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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奇怪,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佔據,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時並沒有看見他。

  另外一種人,說得再正確沒有,她生活得這樣豐足,一切與眾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

  坐了十分鐘,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他可以悠閒地欣賞湘芹。

  呵,她終於看見他了,動作在刹時間停下來,她漲紅面孔,要過一會兒才能恢復演說,幸虧不久鈴聲響了。

  她走過去說:「連同學,你好嗎?」

  連環笑笑,「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

  她坐在他身邊,「連環,時間都到哪裡去了?」

  「在我們指縫間不知不覺溜走。」

  「真的,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現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睜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結婚生子,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老了。」

  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現實的、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人生,她有資格這樣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幾時?」

  連環不記得,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註冊。

  湘芹並沒有追問,她把答案講出:「高中一,英文課,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我闖進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從那次起,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連環那雙大眼,一直好似瞪著她似。

  「現在你記得了?三十年後,我會來問你。」

  他與她結伴回家,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

  連環連忙阻住,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連環賭氣,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與功勞,情緒立刻平復。

  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隻盒子,「你喜歡扔什麼就扔什麼好了。」

  拖著湘芹的手離開現場。

  湘芹問他:「盒子裡是什麼?」

  「打開來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連環笑笑。

  湘芹到底還年輕,忍不住掀開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雙鞋子。

  如果是玫瑰紅緞鞋或金色涼鞋倒還不那麼令她詫異,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點點大,是雙小小童鞋,而且從沒穿過。

  值得這樣珍而藏之?

  盒內其餘東西就比較容易瞭解:一柄舊童軍刀,籃球隊的徽章,一疊一百分的卷子,作文獎證書,幾張同學合照,紀念冊子……

  湘芹發覺連環漸漸肯給她機會,好使她緩緩進入他內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動。

  她伸出手去,按住連環的手。

  連環訝異,沒想到湘芹的手那麼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渦扯出。

  連環蓋上盒子。

  這個時候,他們倆聽到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

  連環一抬頭,見是徐可立,有點尷尬。湘芹卻活潑大方地笑,「天氣乾燥,喉嚨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馬上覺得這女孩子不簡單,他替連環高興,她肯定會幫到男朋友。

  老區退休之後,他負責的瑣事更多更雜,徐可立不知多希望連環可以幫他,最好把這位聰明能幹的林小姐也帶過來。

  「你還在考慮?」徐可立說,「香氏出的薪酬比外頭多五十個百分點。」

  連環搖搖頭,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歡教書,她愛當記者。」

  徐可立懊惱道:「太令人沮喪了。」

  連環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親已經為香氏服務十多年,他不願意再加入隊伍。

  徐可立又說:「鄧女士要把香紫珊帶走。」

  湘芹聽得非常專注。

  徐可立說:「她尚未到法定年齡,生母理應照顧她生活。」語氣十分安慰,如釋重負。

  連環想問徐可立:所以你與香寶珊才賣掉大宅,擺脫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問什麼,輕輕地答:「她母親會照顧她。」

  這等於說,是,我們的確不再想背這個沉重的擔於。

  徐可立看到連環臉色一沉,便改變話題,「我們切切要繼續聯絡。」

  徐走開以後,連環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設計擺脫香紫珊,他繼承了香權賜的產業,卻趕走他的女兒,這樣做會不會太聰明了一點?

  這時,湘芹在一旁緩緩地說:「每個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們都比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壞?」

  連環沒有回答。

  他低著頭,下巴擱在膝頭上,雙臂抱著兩腿,雙目直視。

  每當沉思的時候,他用的便是這種姿勢,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這一次,當中隔著五年時間。

  這一天,湘芹到大學的高等員工宿舍來看連環,他坐在寬大的露臺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麼?」

  連環抬起頭,「大學考試制度規定考生遲到三十分鐘以上便不准進人考場,是否太嚴?」

  湘芹坐下來笑問:「誰遲到?」

  「一個學生。」

  「遲三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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