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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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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態豐滿而有風度的勃克·穆利根[1]從樓梯口出現。他手裡托著一缽肥皂沫,上面交叉放了一面鏡子和一把剃胡刀。他沒系腰帶,淡黃色浴衣被習習晨風吹得稍微向後蓬著[2]。他把那只缽高高舉起,吟誦道:

  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

  他停下腳步,朝那昏暗的螺旋狀樓梯下邊瞥了一眼,粗聲粗氣地嚷道:

  「上來,金赤[3]。上來,你這敬畏天主的耶酥會士[4]。」

  他莊嚴地向前走去,登上圓形的炮座。他朝四下裡望望,肅穆地對這座塔[5]和周圍的田野以及逐漸蘇醒著的群山祝福了三遍。然後,他一瞧見斯蒂芬·迪達勒斯就朝他彎下身去,望空中迅速地畫了好幾個十字,喉嚨裡還發出咯咯聲,搖看頭。斯蒂芬·迪達勒斯氣惱而昏昏欲睡,雙臂倚在樓梯欄杆上,冷冰冰地瞅著一邊搖頭一邊發出咯咯聲向他祝福的那張馬臉,以及那頂上並未剃光[6]、色澤和紋理都像是淺色橡木的淡黃頭髮。

  勃克·穆利根朝鏡下瞅了一眼,趕快闔上缽。

  「回到營房去,」他厲聲說。

  接著又用佈道人的腔調說: 「啊,親愛的人們,這是真正的克裡斯廷[7]:肉體和靈魂,血和傷痕。請把音樂放慢一點兒。閉上眼睛,先生們。等一下。這些白血球有點兒不消停。請大家肅靜。」

  他朝上方斜睨,悠長地低聲吹了下呼喚的口哨,隨後停下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他那口潔白齊整的牙齒有些地方閃射著金光。克裡索斯托[8]。兩聲尖銳有力的口哨劃破寂靜回應了他。

  「謝謝啦,老夥計,」他精神抖擻地大聲說。「蠻好。請你關上電門,好嗎?」 他從炮座上跳下來,神色莊重地望著那個觀看他的人,並將浴衣那寬鬆的下擺攏在小腿上。他那鬱鬱寡歡的胖臉和陰沉的橢圓形下顎令人聯想到中世紀作為藝術保護者的高僧。他的唇邊徐徐地綻出了榆快的笑意。

  「多可笑。」他快活地說。「你這姓名太荒唐了,一個古希臘人[9]。」

  他友善而打趣地指了一下,一面暗自笑著,走到胸牆那兒。斯蒂芬·迪達勒斯爬上塔頂,無精打采地跟著他走到半途,就在炮座邊上坐下來,靜靜地望著他怎樣把鏡子靠在胸牆上,將刷子在缽裡浸了浸,往面頰和脖頸上塗起皂沫。

  勃克·穆利根用愉快的聲調繼續講下去。

  「我的姓名也荒唐,瑪拉基·穆利根,兩個揚抑抑格。可它帶些古希臘味道,對不?輕盈快活得正像只公鹿[10]。咱們總得去趟雅典。我要是能從姑媽身上擠出二十鎊,你肯一道去嗎?」

  他把刷子撂在一邊,開心地大聲笑著說:

  「他去嗎,那位枯燥乏味的耶酥會士?」

  他閉上嘴,仔細地刮起臉來。

  「告訴我,穆利根,」斯蒂芬輕聲說。

  「嗯?乖乖。」

  「海恩斯還要在這座塔裡住上多久?」

  勃克·穆利根從右肩側過他那半邊刮好的臉。 「老天啊,那小子多麼討人嫌!」他坦率地說。「這種笨頭笨腦的撒克遜人,他就沒把你看作一位有身份的人。天哪,那幫混帳的英國人。腰纏萬貫,腦滿腸肥。因為他是牛津出身唄。喏,迪達勒斯,你才真正有牛津派頭呢。他捉摸不透你。哦,我給你起的名字再好不過啦:利刃金赤。」

  他小心翼翼地刮著下巴。

  「他整宵都在說著關於一隻什麼黑豹的夢話,」斯蒂芬說,「他的獵槍套在哪兒?」

  「一個可憫可悲的瘋子!」穆利根說。「你害怕了吧?」

  「是啊,」斯蒂芬越來越感到恐怖,熱切地說,「黑咕隆咚地在郊外,跟一個滿口胡話、哼哼卿卿要射殺一隻黑豹的陌生人呆在一塊兒。你曾救過快要淹死的人。可我不是英雄。要是他繼續呆在這兒,那我就走。」

  勃克·穆利根朝著剃胡刀上的肥皂沫皺了皺眉,從坐著的地方跳了下來,慌忙地在褲兜裡摸索。

  「糟啦,」他甕聲甕氣地嚷道。

  他來到炮座跟前,把手伸進斯蒂芬的胸兜,說:

  「把你那塊鼻涕布借咱使一下。擦擦剃胡刀。」

  斯蒂芬聽任他拽出那條皺巴巴的髒手絹,捏著一角,把它抖落開來。勃克·穆利根乾淨利索地揩完剃胡刀,望著手絹說:

  「『大詩人』[11]的鼻涕布。屬￿咱們愛爾蘭詩人的一種新的藝術色彩,鼻涕綠。簡直可以嘗得出它的滋味,對嗎?」

  他又跨上胸牆,眺望著都柏林灣。他那淺橡木色的黃頭髮微微飄動著。 「喏!」他安詳地說。「這海不就是阿爾傑所說的嗎:一位偉大可愛的母親[12]?鼻涕綠的海。使人的睾丸緊縮的海。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13]。喂,迪達勒斯,那些希臘人啊。我得教給你。你非用原文來讀不可。海!海[14]!她是我們的偉大可愛的母親。過來瞧瞧。」

  斯蒂芬站起來,走到胸牆跟前。他倚著胸牆,俯瞰水面和正在駛出國王鎮[15]港口的郵輪。

  「我們的強有力的母親[16],」勃克·穆利根說。

  他那雙目光銳利的灰色眼睛猛地從海洋移到斯蒂芬的臉上。

  「姑媽認為你母親死在你手裡,」他說。「所以她不計我跟你有任何往來。」

  「是有人害的她,」斯蒂芬神色陰鬱地說。

  「該死,金赤,當你那位奄奄一息的母親央求你跪下來的時候,你總應該照辦呀,」勃克·穆利根說。「我跟你一樣是個冷心腸人。可你想想看,你那位快咽氣的母親懇求你跪下來為她禱告。而你拒絕了。你身上有股邪氣……」

  他忽然打住,又往另一邊面頰上輕輕塗起肥皂沫來。一味寬厚的笑容使他撇起了嘴唇。

  「然而是個可愛的啞劇演員,」他自言自語著。「金赤,所有的啞劇演員當中最可愛的一個。」

  他仔細地把臉刮得挺勻淨,默默地,專心致專地。

  斯蒂芬一隻肘支在坑窪不平的花崗石上,手心扶額頭,凝視著自己發亮的黑上衣袖子那磨破了的袖口。痛苦——還說不上是愛的痛苦——煎熬著他的心。她去世之後,曾在夢中悄悄地來找過他,她那枯槁的身軀裹在寬鬆的褐色衣衾裡,散發出蠟和黃檀的氣味;當她帶著微嗔一聲不響地朝他俯下身來時,依稀聞到一股淡淡的濕灰氣味。隔著檻褸的袖口,他瞥見被身旁那個吃得很好的人的嗓門稱作偉大可愛的母親的海洋。海灣與天際構成環形,盛著大量的暗綠色液體。母親彌留之際,床畔曾放著一隻白瓷缽,裡邊盛著粘糊糊的綠色膽汁,那是伴著她一陣陣的高聲呻吟,撕裂她那腐爛了的肝臟吐出來的。

  勃克·穆利根又揩了揩剃刀刃。

  「啊,可憐的小狗[17]!」他柔聲說,「我得給你件襯衫,幾塊鼻涕布。那條二手貨的褲子怎麼樣?」

  「挺合身,」斯蒂芬回答說。

  勃克·穆利根開始刮下唇底下凹陷的部位。

  「不是什麼正經玩藝兒,」他沾沾自喜地說,「應該叫作二腿貨。天曉得是哪個患了梅毒的酒瘋子丟下的。我有一條好看的細條紋褲子,灰色的。你穿上一定蠻帥。金赤,我不是在開玩笑。你打扮起來,真他媽的帥。」

  「謝謝,」斯蒂芬說,「要是灰色的,我可不能穿。」

  「他不能穿,」勃克·穆利根對著鏡中自己的臉說,「禮數終歸是禮數。他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可是不能穿灰褲子。」

  他利利索索地折上剃胡刀,用手指的觸鬚撫摩著光滑的皮膚。

  斯蒂芬將視線從海面移向那張有著一雙靈活的煙藍色眼睛的胖臉。 「昨兒晚上跟我一道在『船記』[18]的那個人,」勃克·穆利根說,「說是你患了癡麻症。他是康內利·諾曼的同事,在癡呆鎮工作[19]。癡呆性全身麻痹症。」

  他用鏡子在空中劃了半個圈子,以便把這消息散發到正燦爛地照耀著海面的陽光中去。他撇著剃得乾乾淨淨的嘴唇笑了,露出發著白光的齒尖。笑聲攫住了他那整個結實強壯的身子。

  「瞧瞧你自己,」他說,「你這醜陋的『大詩人』。」

  斯蒂芬彎下身去照了照舉在跟前的鏡子。鏡面上有一道彎曲的裂紋,映在鏡中的臉被劈成兩半,頭髮倒豎著。他和旁人眼裡的我就是這樣的。是誰為我挑選了這麼一張臉?這只要把寄生蟲除掉的小狗。它也在這麼問我。

  「是我從老媽子屋裡抄來的,」勃克·穆利根說。「對她就該當如此。姑媽總是派沒啥姿色的僕人去伺候瑪拉基。不叫他受到誘惑[20]。而她的名字叫烏水蘇拉[21]。」

  他又笑著,把斯蒂芬直勾勾地望著的鏡子挪開了。 「凱列班在鏡中照不見自己的臉時所感到的憤怒,」[22]他說。「要是王爾德還在世,瞧見你這副尊容,該有多妙。」

  斯蒂芬後退了幾步,指著鏡子沉痛地說:

  「這就是愛爾蘭藝術的象徵。僕人的一面有裂紋的鏡子[23]。」

  勃克·穆利根突然挽住斯蒂芬的一隻胳膊,同他一道在塔頂上轉悠。揣在兜裡的剃胡刀和鏡子發出相互碰撞的丁當聲。

  「像這樣拿你取笑是不公道的,金赤,對嗎?」他親切地說。「老天曉得,你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人都有骨氣。」

  又把話題岔開了。他懼怕我的藝術尖刀,正如我害怕他的冷酷無情的鋼筆。

  「僕人用的有裂紋的鏡子。把這話講給樓下那個牛津傢伙[24]聽,向他擠出一基尼[25]。他渾身發散著銅臭氣,沒把你看成有身份的人。他老子要麼是把藥喇叭[26]根做成的瀉藥賣給了祖魯人[27],要麼就是靠幹下了什麼鬼騙局發的家。喂,金赤,要是咱倆通力合作,興許倒能為本島幹出點名堂來。把它希臘化了[28]。」

  克蘭利的胳膊[29]。他的胳膊。

  「想想看,你竟然得向那些豬玀告幫!我是唯一賞識你的人。你為什麼不更多地信任我呢?你憑什麼對我鼻子朝天呢?是海恩斯嗎?要是他在這兒稍微一鬧騰,我就把西摩[30]帶來,我們會狠狠地收拾他一頓,比他們收拾克萊夫·肯普索普的那次還要厲害。」

  從克萊夫·肯普索普的房間裡傳出闊少們的喊叫聲。一張張蒼白的面孔,他們抱在一起,捧腹大笑。唉呀。我快斷氣啦!要委婉地向她透露這消息,奧布裡[31]!我這就要死啦!他圍著桌子一瘸一拐地跑,襯衫被撕成一條條的,像緞帶一般在空中呼扇著,褲子脫落到腳後跟上[32],被麥達倫學院那個手裡拿著裁縫大剪刀的埃德斯追趕著。糊滿了桔子醬的臉驚惶得像頭小牛犢。別扒下我的褲子!你們別拿我當呆牛耍著玩!

  從敞開著的窗戶傳出的喧嚷聲,驚動了方院的暮色。耳聾的花匠系著圍裙,有著一張像煞馬修·阿諾德[33]的臉,沿著幽幽的草坪推著割草機,仔細地盯著草莖屑末的飛舞。

  我們自己……新異教教義……中心[34]。

  「讓他呆下去吧,」斯蒂芬說。「他只不過是夜間不對頭罷了。」

  「那麼,是怎麼回事?」勃克·穆利根不耐煩地問道。「乾脆說吧。我對你是直言不諱的。現在你有什麼跟我過不去的呢?」

  他們停下腳步,眺望著布萊岬角[35]那鈍角形的海岬——它就像一條酣睡中的鯨的鼻尖,浮在水面上。斯蒂芬輕輕地抽出胳膊。

  「你要我告訴你嗎?」他問。

  「嗯,是怎麼回事?」勃克·穆利根回答說。「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啦。」

  他邊說邊端詳斯蒂芬的臉。微風掠過他的額頭,輕拂著他那未經梳理的淡黃頭髮,使焦灼不安的銀光在他的眼睛裡晃動。

  斯蒂芬邊說邊被自己的聲音弄得很沮喪: 「你記得我母親去世後,我頭一次去你家那天的事嗎?」

  勃克·穆利根馬上皺起眉頭,說:

  「什麼?哪兒?我什麼也記不住。我只記得住觀念和感覺[36]。你為什麼問這個?天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沏茶,」斯蒂芬說,「我穿過樓梯平臺去添開水。你母親和一位客人從客廳裡走出來。她問你,誰在你的房間裡。」

  「咦?」勃克·穆利根說。「我說什麼來看?我可忘啦。」

  「你是這麼說的,」斯蒂芬回答道,「哦,只不過是迪達勒斯唄,他母親死得像頭畜生。」

  勃克·穆利根的兩頰驟然泛紅了,使他顯得更年輕而有魅力。 「我是這麼說的嗎?」他問道。「啊?那又礙什麼事?」

  他神經質地晃了晃身子,擺脫了自己的狼狽心情。 「死亡又是什麼呢?」他問道,「你母親也罷,你也罷,我自己也罷。你只瞧見了你母親的死。我在聖母和裡奇蒙[37]那裡,每天都看見他們突然咽氣,在解剖室裡被開膛破肚。這是畜生也會有的那種事情,僅此而已。你母親彌留之際,要你跪下來為她禱告,你卻拒絕了。為什麼?因為你身上有可詛咒的耶穌會士的氣質,只不過到了你身上就擰啦。對我來說,這完全是個嘲諷,畜生也會有的事兒。她的腦葉失靈了。她管大夫叫彼得·蒂亞澤爵士[38],還把被子上的毛莨飾花拽下來。哄著她,直到她咽氣為止唄。你拒絕滿足她生前最後的一個願望,卻又跟我慪氣,因為我不肯像拉魯哀特殯儀館花錢雇來的送葬人那樣號喪。荒唐!我想必曾這麼說過吧。可我無意損害你母親死後的名聲。」

  他越說越理直氣壯了。斯蒂芬遮掩著這些話語在他心坎上留下的創傷,極其冷漠地說:

  「我想的不是你對我母親的損害。」

  「那麼你想的是什麼呢?」勃克·穆利根問。

  「是對我的損害,」斯蒂芬回答說。

  勃克·穆利根用腳後跟轉了個圈兒。 「哎呀,你這傢伙可真難纏!」他嚷道。

  他沿著胸牆疾步走開。斯蒂芬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越過風平浪靜的海洋,朝那岬角望去。此刻,海面和岬角朦朦朧朧地混為一片了。他兩眼的脈搏在跳動,視線模糊了,感到雙頰在發熱。

  從塔裡傳來朗聲喊叫:

  「穆利根,你在上邊嗎?」

  「我這就來,」勃克·穆利根回答說。

  他朝斯蒂芬轉過身來,並說: 「瞧瞧這片大海。它哪裡在乎什麼損害?跟羅耀拉[39]斷絕關係,金赤,下來吧。那個撒克遜征服者[40]早餐要吃煎火腿片。」他的腦袋在最高一級梯磴那兒又停了一下,這樣就剛好同塔頂一般齊了。

  「不要成天為這檔子事悶悶不樂。我這個人就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別再那麼苦思冥想啦。」

  他的頭消失了,然而樓梯口傳來他往下走時的低吟聲:

  莫再扭過臉兒去憂慮,

  沉浸在愛情那苦澀的奧秘裡,

  因黃銅車由弗格斯駕馭[41]。

  樹林的陰影穿過清晨的寂靜,從樓梯口悄然無聲地飄向他正在眺望著的大海。岸邊和海面上,明鏡般的海水正泛起一片白色,好像是被登著輕盈的鞋疾跑著的腳踹起來的一般。朦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重音節成雙地交融在一起。一隻手撥弄著豎琴,琴弦交錯,發出諧音。一對對的浪白色歌詞閃爍在幽暗的潮水上。

  一片雲彩開始徐徐地把太陽整個兒遮住,海灣在陰影下變得越發濃綠了。這缽苦水就躺在他腳下。弗格斯之歌,我獨自在家裡吟唱,抑制著那悠長、陰鬱的和音。她的門敞開著,她巴望聽到我的歌聲。懷著畏懼與憐憫,我悄悄地走近她床頭。她在那張簡陋的床上哭泣著。為了這一句,斯蒂芬,愛情那苦澀的奧秘。

  而今在何處?

  她的秘藏:她那上了鎖的抽屜裡有幾把陳舊的羽毛扇、麝香熏過的帶穗子的舞會請帖和一串廉價的琥珀珠子。少女時代,她家那浴滿陽光的窗戶上掛著一隻鳥籠。她曾聽過老羅伊斯在童話劇《可怕的土耳克》[42]中演唱,而當他這麼唱的時候,她就跟旁人一起笑了:

  我就是那男孩

  能夠領略隨心所欲地

  隱身的愉快。

  幻影般的歡樂被貯存起來了,用麝香熏過的。

  莫再扭過臉兒去憂慮……

  隨著她那些小玩藝兒,被貯存在大自然的記憶中了[43]。往事如煙,襲上他那鬱悶的心頭。當她將領聖體[44]時,她那一玻璃杯從廚房的水管裡接來的涼水。在昏暗的秋日傍晚,爐架上為她焙著的一個去了核、填滿紅糖的蘋果。由於替孩子們掐襯衫上的蝨子,她那秀麗的指甲被血染紅了。

  在一個夢中,她悄悄地來到他身旁。她那枯稿的身軀裹在寬鬆的衣衾裡,散發出蠟和黃檀的氣味。她朝他俯下身去,向他訴說著無聲的密語,她的呼吸有著一股淡淡的濕灰氣味。

  為了震撼並制伏我的靈魂,她那雙呆滯無神的眼睛,從死亡中直勾勾地盯著我。只盯著我一人。那只避邪蠟燭照著她彌留之際的痛苦。幽靈般的光投射在她那備受折磨的臉上。當大家跪下來禱告時,她那嗄啞響亮的呼吸發出恐怖的呼嚕呼嚕聲。她兩眼盯著我,想迫使我下跪。飾以百合的光明的司鐸群來伴爾,極樂聖童貞之群高唱讚歌來迎爾[45]。

  食屍鬼[46]!啖屍肉者!

  不,媽媽!由著我,讓我活下去吧。

  「喂,金赤!」

  圓塔裡響起勃克·穆利根的嗓音。它沿著樓梯上來,靠近了,又喊了一聲。斯蒂芬依然由於靈魂的呼喚而渾身發顫,聽到了傾瀉而下的溫煦陽光以及背後的空氣中那友善的話語。

  「迪達勒斯,下來吧,乖乖地快點兒挪窩吧。早點做好了。海恩斯為夜裡把咱們吵醒的事宜表示歉意。一切都好啦。」「我這就來,」斯蒂芬轉過身來說。

  「看在耶穌的面上,來吧,」勃克·穆利根說。「為了我,也為了咱們大家。」

  他的頭消失了,接著又露了出來。

  「我同他談起你那愛爾蘭藝術的象徵。他說,非常聰明。向他討一鎊好不好?我是說,一個基尼。」

  「今兒早晨我就領薪水了,」斯蒂芬說。

  「學校那份兒嗎?」勃克·穆利根說。「多少呀?四鎊?借給咱一鎊。」

  「如果你要的話,」斯蒂芬說。

  「四枚閃閃發光的金鎊,」勃克·穆利根興高采烈地嚷道。「咱們要豪飲一通,把那些正宗的德魯伊特[47]嚇一跳。四枚萬能的金鎊。」

  他掄起雙臂,咚咚地走下石梯,用東倫敦口音荒腔走調地喝道:

  啊,咱們快樂一番好嗎?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為了加冕,

  加冕日。

  啊,咱們快樂一番好嗎?

  為了加冕日[48]。

  暖洋洋的日光在海面上嬉戲著。鎳質肥皂缽在胸牆上發著亮光,被遺忘了。我何必非把它帶去不可呢?要麼就把它撂在那兒一整天吧,被遺忘的友誼?

  他走過去,將它托在手裡一會兒,觸摸著那股涼勁兒,聞著裡面戳著刷子的肥皂沫那粘液的氣味。當年在克朗戈伍斯[49]我曾提過香爐[50]。如今我換了個人,可又是同一個人。依然是個奴僕。一個奴僕的奴僕[51]。

  在塔內那間有著拱頂的幽暗起居室裡,穿著浴衣的勃克·穆利根的身姿,在爐邊敏捷地鍍來鍍去,淡黃色的火焰隨之忽隱忽現。穿過高高的堞口,兩束柔和的陽光落到石板地上。光線匯合處,一簇煤煙以及煎油脂的氣味飄浮著,打著旋渦。 「咱們都快悶死啦,」勃克·穆利根說。「海恩斯,打開那扇門,好嗎?」

  斯蒂芬將那只刮鬍子用的缽撂在櫥櫃上。坐在吊床上的高個子站起來,走向門道,拉開內側的兩扇門。

  「你有鑰匙嗎?」一個聲音問道。

  「在迪達勒斯手裡,」勃克·穆利根說。「老爺爺,我都給嗆死啦。」

  他兩眼依熱望著爐火,咆哮道:

  「金赤!」

  「它就在鎖眼裡哪,」斯蒂芬走過來說。

  鑰匙刺耳地轉了兩下,而當沉重的大門半開半掩時,怡人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就進來了。海恩斯站在門口朝外面眺望。斯蒂芬把他那倒放著的旅行手提箱拽到桌前,坐下來等著。勃克·穆利根將煎蛋輕輕地甩到身旁的盤子裡,然後端過盤子和一把大茶壺,使勁往桌上一放,舒了一口氣。

  「我都快融化了,」他說,「就像一枝蠟燭在……的時候所說過的。但是別聲張。再也不提那事兒啦。金赤,振作起來。麵包,黃油,蜂蜜。海恩斯,進來吧。開飯啦。『天主降福我等,暨所將受於主,普施之惠。』[52]白糖呢?哦,老天,沒有牛奶。」

  斯蒂芬從櫥櫃裡取出麵包、一罐蜂蜜和盛在防融器中的黃油。勃克·穆利根突然氣惱起來,一屁股坐下。

  「這算是哪門子事呀?」他說。「我叫她八點以後來的。」

  「咱們不兌牛奶也能喝嘛,」斯蒂芬說。「櫥櫃裡有只檸檬。」

  「呸,你和你那巴黎時尚統統見鬼去吧,」勃克·穆利根說。「我要沙灣牛奶。」

  海恩斯從門道裡鍍了進來,安詳地說:

  「那個女人帶著牛奶上來啦。」

  「謝天謝地,」勃克·穆利根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說,「坐下。茶在這兒,倒吧。糖在口袋裡。諾,我應付不了這見鬼的雞蛋。」

  他在盤子裡把煎蛋胡亂分開,然後甩在三個碟子裡,口中念誦著:

  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53]。

  海恩斯坐下來倒茶。

  「我給你們每人兩塊方糖,」他說。「可是,穆利根,你沏的茶可真釅,呃?」

  勃克·穆利根邊厚厚地切下好兒片麵包,邊用老嫗哄娃娃的腔調說:

  「葛羅甘老婆婆[54]說得好,我沏茶的時候就沏茶,撒尿的時候就撒尿。」

  「天哪,這可是茶。」海恩斯說。

  勃克·穆利根邊沏邊用哄娃娃的腔調說:

  「我就是這樣做的,卡希爾大娘,她說。可不是嘛,老太太,卡希爾大娘說,老天保佑,你別把兩種都沏在一個壺裡。」

  他用刀尖戳起厚厚的麵包片,分別遞到共餐者面前。

  「海恩斯,」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倒可以把這些老鄉寫進你那本書裡。關於登德魯姆[55]的老鄉和人魚神[56],五行正文和十頁注釋。在大風年由命運女神姐妹[57]印刷。」

  他轉向斯蒂芬,揚起眉毛,用迷惑不解的口吻柔聲問道:

  「你想得起來嗎,兄弟,這個關於葛羅甘老婆婆的茶尿兩用壺的故事是在《馬比諾吉昂》[58]裡,還是在《奧義書》[59]裡?」

  「恐怕都不在,」斯蒂芬嚴肅地說。

  「你現在這麼認為嗎?」勃克·穆利根用同樣的腔調說。「請問,理由何在?」

  「我想,」斯蒂芬邊吃邊說,「《馬比諾吉昂》裡外都沒有這個故事。可以設想,葛羅甘老婆婆跟瑪麗·安[60]有血緣關係。」

  勃克·穆利根的臉上泛起欣喜的微笑。

  「說得有趣!」他嗲聲嗲氣地說,露出潔白的牙齒,愉快地眨著眼,「你認為她是這樣的嗎?太有趣啦。」

  接著又驟然滿臉戚容,一邊重新使勁切面包,一邊用嘶啞刺耳的聲音吼著:

  因為瑪麗·安老嫗,

  她一點也不在乎。

  可撩起她的襯裙……

  他塞了一嘴煎蛋,一邊大嚼一邊用單調低沉的嗓音唱著。

  一個身影閃進來,遮暗了門道。

  「牛奶,先生。」 「請進,老太太,」穆利根說,「金赤,拿罐兒來。」

  老嫗走過來,在斯蒂芬身邊停下腳步。「多麼好的早晨啊,先生,」她說。「榮耀歸於天主。」

  「歸於誰?」穆利根說著,瞅了她一眼。「哦,當然嘍!」

  斯蒂芬向後伸手,從櫥櫃裡取出奶罐。

  「這島上的人們,」穆利根漫不經心地對海恩斯說,「經常提起包皮的搜集者[61]。」

  「要多少,先生?」老嫗問。

  「一夸脫[62],」斯蒂芬說。

  他望著她先把並不是她的濃濃的白奶傾進量器,隨後又倒入罐裡。衰老乾癟的乳房。她又添了一量器的奶,還加了點饒頭。她老邁而神秘,從清晨的世界踱了進來,興許是位使者。她邊往外倒,邊誇耀牛奶好。拂曉時分,在綠油油的牧場裡,她蹲在耐心的母牛旁邊,一個坐在毒菌上的巫婆,她的皺巴巴的指頭敏捷地擠那噴出奶汁的乳頭。這些身上被露水打濕、毛皮像絲綢般的牛,跟她熟得很,它們圍著她哞哞地叫。最漂亮的牛,貧窮的老嫗[63],這是往昔對她的稱呼。一個到處流浪、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女神假借這個卑賤者的形象,伺候著她的征服者與她那快樂的叛徒[64]。她是受他們二者玩弄的母王八[65]。來自神秘的早晨的使者。他不曉得她究竟是來伺候的呢,還是來譴責的[66]。然而他不屑于向她討好。

  「的確好得很,老太太,」勃克·穆利根邊往大家的杯子裡斟牛奶邊說。

  「嘗嘗看,先生,」她說。

  他按照她的話喝了。 「要是咱們能夠靠這樣的優質食品過活,」他略微提高嗓門對她說,「就不至於全國到處都是爛牙齒和爛腸子的了。咱們住在潮濕的沼澤地裡,吃的是廉價食品,街上滿是灰塵、馬糞和肺病患者吐的痰。」

  「先生,您是醫科學生嗎?」老嫗問。

  「我是,老太太,」勃克·穆利根回答說[67]。

  斯蒂芬一聲不吭地聽著,滿心的鄙夷。她朝那個對她大聲說話的嗓門低下老邁低頭,他是她的接骨師和藥師; 她卻不曾把我看在眼裡。也朝那個聽她懺悔,赦免她的罪愆,並且除了婦女那不潔淨的腰部外,為她渾身塗油以便送她進墳墓的嗓門[68]低頭,而婦女是從男人的身上取出來的[69],卻不是照神的形象造的[70],她成了蛇的犧牲品[71]。她還朝那個現在使她眼中露著驚奇、茫然神色保持緘默的大嗓門低頭。

  「你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嗎?」斯蒂芬問她。

  「先生,您講的是法國語嗎?」老嫗對海恩斯說。

  海恩斯又對她說了一段更長的話,把握十足地。

  「愛爾蘭語,」勃克·穆利根說。「你有蓋爾族[72]的氣質嗎?」

  「我猜那一定是愛爾蘭語,」她說,「就是那個腔調。您是從西邊兒[73]來的嗎,先生?」

  「我是個英國人,」海恩斯回答說。

  「他是一位英國人,」勃克,穆利根說,「他認為在愛爾蘭,我們應該講愛爾蘭語。」

  「當然嘍,」老樞說,「我自己就不會講,好慚愧啊。會這個語言的人告訴我說,那可是個了不起的語言哩。」

  「豈止了不起,」勃克·穆利根說。「而且神奇無比。再給咱倒點茶,金赤。老太太,你也來一杯好嗎?」 「不,謝謝您啦,先生,」老嫗邊說邊把牛奶罐上的提環兒套在手腕上,準備離去。

  海恩斯對她說:

  「你把帳單帶來了嗎?穆利根,咱們最好給她吧,你看怎麼樣?」

  斯蒂芬又把三隻杯子斟滿。 「帳單嗎,先生?」她停下腳步說。「喏,一品脫[74]是兩便士嘍七個早晨二七就合一先令[75]二便士嘍還有這三個早晨每夸脫合四個便士三夸脫就是一個先令嘍一個先令加一先令二就是二先令二,先生。」

  勃克·穆利根歎了口氣,並把兩面都厚厚地塗滿黃油的一塊面包皮塞進嘴裡,兩條腿往前一伸,開始掏起褲兜來。

  「清了賬,心舒暢,」海恩斯笑吟吟地對他說。

  斯蒂芬倒了第三杯。一滿匙茶把濃濃的牛奶微微添上點兒顏色。勃克·穆利根掏出一枚佛羅林[76],用手指旋轉著,大聲嚷道:

  「奇跡呀!」

  他把它放在桌子面上,朝老嫗推送過去,說著:

  別再討了,我親愛的,

  我能給的,全給你啦。[77]

  斯蒂芬將銀幣放到老姻那不那麼急切的手裡。

  「我們還欠你兩便士,」他說。

  「不著急,先生,」她邊接銀幣邊說。「不著急。早安,先生。」

  她行了個屈膝禮,踱了出去。勃克·穆利根那溫柔的歌聲跟在後面:

  心肝兒,倘若有多的,

  統統獻在你的腳前。

  他轉向斯蒂芬,說:

  「說實在的,迪達勒斯,我已經一文不名啦。趕快到你們那家學校去,給咱們取點錢來。今天『大詩人們』要設宴暢飲。愛爾蘭期待每個人今天各盡自己的職責[78]。」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海恩斯邊說邊站起身來,「今天我得到你們的國立圖書館去一趟。」

  「咱們先去游泳吧,」勃克·穆利根說。

  他朝斯蒂芬轉過身來,和藹地問:

  「這是你每月一次洗澡的日子嗎,金赤?」

  接著,他對海恩斯說:

  「這位肮髒的『大詩人』拿定主意每個月洗一次澡。」

  「整個愛爾蘭都在被灣流[79]沖洗著,」斯蒂芬邊說邊聽任蜂蜜淌到一片麵包上。

  海恩斯在角落裡正松垮垮地往他的網球衫那寬鬆領口上系領巾,他說:

  「要是你容許的話,我倒想把你這些說詞兒收集起來哩。」

  他在說我哪。他們泡在澡缸裡又洗又擦。內心的苛責。良心。可是這兒還有一點汙跡[80]。

  「關於僕人的一面有裂紋的鏡子就是愛爾蘭藝術的象徵那番話,真是太妙啦。」

  勃克·穆利根在桌子底下踢了斯蒂芬一腳,用熱切的語氣說: 「海恩斯,你等著聽他議論哈姆萊特吧。」

  「喏,我是有這個打算,」海恩斯繼續對斯蒂芬說著。「我正在想這事兒的時候,那個可憐的老傢伙進來啦。」

  「我能從中賺點兒錢嗎?」斯蒂芬問道。

  海恩斯笑了笑。他一面從吊床的鉤子上摘下自己那頂灰色呢帽,一面說道:

  「這就很難說啦。」

  他漫步朝門道踱了出去。勃克·穆利根向斯蒂芬彎過身去,粗聲粗氣地說:

  「你這話說得太蠢了,為什麼要這麼說?」

  「啊?」斯蒂芬說。「問題是要弄到錢。從誰身上弄?從送牛奶的老太婆或是從他那裡。我看他們兩個,碰上誰算誰。」

  「我對他把你大吹了一通,」勃克·穆利根說,「可你卻令人不快地斜眼瞟著,搬弄你那套耶酥會士的陰鬱的嘲諷。」

  「我看不出有什麼指望,」斯蒂芬說,「老太婆也罷,那傢伙也罷。」

  勃克·穆利根淒慘地歎了口氣,把手搭在斯蒂芬的胳膊上。

  「我也罷,金赤,」他說。

  他猛地改變了語調,加上一句: 「千真萬確,我認為你說得對。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不稱。你為什麼不像我這樣作弄他們呢?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咱們從這窩裡出去吧。」

  他站起來,肅穆地解下腰帶,脫掉浴衣,認頭地說: 「穆利根被強剩下衣服[81]。」

  他把兜兒都掏空了,東西放在桌上。 「你的鼻涕布就在這兒,」他說。

  他一邊安上硬領,系好那不聽話的領帶,一邊對它們以及那東搖西晃的錶鏈說著話,責駡它們。他把雙手伸到箱子裡去亂翻一氣,並且嚷著要一塊乾淨手絹。內心的苛責。天哪,咱們就得打扮得有點特色。我要戴深褐色的手套,穿綠色長統靴。矛盾。我自相矛盾嗎?很好,那麼我就是要自相矛盾[82]。能言善辯的[83]瑪拉基。正說著的當兒,一個黑色軟東西從他手裡嗖地飛了出來。 「這是你的拉丁區[84]帽子,」他說。

  斯蒂芬把它拾起來戴上了。海恩斯從門道那兒喊他們:

  「你們來嗎,夥計們?」

  「我準備好了,」勃克·穆利根邊回答邊朝門口走去。「出來吧,金赤,你大概把我們剩的都吃光了吧。」

  他認頭了,一面邁著莊重的腳步踱了出去,一面幾乎是懷著悲痛,嚴肅地說: 「於是他走出去,遇見了巴特裡[85]。」

  斯蒂芬把木手杖從它搭著的地方取了來,跟在他們後面走出去。當他們走下梯子時,他就拉上笨重的鐵門,上了鎖。他將很大的鑰匙放在內兜裡。

  在梯子腳下,勃克·穆利根問道:

  「你帶上鑰匙了嗎?」

  「我帶著哪,」斯蒂芬邊說邊在他們頭裡走著。

  他繼續走著。他聽見勃克·穆利根在背後用沉甸甸的浴巾抽打那長得最高的羊齒或草葉。

  「趴下,老兄。放老實點兒,老兄。」

  海恩斯問道,

  「這座塔,你們交房租嗎?」

  「十二鎊,」勃克,穆利根說。

  「交給陸軍大臣,」斯蒂芬回過頭來補充一句。

  他們停下步來,海恩斯朝那座塔望瞭望,最後說:

  「啊,冬季可陰冷得夠嗆。你們管它叫作圓形炮塔吧?」

  「這些是比利·皮特[86]叫人蓋的,」勃克·穆利根說,「當時法國人在海上[87]。然而我們那座是中心。」

  「你對哈姆萊特有何高見?」海恩斯向斯蒂芬問道。

  「不,不,」勃克·穆利根煩悶地嚷了起來,「托巴斯·阿奎那[88]也罷,他用來支撐自己那一套的五十五個論點也罷,我都甘拜下風。等我先喝上幾杯再說。」

  他一邊把淡黃色背心的兩端拽拽整齊,一邊轉向斯蒂芬,說:

  「金赤,起碼得喝上三杯,不然你就應付不了,對吧?」

  「既然都等這麼久了,」斯蒂芬無精打采地說,「不妨再等一陣子。」

  「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海恩斯和藹可親地說,「是什麼似非而是的怪論嗎?」 「瞎扯!」勃克·穆利根說。「我們早就擺脫了王爾德和他那些似非而是的怪論了。這十分簡單。他用代數運算出,哈姆萊特的孫子是莎士比亞的祖父,而他本人是他親爹的亡靈。」

  「什麼?」海恩斯說著,把指頭伸向斯蒂芬。「他本人?」

  勃克·穆利根將他的浴巾像祭帶[89]般繞在脖子上,縱聲笑得前仰後合,跟斯蒂芬咬起耳朵說:「噢,老金赤[90]的陰魂!雅弗在尋找一位父親哪![91]」 「每天早晨我們總是疲倦的,」斯蒂芬對海恩斯說,「更何況說也說不完呢。」勃克·穆利根又朝前走了,並舉起雙手。

  「只有神聖的杯中物才能使迪達勒斯打開話匣子,」他說。

  「我想要說的是,」當他們跟在後面走的時候,海恩斯向斯蒂芬解釋道,「此地的這座塔和這些懸崖不知怎地令我想到艾爾西諾。瀕臨大海的峻峭的懸崖之巔[92]——對吧?」

  勃克·穆利根抽冷子回頭瞅了斯蒂芬一眼,然而並沒吱聲。光天化日之下,在這沉默的一刹那間,斯蒂芬看到自己身穿廉價喪服,滿是塵埃,夾在服裝華麗的二人之間的這個形象。

  「那是個精采的故事,」海恩斯這麼一說,又使他們停下腳步。

  他的眼睛淡藍得像是被風淨化了的海水,比海水還要淡藍,堅毅而謹慎。他這個大海的統治者[93],隔著海灣朝南方凝望,一片空曠,閃閃發光的天邊,一艘郵船依稀冒著羽毛形的煙,還有一葉孤帆正在穆格林沙洲那兒搶風掉向航行。 「我在什麼地方讀過從神學上對這方面的詮釋,」他若有所思地說,「聖父與聖子的概念。聖子竭力與聖父合為一體。」

  勃克·穆利根的臉上立刻綻滿歡快的笑容。他望著他們,高興地張開那生得很俊的嘴唇,兩眼那股精明洞察的神色頓然收斂,帶著狂熱歡快地眨巴著。他來回晃動著一個玩偶腦袋,巴拿馬帽檐顫動著,用安詳、欣悅而憨樸的嗓門吟詠起來:

  我這小夥子,無比地古怪,

  媽是猶太人,爹是只鳥兒[94]。

  跟木匠約瑟,我可合不來,

  為門徒[95]和各各他[96]幹一杯。

  他伸出食指表示警告:

  倘有人認為,我不是神明,

  我造出的酒,他休想白飲。

  只好去喝水,但願是淡的,

  可別等那酒重新變成水[97]。

  為了表示告別,他敏捷地拽了一下斯蒂芬的木手杖,跑到懸崖邊沿,雙手在兩側拍動著,像魚鰭,又像是即將騰空飛去者的兩翼,並吟詠道:

  再會吧,再會,寫下我說的一切,

  告訴托姆、狄克和哈利,我已從死裡復活[98]。

  與生俱來的本事,准能使我騰飛,

  橄欖山[99]和風吹——再會吧,再會!

  他朝著前方的四十步潭[100]一溜煙兒地躥下去,呼扇著翅膀般的雙手,敏捷地跳跳蹦蹦。墨丘利[101]的帽子迎著清風擺動著,把他那鳥語般婉轉而短促的叫聲,吹回到他們的耳際。

  海恩斯一直謹慎地笑著,他和斯蒂芬並肩而行,說:

  「我認為咱們不該笑。他真夠褻瀆神明的。我本人並不是個信徒,可以這麼說。然而他那歡快的腔調多少消除了話裡的惡意,你看呢?他管這叫什麼來看?《木匠約瑟》?」

  「那是《滑稽的耶穌》[102]小調,」斯蒂芬回答說。

  「哦,」海恩斯說,「你以前聽過嗎?」

  「每天三遍,飯後,」斯蒂芬乾巴巴地說。

  「你不是信徒吧?」海恩斯問,「我指的是狹義上的信徒,相信從虛無中創造萬物啦,神跡和人格神[103]啦。」

  「依我看,信仰一詞只有一種解釋,」斯蒂芬說。

  海恩斯停下腳步,掏出一隻光滑的銀質煙盒,上面閃爍著一顆綠寶石。他用拇指把它按開,遞了過去。

  「謝謝,」斯蒂芬說著,拿了一支香煙。

  海恩斯自己也取了一文,啪的一聲又把盒子關上,放回側兜裡,並從背心兜裡掏出一隻鎳制打火匣,也把它按開,自己先點著了煙,隨即雙手像兩扇貝殼似的攏著燃起的火絨,伸向斯蒂芬。

  「是啊,當然嘍,」他們重新向前走著,他說。「要麼信,要麼不信,你說對不?就我個人來說,我就容忍不了人格神這種概念。你也不贊成,對吧?」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斯蒂芬悶悶不樂地說,「是一個可怕的自由思想的典型。」

  他繼續走著,等待對方開口,身邊拖著那棍棒木手杖。手杖上的金屬包頭沿著小徑輕快地跟隨著他,在他的腳後跟吱吱作響。我的好搭檔跟著我,叫著斯蒂依依依依依芬。一條波狀道道,沿著小徑。今晚他們摸著黑兒來到這裡,就會踏看它了。他想要這把鑰匙。那是我的。房租是我交的。而今我吃著他那苦澀的麵包[104]。把鑰匙也給他拉倒。一古腦兒。他會向我討的。從他的眼神裡也看得出來。

  「總之,」海恩斯開口說……

  斯蒂芬回過頭去,只見那冷冷地打量著他的眼色並非完全缺乏善意。

  「總之,我認為你是能夠在思想上掙脫羈絆的。依我看,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我是兩個主人的奴僕,」斯蒂芬說,「一個英國人,一個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海恩斯說。

  一個瘋狂的女王[l05],年邁而且愛妒忌:給朕下跪。

  「還有第三個[106],」斯蒂芬說,「他要我給他打雜。」

  「意大利人?」海恩斯又說,「你是什麼意思?」

  「大英帝國,」斯蒂芬回答說,他的臉漲紅了,「還有神聖羅馬使徒公教會[107]。」

  海恩斯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煙葉屑抹掉後才說話。

  「我很能理解這一點,」他心平氣和地說。「我認為一個愛爾蘭人一定會這麼想的。我們英國人覺得我們對待你們不怎麼公平。看來這要怪歷史[108]。」

  堂堂皇皇而威風凜凜的稱號勾起了斯蒂芬對其銅鐘那勝利的鏗鏘聲的記憶,信奉獨一至聖使徒公教會,禮拜儀式與教義像他本人那稀有著的思想一般緩慢地發展並起著變化,命星的神秘變化。《馬爾塞魯斯教皇[109]彌撒曲》[110]中的使徒象徵[111],大家的歌聲匯在一起,嘹亮地唱著堅信之歌;在他們的頌歌後面,富於戰鬥性的教會那位時刻警惕著的使者[112]繳了異教祖師的械,並加以威脅。異教徒們成群結隊地逃竄,主教冠歪歪斜斜;他們是佛提烏[112]以及包括穆利根在內的一群嘲弄者;還有為了證實聖子與聖父並非一體而畢生展開漫長鬥爭的阿裡烏[114],以及否認基督具有凡人肉身的瓦倫廷[115];再有就是深奧莫測的非洲異教始祖撒伯裡烏[116],他主張聖父本人就是他自己的聖子。剛才穆利根就曾用此活來嘲弄這位陌生人[117]。無謂的嘲弄。一切織風者最終必落得一場空[118]。他們受到威脅,被繳械,被擊敗;在衝突中,來自教會的那些擺好陣勢的使者們,米迦勒的萬軍,用長矛和盾牌永遠保衛教會。

  聽哪,聽哪。經久不息的喝采。該死!以天主的名義![119] 「當然嘍,我是個英國人,」海恩斯的嗓音說,「因此我在感覺上是個英國人。我也不願意看到自已的國家落入德國猶太人的手裡[120]。我認為當前,這恐怕是我們民族的問題。」

  有兩個人站在懸崖邊上眺望著,一個是商人,另一個是船老大。

  「她正向閹牛港[121]開呢。」

  船老大略帶輕蔑神情朝海灣北部點了點頭。

  「那一帶有五[]深,」他說,「一點鐘左右漲潮,它就會朝那邊浮去了。今兒個已經是第九天[122]啦。」

  淹死的人。一隻帆船在空蕩蕩的海灣裡順風改變著航向,等待一團泡腫的玩藝兒突然浮上來,一張腫脹的臉,鹽白色的,翻轉向太陽。我在這兒哪。

  他們沿著彎曲的小道下到了灣汊。勃克·穆利根站在石頭上,他穿了件襯衫,沒有別夾子的領帶在肩上飄動。一個年輕人抓住他附近一塊岩石的尖角,在顏色深得像果凍般的水裡,宛若青蛙似地緩緩踹動著兩條綠腿。

  「弟弟跟你在一起嗎,瑪拉基?」

  「他在韋斯特米思。跟班農[123]一家人在一起。」

  「還在那兒嗎?班農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說他在那兒遇見了一個可愛的小姐兒。他管她叫照相姑娘[124]。」

  「是快照吧,呃?一拍就成。」

  勃克·穆利根坐下來解他那高腰靴子的帶子。離岩角不遠處,抽冷子冒出一張上歲數的人那漲得通紅的臉,噴著水。他攀住石頭爬上來。水在他的腦袋以及花環般的一圈灰發[125]上閃爍著,沿著他的胸脯和肚子流淌下來,從他那松垂著的黑色纏腰市里往外冒。

  勃克·穆利根閃過身子,讓他爬過去,瞥了海恩斯和斯蒂芬一眼,用大拇指甲虔誠地在額頭、嘴唇和胸骨上面了十字[126]。

  「西摩回城裡來啦,」年輕人重新抓住岩角說,「他想棄醫從軍呢。」

  「啊,隨他去吧!」勃克·穆利根說。

  「下周就該受熬煎了。你認識卡萊爾家那個紅毛丫頭莉莉嗎?」

  「認得。」

  「昨天晚上跟他在碼頭上調情來看。她爸爸闊得流油。」

  「她夠勁兒嗎?」

  「這,你最好去問西摩。」 「西摩,一個嗜血的軍官,」勃克·穆利根說。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脫下長褲站起來,說了句老生常談:

  「紅毛女人浪起來賽過山羊。」

  他驚愕地住了口,並摸了摸隨風呼扇著的襯衫裡面的肋部。

  「我的第十二根肋骨沒有啦,」他大聲說。「我是超人[127]。沒有牙齒的金赤和我都是超人。」

  他扭著身子脫下襯衫,把它甩在背後他堆衣服的地方。

  「瑪拉基,你在這兒下來嗎?」

  「嗯。在床上讓開點兒地方吧。」

  年輕人在水裡猛地向後退去,伸長胳膊利利索索地劃了兩下,就遊到灣汊中部。海恩斯坐在一塊石頭上抽著煙。

  「你不下水嗎?」勃克·穆利根問道。

  「呆會兒再說,」海恩斯說,「剛吃完早飯可不行。」

  斯蒂芬掉過身去。

  「穆利根,我要走啦,」他說。

  「金赤,給咱那把鑰匙,」勃克·穆利根說,「好把我的內衣壓壓平。」

  斯蒂芬遞給了他鑰匙。勃克·穆利根將它撂在自己那堆衣服上。

  「還要兩便士,」他說,「好喝上一品脫。就丟在那兒吧。」

  斯蒂芬又在那軟塌塌的堆兒上丟下兩個便士。不是穿,就是脫。勃克·穆利根直直地站著,將雙手在胸前握在一起,莊嚴地說:

  「瑣羅亞斯德如是說[128]:『偷自貧窮的,就是借給耶和華……』[129]」他那肥胖的身軀跳進水去。

  「回頭見,」海恩斯回頭望著攀登小徑的斯蒂芬說,愛爾蘭人的粗擴使他露出笑容。

  公牛的角,馬的蹄子,撒克遜人的微笑[130]。

  「在『船記』酒館,」勃克·穆利根嚷道。「十二點半。」

  「好吧,」斯蒂芬說。

  他沿著那婉蜒的坡道走去。

  飾以百合的光明的

  司鐸群來伴爾,

  極樂聖童貞之群……[131]

  壁龕裡是神父的一圈灰色光暈,他正在那兒細心地穿上衣服[132]。今晚我不在這兒過夜。家也歸不得。

  拖得長長的、甜甜的聲音從海上呼喚著他。拐彎的時候,他擺了擺手,又呼喚了。一個柔滑、褐色的頭,海豹的,遠遠地在水面上,滾圓的。

  篡奪者[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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