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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仕在北洋·幕府二十年 第七章 天子足下(3)


  這時,張之洞病重,1909年6月,確認患了肝病,醫藥無效,但仍勉強辦公。

  眼見載灃一味任用皇室宗親,滿漢鴻溝日深,帝國行將覆滅,張之洞憂心忡忡。6月,載灃免去津浦鐵路總辦道員李順德等人後,又要起用滿官繼任,並詢張之洞意見,張之洞答說:「不可,輿情不屬。」

  載灃仍然堅持,張之洞又說:「輿情不屬,必激變。」

  載灃不以為然,有恃無恐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無話可說,退出後,黯然神傷,歎息:「不意聞此亡國之言!」

  此時之大清王朝已是湯藥不進了。

  張之洞病情亦加重,十月四日,載灃前往探病,張之洞同載灃進行了一場意味深長的對話——載灃對張之洞說:「中堂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

  張之洞答說:「公忠體國所不敢當,廉正無私不敢不勉。」

  載灃離去,太傅陳寶琛(字伯潛,福建閩侯人)進來,問道:「監國之意何?」

  張之洞什麼都沒有說,只歎道:「國運盡矣!蓋翼一悟,而未能也。」

  當晚,清流運動的主角即離開人世。謀士辜鴻銘哀傷不已。

  張之洞之死,標誌著晚清時代一個重要的時期——所謂同光中興的結束。自從1864年7月太平軍的首都南京被曾國藩的軍隊攻陷後,中國的統治者們暗自慶倖,他們親眼看到了歷史中的罕見現象——一個統治了二百多年並且一度鼎盛的王朝,在衰敗時仍能撲滅一次席捲全國的難以對付的叛亂。這就是傳統史學家稱頌的中興。

  謀士辜鴻銘得知張之洞的死訊,無比悲傷,歷歷往事不竟重現眼前。一時人世滄桑,不勝今昔之慨湧上心頭。為感念故人,開始摭拾歸聞,鋪綴成篇,追懷輔助二十餘年的張之洞。

  這日,同在外務部任職的梁敦彥前來拜訪(梁敦彥,1909年3月入外務部),這兩位追隨張之洞多年的幕僚,雖同到京師外務部任職,畢竟是很少暢談的機會。現在,張之洞已死。兩人一見,唏噓不已,辜鴻銘即邀之入座,命人奉上茶來。梁敦彥端起茶碗,輕啜一下,即歎道:「湯生兄,現在香帥已去,朝中諸公,碌碌無為,天下大勢,不可為啊!聽說你正在著文追念香帥,可否讓我先睹為快?」

  辜鴻銘亦神色黯然,應道:「崧生(梁敦彥字)兄,數年前,你我同隨香帥來京,一陣暢談,至今思之,令人有滄桑之感,我擬草文追憶香帥。卻未成篇,如果寫好,一定讓兄先睹為快。」

  「那麼,湯生兄,可以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麼?」

  辜鴻銘道:「這時節,你想聽哪一方面的呢?千頭萬緒,我也說不清啊!」

  「就說說香帥這幾年的政績吧!」

  「要說香帥出任封疆大吏以來,講求最多、用力最勤的要數洋務、新政和最近的憲政了。這得從頭說起,我中國自鹹同以來,經粵匪、撚匪攪亂。內虛外感,列強環伺,經至迭乘,就像一個百病叢生的病人,令醫道高手也不知從何著手。一開始,卻有一位時髦郎中,湘鄉曾姓者(曾國藩),開出一個處方,叫洋務清火湯,服了若干劑。不見起色。甲午一戰。症候突變,來勢兇猛,有儒醫南皮張姓者(張之洞),另外開一處方,叫新政補元湯,藥性燥烈,服之恐生巨變,因就原方,略加刪減,美其名日憲政和平調胃湯。自服此劑後,不僅沒有見到轉機,病卻愈發凶了,勢至今日,恐怕非別擬良方不可了。」

  辜鴻銘深處沉鬱之中,今有人暢談,正可一泄胸中鬱悶,即口才滔滔,舌辯不絕,大談特談。梁敦彥接著話頭問道:「似兄這樣說來,又有何良方?」

  「現在天下,已是不可收拾之局,良方暫且不說,只說此時時局,便可知問題所在了。」

  說到這裡,遂抽出一支一生酷愛的埃及香煙,點上,深吸一口,不等梁敦彥問話,即在輕煙縷縷中繼續說道:「現在時局,即如這縷縷輕煙,只待風一吹到,即會大變。若無勁風。也會嫋嫋散去,不依人力啊!你看朝中諸公,哪有一點國治民興氣象。想當初,廄焚,孔子退朝即問:傷人乎?不問傷馬沒有。現在地方上一有事變,朝中上下袞袞諸公,莫不函電交馳,函問日:傷羊乎?不問民之死活。可歎啊!其實,當今天下,外人為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下百姓無不思亂。而百姓所以思亂,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餓,一是怨。想一時不使百姓挨餓,談何容易!因此入手辦法,當在先使百姓不怨。百姓之所以餓,是由於新政造成的;而百姓怨恨,則並非新政所造成。百姓並不怨新政,怨的是主持新政的袞袞諸公而已,這些人只將新政認作進身之階,怎麼得了啊!」

  言罷不勝感歎,喝了口茶,接著說:「似這等諸公立於朝廷之上,個個只是爭官做的,厚顏無恥,上下皆以頑鈍無恥為有度,以模棱兩可為適宜,不學無術以自是其愚,植黨幹沒以自神其智,此真乃患得患失的一群鄙夫,全都足以亡人家國。用這些人,不要說新政,就是比新政好上千萬倍,必然也只落得民怨沸騰,朝廷衰微。」

  梁敦彥聽得心寒,想換個話題,問他:「地方大員如能體恤民情,豈不也能惠及一方?」

  「不然,不然。天下已如此,豈是一二督撫可為,記得當初香帥督湖廣時,曾大興新政,香帥欲使地方上報土產礦物,以宜開採。有一縣官,急欲以邑中所有樹木茶紙三屬,據實上報。其幕僚勸他道,只須將些土產中種種玩物報上去應付了事,千萬不可將地方上一應物產礦產全報上去,否則,考察大員紛紛來到,求所以改良方,一時迎來送往,不吃平你這一方才怪。如此上下敷衍、欺瞞,只為自己口袋,哪有一絲為蒼生之念?

  「而今日大人諸公,無不深通孔子精髓,君子有三畏,我以為他們有三待:以匪待百姓,以犯人待學生,以奴才待下屬。當今各省城鎮市以及通衢大道,遍佈警察巡邏,豈不是以匪待百姓麼!當今官學堂學生之功課,與犯人做苦工有甚麼差別,同一苦字而已!至於大人待屬下一節,當今在官場者,誰有不知,何必我說。只不知朝廷設州縣官,是為民作父母,還是為督府作奴才?」梁敦彥聽了心下大為佩服,再問道:「難道真連一兩個能稱道的都找不到嗎?」

  「唉,這一幫大小臣工,只認得爭官做,只認得搜刮來的銀子,即使有一二大臣,也只是見識短淺,說起來也沒有多大建樹。同光以來,數得上的也不過幾位,曾文正公,算得上是大臣,我們香帥,一介儒臣,李文忠(李鴻章),只算個功臣。三公論道,是儒臣的本分,統籌天下安危大計,行政得失,是大臣的本領,因循時勢制定時宜,是功臣的能耐。沒有大臣就沒有政治,沒有儒臣就沒有教化。政治之有無,關係國家興亡;教化之有無,關係人類存在,況且,無教化之政治等於沒有政治。而這幾位也是徒知皮毛,以為西洋人之所以強盛,隨意欺侮我中國,不過是有鐵艦槍炮,至於他們的學術制度文物,則不予過問,真是不可救藥。記得以前我曾與你說過西洋劇院情形,那才是教化之國的氣象啊!以那洋正心誠意的民眾來經邦定國,何所不能呢!

  「香帥終日以維持名教為己任,他之效西法,只是為富強,而他的志向卻又不在富強,是想借富強以保中國,保中國即所以保名教。香帥既想行有教之政,又想圖財用講富強,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怎麼能夠兼行二者之道呢!」在這大清帝國將煙消雲散之際,辜鴻銘已經看到了張之洞的失敗,他甚至已經看到了張之洞的心理上的矛盾,既要富國強兵,又要找藉口,最後遮遮掩掩弄成個四不象,張之洞的新政、憲政必然歸於空談。張之洞要診治的病人——大清王朝——已湯藥不進了,像張之洞這樣的努力,只是令人生敬佩之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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