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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與用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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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周作人氏來東時,說起中國現代白話文學正在過渡期,用語猥雜生硬,缺乏洗煉,所以像詩與戲劇等需要精妙語言的文學,目下佳作甚少,發展的只有小說罷了。獲原朔太郎氏響應周氏之說,以為日本文壇現狀也是如此,因言語猥雜而欠調整,乏藝術味,於是詩與戲劇的佳作就不可得了。原來是言語造詩人,並非詩人造言語啊!(《純正詩論》)言語造詩人還是詩人造言語,雖尚有考察的餘地,但言語對於詩及戲劇關係重大,吾人大約皆無異論。周氏和獲原氏所說都是國內時代的限制,但同時也各說了本國語所具的本質的區別。現代中國語文的猥雜是受了異形式的外來語文的侵蝕,過渡的混亂狀態,我想。 花美。(中) 花ハ美シィ。(日) Die Blume is tschōn.(德) La fleur est belle.(法) The flower is pretty.(英) 歐洲語裡作這種命題主辭的名詞有冠詞的限制;作賓辭的形容詞,在法國語也有性別的限制,而主賓辭皆以繫辭連結之:包括這種主賓辭的判斷,顯然是分析的而帶客觀性。中國語呢,沒有冠詞,形容詞也沒有性別的限制,只說「花美」就成。這種與其說是判斷,不如說是像表像性質的短語「花美」的樣子,是判斷以前的東西。日本語卻在二者之間。 中國舊文學取了這種表現形式,所以能在一二十字的短句中,將那具有無限飄渺的餘韻的作者世界觀投映出來,而形成神韻一派。又如莊子,好像那位反對論理地把握「實在」的柏格森的樣子,也主張著直覺的知的同感似的(如《應帝王》篇混沌的死及《天道》篇輪扁等寓言),他那象徵主義色彩也大大的靠著中國文這種特質的幫助。 就詩歌說,這種性質的文學到唐代李杜等已達完成之域。中世的唐朝,社會機構染著很濃的浪漫色彩,李杜等的詩便是這種社會機構的投影。而現代中國呢,一面還殘存著舊日家庭經濟的生產機構,一面卻向著資本主義經濟最尖端進行;社會狀態既如此猥雜,精神方面在過渡中也極其混亂。無論中國人驅使文字如何的巧,用舊來成語表現繼續輸入的新名詞概念到底不合式,卻是當然。一面用「引得」、「德律風」、「摩托車」等歐洲語的譯音,一面將「不景氣」、「取締」、「雛形」、「立場」等等日本語照原樣使用;看起來卻也並不感著如何生硬似的。——胡適氏對於這種新名詞敏感的關心著,將Renaissance的日本譯語「文藝復興」改正為「再生時代」,將Scholar哲學的日本譯語「煩瑣哲學」改正為「經院哲學」(《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這種情形不止于單語範圍,就文章本身而論,新思想的輸入也當然要引起文體的變更的。跟著新文化移植來的是舊來的世界觀之科學化;文學革命的白話運動結果,將舊來表像的表現形式改變了,使它適應這種科學化:這便是白話運動的基調,雖然是非意識的,我想。現在的白話裡,「花美」改說「花兒是美麗」了,形容詞「美麗」用「是」字與主辭「花兒」連結。「是」字原來大約是代名詞,在現在白話裡已轉化而與Sein(德),efre(法),be(英)等字相同,做著繫辭的事了。這句子比說「花美」時顯然更加分析的判斷化了。從文學上看,這種表現形式與舊來表像的表現形式相比,缺乏含蓄,氣味不佳,給人以猥雜之感,也是理有固然。但是不管這些,照前述理由,我總想著白話運動的趨向是不錯的。 我總想:中國決不會因為使用那種猥雜的語言,作那種不文學的文章,就永久產生不出藝術的詩與戲曲。凡過渡的東西,一般人常以為新奇、猥雜。不獨語言如此,像在日本,在現在中國的樣子,汽車與民眾生活乖離,成為嗟怨之標的,成為「普羅文學」的對象,這種時代豈不也有嗎?又像現在中國女子高跟鞋成了問題一樣,在日本,女子斷發洋裝的事是如何不合社會環境而受非難呵。可是日子久了,生活式樣與新的生活式樣以及新的概念調整了,從前認為新奇的便不新奇了,感著猥雜的也像沒有那樣猥雜了。 這種情形在中國也一樣。不單是任憑那樣的自然淘汰,還可設法普及教育並統一語言,應用注音符合等音標文字以補足有音無字的缺陷;那麼接觸新時代的思想感覺而仍不失中國的特質的文學,一定會產生。 過渡期的亂雜在日本也麻煩過來著。十四五年前,說「因為跟他在公開的席上有一兩回坐在一處,忽而攀談,從此便熟起來了。」——如此說便明白的事情,若改說「公開的席上有一兩回因為空間的距離,偶然會認識了他。」這樣的表現形式,便算是所謂新人物的表徵了。 以意為之的事也許有;但外國人的我們所望於中國文壇的是發表中國色彩濃厚的作品。我們推重魯迅的作品,決非為了他對於現代文化觀點之精,而是為了他作品中滲透了非中國人寫不出的,中國人的生活意識及世界觀。佳作也許總帶著民族味的。話雖如此,將舊來的表現形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原樣使用,我們卻是一點不盼望。我們深知「連結二點之線乃二點間最短距離是也」(二點ヲ結ブ糸泉分ハ二點間,最短距離ニテ候)等表現形式之無理,決不至於要求中國文壇作同樣的蠢事。 我與國人皆為現在中國語文的猥雜悲,可是確信,過了這好比生產之苦似的過渡期,前途是光明的。 日本竹內氏等辦中國文學研究會,出版《中國文學月報》,以介紹批評新文學為主。現已出到第九號。本篇見第八號中,雖簡略不備,但所提出的問題是很有趣很重要的,著者非會員,原在外交部,現在東亞學校服務,有《中國支那學研究的現狀與動向》一書。未見。 1936年1月,譯者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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