐在椅子上,邊呻吟道。

  從那兒,他淒涼地吟起北歐古哀詩來:

  「吻我屁股!我心臟的搏動![381]從今天起,咱們毀滅啦!咱們確實毀滅啦!」[382]

  大家各自泛出微笑。

  「聖托馬斯……」斯蒂芬笑眯眯地說,「那部卷帙繁多的書,我是從原文披閱並讚賞的。他是站在不同于馬吉先生所提到的新維也納學派[383]的立場上,來談亂倫的問題的。他以他持有的睿智而奇待的方法,把亂倫比作在情感方面的貪得無厭。他指出,血統相近者之間滋生的這種愛情,對於那些可能渴望它的陌生人,卻貪婪地被抑制住了。基督教徒譴責猶太人貪婪,而猶太人是所有的民族中最傾向于近親通婚的。這一譴責是憤怒地發出的。基督教戒律使猶太人成為巨富(對他們來說,正如對羅拉德派一樣,風暴為他們提供了避難所),也用鋼圈箍在他們的感情上。[384]這些戒律究竟是罪惡還是美德,神老爹[385]會在世界末日告訴我們的。然而一個人如此執著於債權,也同樣會執著於所謂夫權。任何笑眯眯的鄰居[386]也不可去貪圖他的母牛、他的妻子、他的碑文或公驢。[387]

  「或是他的母驢,」勃克·穆利根接著說道。

  「溫和的威爾[388]遭到了粗暴的對待,」溫和的貝斯特先生溫和地說。

  「哪個威爾呀?」勃克·穆利根親切地打了句諢,「簡直都摻混不清了。」

  「活下去的意志,」約翰·埃格林頓用哲理解釋道,「對威爾的遺孀——可憐的安來說,就是為了迎接死亡的遺囑。」[389]

  「安息吧![390]」斯蒂芬禱告說。

  當年雄心壯志何在?

  早已煙消雲散。[391]

  「儘管你們證明當時的床就像今天的汽車那樣珍貴,而床上的雕飾也令七個教區感到驚異;卻不能改變她——那蒙面皇后[392]穿著青衣僵硬地挺在那次好的床上這一事實。在晚年,她跟那些傳福音的打得火熱——其中的一個跟她一道住在『新地』大宅,共飲那由鎮議會付款的一夸脫白葡萄酒。然而,他究竟睡在哪張床上,就不得而知了。她聽說自己有個靈魂。她讀(或者請旁人讀給她聽)他那些沿街叫賣的廉價小冊子。她喜歡它們更甚於《溫莎的風流娘兒們》。她每天晚上跨在尿盆上撒尿,[393]馳想著《信徒長褲上的鉤子和扣眼》以及《使最虔誠的信徒打噴嚏的最神聖的鼻煙盒》。[394]維納斯歪起嘴唇禱告著。內心的呵責。悔恨之心。這是一個精疲力竭的淫婦衰老後在尋覓著神的時代。」「歷史表示這是真實的,」編年學家埃格林頓引證說,[395]「時代不斷地更迭。然而一個人最大的仇敵乃是他自己家裡的人和家族[396],這話是有可靠根據的。我覺得拉塞爾是對的。我們何必去管他的老婆或者父親的事呢?依我說,只有家庭詩人才過家庭生活。福斯塔夫並不是個守在家裡的人。我覺得這個胖騎士才是他所創造的絕妙的人物。」

  瘦骨嶙嶙的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出於羞澀,否定你的同族吧,[397]你這個自命清高的人。[398]他羞澀地跟那些不信神的人一道吃飯,還偷酒杯。[399]這是住在阿爾斯特省安特裡姆[400]的一位先生這樣囑咐他的。每年四季結帳時就來找他。馬吉先生,有位先生要來見您。我?他說他是您的父親,先生。請把我的華茲華斯[401]領進來。大馬吉·馬修[402]進來了。這是個滿臉皺紋、粗魯、蓬頭亂髮的莊稼漢[403],穿著胯間有個前兜的緊身短褲,[404]布襪子[405]上沾了十座樹林的泥汙,[406]手裡拿著野生蘋果木杖。[407]

  你自己的呢?他認得你那老頭子[408]——一個鰥夫。

  我從繁華的巴黎朝臨終前的她那肮髒的床頭趕去。在碼頭上摸了摸他的手。他說著話兒,嗓音裡含著新的溫情。鮑勃·肯尼大夫[409]在護理她。那雙眼睛向我祝福,然而並不瞭解我。

  「一個父親,」斯蒂芬說,「在抑制著絕望情緒,這是無可避免的苦難。他是在父親去世數月之後寫的那出戲。[410]這位頭髮開始花白、有著兩個已屆婚齡的女兒[411]的年方三十五歲的男子,正當人生的中途,[412]卻已有了五十歲的人的閱歷。倘若你認為他就是威登堡那個沒長鬍子的大學生,[413]那麼你就必須把他那位七十歲的老母看作淫蕩的王后。不,約翰·莎士比亞的屍體並不在夜晚到處徘徊。[414]它一小時一小時地腐爛下去。[415]他把那份神秘的遺產[416]留給兒子之後,就擺脫了為父的職責,開始安息了。蔔伽丘的卡拉特林[417]是空前絕後的一個自己認為有了身孕的男人。從有意識地生育這個意義上來說,男人是缺乏父性這一概念的。那是從唯一的父到唯一的子之間的神秘等級,是使徒所繼承下來的。教會不是建立在乖巧的意大利智慧所拋給歐洲芸芸眾生的那座聖母像上,而是建立在這種神秘上——牢固地建立在這上面。因為正如世界,正如大宇宙和小宇宙,它是建立在虛空之上,建立在無常和不定之上的。主生格和賓生格的母愛[418]也許是人生中唯一真實的東西。[419]父性可能是法律上的假定。誰是那位受兒子的愛戴,或是疼愛兒子的為人之父呢?」

  你究竟要扯些什麼呢?

  我曉得。閉嘴。該死的。我自有道理。

  越發。更加。再者。其後[420]。

  你註定要這麼做嗎?

  「難以自拔的肉體上的恥辱使父子之間產生隔閡。世上的犯罪年鑒雖被所有其他亂倫與獸奸的記錄所玷污,卻幾乎還沒記載過這類越軌行為。子與母、父與女、姐妹之間的同性戀,難以說出口的愛,侄子與祖母,囚犯與鑰匙孔,皇后與良種公牛。[421]兒子未出世前便損害了美。出世之後,帶來痛苦,分散愛情,增舔操勞。他是個新的男性:他的成長乃是他父親的衰老;他的青春乃是他父親的妒嫉;他的朋友乃是他父親的仇敵。」

  在王子街[422]上,我想過此事。

  「在自然界,是什麼把這二者結合起來的呢?是盲目發情的那一瞬間。」

  我是個父親嗎?倘若我是的話?

  皺縮了的、沒有把握的手。

  「非洲的撒伯裡烏[423],野生動物中最狡猾的異教的開祖,堅持說,聖父乃是他自己的聖子。沒有不能駕禦的語言的鬥犬阿奎那[424]駁斥了他。那麼,倘若沒有兒子的父親就不成其為父親,那麼沒有父親的兒子能成真為兒子嗎?當拉特蘭·培根·南安普敦·莎士比亞[425]或錯誤的喜劇裡的另一個同名[426]詩人撰寫《哈姆萊特》的時候,他不僅是自己的兒子之父,而且還由於他不再是兒子了,他就成為、自己也感到成為整個家庭之父——他自己的祖父之父,他那末出世的孫兒之父。順便提一下,那個孫兒從未誕生過,因為照馬吉先生的理解,大自然是討厭完美無缺的。[427]」

  埃格林頓兩眼洋溢著喜悅,羞怯而恍然似有所悟地抬頭望著。這個愉快的清教徒隔著盤繞在一起的野薔薇,[428]樂呵呵地望著。

  恭維一番。極偶然地。然而恭維一番吧。

  「他本人就是他自己的父親,[429]」兒子穆利根喃喃自語。 「且慢。我懷孕了。我腦中有個尚未出世的娃娃。明智女神雅典娜[430]!一齣戲!關鍵在於這齣戲![431]讓我分娩吧!」

  他用那雙接生的手抱住自已突出的前額。

  「至於他的家庭,」斯蒂芬說,「他母親的名字還活在亞登森林裡。[432]她的死促使他在《科利奧蘭納斯》中寫出伏倫妮姬的場景。[433]《約翰王》中少年亞瑟咽氣的場面就描述了他的幼子之死。身著喪服的哈姆萊特王子是哈姆奈特·莎士比亞。我們曉得《暴風雨》、《配力克裡斯》、《冬天的故事》中的少女們都是誰。埃及的肉鍋克莉奧佩特拉[434]和克瑞西達[435]以及維納斯都是誰,我們也猜得出。 然而他的眷屬中還有一個被記載下來的人。」

  「情節變得複雜啦,」約翰·埃格林頓說。

  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震顫著,悄悄地走了進來。顫著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很快地顫著,顫著,顫著。[436]

  門關上了。斗室。白晝。

  他們傾聽著。三個。他們。

  我、你、他、他們。

  來吧,開飯啦。

  斯蒂芬

  他有三個弟兄,吉爾伯持、埃德蒙、理查[437]。吉爾伯特進入老年後,對幾個紳士說,有一次他去望彌撒,教堂收獻金的送了他一張免票。於是他就去了,瞅見他哥哥——劇作家伍爾在倫敦上演一齣打鬥戲,背上還騎著個男人。[438]戲園子裡的香腸[439]吉爾伯特吃得可開心啦。哪兒也見不到他。然而可愛的威廉卻在作品裡記下了一個埃德蒙和一個理查。

  馬吉·埃格林、約翰

  姓名!姓名有什麼意義?[440]

  貝斯特

  理查就是我的名字,你曉得嗎?我希望你替理查說句好話。要知道,是為了我的緣故。

  (笑聲)

  勃克·穆利根

  (輕柔地,漸弱)[441]

  於是,醫科學生迪克

  對他的醫科同學戴維說了……[442]

  斯蒂芬

  他筆下的黑心腸的三位一體——那幫惡棍扒手:伊阿古、羅鍋兒理查和《李爾王》中的愛德蒙,其中兩個的名字都跟他們那壞蛋叔叔一樣。何況當他寫成或者正在撰寫這最後一部戲的時候,他的胞弟愛德蒙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薩瑟克[443]。

  貝斯特

  我巴不得愛德蒙遭殃,我不要理查這個名字……

  (笑聲)

  公誼會教徒利斯特

  (恢復原速)可是他偷去了我的好名聲……[444]

  斯蒂芬

  (漸快)他把自己的名字——威廉這個美好的名字,隱藏在戲裡。這齣戲裡是配角,那出戲裡又是丑角。就像從前的意大利畫家在畫布的昏暗角落裡畫上了自己的肖像似的,他在滿是「威爾」字樣的《十四行詩》[445]裡, 表明了這一點。就像岡特·歐·約翰[446]一樣,對他來說姓名是寶貴的, 就像他拼命巴結到手的紋章——黑地右斜線[447]上繪有象徵榮譽的[448]矛或銀刃的紋章——那樣寶貴。比當上本國最偉大的劇作家這一榮譽還更要寶貴。姓名有什麼意義?[449]那正是當我們幼時被告知自己的姓名,並把它寫下來之際,所問過自己的。他誕生的時候,出現了一顆星[450],一顆晨星,一條噴火龍[451]。白天,它在太空中獨自閃爍著,比夜間的金星還要明亮。夜裡,它照耀在標誌著他的首字W[452]、橫臥於群星中的仙后座那三角形上。午夜,當他離開安·哈撒韋的懷抱,從肖特利[453]回去時, 他一邊走在困倦的夏天田野上, 一邊放眼望著那低低地躺在大熊座東邊的地平線上的這顆星。

  兩個人都感到滿意,我也滿意。

  不要告訴他們,當那顆星消失的時候,他年方九歲[454]。

  而且從她的懷抱當中。

  等待著被求愛並佔有。[455]哎,你這個懦夫,[456]誰會向你求愛呢?

  讀一讀天空吧。虐己者。[457]斯蒂芬的公牛精神。[458]你的星座在哪裡?斯蒂芬,斯蒂芬,麵包要切勻。S·D·他的情婦。不錯——他的。傑林多打定主意不去戀慕S·D·[459]

  「迪達勒斯先生,那是什麼呀?」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問道,「是天體現象嗎?」

  「夜間有星宿,」斯蒂芬說,「白天有雲柱。」[460]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斯蒂芬瞅了瞅自己的帽子、手杖和靴子。

  斯蒂法諾斯[461],我的王冠。我的劍。他的靴子使我的腳變了形。買一雙吧。我的短襪淨是窟窿。手絹也一樣。

  「你善於在名字上做文章,」約翰·埃格林頓承認道,「你自己的名字也夠別致的了。我看這就正好說明你這個喜歡幻想的性格。」

  我、馬吉和穆利根。

  神話中的工匠。[462]長得像鷹的人。你飛走了。飛向哪裡?從紐黑文到迪耶普[463],統艙客。往返巴黎。風頭麥雞。[464]伊卡洛斯。[465]父親啊,幫助我吧。[466]被海水濺濕,一頭栽下去,翻滾著。你是一隻風頭麥雞,變成一隻風頭麥雞。

  貝斯特先生熱切地、安詳地舉起他的筆記本來說:

  「那非常有趣兒。因為,要知道,在愛爾蘭傳說中,我們也能找到弟兄這一主題。跟你講的一模一樣。莎士比亞哥兒仨。格林[467]裡也有。要知道,那些童話裡,三弟總是跟睡美人結婚,並獲得頭獎。」

  貝斯特弟兄們當中最好[468]的。好,更好,最好。

  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來到旁邊,像彈簧松了似的突然站住了。

  「我想打聽一下,」他說,「是你的哪一位弟兄……假若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曾暗示說,你們弟兄當中有一個行為不軌……然而,也許我理解得過了頭?」

  他察覺到自己失言了,四下裡望望大家,把底下的話咽了下去。

  一個工役站在門口嚷道:

  「利斯特先生!迪甯神父[469]要見……」

  「澳,迪甯神父!馬上就來。」

  他立刻把皮鞋踩得囊囊響,隨即徑直走了出去。

  約翰·埃格林頓提出了挑戰。

  「喂,」他說,「咱們聽聽足下關於理查和愛德蒙有何高見。你不是把他們留到最後嗎?」

  「我曾請你們記住那兩位高貴的親族[470]——裡奇叔叔和愛德蒙叔叔,」斯蒂芬回答說,「我覺得我也許要求得過多了。弟兄正像一把傘一樣,很容易就被人忘記。」

  風頭麥雞。

  你的弟弟在哪兒?在藥劑師的店裡。[471]砥砥我者,他,還有克蘭利,穆利根。[472]現在是這幫人。誇誇其談。然而要採取行動。把言語付諸實踐。他們嘲弄你是為了考驗你。採取行動吧。讓他們在你身上採取行動。

  風頭麥雞。

  我對自己的聲音感到厭煩了,對以掃的聲音感到厭煩了。[473]願用我的王位換一杯酒。[474]

  繼續說下去吧。

  「你會說,這些名字早就寫在被他當作戲劇素材的紀年記裡了。他為什麼不採用旁的,而偏偏採用這些呢?理查,一個娘子養的畸形的羅鍋兒,向寡婦安(姓名有什麼意義?)求婚並贏得了她——一個婊子養的風流寡婦。三弟——征服者理查,繼被征服者威廉之後而來。這個劇本的其他四幕,鬆鬆散散地接在第一幕後面。在莎士比亞筆下所有的國王中,理查是世界上的天使[475]中他唯一不曾懷著崇敬心情加以庇護的。《李爾王》中愛德蒙登場的插話取自錫德尼的《阿卡迪亞》,為什麼要把它填補到比歷史還古老的凱爾特傳說中去呢?」[476]

  「那是威爾慣用的手法,」約翰·埃格林頓辯護說,「我們現在就不可能把北歐神話和喬治·梅瑞狄斯的長篇小說的摘錄連結在一起。穆爾就會說:『這有什麼辦法呢?』[477]他把波希米亞搬到海邊,[478]讓尤利西斯引用亞理斯多德。」[479]

  「為什麼呢?」斯蒂芬自問自答,「因為對莎士比亞來說,撒謊的弟兄、篡位的弟兄、通姦的弟兄,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的弟兄,是總也離不開的題材,而窮人卻不常跟他在一起。[480]從心裡被放逐,從家園被放逐,自《維洛那二紳士》起,這個放逐的旋律一直不間斷地響下去,直到普洛斯彼羅折斷他那根杖,將它埋在地下數噚深處,並把他的書拋到海裡。[481]他進入中年後,這個旋律的音量加強了一倍,反映到另一個人生,照序幕、展開部、最高潮部、結局[482]來複奏一遍。當他行將就木時,這個旋律又重奏一遍。有其母必有其女。那時,他那個已出嫁的女兒蘇珊娜被指控以通姦罪。[483]然而使他的頭腦變得糊塗、削弱他的意志、促使他強烈地傾向於邪惡的,乃是原罪。照梅努斯的主教大人們說來,原罪者,正因為是原罪,儘管系旁人所犯,其中也自有他的一份罪愆。[484]在他的臨終遺言裡,透露了這一點。這話銘刻在他的墓石上。她的遺骨不得葬在下面。[485]歲月不曾使它磨滅。美與和平也不曾使它消失。在他所創造的世界各個角落,都變幻無窮地存在著。[486]在《愛的徒勞》中,兩次在《皆大歡喜》中,在《暴風雨》中,《哈姆萊特》中,《一報還一報》中——以及其他所有我還沒讀過的劇作中。」

  為了把心靈從精神的羈絆中解放出來,他笑了。

  審判官埃格林頓對此加以概括。

  「真理在兩者之間,」他斬釘截鐵地說,「他是聖靈,又是王子。他什麼都是。」[487]

  「可不是嘛,」斯蒂芬說,「第一幕裡的少年就是第五幕中的那個成熟的男人。他什麼都是。在《辛白林》,在《奧瑟羅》中,他是老鴇[488],給戴上了綠頭巾,他採取行動,也讓別人在他身上採取行動。他抱有理想,或趨向墮落,就像荷西那樣殺死那活生生的嘉爾曼。[489]他那冷酷嚴峻的理性就有如狂怒的依阿古,不斷地巴望自己內心的摩爾人[490]會受折磨。」

  「咕咕!咕咕!」穆利根用淫猥的聲調啼叫著,「啊,可怕的聲音!」[491]

  黑暗的拱形頂棚接受了這聲音,發出迴響。[492]

  「伊阿古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啊!」無所畏懼的約翰·埃格林頓喊叫著說,「歸根結底,小仲馬(也許是大仲馬[493]吧?」說得對:天主之外,莎士比亞創造的最多。」

  「男人不能使他感到喜悅;不,女人也不能使他感到喜悅,[494]」斯蒂芬說,「離開一輩子後,他又回到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上。從小到大[495],他始終是那個地方的一名沉默的目擊者。在那裡,他走完了人生的旅途。他在地裡栽下自己的那棵桑樹,[496]然後溘然長逝。呼吸停止了。[497]掘墓者埋葬了大哈姆萊特和小哈姆萊特。[498]國王和王子在音樂伴奏下終於死去了。遭到謀殺也罷,被陷害也罷,又有何干?因為不論他是丹麥人還是都柏林人,所有那些柔軟心腸的人們都會為之哀泣,悼念死者的這份悲傷乃是她們不肯與之離婚的唯一的丈夫。倘若你喜歡尾聲,那麼就仔細端詳一下吧。幸福的普洛斯彼羅[499]是得到好報的善人、麗齊[500]是外公的寶貝疙瘩;裡奇叔叔這個歹徒按照因果報應的原則被送進壞黑人註定去的地方了。[501]結局圓滿,幕終。他發現,內在世界有可能實現的,外在世界就己經成為現實了。梅特林克說:『倘若蘇格拉底今天離家,他會發現賢人就坐在他門口的臺階上。倘若猶大今晚外出,他的腳會把他引到猶大那兒去。』[502]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許多時日,一天接一天。我們從自我內部穿行[503],遇見強盜,鬼魂,巨人,老者,小夥子,妻子,遺蠕,戀愛中的弟兄們,然而,我們遇見的總是我們自己。編寫世界這部大書而且寫得很蹩腳的那位劇作家(他先給了我們光,隔了兩天才給太陽[504]),也就是被天主教徒當中羅馬味最足的傢伙稱之為煞神[505]——絞刑吏之神的萬物之主宰;毫無疑問,他什麼都是,[506]存在於我們一切人當中:既是馬夫,又是屠夫,也是老鴇,並被戴上了綠頭巾。然而倘若在天堂實行節約,像哈姆萊特所預言的那樣,那麼就再也不要什麼婚娶;或者有什麼光彩的人,半陰半陽的天使,將成為自己的妻子。」[507]

  「我發現啦!」[508]勃克·穆利根大聲說,「我發現啦?」

  他突然高興了,跳起來,一個箭步竄到約翰·埃格林頓的書桌跟前。

  「可以嗎?」弛說,「瑪拉基接受了神諭。[509]」

  他在一片紙上胡亂塗寫起來。

  往外走的時候,從櫃檯上拿幾張紙條兒吧。

  「已經結婚的,」安詳的使者貝斯特先生說,「除了一個人,都將活下去。沒有結婚的,不准再結婚。」[510]

  他這個未婚者對獨身的文學士埃格林頓·約翰尼斯笑了笑。

  他們沒有家室,沒有幻想,存著戒心,每天晚上邊摸索各自那部有諸家注釋的《馴悍記》,邊在沉思。

  「你這是謬論,」約翰·埃格林頓率直地對斯蒂芬說,「你帶著我們兜了半天圈子,不過是讓我們看到一個法國式的三角關係。你相信自己的見解嗎?」

  「不,」斯蒂芬馬上說。

  「你打算把它寫下來嗎?」貝斯特先生問,「你應該寫成問答體。知道吧,就像王爾德所寫的柏拉圖式的對話錄。」

  約翰·埃克列克提康[511]露出暖昧的笑容。

  「喏,倘若是那樣,」他說,「既然連你自己都不相信,我就不明白你怎麼還能指望得到報酬呢。多頓[512]相信《哈姆萊特》中有些神秘之處,然而他只說到這裡為止。派珀在柏林遇見的勃萊布楚先生正在研究關於拉特蘭[513]的學說,他相信個中秘密隱藏在斯特拉特福的紀念碑裡。派珀說,他即將去拜訪當前這位公爵,並向公爵證明,是他的祖先寫下了那些戲劇。這會出乎公爵大人的意料,然而勃萊布楚相信自己的見解。

  「我信,噢,主啊,但是我的信心不足,求您幫助我」[514]就是說,幫助我去信,或者幫助我不去信。誰來幫助我去信?我自己。[515]誰來幫助我不去信呢?另一個傢伙。

  「在給《達娜》[516]撰稿的人當中,你是唯一要求付酬的。像這樣的話,下一期如何就難說了。弗雷德·瑞安[517]還要保留些篇幅來刊登一篇有關經濟學的文章呢。」

  弗萊德琳。他借給過我兩枚銀幣。好歹應付一下吧。經濟學。

  「要是付一基尼,」斯蒂芬說,「你就可以發表這篇訪問記了。」

  面帶笑容正在潦潦草草寫著什麼的勃克·穆利根,這時邊笑邊站起來,然後笑裡藏刀,一本正經地說:

  「我到『大詩人』金赤在上梅克倫堡街的夏季別墅那裡去拜訪過他,發現他正和兩個生梅毒的女人——新手內莉和煤炭碼頭上的婊子羅莎莉[518]——一道埋頭研究《反異教大全》[519]呢。」

  他把話頓了一頓。

  「來吧,金赤,來吧,飄忽不定的飛鳥之神安古斯[520]。」

  出來吧,金赤,你把我們剩的都吃光了。[521]嗯,我把殘羹剩飯和下水賞給你吃。

  斯蒂芬站起來了。

  人生不外乎一天接一天。今天即將結束了。

  「今天晚上見,」約翰·埃格林頓說,「我們的朋友[522]穆爾說,務必請勃克·穆利根來。」

  勃克·穆利根揮著那紙片和巴拿馬帽。

  「穆爾先生,[523]」他說,「愛爾蘭青年的法國文學講師。我去。來吧,金赤,『大詩人』們非喝酒不可。你不用扶能走嗎?」

  他邊笑著,邊……

  痛飲到十一點,愛爾蘭的夜宴。

  傻大個兒……

  斯蒂芬跟在一個傻大個兒後面……

  有一天,我們在國立圖書館討論過一次。莎士。[524]然後,我跟在傻乎乎的他背後走。我和他的腳後跟挨得那麼近,簡直可以蹭破那上面的凍瘡了。[525]

  斯蒂芬向大家致意,然後垂頭喪氣地[526]跟著那個新理過發、頭梳得整整齊齊、愛說笑話的傻大個兒,從拱頂斗室走入沒有思想的燦爛驕陽中去。

  我學到了什麼?關於他們?關於我自己?

  眼下就像海恩斯那樣走吧。

  長期讀者閱覽室。在閱覽者簽名簿上,卡什爾·博伊爾·奧康納·菲茨莫裡斯·菲斯德爾·法雷爾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下了他那多音節的名字。研究項目:哈姆萊特發瘋了嗎?歇頂的公誼會教徒正在跟一個小教士虔誠地談論著書本。

  「啊,請您務必……那我真是太高興啦……」

  勃克·穆利根覺得有趣,自己點點頭,愉快地咕噥道:

  「心滿意足的波頓。[527]」

  旋轉柵門。

  難道是……?飾有藍綢帶的帽子……?胡亂塗寫著……?什麼?……看見了嗎?

  弧形扶欄。明契烏斯河緩緩流著,一平如鏡。[528]

  迫克[529]·穆利根,頭戴巴拿馬盔,一邊走著,一邊忽高忽低地唱著:

  約翰·埃格林頓,我的乖,約翰,[530]

  你為啥不娶個老婆?

  他朝半空中啐了一口,唾沫飛濺。

  「噢,沒下巴的中國佬!靳張艾林唐[531]。我們曾到過他們那戲棚子,海恩斯和我,在管子工會的會館。我們的演員們正在像希臘人或梅特林克先生那樣,為歐洲創造一種新藝術。阿貝劇院!我聞見了僧侶們陰部的汗臭味。」[532]

  他漠然地啐了口唾沫。

  一古腦兒全拋在腦後了,就像忘記了可惡的路希那頓鞭子一樣。[533]也忘記了撇下那個三十歲的女人[534]的事。為什麼沒再生個娃娃呢?而且,為什麼頭胎是個女孩兒呢?

  事後聰明。從頭來一遍。

  倔強的隱士依然在那兒呢(他把點心拿在乎裡[535]),還有那個文靜的小夥子,小乖乖[536],菲多那囝囝般的金髮。[537]

  呃……我只是呃……曾經想要……我忘記了……呃……

  「朗沃思和麥考迪·阿特金森也在那兒[538]……」

  迫克·穆利根合轍押韻,顫聲吟著:

  每逢喊聲傳鄰里,

  或聽街頭大兵語,

  我就忽然間想起,

  弗·麥考迪·阿特金森,

  一條木腿是假的,

  穿著短褲不講道理,

  渴了不敢把酒飲,

  嘴缺下巴的馬吉,

  活了一世怕娶妻,

  二人成天搞手淫。[539]

  繼續嘲弄吧。認識自己。[540]

  一個嘲弄者在我下面停下腳步,望著我。我站住了。

  「愁眉苦臉的戲子,」勃克·穆利根慨歎道,「辛格為了活得更自然,不再穿喪服了。只有老鴇、教士和英國煤炭才是黑色的。」[541]

  他唇邊掠過一絲微笑。

  「自從你寫了那篇關於狗鱈婆子格雷戈裡的文章,」他說,「朗沃思就感到非常煩悶。哦,你這個好窺人隱私、成天酗酒的猶太耶穌會士!她在報館裡替你謀一份差事,你卻罵她是蹩腳演員,寫了那些蠢話。你難道不能學點葉芝的筆法嗎?[542]」

  他歪鼻子斜眼地走下樓梯,優雅地掄著胳膊吟誦著:

  「我國當代一部最美的書。它令人想到荷馬。」

  他在樓梯下止住了步子。

  「我為啞劇演員們構思了一齣戲,」他認真地說。

  有著圓柱的摩爾式大廳,陰影交錯。九個頭戴有標誌的帽子的男人跳的摩利斯舞[543]結束了。

  勃克·穆利根用他那甜潤、抑揚頓挫的嗓音讀著那個法版:[544]

  人人是各自的妻

  或

  到手的蜜月

  (由三次情欲亢進構成的、國民不道德劇)

  作者

  巴洛基·穆利根[545]

  他朝斯蒂芬裝出一臉快樂的傻笑,說:

  「就怕偽裝得不夠巧妙。可是且聽下去。」

  他讀道,清晰地:[546]

  登場人物

  托比·托斯托夫(破了產的波蘭人)

  克雷布(土匪)[547]

  醫科學生迪克

  和一石二鳥

  醫科學生戴維

  老樞葛羅甘(送水者)

  新手內莉

  以及

  羅莎莉(煤炭碼頭上的婊子)

  他搖頭晃腦地笑了,繼續往前走,斯蒂芬跟在後面。他對著影子——對著人們的靈魂快快樂樂地說著話兒:

  「啊,坎姆頓會堂[548]的那個夜晚啊!——你躺在桑椹色的、五彩續紛的大量嘔吐物當中。為了從你身上邁過去,愛琳[549]的女兒們得撩起她們的裙子!」

  「她們為之撩起裙子的,」斯蒂芬說,「是愛琳最天真無邪的兒子。」

  正要走出門口的當兒,他覺出背後有人,便往旁邊一閃。

  走吧。現在正是時機。那麼,去哪兒呢?倘若蘇格拉底今天離開家,倘若猶大今晚外出。為什麼?它橫在我遲早會無可避免地要到達的空間。

  我的意志。與我遙遙相對的是他的意志。中間隔著汪洋大海。

  一個男人邊鞠躬邊致意,從他們之間穿過。

  「又碰見了,」勃克·穆利根說。

  有圓柱的門廊。

  為了占卜凶吉,我曾在這裡眺望過鳥群。[550]飛鳥之神安古斯。它們飛去又飛來。昨天晚上我飛了。飛得自由自在。人們感到驚異。隨後就是娼妓街。他捧著一隻淡黃色蜜瓜朝我遞過來。進來吧。隨你挑[551]。

  「一個流浪的猶太人,[552]」勃克、穆利根戰戰兢兢地裝出一副小丑的樣子悄悄地說,「你瞅見他的眼神了嗎?他色迷迷地盯著你哩。我怕你,老水手。[553]哦,金赤。你的處境危險呀。去買條結實的褲衩吧。」

  牛津派頭。

  白晝。拱形橋的上空,懸著狀似獨輪手車的太陽。

  黑色的脊背方著豹一般的步伐,走在他們前面,從吊門的[554]倒刺下邊鑽了出去。

  他們跟在後面。

  繼續對我大放厥詞吧,說下去。

  柔和的空氣使基爾戴爾街的房屋外角輪廓鮮明。沒有鳥兒。兩縷輕煙從房頂嫋嫋上升,形成羽毛狀,被一陣和風柔和地刮走。

  別再廝鬥了。辛白林的德魯伊特祭司們的安寧,闡釋秘義:在遼闊的大地上築起一應祭壇。

  讓我們讚美神明;

  讓嫋嫋香煙從我們神聖的祭壇

  爬入他們的鼻孔。[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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