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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語的歐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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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潤一郎《文章讀本》提要 (一)本書著者是有名的小說家,議論平正,略偏於保守。《論文調》一章說日本文章可大別為「流麗」、「簡潔」兩派:前者即《源氏物語》派,也就是和文調;後者即非《源氏物語》派,也就是漢文調(一六三面)。著者說前一體最能發揮日本文的特長。從前人稱讚文章,慣用「流暢」、「流麗」等形容詞,以讀來柔美為第一條件。現在的人氣味卻不同了,喜歡確切鮮明的表現,這種表現法便流行了;他希望要稍稍使流麗調復活才好(一六二面)。所謂確切鮮明的表現固然近于漢文調,還受了西洋文的影響。著者反對西洋文的影響,他是個國粹論者。 (二)書中反對西洋化的話,隨處可見。他說現在的口語文並不是照實際的口語寫的,現在的文章似乎是西洋語的譯文,成了日本語與西洋語的混血兒。實際的口語雖然也漸漸染上西洋臭味,可還保存著本來的日本語特色不少(二五一至二五二面)。又說現代人好濫費語言,也是西洋人的癖好。小說家、評論家、新聞記者等以文為業的人,所寫作的也竟有此傾向。西洋人愛用最上級的形容詞,如all must等,日本人從而模仿,于沒有必要時也用。著者說:「我們祖先所誇詡的幽邃慎深之德,便日漸消失了。」(七二面) (三)他舉過一例,指出現代文與古典文有三個不同之處:一是省略敬語,二是句讀顯明,三是有主詞(一五六面)。古典文如《源氏物語》,正要句讀不顯,造成朦朧的境界,其柔美在此(一五二面)。著者本人的文章也學這一派;他的點句法並不依照文法的句子而要使句斷不明,文句氣長,如用淡墨信筆寫去的神氣(二三二面)。又日本語的句子,主格是不必要的(八〇面)。他說有個俄國人要翻譯他的戲劇叫做「要是真愛的話」的,覺得題目很難翻。到底誰愛呢?是「我」?是「她」?是「世間一般人」?要而言之,這個句子的主詞是誰?他說按戲講,主詞可以說是「我」;可是按理說,限定愛者是「我」,意味未免狹窄些。雖然是「我」,同時是「她」,是「世間一般人」,是別的任何人都行:這樣氣概就廣闊,令人有抽象感。所以這個句子還是不加主詞的好,他說,儘量模糊,於具體的半面中含有一般性,是日本文的特長;關於特別的事物的話,可以有格言與諺語之廣之重之深。要是可能,翻成俄文,也還是不用主詞的好(二七四至二七五面)。他又舉李白的《靜夜思》說此詩能有悠久的生命,能訴諸任何時代任何人的心,原因固然很多,而沒有主詞,動詞不明示「時間」這兩件事關係甚大(二七六至二七八面)。 (四)著者是不看重文法的。他說:「文法正確的未必是名文;別教文法拘束住罷」(七八面)。況且所謂日本語的文法,除動詞助動詞的活用,假名用法,系活的用法以外,大部分模仿西洋,學了實際上沒有用處,不學怕倒覺自然(八一面)。即如動詞的時間規則,日本語也不是沒有,可是誰也不去正確的應用(一九面)。他說現在日本中學校都有文法的科目,因為學生說本國話雖無特別困難,但寫文章卻和外國人一般,須有規則可以據依。而現在的學生雖小學校的幼童也用科學方法教育,從前私塾裡非科學的教法,如無理的暗誦朗讀,他們是不服的;他們頭腦已習於演繹歸納,不用這種方法教,是記不住的。先生也覺得這麼辦有標準有秩序,所以現在學校裡教的日本文法,實是為了師生雙方的便利,將非科學的日本語的構造,儘量裝成科學的,西洋式的。強立許多「非如此不可」的規則,如無主詞的句子是錯誤之類(八三至八四面)。但他說來說去也還是只能承認,在初學的人,將日本文照西洋式結構,也許容易記些。但這只是一時不得已的方便法門,到了相當的程度,就不能再用這種笨拙的辦法,須將因遵照文法而用的煩瑣的語言竭力省減,還原于日本文簡素的形式,這是作名文的秘訣(九一面)。但還原怕未必是容易的事罷。著者頗贊成私塾的朗讀法,引了「讀書百遍意自通」的諺語(三九至四〇面);但口語文不適於朗讀(四四面),私塾的朗讀法終於是不行的。 (五)主詞的有無與敬語有關。用了敬語的動詞助動詞,便可省略主詞而不致混淆,以造成複雜的長句(二六七至二六八面)。所以敬語的動詞助動詞不僅有表示禮儀的作用,並且是補救日本語構成上的缺點的利器(二六九至二七〇面)。著者說今日階級制度撤廢,煩瑣的敬語雖已無用,但是敬語決無全廢之理,因為敬語在日本國民性及日本語的機能中有著很深的根據的緣故。現在人已將昔日的書簡文中相似的動詞助動詞應用於日常的口語裡,便是一證(二六八至二七〇面)。敬語不限於動詞助動詞,別的品詞中也有,尊稱便是。如「顏」上加「禦」字,便可省說「你呢」、「你的」;其省略作用正同(二七〇面)。但現代口語中雖用敬語,文章中卻不多用,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文人相信文章不是對面說話,而是向公眾說話,所以敘述時不願將個人的感情參在裡面;再說留給後世人看,即使對於尊敬的人的事,也當取科學者的冷靜態度。著者的意思,有些書裡不妨參入一些親愛敬慕的感情,如子侄記尊親的事,學生記先生的事,妻子記丈夫的事,僕婢記主人的事等。就是本書著者「對於諸位先生也在用著某種程度的敬語」的(二七一面)。著者《論文體》一章中,將日本口語體分為「講義體」、「兵語體」、「口上體」、「會話體」四類(一八二面)。「講義體」去實際的口語最遠,而與「文章體」相近(一八三面);演說時講書時都用此體,現在普及於一般日本人的口語文大部分是這個。「講義體」可以說就是現代文(一八五至一八六面)。可是「講義體不適於多用敬語」(二七二面),著者的意思怕到底不容易多多實現。 (六)著者論「會話體」的特長有四:一、說法自由,句末用名詞用副詞都成,不像別體有死板的句式。二、句終有音的變化,即表示口氣的聲音。三、可以實際的感到作者的語勢,想像他微妙的心境與表情。四、可以辨出作者的性別。著者主張論文與感想文等皆可試用此體,小說更不用說(一九三至一九四面)。但是近來年輕人將他們自己平素隨便的發音移寫入文字裡,如「シュヰタ」作「シュタ」之類,而小說家于敘述的文字裡也流行這種錯誤的用法。著者認為是可慨歎的(二六一面)。其實音的變化也是自然的趨勢,一兩個人是擋不住的。 (七)本書論文極重含蓄,可以說自始至終只說了含蓄一事(二七四面)。《論品格》一章,有論古典中人名一節,著者開頭就說:「我們以直述活的現實為卑下,言語與所表現的事情間必須隔著一重薄紙似的,才覺著品高。我們是這種國民。」他舉《伊勢物語》中的插話,總以「昔有一男子」句起始,而決不記這些男子的姓名、身分、住所、年齡。又這類書中記女人的名字,多隻寫一個「女」字。見於《源氏物語》中的「桐壺」、「夕顏」等名,也並非女人們的本名,而是借房室或花的名字以稱之。著者說:以「物語」而論,若用女人們真名,就對她們失禮了。對於男子,也多避記真名,而以其官職、爵位、住所邸宅的名稱間接指示之。這樣,述情寫景就能「如隔薄紙一張」了。他說,真實雖可貴,但寫得太顯,便教人覺著如在人前露出脛股似的了(二四九至二五〇面)。 (八)他又以含蓄解釋日本語語彙的少。在日本語裡,陀螺或水車轉,地球繞著太陽轉,都用「マハル」或「マゲル」兩字;前者是自轉,後者是繞著別的東西轉,在日本語卻不分別。中國語裡相當於「マハル」或「ラグル」的字,可就多了,如「轉」、「旋」、「繞」、「環」、「巡」、「周」、「運」、「回」、「循」等,意義皆略有不同。他說,這是日本語的缺點之一。從前日本人取漢語以補充自己的語彙,現在又取歐美語,這是很對的。但是他又說語彙豐富起來了,便過於依賴言語的力量,過於好說話,而忘卻沉默的效果,那就不妥當了。他說日本語語彙的缺乏,不一定就是日本文化劣於西洋或中國,他寧以為這是日本國民性不好說話的證據。自古中國與西洋都有以雄辯著聞的偉人,日本的歷史上就沒有這種偉人。他說日本自來的風氣是看不起能辯的人的。他說因為日本人正直,貴實行,不愛巧語花言,又性不執拗,對於一件事不願意煩言。他說日本人有十分實力,自己只覺著七八分,叫人看也只七八分;這是東洋式的謙讓之德,與西洋人正相反。又說優劣暫不必論,而由此可見日本語的發達,不適於多言,並非偶然(五四至五八面)。著者論述此意,占了三面半的地位,才真是雄辯呢。 (九)可是日本人依賴言語的習性,到了記述西洋輸入的科學哲學法律等學問,就發生困難了。這些學問在性質上必須細密正確,非處處寫得清清楚楚不可。但日本語的文章卻怎麼也不能如此周到的。著者說他常讀日譯德國哲學書,許多處問題稍深入,就常會不懂。這固然也是哲理本身的深奧,而日本語構造不完備卻是主要原因。自古以來,東洋關於學問技術的著述也不是沒有,但都以難言傳的境界為貴,以寫的太露為嫌。徒弟教育時代,弟子直接受先生口傳,一面受先生的人格陶冶,自然領會,並不全依賴書。這樣看來,日本文章不適於科學著述也是當然的了。現在日本的科學家解決這種不便,大概以參用「原語」為主。他們講書,在日本語裡挾上非常多的原語,發表論文,既用日本文,同時又用外國文發表,而以外國文體為標準。他們的日本文在具有專門的知識及外國語的素養的,雖然看得懂,在常人簡直茫然。體裁雖說是日本文,實在是外國文化的東西。這種外國文化的東西要比外國文還難懂,實際上說,翻譯文在沒有外國文的素養的人才是必要的。日本的翻譯文,沒有一點外國文的素養的卻看不懂。那有什麼用呢?(七二至七五面) (十)但日本語這種缺陷該怎樣補救才好呢?這不僅是文章的問題,而是由於思想方法,長時間養成的習慣,傳統氣質等等。就眼前而論,不適於用本國國語發表的學問,不能真算是本國的東西。著者說:「遲早我們得創造適於我們自身的國民性及歷史的文化式樣。」他說,今後不可單模仿西洋人,非得將從他們學得的東西與東洋的傳統精神融合起來開闢新路不成(七五至七六面)。著者相信他們立在文化的前頭發揮獨創力的機運已經到了(七六面)。但是談何容易呵! (十一)從以上種種看,在創造中的日本語的問題,頗跟在創造中的中國語的問題相像。這也難怪,日本語在構造上雖與國語不屬一系,但在文化及表現的樣式上,卻是差不多的。日本語所受漢文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又日本維新在別的方面進步很快,但在語文方面似乎並不如此。我們和他們至多也不過五十步百步之差罷了。所以穀崎的議論很足供我們參考。但他的意見究竟過於保守,在這個時代,講Tempo,講Speed,人心忙迫而忘卻悠閒的這個時代(一四四面),怕不合於實際罷。 原書於1934年(昭和九年)出版,本文作於1938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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