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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方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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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馮友蘭《新世訓》(開明書店) 這本書一名《生活方法新論》。這是二十年來同類的書裡最有創見最有系統的一部著作。同時又是一部有益於實踐的書。書中所討論的生活方法似乎都是著者多年體驗得來的,所以親切易行;不像有些講修養方法的立論雖高,卻不給人下手處,講生活方法而不指出下手處,無論怎樣圓妙,也只是不兌現的支票,那是所謂「戲論」。戲論的生活方法不是方法,讀者至少當下不能得到什麼益處。固然,實踐是一步步的實踐,讀了一本書當下就成賢成聖,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本書中所指示的生活方法多是從日常行事中下手,一點不含糊,當下便可實踐,隨時隨地都可實踐。書中說: 但如果一個人於事親的時候,對於每一事,他只須想他所希望于他的兒子者如何,則當下即可得一行為的標準,而此標準對於此行為,亦是切實底而又合適底。一個人于待朋友的時候,對於每一事他只須想,他所希望于朋友者若何,則當下即可得這一行為的標準,而此標準對此行為,亦是切實底而又合適底。(四一至四二面) 這樣實踐下去便是「做人」。而做人即是「照著聖人的標準『做』者」(二九面)。 有一位朋友從《中學生》上讀了本書前一兩篇,曾經寫信來說,抽象的議論太多,恐怕讀者不會感到親切,也未必能找到下手處。關於下手處,上節已論。本書雖以抽象的議論為主,但多引「眼前所見底事為例證」(八面),這便見得親切,也便指示了下手處。書中又常引證小說和笑話,增加趣味。這都是所謂「能近取譬」。但例證自然不能太多;不太多的例證似乎也盡夠了,不是所謂「罕譬而喻」。抽象的議論只說及一類一類的事,誠然會「常使人感覺寬泛,不得要領」(四〇至四一面)。但要一件一件事的說,必不免挂一漏萬,而且太瑣屑太冗長,會教人不能終卷。古聖先賢的教訓也有零碎的說及一件一件事的,雖是切實,可是天下沒有相同的事,實踐起來,還得自加斟酌(參看四一面)。 本書只舉例證,用來烘托那些議論,啟發讀者,折中于兩者之間,是很得當的。再說,同是抽象的議論,可以是「死的教訓」或「似乎不能應用的公式」(參看七至八面),也可以是著者「真實自己見到者」(一七六面)。若是前者,自然乾燥無味;可是若是後者,卻能使人覺有一種「鮮味」(參看一七五、一七六面)。本書的議論似乎是屬後者,雖然是抽象的,並不足病。讀者只要細細咀嚼,便可嚼出味來。就青年人說,高中二三年級和大學生都該能讀這部書。但現在一般青年人讀慣了公式的議論文,不免囫圇吞棗的脾氣。他們該耐著性兒讀這部書;那麼,不但可得著切實的生活方法,還可以得著切實的閱讀訓練。 「五四」運動以來,攻擊禮教成為一般的努力,儒家也被波及。禮教果然漸漸失勢,個人主義抬頭。但是這種個人主義和西方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個人主義似乎不大相同。結果只發展了任性和玩世兩種情形,而缺少嚴肅的態度。這顯然是不健全的。近些年抗戰的力量雖然壓倒了個人主義,但是現在式的中年人和青年人間,任性和玩世兩種影響還多少潛伏著。時代和國家所需要的嚴肅,這些影響非根絕不可。還有,這二十年來,行為的標準很紛歧;取巧的人或用新標準,或用舊標準,但實際的標準只是「自私」一個。自私也是於時代和國家有害的。建國得先建立行為的標準;建立行為的標準同時也就是統一行為的標準——生活方法標準化。 這部書在這件工作上該有它的效用。這部書根據宋明道學家的學說,融合先秦道家的學說,創成新論。宋明道學家是新儒家。「五四」以來一般攻擊的禮教,也是這些新儒家的影響所造成。但那似乎是他們的流弊所至。他們卻有他們的顛撲不破的地方;可惜無人闡明發揮,一般社會便爾忽略,不能受用他們的好處。本書著者能夠見到那些顛撲不破的道理,將它們分析清楚,加以引申補充,教讀者豁然開朗,知道宋明道學家的學說裡確有許多親切的做人的道理,可以當下實踐。這差不多是一個新發現。再者,道家的學說,一般總以為是消極的,不切世用。本書著者卻指出道家對於利害有深廣而精徹的衡量,可以作我們生活的指針。而教人放寬胸眼一層,也可以補儒家的不足。這兩層著者在《中國哲學史》裡已經說及。不過本書發揮得更暢罷了。這也是一個有用的發現。 本書所論的生活方法,有些是道德的,有些是非道德的——可是不違反道德的規律的(五至六面)。第一篇是《尊理性》,這是本書的骨幹。以下各篇都從尊理性派衍而出。現在是理性的時代,理性的重要最顯明易見。尊理性是第一著,是做人的基本態度。《行忠恕》是說怎樣對人。《為無為》著重「無所為而為底無為」(六三面),是說怎樣對事。《道中庸》是說行為要「恰好或恰到好處」(八四面)。《守沖謙》是教人「重客觀」、「高見識」、「放眼界」(一一三面)。《調情理》是教人「有情而不為情所累」(一三六面)。《致中和》是說健全的人格以及人和社會的分際。《勵勤儉》是教人「自強不息」(一六一面)「有餘不盡」(一六六面)。《存誠敬》是說要「有真至精神」,並要「常提起精神」(一七七面)。《應帝王》是說「作首領的人應該無為」(一八六面)。這幾篇是相當銜接著的,著者思想的順序從這兒各篇簡略說明裡可見。《調情理》篇說到「無『我』的成分之恕」(一四一面),實踐起來,效用最易看出。而《為無為》篇論興趣和義務,更是我們所急應知道的,著者的見解給我們勉勵,同時給我們安慰。這裡引那末一段兒: 一個人一生中所作底事,大概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他所願意作者,一部分是他應該作者。合乎他的興趣者,是他所願意作者;由於他的義務者,是他應該作者。道家講無所為而為,是就一個人所願意作底事說。儒家講無所為而為,是就一個人所應該作底事說。道家以為,人只須作他所願意作底事,這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儒家以為,人只應該作他所應該作底事,這在心理上是過於嚴肅底。他們必須將道家在這一方面所講底道理,及儒家在這一方面所講底道理,合而行之,然後可以得一個整個底無所為而為底人生,一個在這方面是無為底人生。(七九面) 本書的特長在分析意義;這是本書成功的一個主要原因,全書從《緒論》起,差不多隨時在分析一些名詞的意義,這樣,立論便切實不寬泛,不致教人起無所捉摸之感。《緒論》裡解釋「所謂新論之新」,分為五點(四至一一面),便是一例。但最重要的還是分析「無為」和「中」兩個詞的意義。「無為」共有六義,著者一一剖解,可以說毫無遺蘊(五八至六二面)。「中」的歧義也多,著者撥正一般的誤解,推闡孔子朱子的本意,也極精徹圓通(《道中庸》篇)。此外,如解「忠」為「己之所欲,亦施於人」(三八面),並加以發揮(《行忠恕》篇)。以及逐層演釋「和」的意義(《致中和》篇),都極見分析的工夫。這種多義或歧義的詞,用得太久太熟,囫圇看過,總是含混模糊,寬泛而不得要領。著論的人用甲義,讀者也許想到乙義;同一篇論文裡同一個詞,前面用甲義,後面就許用乙義丙義,再後面或者又回到甲義。這樣是不會確切的,也不能起信。所以非得作一番分析的工夫,不能有嚴謹的立論。這需要多讀書,多見事,有理解力,有邏輯和語文的訓練,四樣兒缺一不可。 從前有過邏輯文的名稱,像本書的文體才可以當得起這個名詞。本書著者馮先生還有《新理學》,《新事論》兩部書(商務版),文體相同,但前者性質專門些。長於分析文體的還是金岳霖先生,他的哲學論文多能精確明暢,引人入勝。金先生的白話文似乎比較純粹,馮先生的還夾著不少文言成分,即各自成為一家。我覺得現在的青年人多不愛讀議論文和說明文,也不愛作,不會作。這實在不切世用。高中二三年級和大學生即使只為學習寫作,也該細讀本書和《新事論》。他們讀慣了公式的論文,缺少分析的訓練;這兩部書正是對症的藥。而且無論學習白話文或文言文,這兩部書都能給他們幫助,因為這兩部書裡文言成分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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