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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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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說,科克倫,是哪個城市請他[1]的?」

  「塔蘭圖姆[2],老師。」

  「好極了。後來呢?」

  「打了一仗,老師。」

  「好極了。在哪兒?」

  孩子那張茫然的臉向那扇茫然的窗戶去討教。

  記憶的女兒們[3]所編的寓言。然而,即便同記憶所編的寓言有出入,總有些相仿佛吧。那麼,就是一句出自焦躁心情的話,是布萊克那過分之翅膀的撲扇[4]。我聽到整個空間的毀滅,玻璃碎成碴兒,磚石建築坍塌下來,時光化為終極的一縷死灰色火焰[5]。那樣,還留給我們什麼呢?

  「地點我忘記啦,老師。公元前三七九年。」

  「阿斯庫拉姆[6],」斯蒂芬朝著沾滿血跡的書上那地名和年代望了一眼,說。

  「是的,老師。他又說,再打贏這麼一場仗,我們就完啦[7]。」

  世人記住了此語。心情處於麻木而鬆馳的狀態。屍骸累累的平原,一位將軍站在小山崗上,拄著矛槍,正對他的部下訓話。任何將軍對任何部下。他們洗耳恭聽。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芬說。「皮勒斯的結尾怎麼樣?」

  「皮勒斯的結尾嗎,老師?」

  「我曉得,老師。問我吧,老師,」科敏說。

  「等一等。阿姆斯特朗,你說說,關於皮勒斯,你知道點什麼嗎?」

  阿姆斯特朗的書包裡悄悄地擺著一袋無花果夾心麵包卷。他不時她用雙掌把它搓成小卷兒,輕輕地咽下去。麵包渣子還沾在他的嘴唇上呢。少年的呼吸發出一股甜味兒。這些闊人以長子進了海軍而自豪。多基[8]的韋克街。

  「皮勒斯嗎,老師?皮勒斯是棧橋[9]。」

  大家都笑了。並不快活的尖聲嗤笑。阿姆斯特朗四下裡打量著同學們,露出傻笑的側影。過一會兒,他們將發覺我管教無方,也想到他們的爸爸所繳的學費,會越發放開嗓門大笑起來。

  「現在告訴我,」斯蒂芬用書戳戳少年的肩頭,「棧橋是什麼?」

  「棧橋,老師,」阿姆斯特朗說,「就是伸到海裡的東西。一種橋樑。國王鎮[10]橋,老師。」

  有些人又笑了,不暢快,卻別有用意。坐在後排凳子上的兩個在小聲講著什麼。是的。他們曉得,從未學習過,可一向也不是無知的。全都是這樣。他懷著妒意注視著一張張的臉。伊迪絲、艾塞爾、格蒂、莉莉[11]。跟他們類似的人,她們的呼吸也給紅茶、果醬弄得甜絲絲的,扭動時,她們腕上的鐲子在竊笑著。

  「國王鎮碼頭,」斯蒂芬說,「是啊,一座失望之橋[12]。」

  這句話使他們凝視著的眼神露出一片迷茫。

  「老師,怎麼會呢?」科敏問。「橋是架在河上的啊。」

  可以收入海恩斯的小冊子[13]。這裡卻沒有一個人聽。今晚在豪飲和暢敘中,如簧的巧舌將刺穿罩在他思想外面的那副鋥亮的鎧甲。然後呢?左不過是主人宮廷裡的一名弄臣,既被縱容又受到輕視,博得寬厚的主人一聲贊許而已。他們為什麼都選擇了這一角色呢?圖的並不完全是溫存的愛撫。對他們來說,歷史也像其他任何一個聽膩了的故事,他們的國土是一爿當鋪[14]。

  倘若皮勒斯並未在阿爾戈斯喪命于一個老太婆手下[15],或是尤利烏斯·愷撒不曾被短劍刺死[16]呢?這些事不是想抹煞就能抹煞的。歲月已給它們打上了烙印,把它們束縛住,關在被它們排擠出去的無限的可能性的領域裡[17]。但是,那些可能性既然從未實現,難道還說得上什麼可能嗎?抑或惟有發生了的才是可能的呢?織吧,織風者[18]。

  「給我們講個故事吧,老師。」

  「請講吧,老師。講個鬼故事。」

  「這從哪兒開始?」期蒂芬打開另一本書,問道。

  「莫再哭泣,」科敏說。

  「那麼,接著背下去,塔爾博特。」

  「故事呢,老師?」

  「呆會兒,」斯蒂芬說。「背下去,塔爾博特。」

  一個面色黧黑的少年打開書本,麻利地將它支在書包這座胸牆底下。他不時地瞥著課文,結結巴巴地背誦著詩句:

  莫再哭泣,悲痛的牧羊人,莫再哭泣,

  你們哀悼的利西達斯不曾死去,

  雖然他已沉入水面下……[19]

  說來那肯定是一種運動了,可能性由於有可能而變為現實[20]。在急促而咬字不清的朗誦聲中,亞理斯多德的名言自行出現了,飄進聖熱內維艾芙圖書館那勤學幽靜的氣氛中;他曾一夜一夜地隱退在此研讀[21],從而躲開了巴黎的罪惡。鄰座上,一位纖弱的暹羅人正在那裡展卷精讀一部兵法手冊。我周圍的那些頭腦已經塞滿了,還在繼續填塞著。頭頂上是小鐵柵圍起的一盞盞白熾燈,有著微微顫動的觸鬚。在我頭腦的幽暗處,卻是陰間的一個懶貨,畏首畏尾,懼怕光明,蠕動著那像龍鱗般的裙皺[22]。思維乃是有關思維的思維[23]。靜穆的光明。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靈魂是全部存在,靈魂乃是形態的形態[24]。突兀、浩翰、熾烈的靜穆:形態的形態。

  塔爾博特反復背誦著同一詩句:

  借著在海浪上行走的主那親切法力[25],

  借著在海浪上……

  「翻過去吧。」斯蒂芬沉靜地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您說什麼,老師?」塔爾博特向前探探身子,天真地問道。

  他用手翻了一頁。他這才想起來,於是,挺直了身子背誦下去。關於在海浪上行走的主。他的影子也投射在這些怯懦的心靈上,在嘲笑者的心坎和嘴唇上,也在我的心坎和嘴唇上。還投射在拿一枚上稅的銀幣給他看的那些人殷切的面容上。屬￿愷撒的歸給愷撒,屬￿天主的歸給天主[26]。深色的眼睛長久地凝視著,一個謎語般的句子,在教會的織布機上不停地織了下去。就是這樣。

  讓我猜,讓我猜,嗨喲呵。

  我爸爸給種籽叫我播。[27]

  塔爾博特把他那本闔上的書,輕輕地放進書包。

  「都背完了嗎?」斯蒂芬問。

  「老師,背完了。十點鐘打曲棍球,老師。」

  「半天兒,老師。星期四嘛。」

  「誰會破謎語?」斯蒂芬問。

  他們把鉛筆弄得咯吱咯吱響,紙頁窸窸窣窣,將書胡亂塞進書包。他們擠作一團,勒上書包的皮帶,扣緊了,全都快活地吵嚷起來:

  「破謎語,老師。讓我破吧,老師。」

  「噢,讓我破吧,老師。」

  「出個難的,老師。」

  「是這麼個謎兒,」斯蒂芬說:

  公雞打了鳴,

  天色一片藍。

  天堂那些鐘,

  敲了十一點。

  可憐的靈魂,

  該升天堂啦。[28]

  「那是什麼?」

  「什麼,老師?」

  「再說一遍,老師,我們沒聽見。」

  重複這些詞句時,他們的眼睛越睜越大了。沉默半晌後,科克倫說:

  「是什麼呀,老師?我們不猜了。」

  斯蒂芬回答說,嗓子直發癢:

  「是狐狸在冬青樹下埋葬它的奶奶[29]。」

  他站起來,神經質地大笑了一聲,他們的喊叫聲反應著沮喪情緒。

  一根棍子敲了敲門,又有個嗓門在走廊裡吆喚著:

  「曲棍球!」

  他們忽然散開來,有的側身從凳子前擠出去,有的從上面一躍而過。他們很快就消失了蹤影,接著,從堆房傳來棍子的碰擊聲、嘈雜的皮靴聲和饒舌聲。

  薩金特獨自留了下來。他慢慢騰騰地走過來,出示一本攤開的練習本。他那其亂如麻的頭髮和瘦削的脖頸都表明他的笨拙。透過模糊不清的鏡片,他翻起一雙弱視的眼睛,央求著。他那灰暗而毫無血色的臉蛋兒上,沾了塊淡淡的棗子形墨水漬,剛剛抹上去,還濕潤得像蝸牛窩似的。

  他遞過練習本來。頭一行標著算術字樣。下面是歪歪擰擰的數字,末尾是彎彎曲曲的簽名,帶圈兒的筆劃填得滿滿當當,另外還有一團墨水漬。西裡爾·薩金特:他的姓名和印記。

  「迪希先生叫我整個兒重寫一遍,」他說,「還要拿給您看,老師。」

  斯蒂芬摸了一下本子的邊兒。徒勞無益。

  「你現在會做這些了嗎?」他問。

  「十一題到十五題,」薩金特回答說。「老師,迪希先生要我從黑板上抄下來的。」

  「你自己會做這些了嗎?」斯蒂芬問。

  「不會,老師。」

  長得醜,而且沒出息,細細的脖頸,其亂如麻的頭髮,一抹墨水漬,蝸牛窩。但還是有人愛過他,摟在懷裡,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這誰也不讓誰的世間,他早就被腳踩得爛成一攤無骨的蝸牛漿了。她愛的是從她自己身上流進去的他那虛弱稀薄的血液。那麼,那是真實的嘍?是人生唯一靠得住的東西嘍[30]?暴躁的高隆班[31]憑著一股神聖的激情,曾邁過他母親那橫臥的身軀。她已經不在了,一根在火中燃燒過的小樹枝那顫巍巍的殘骸,一股黃檀和溫灰氣味。她拯救了他,使他免於被踐踏在腳下,而她自己卻沒怎麼活就走了。一副可憐的靈魂升了天堂:星光閃爍下,在石楠叢生的荒野上,一隻皮毛上還沾著劫掠者那血紅腥臭的狐狸,有著一雙兇殘明亮的跟睛,用爪子刨地,聽了聽,刨起土來又聽,刨啊,刨啊。

  斯蒂芬挨著他坐著解題。他用代數運算出莎士比亞的亡靈是哈姆萊特的祖父[32]。薩金特透過歪戴著的眼鏡斜睨著他。堆房裡有球棍的碰撞聲,操場上傳未了鈍重的擊球聲和喊叫聲。

  這些符號戴著平方形、立方形的奇妙帽子在紙頁上表演著字母的啞劇,來回跳著莊重的摩利斯舞[33]。手牽手,互換位置,向舞伴鞠躬。就是這樣,摩爾人幻想出來的一個個小鬼。阿威羅伊和摩西·邁蒙尼德[34]也都離開了人世,這些在音容和舉止上都詭秘莫測的人,用他們那嘲諷的鏡子[35]照著朦朦朧朧的世界之靈[36]。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卻不能理解它[37]。

  「這會子你明白了吧?第二道自己會做了嗎?」

  「會做啦,老師。」

  薩金特用長長的、顫悠悠的筆劃抄寫著數字。他一邊不斷地期待著得到指點,一邊忠實地描摹著那些不規則的符號。在他那灰暗的皮膚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羞愧之色,忽隱忽現。母親之愛[38]:主生格與賓生格。她用自己那虛弱的血液和稀溜發酸的奶汁餵養他,藏起他的尿布,不讓人看到。

  以前我就像他:肩膀也這麼瘦削,也這麼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邊彎著腰。遙遠得我甚至無從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輕輕地。我的太遙遠了,而他的呢,就像我們的眼睛那樣深邃。我們兩人心靈的黑暗宮殿裡,都一動不動地盤踞著沉默不語的一樁樁秘密:這些秘密對自己的專橫已感到厭倦,是情願被廢黜的暴君。

  題已經算出來了。

  「這簡單得很,」斯蒂芬邊說邊站起來。

  「是的,老師。謝謝您啦,」薩金特回答說。

  他用一張薄吸墨紙把那一頁吸幹,將練習本捧回到自己的課桌上。

  「還不如拿上你的球棍,到外面找同學去呢,」斯蒂芬邊說邊跟著少年粗俗的背影走向門口。

  「是的,老師。」

  在走廊裡就聽見操場上喊著他名字的聲音:

  「薩金特!」

  「快跑,」斯蒂芬說,「迪希先生在叫你哪。」

  他站在門廊裡,望著這個落伍者匆匆忙忙地奔向角逐場,那裡是一片尖銳的爭吵聲。他們分好了隊,迪希先生邁著戴鞋罩的腳,路過一簇簇的草叢踱來。他剛一定到校舍前,又有一片爭辯聲喊起他來了。他把怒氣衝衝的白色口髭轉過去。

  「這回,怎麼啦?」他一遍接一遍地嚷著,並不去聽大家說的話。

  「科克倫和哈利戴分到同一隊裡去啦,先生,」斯蒂芬大聲說。

  「請你在我的辦公室等一會兒,」迪希先生說,「我把這裡的秩序整頓好就來。」

  他煞有介事地折回操場,扯著蒼老的嗓子嚴厲地嚷著:

  「什麼事呀?這回又怎麼啦?」

  他們的尖嗓門從四面八方朝他喊叫,眾多身姿把把團團包圍住,刺目的陽光將他那沒有染好的蜂蜜色頭髮曬得發白了。

  工作室裡空氣渾濁,煙霧彌漫,同幾把椅子那磨損鹹淡褐色的皮革氣味混在一起。跟第一天他和我在這裡討價還價時一個樣兒。厥初如何,今茲亦然[39]。靠牆的餐具櫃上擺著一盤斯圖亞特[40]硬幣,從泥塘裡挖出來的劣等收藏品:以迨永遠[41]。在褪了色的紫紅絲絨羹匙匣裡,舒適地躺著十二使徒[42],他們曾向一切外邦人宣過教[43],及世之世[44]。

  沿著門廊的石板地和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迪希先生吹著他那稀疏的口髭,在桌前站住了。

  「頭一樁,把咱們那一小筆帳結了吧,」他說。

  他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個用皮條紮起來的皮夾子。它啪的一聲開了,他就從裡面取出兩張鈔票,其中一張還是由兩個半截兒拼接起來的,並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攤在桌子上。

  「兩鎊,」他說著,把皮夾子紮上,收了起來。

  現在該開保險庫取金幣了。斯蒂芬那雙尷尬的手撫摩著堆在冰冷的石缽裡的貝殼,蛾螺、子安貝、豹貝,這個有螺紋的像是酋長的頭巾,還有這個聖詹姆斯的扇貝[45]。一個老朝聖者的收藏品,死去了的珍寶,空洞的貝殼。

  一枚金鎊,鋥亮而嶄新,落在厚實柔軟的桌布上。

  「三鎊,」迪希先生把他那只小小的攢錢盒在手裡轉來轉去,說。「有這麼個玩藝兒可便當啦。瞧,這是放金鎊的。這是放先令的,放六便士的,放半克朗的。這兒放克朗。瞧啊。」

  他從裡面倒出兩枚克朗和兩枚先令。

  「三鎊十二先令,」他說。「我想你會發現沒錯兒。」

  「謝謝您啦,先生,」斯蒂芬說,他難為情地連忙把錢攏在一起,統統塞進褲兜裡。

  「完全不用客氣,」迪希先生說。「這是你掙的嘛。」

  斯蒂芬的手又空下來了,就回到空洞的貝殼上去。這也是美與權力的象徵。我兜裡有一小簇。被貪婪和貧困所砧汙了的象徵。

  「不要那樣隨身帶著錢,」迪希先生說。「不定在哪兒就會掏丟了。買上這樣一個機器,你會覺得方便極啦。」

  回答點兒什麼吧。

  「我要是有上一個,經常也只能是空著,」斯蒂芬說。

  同一間房,同一時刻,同樣的才智,我也是同一個我。這是第三次[46]了。我的脖子上套著二道絞索。唔。只要我願意,馬上就可以把它們掙斷。

  「因為你不攢錢,」迪希先生用手指著說。「你還不懂得金錢意味著什麼。金錢是權,當你活到我這把歲數的時候嘛。我懂得,我懂得。倘若年輕人有經驗……然而莎士比亞是怎麼說的來看?只要把銀錢放在你的錢袋裡[47]。

  「伊阿古,"斯蒂芬喃喃地說。

  他把視線從紋絲不動的貝殼移向老人那凝視著他的目光。

  「他懂得金錢是什麼,」迪希先生說。「他賺下了錢。是個詩人,可也是個英國人。你知道英國人以什麼為自豪嗎?你知道能從英國人嘴裡聽到的他最得意的話是什麼嗎?」

  海洋的統治者。他那雙像海水一樣冰冷的眼睛眺望著空蕩蕩的海灣:看來這要怪歷史,對我和我所說的話也投以那樣的目光,倒沒有厭惡的意思。

  「說什麼在他的帝國中,」斯蒂芬說,「太陽是永遠不落的。」

  「不對!」迪希先生入聲說。「那不是英國人說的。是一個法國的凱爾特族[48]人說的。」

  他用攢錢盒輕輕敲著大拇指的指甲。

  「我告訴你,」他一本正經地說,「他最愛自誇的話是什麼吧。我沒欠過債。」

  好人哪,好人。

  「我沒欠過債。我一輩子沒該過誰一先令。你能有這種感覺嗎?我什麼也不欠。你能嗎?」

  穆利根,九鎊,三雙襪子,一雙粗革厚底皮鞋,幾條領帶。柯倫,十基尼。麥卡恩,一基尼。弗雷德·瑞安,兩先令。坦普爾,兩頓午飯。拉塞爾,一基尼,卡曾斯,十先令,鮑勃·雷諾茲,半基尼,凱勒,三基尼,麥克南太太[49],五個星期的飯費。我這一小把錢可不頂用。 「現在還不能,」斯蒂芬回答說。

  迪希先生十分暢快地笑了,把攢錢盒收了回去。

  「我曉得你不能,」他開心地說。「然而有朝一日你一定體會得到。我們是個慷慨的民族,但我們也必須做到公正。」

  「我怕這種冠冕堂皇的字眼兒,」斯蒂芬說,「這使我們遭到如此之不幸。」

  迪希先生神情肅然地朝著壁爐上端的肖像凝視了好半晌。那是一位穿著蘇格蘭花格呢短裙、身材勻稱魁梧的男子,威爾士親王艾伯特·愛德華[50]。 「你認為我是個老古板,老保守黨,」他那若有所思的嗓音說。 「從打奧康內爾[51]時期以來,我看到了三代人。我記得那次的大饑荒[52]。你曉得嗎,橙帶黨[53]分支鼓動廢除聯合議會要比奧康內爾這樣做,以及你們教派的主教、教長們把他斥為煽動者,還早二十年呢!你們這些芬尼社社員[54]有時候是健忘的。」

  光榮、虔誠、不朽的紀念[55]。在光輝的阿馬的鑽石會堂裡,懸掛著天主教徒的一具具屍首[56]。沙啞著嗓子,戴面罩,手執武器,殖民者的宣誓[57]。被荒廢的北部,確實正統的《聖經》。平頭派倒下去[58]。

  斯蒂芬像畫草圖似的打了個簡短的手勢。 「我身上也有造反者的血液,」迪希先生說。「母方的。然而我是投聯合議會贊成票的約翰·布萊克伍德爵士的後裔。我們都是愛爾蘭人,都是國王的子嗣[59]。」 「哎呀,」斯蒂芬說。 「走正路[60],」迪希先生堅定地說,「這就是他的座右銘。他投了贊成票,是穿上高統馬靴,從當郡的阿茲[61]騎馬到都柏林去投的。」

  籲——蕭蕭,籲——得得,

  一路坎坷,赴都柏林。[62]

  一個粗暴的紳士,足登鋥亮的高統馬靴,跨在馬背上。雨天兒,約翰爵士。雨天兒,閣下……天兒……天兒…一雙高統馬靴蕩悠著,一路蕩到都柏林。籲——蕭蕭,籲——得得。籲——蕭蕭,籲——得得。

  「這下子我想起來啦,」迪希先生說。「你可以幫我點兒忙,迪達勒斯先生,麻煩你去找幾位文友。我這裡有一封信想投給報紙。請稍坐一會兒。我只要把末尾謄清一下就行了。」

  他走到窗旁的寫字臺那兒,把椅子往前拖了兩下,讀了讀卷在打字機滾筒上那張紙上的幾個字。

  「坐下吧。對不起,」他轉過臉來說,「按照常識行事。一會兒就好。」

  他揚起濃眉,盯看看肘邊的手稿,一面咕噥著,一面慢騰騰地去戳鍵盤上那僵硬的鍵。時而邊吹氣,邊轉動滾筒,擦掉錯字。

  斯蒂芬一聲不響地在親王那幅儀錶堂堂的肖像前面坐下來,周圍牆上的那些鏡框裡,畢恭畢敬地站著而今已消逝了的一匹匹馬的形象,它們那溫順的頭在空中昂著:黑斯廷斯勳爵的「挫敗」,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跨越」,波弗特公爵的「錫蘭」,一八六六年獲巴黎獎[63]。小精靈般的騎手跨在馬上,機警地等待著信號。他看到了這些佩帶著英王徽記的馬的速度,並隨著早已消逝了的觀眾的歡呼而歡呼。

  「句號,」迪希先生向打字機鍵盤發號施令。「但是,立即公開討論這個最為重要的問題……」

  為了及早發上一筆財,克蘭利曾把我領到這裡來;我們在濺滿泥點子的大型四輪遊覽馬車之間,在各據一方的賽馬賭博經紀人那大聲吆喚和飲食攤的強烈氣味中,在色彩斑駁的爛泥上穿來穿去,尋找可能獲勝的馬匹。「美反叛」[64](!「美反叛」!大熱門][65]以一博一;冷門馬以十博一。我們跟在馬蹄以及戴競賽帽穿運動衫的騎手後邊,從擲骰攤和玩杯藝[66]攤跟前匆匆走邊,還遇上一個大胖臉的女人——肉鋪的老闆娘。她正饑渴地連皮啃著一掰兩半的桔子,連鼻孔都紮進去了。

  操場上傳來少年們一片尖叫聲和打嘟嚕的哨子聲。

  又進了一球。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夾在那些你爭我奪、混戰著的身軀當中,一場生活的拼搏。你指的是那個媽媽的寵兒「外羅圈腿」吧?他好像宿酒未醒似的。拼搏啊。時間被衝撞得彈了回來,衝撞又衝撞。戰場上的拼搏、泥濘和喊聲,陣亡者彌留之際的嘔吐物結成了冰,長矛挑起鮮血淋漓的內臟時那尖叫聲。

  「行啦,」迪希先生站起來說。

  他踱到桌前,把打好了的信別在一起。斯蒂芬站了起來。

  「我把這檔子事與得簡單明瞭,」迪希先生說。「是關於口蹄疫問題。你看一下吧。大家一定都會同意的。」

  可否借用貴報一點寶貴的篇幅。在我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自由放任主義原則。我國的牲畜貿易。我國各項舊有工業的方針。巧妙地操縱了戈爾韋建港計劃[67]的利物浦集團。歐洲戰火。通過海峽那狹窄水路的[68]糧食供應。農業部完完全全無動於衷。恕我借用一個典故。卡桑德拉。由於一個不怎麼樣的女人的關係[69]。現在言歸正題。

  「我夠單刀直入了吧?」斯蒂芬往下讀時,迪希先生問道。

  口蹄疫。通稱科克配方[70]。血清與病毒。免疫馬的百分比。牛瘟。下奧地利慕爾斯泰格的御用馬群。獸醫外科。亨利·布萊克伍德·普賴斯[71]先生,獻上處方,恭請一試。只能按照常識行事。無比重要的問題。名副其實地抓住公牛角[72]。感謝貴報慷慨地提供的篇幅。 「我要把這封信登在報上,讓大家都讀到,」迪希先生說。「你看吧,下次再突然鬧瘟疫,他們就會對愛爾蘭牛下禁運令了。可是這病是能治好的。已經有治好的了。我的表弟布萊克伍德·普賴斯給我來信說,在奧地利,那裡的獸醫掛牌醫治牛瘟,並且都治好了。他們表示願意到這裡來。我正在想辦法對部裡的人施加點影響。現在我先從宣傳方面著手。我面臨的是重重困難,是……各種陰謀詭計,是……幕後操縱,是……」

  他舉起食指,老謀深算地在空中擺了幾下才說下去。 「記住我的話,迪達勒斯先生,」他說。「英國已經掌握在猶太人手裡了。占去了所有高層的位置,金融界、報界。而且他們是一個國家衰敗的兆頭。不論他們湊到哪兒,他們就把國家的元氣吞掉。近年來,我一直看看事態的這種發展。猶太商人們已經幹起破壞勾當了,這就跟咱們站在這裡一樣地確鑿。古老的英國快要滅亡啦。」

  他疾步向一旁走去,當他們跨過一束寬寬的日光時,他的兩眼又恢復了生氣勃勃的藍色。他四下裡打量了一番,又走了回來。

  「快要滅亡了,」他又說,「如果不是已經滅亡了的話。」

  妓女走街串巷到處高呼,

  為老英格蘭織起裹屍布。[73]

  他在那束光裡停下腳步,恍惚間見到了什麼似的睜大了眼睛,嚴峻地逼視著。

  「商人嘛,」斯蒂芬說,「左不過是賤買貴賣。猶太人也罷,非猶太人也罷,都一個樣兒,不是嗎?」

  「他們對光[74]已下了罪,」迪希先生嚴肅地說。「你可以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黑暗。正因為如此,他們至今還在地球上流離失所。」

  在巴黎證卷交易所的臺階上,金色皮膚的人們正伸出戴滿寶石的手指,報著行情。嘎嘎亂叫的鵝群。他們成群結隊地圍著神殿[75]轉,高聲喧噪,粗魯俗氣,戴著不三不四的大禮帽,腦袋裡裝滿了陰謀詭計。不是他們的,這些衣服,這種談吐,這些手勢。他們那睜得圓圓的滯鈍的眼睛,與這些言談,這些殷切、不衝撞人的舉止相左,然而他們曉得自己周圍積怨甚深,明白一腔熱忱是徒然的。耐心地積累和貯藏也是白搭。時光必然使一切都一散而光。堆積在路旁的財寶:一旦遭到掠奪,就落入人家手裡。他們的眼睛熟悉流浪的歲月,忍耐著,瞭解自已的肉體所遭受的淩辱。

  「誰不是這樣的呢?」斯蒂芬說。

  「你指的是什麼?」迪希先生問道。

  他向前邊了一步,站在桌旁。他的下巴頦歪向一邊,猶豫不定地咧著嘴。這就是老人的智慧嗎?他等著聽我的呢。

  「歷史,」斯蒂芬說,「是我正努力從中醒過來的一場惡夢L76]。」

  從操場上傳來孩子們的一片喊叫聲。一陣打嘟嚕的哨子聲,進球了。倘若那場惡夢像母馬[77]似的尥蹶子,踢你一腳呢?

  「造物主的做法跟咱們不一樣,」迪希先生說。「整個人類的歷史都朝著一個偉大的目標前進,神的體現。」

  斯蒂芬沖著窗口翹了一下大拇指,說: 「那就是神。」

  好哇!哎呀!嗚嚕嚕嚕! 「什麼?」迪希先生問。 「街上的喊叫[78],」斯蒂芬聳了聳肩頭回答說。

  迪希先生朝下面望去,用手指捏了一會兒鼻翅。他重新抬起頭來,並撒開了手。

  「我比你幸福,」他說。「我們曾犯過許多錯誤,有過種種罪孽。一個女人[79]把罪惡帶到了人世間。為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女人,海倫,就是墨涅拉俄斯那個跟人跑了的妻子,希臘人同特洛伊打了十年仗。一個不貞的老婆首先把陌生人帶到咱們這海岸上來了,就是麥克默羅的老婆和她的姘夫佈雷夫尼大公奧魯爾克[80]。巴涅爾[81]也是由於一個女人的緣故才栽的跟鬥。很多錯誤,很多失敗,然而惟獨沒有犯那種罪過。如今我已經進入暮年,卻還從事著鬥爭。我要為正義而戰鬥到最後。」

  因為阿爾斯特要戰鬥,

  阿爾斯特在正義這一頭。[82]

  斯蒂芬舉起手裡那幾頁信。

  「喏,先生,」他開口說。

  「我估計,」迪希先生說,「你在這裡幹不長。我認為你生來就不是當老師的材料。興許我錯了。」

  「不如說是來當學生的,」斯蒂芬說。

  那麼,你在這兒還能學到什麼呢?

  迪希先生搖了搖頭。

  「誰知道呢?」他說。「要學習嘛,就得虛心。然而人生就是一位偉大的老師。」

  斯蒂芬又沙沙地抖動著那幾頁信。

  「至於這封信,」他開口說。

  「對,」迪希先生說。「你這兒是一式兩份。你要是能馬上把它們登出來就好了。」

  《電訊報》,《愛爾蘭家園報》[83]。

  「我去試試看,」斯蒂芬說,「明天給您回話。我跟兩位編輯有泛泛之交。」

  「那就好,」迪希先生生氣勃勃地說。「昨天晚上我給議會議員菲爾德先生寫了封信。牲畜商協會今天在市徽飯店開會[84]。我托他把我的信交到會上。你看看能不能把它發表在你那兩家報紙上。是什麼報來著?」

  「《電訊晚報》……」

  「那就好,」迪希先生說。「一會兒也不能耽誤。現在我得回我 表弟那封信了。」

  「再會,先生,」斯蒂芬邊說邊把那幾頁信放進兜裡。「謝謝您。」

  「不客氣,」迪希先生翻找著寫字臺上的文件,說。「我儘管上了歲數,卻還愛跟你爭論一番哩。」

  「再會,先生,」斯蒂芬又說一遍,並朝他的駝背鞠個躬。

  踱出敞開著的門廊,他沿著砂礫鋪成的林蔭小徑走去,聽著操場上的喊叫聲和球棍的擊打聲。他邁出大門的時候,一對獅子蹲在門柱上端;沒了牙齒卻還在那裡耍威風。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在鬥爭中幫他一把。穆利根會給我起個新外號:閹牛之友派「大詩人」[85]。

  「迪達勒斯先生!」

  從我背後追來了。但願不至於又有什麼信。

  「等一會兒。」

  「好的,先生,」斯蒂芬在大門口回過身來說。

  迪希先生停下腳步,他喘得很厲害,倒吸著氣。

  「我只是要告訴你,」他說。「人家說,愛爾蘭很光榮,是唯一從未迫害過猶太人的國家。你曉得嗎?不曉得。那麼,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他朝著明亮的空氣,神色嚴峻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呢,先生?」斯蒂芬問道,臉上開始漾出笑容。

  「因為她從來沒讓他們入過境[86],」迪希先生鄭重地說。

  他的笑聲中含著一團咳嗽,抱著一長串咕嚕咕嚕響的粘痰從他喉嚨裡噴出來。他趕快轉過身去,咳啊,笑啊,望空揮著雙臂。

  「它從來沒讓他們入過境,」他一邊笑著一邊又叫喊,同時兩隻鞋上戴罩的腳踏著砂礫小徑。「就是由於這個緣故。」

  太陽透過樹葉的棋盤格子,往他那睿智的肩頭上拋下一片片閃光小圓裝飾,跳動著的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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