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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仕在北洋·幕府二十年 第二章 漢濱讀易(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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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複、伊藤博文這兩位同在英國學習海軍,回國後命運、成就卻是天淵之別。令人感歎。潛心學習社會科學的辜鴻銘自西洋歸來,沉鬱下僚,也是感慨良多。 1898年春天,嚴複翻譯的斯賓塞《天演論》全部完成,一時毀譽畢至,紛紛揚揚,意在倡導學習西方,著眼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最直接了當地說出世界民族競爭大勢,強權世界的公理,佑啟後人。一代偉人魯迅先生、毛澤東等無不受到《天演論》的影響。此書成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思想界震聾發聵的炸藥。二十世紀初,政治思想文化舞臺上不受其影響的罕有其人。1840年以來的中國恰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道的典範,現在是如何競、如何適了。 嚴複的這篇名譯,卻引來辜鴻銘一席臭駡,著文駁斥說:今夫新學也,自由也,進步也,西人所欲輸入吾國也,皆戰爭之原也。我國之文明與歐洲文明之異,歐洲之文明及其學說在使人先利而後義;中國文明及其學說在使人先義而後利。孟子日:「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魘。」列強以競利之敵,互相吞噬,窮極其殘暴不仁之武力耳……孔子日:「君子喻于義,小人喻於利。」以小人之道謀國,雖強不久。以君子之道治國,雖弱不亡……辜鴻銘以為《天演論》那一套「優勝劣汰」的道理,沒有什麼高明,其實,早在數千年前,《中庸》中就有「栽者培之,傾者複之」,這八字實早已說盡一部《天演論》,今反復詞費,矜為創造,實沒有必要。 此時恰逢辜鴻銘的英譯本《論語》問世,向西方人輸出中國文化,認為西方人根本不瞭解中國,此其畢生之志,從1883年起在英文報紙《華北日報》發表題為「中國學」的文章始,即奠定了其日後的寫作模型,以不懈的努力向西方證明: 第一,他本人才是真正的中國權威。 第二,中國文化最起碼和西方文化一樣有價值。 在他英譯的《論語》中也忘不了對其意理上的敵人抽上幾鞭子,其矛頭指向如斯賓塞等人。 現在人們談論「進步」,進步也者,據歌德而言,其意味的是人類「進步成更加『像人』」。由是觀之,中國在兩千年前,似乎在文明上已有了真的進展。辜鴻銘很看不起譯述西人著述者,特別是嚴複和林紓。曾講了個辛辣的故事嘲笑這些翻譯家,說:當年陳立秋侍郎名闌彬,出使美國。有名隨員徐某不懂英文。一天,徐某拿著英文報紙,看得頗為入神。使館的譯員看到他看英文報紙,覺得很驚訝,問:「你甚麼時候學會了英文?」徐答說:「我本不懂。」譯員說:「既然不懂英文,看它幹什麼?」回答說:「我認為英文固然我不懂,但看你們的翻譯文字,同樣不懂,還不如看英文。」 【林紓(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號思廬,別號冷紅生。福建閩人。舉人出身。曾任教京師大學堂。思想傾向維新。後靠懂西文的人口述,用古文譯歐美等國小說一百七十餘種,其中以《巴黎茶花女遺事》最為有名。晚年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為保守派代表人物之一。】 日後,曾有一次,嚴複、林紓、辜鴻銘這三位譯界先驅同參加一宴會,古文學家馬其昶也在座,卻互不相識。酒過數巡,辜鴻銘突發高論,大聲言說:「如我操生殺之柄,必殺兩人以謝天下。」 座中有人問他殺哪兩人。他說:「就是嚴又陵、林琴南。」 嚴複充耳不聞,林紓一副不解,面不改色地詢問:「這兩人不知有何開罪足下之處,竟不顧桑梓之情,開刀無情?」 辜鴻銘嘴勁大發,說:「嚴又陵以《天演論》宣揚物競天擇,於是國人只知競而不言理,以致民禍連連,民不堪其苦。林琴南譯《茶花女》,誨淫誨盜,使一班青年男女小複知禮教何物。不殺此兩人,天下不得太平。」 馬其昶在一旁聽著,暗問旁人:「此君是誰?」 偏偏辜鴻銘聽到了,大聲說:「我就是辜鴻銘,足下大名?」 馬其昶回應道:「在下馬其昶。」 辜鴻銘一聽,拍桌大罵:「馬其昶,滾!袁世凱的參政也有臉到這裡來丟人現眼!」 【馬其昶(1855~1930),安徽桐城人,字通伯,晚號抱潤翁。近代散文家。光緒間曾任學部主事,後任京師大學堂教習。1914年赴北京,主法政學校教務,兼備員參政院。1915年袁世凱稱帝,遂離開北京。1916年袁死後,再赴北京,應清史館總纂之聘,從事撰述。病歸桐城。】 辜鴻銘直到執教北大後,與一位同事談論。問道:「你看我和嚴又陵相比,誰高明?」問話的語氣,頗有些不服輸。「你二位各有所長,何必相比。」答的話是遁辭。 「又陵有什麼可以和我比呢?」 「嚴先生翻譯的許多東西,現在有許多人推崇。」 「啊,你是說他有幾本書……」 語氣是頗帶著輕蔑的恍然而又悵然的味道。 清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 正當中國尋求變法之際,甲午一戰的勝者,日本國首相伊藤博文來華遊歷,考察中國現狀,尋求進一步對中國行動的機會,同時也想控制中國的時局。逗留北京,看到了維新運動的失敗。本想通過維新人士透視中國時局的伊藤博文,做了些幫助維新人士前往日本避難的活動後,失望之余,于十月初南游武昌。張之洞熱情接待了這位迅速強大起來的日本帝國的首相,向他介紹了武昌這邊的一系列近代事業,伊藤博文大感興趣,甚至向張之洞提議,同日本合作,開創一系列經濟合作活動。雖然未能實施,卻加深了他對看起來欣欣向榮、充滿活力的兩湖景象的印象。 此時,恰值辜鴻銘的英譯本《論語》剛問世不久,即贈送伊藤博文一部,想讓他見識見識天朝哲人風範,中華文化的忠恕精義。伊藤博文為此專門造訪辜鴻銘。 此時的伊藤博文正春風得意,留學英國回到日本後,大才得用,操持日本一國大柄,引導日本在成功之路上順風直進。伊藤博文太自負了。日本人早在1850年後,就看到了問題的關鍵,對世界上先進的東西主動接受,遂有今日之日本。而中國上下卻固步自封,尾大不掉,自以為是,到今天還在討論到底用不用西洋技術和政教。也難怪他要自負了,從善如流的人原本也該自負。兩位同時留學英國的東方人此時見面,卻是大不相同:伊藤博文西裝革履,精精神神的一頭短髮,充滿了西洋人的進取精神。辜鴻銘則一襲長袍,外套馬褂,頭上拖一條辮子,修行起正宗中國功夫來。看起來,日本人是洋人看不起他們,他們就學洋人高明的地方,重令洋人佩服。中國人呢?背負數千年文明,你們看不起我們,我們更要抱殘守缺,自以為是了。 伊藤博文對辜鴻銘書中所說,不以為然,又素聞他一身「金臉罩、鐵嘴皮」功夫,遂詰問:「聽說你精通西洋學問,不佞也曾遊學英國數年,難道先生還不能瞭解,孔子之道,只能施行於數千年前,不能適應當今二十世紀的局勢了嗎?」辜鴻銘知他有鄙薄中華之意,看他一身西洋派頭,挾著勝者春風得意的氣勢,心中早已不舒服,當下應道:「孔子之教,教育世人之意,恰如數學家之加減乘除,以前數千年間,三三如九,到了今天二十世紀,仍是三三如九,當然不能變為三三如八。洋人的那些玩藝兒長不了,你們貴國如果沒有孔子之教,焉能有今日,我看不是因了洋人的那點玩藝兒吧!」 伊藤博文大窘,心道,此公果然一張鐵嘴,名不虛傳,雖然心有不服,卻也頓時語塞。後辜鴻銘更作揶揄,嘲諷時局,說:「今則不然,我借洋款,三三如九,則變作三三如七。等到還時,三三如九又變作三三如十一矣。」 這兩位同到英國留學的東方人,回國後,境遇卻有天壤之別。一個在日本國取得極大成功。引進西洋政教技術,使日本走上富強之路,與西洋人平起平坐,雄霸東方。一個卻終生傾倒于中華典籍的溫柔懷抱,沉鬱下僚,明知其自大無用,卻總報著一個遙遠的禮教之夢,在國際上為中國文化大吹法螺,搖旗呐喊。思之不禁令人歎息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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