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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工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只聽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杆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工人看看老連,歎口氣,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工人只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只聽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趕到那邊一看,只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譁然,衣服濕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機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麼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氣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裡,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睛,聽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幾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志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掛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歎口氣,「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擾,一些同學會用心癢難搔的語氣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機,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聽出是日語,他十分震驚,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只有一個。

  一聽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脫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只松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異、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並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與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娃娃訴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他夢見自己背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扎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谷。

  連環喘息著驚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後卻似有人淘氣地哈氣,麻癢麻癢,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與他無話可說。」

  過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

  連環只得聽他道出來意。

  「營業部有一個位置,頗適合你,想請你過來幫忙。」

  連環答:「我對商界一竅不通,亦無興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沒有做錯事,何用對不起。

  徐可立涵養工夫真正好,還在笑,「連環你好似一直對我沒有太大好感似的。」

  連環見他如此誠懇謙虛,馬上覺得理虧,「不不,」他第一次說出心底話,「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經足夠,盼我獨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陳氏張氏有什麼分別,大家不過是拿勞力來換取應得的酬勞。」

  連環聽得出這話裡也有徐可立為自己辯護的成份,故說:「香家的工特別難做。」

  徐可立知道連環在稱讚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連環的肩膀,「畢業後出來幫我。」

  「我念的是純數,幫不上忙。」

  「你知道我專攻什麼?高溫物理。」

  連環駭笑,與徐可立的距離頓時拉近。

  徐解釋:「家父生意失敗,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結束得太難看。」他籲出一口氣,「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連環維持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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