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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在戰鬥中


  ——評馮雪峰《鄉風與市風》(作家書屋)

  雪峰先生最早在《湖畔》中以詩人與我們相見,後來給我們翻譯文學理論,現在是給我們新的雜文了。《鄉風與市風》是雜文的新作風,是他的創作;這充分的展開了雜文的新機能,諷刺以外的批評機能,也就是展開了散文的新的機能。我們的白話散文,小說除外,最早發展的是長篇議論文和隨感錄,隨感錄其實就是雜文的一種型。長篇議論文批判了舊文化,建設起新文化;它在這二十多年中,由明快而達到精確,發展著理智的分析機能。隨感錄諷刺著種種舊傳統,那尖銳的筆鋒足以教人啼笑皆非。接著卻來了小品文,雖說「天地之大,蒼蠅之微」,無所不有,然而基礎是打在「身邊瑣事」上。

  這只是個人特殊的好惡,表現在玩世哲學的光影裡。從諷刺的深惡痛疾到玩世的無可無不可,本只相去一間;時代的混亂和個性的放弛成就了小品文的一時之盛,然而盛極則衰,時代的路向漸漸分明,集體的要求漸漸強大,現實的力量漸漸逼緊;於是雜文便成了春天第一隻燕子。雜文從尖銳的諷刺個別的事件起手,逐漸放開尺度,嚴肅的討論到人生的種種相,筆鋒所及越見深廣,影響也越見久遠了。《鄉風與市風》可以說正是這種新作風的代表。

  「鄉風」是農民和下層社會婦女的生活的表現,「市風」是大都會知識者生活的表現。前者似乎比較單純些,一面保守著傳統,一面期待著變。後者就複雜得多,擁抱過去,憧憬將來,腐蝕現在,各走各的路,並且各說各的理。傳統是歷史,過去是歷史,那期待,那憧憬,甚至那腐蝕,也是歷史孕育出來的,所謂矛盾的發展。雪峰先生教人們將種種歷史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上」,「因為這個歷史到底是我們自己的歷史」;這樣才能夠「走上自覺的戰鬥的路」。這是現在的戰鬥,實際的戰鬥;必須整個社會都走上這條路,而且「必須把戰線伸展到生活和思想的所有的角落去」。這戰鬥一面對抗著歷史,一面領導著歷史。人們在戰鬥中,歷史也在戰鬥中。可是「鄉風」也好,「市風」也好,現在都還沒有自覺的向戰鬥的路上吹,本書著者所以委曲的加以「分析,批判,以至否定」,來指明這條路。

  鄉風的主角農民和婦女,大抵是單純的。他們相信還好主義,相信烈女節婦,似乎都是弱者的表現;可是也會說「世界是總要變一變的」。有時更「不惜自己的血」去反抗敵人,像書中所記浙東的種種情形,「這便是弱者在變成強者」了。單純得善良,也單純得勇敢,真是的。根柢在「對於現實生活的執著」。書中論一個死了丈夫或死了兒子的鄉下女人的啼哭,說這個道理,最為鞭辟入裡:

  但最主要的,是她在這樣的據點上,用以和人生結合的是她的勞動和她的生命,和丈夫或兒子謀共同生活,共同抵抗一切患難與災害,對一切都以自己的勞動和生命去突擊,於是,單純而堅實的愛就從為了生活的戰鬥中產生。唯其以自己的勞動和生命向著「利害的」,「經濟的」生活突擊,於是超「利害的」,超「經濟的」愛和愛的力就又那樣的強毅,那樣地渾然而樸真。(也正是在這上面,消費階層的人們立即顯出了自私和薄情了。)而在生活的重壓下,卻不僅這愛和愛的力不能不表現為一切的堅忍,集中于對於現實生活的執著,並且因此就更粘住那據點,更和據點膠結得緊了:——這又是生活限制了他們,使他們不能走得更遠一點。於是,一到所粘住的據點失去,便不能不被無邊際的朦朧所壓迫,被空虛所侵,而感到無可挽救似的淒哀。(一一六至一一七面)

  這種單純的執著,固然是由歷史在支配著,可是這種執著的力量,若有一天伴隨上「改進自己的地位的要求」,卻能夠轉變歷史;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即便是「市風」的主角知識者,如今也生活在「混亂」中。「這正是舊的生活觀念的那一向還鞏固的物質基礎,也被實際生活的衝擊而動搖著了罷?」不錯的,於是有些人將注子壓在「老大」上,做著復古的夢,但是「老大」只「作為造成歷史的矛盾的地盤而有用」,「歷史的矛盾」就是歷史在戰鬥中,「老大」該只是戰鬥的經驗多的意思才有道理。除了這樣看,那就老大也罷,古久也罷,反正過去了,永遠過去了,永遠死亡了——一個夢,一個影子,抓不住的。又有些「自賞」著美麗的理想。而這也只是「對於永遠過去了的白晝的沒有現實根據的夢想,以對於黃昏的依戀及其殘存的微光,注向於黑黑的午夜,仿佛有那麼一支發著蒼白的光的蠟燭,奄奄一息地在黑影裡朦朧地搖晃。」「這樣的理想主義當然是所謂蒼白的,而擁抱它的人也自然是蒼白無力的人:這一擁抱就是他的消失!」那擁抱過去的人雖不一定「蒼白無力」,可也不免外強中乾——外強是自大,中幹是自卑。總之,這兩種人都是空虛的:

  如果我們是因為空虛,則無論擁抱過去時代,無論擁抱將來的美的世界,都依然是空虛的罷。假如我們的空虛是從我們現在而來的,那麼我們便會真實的覺得:過去時代像是灰白的屍體,而美的將來也簡直是紙糊的美人。(一三五面)

  重節操的人似乎算得強者了。然而至多只做到了有所不為的地步;其次由於「膽小而虛偽的歷史觀察和對於人生實踐的迂拙而消極的態度」,更只止於潔身自好,真是落到了「為節而節」的末路;又其次「終於將這德行還附上了庸俗的和矯揉造作以至釣名沽譽的虛偽的面目」。一向士大夫所以自立,所以自傲的這德行,終於在著者的書頁裡見得悲哀,空虛,甚至於虛無了。他在《談士節兼論周作人》一文的結尾道:「我們是到了新的時代;歷史的悲哀和空虛將結束於偉大的叛逆,也將告終于連這樣的空虛和悲哀也不可能了的時代」。

  這末尾一語簡直將節操否定得無影無蹤;可是細心讀了那上文委曲的分析,切實的批判,便知這否定決非感情用事,而不由人不相信。這篇文字論士節這般深透,我還是初見,或許是書中最應該細心讀的。還有,悲觀主義也由空虛而來。這是「像浮雲一般的東西,既多變化,而又輕如天鵝絨似的」。在悲觀者本人「也只是一種興奮劑,很難成為一種動力,對於人也至多有一點輕塵似的拂擾之感,很少有引起行為的影響」。但是如憤世者所說,「現在是連悲觀也悲觀不起來也」。悲觀者自己是疲勞了,疲勞到極點了,於是隨波逐流,行屍走肉,只是混下去。這就比悲觀主義更危險,更悲哀。著者特別指出這樣一種人:

  用厭煩的心情去看可厭煩的世界,可並不會因此引起對於世界的絕望或反抗,卻滿足於自己的厭煩,得意著他那已經浸入到靈魂深底裡去的一些文化上的垃圾,於是對一切都冷淡,使自己完全遊泛在自私的市儈主義裡。……這種人是一種混雜體……蒙蓋在厭世的個人主義下面,實質上是市儈主義和赤精的利己主義。(一二九面)

  這裡指的就是三十年來流行世界的玩世主義,也正是空虛或虛無的表現。著者認為絕對的虛無主義就是絕對的利己主義;因為「人虛無到絕對的時候,實在就非利己到絕對不可,那時,就連虛無主義也並非必要的了。反之,如果要利己到絕對,也就非虛無到絕對不可」。他認為市儈主義正是一種虛無主義,所以也就是一種利己主義了。這利己主義到了「惟利是逐」的地步,「卻是非空虛到極點不可。現在人都以『心目中無國家民族』一句話,咒駡並不以惟利是逐,或利己主義為羞了的人們,殊不知在他們的心底的深處,是在感到連他們自己都快要不存在了。」這種種都是腐蝕現在的人。

  這種種「市風」其實都是歷史在戰鬥中的曲折的陣勢,歷史在開闢著那自覺的路。著者曾指出「老人」也可以有用;又說「還有那在黎明以前產生的理想主義」,是會成為現實主義的;又說悲觀主義者也會變成戰士。這些也都在那曲折的陣勢或「歷史的矛盾」中。有了這些,那自覺的戰鬥的路便漸漸分明了。「人總是主動的」,「必須去擔當社會矛盾的裂口和榨軋;去領受一種力以抵抗另一種相反的力」。這裡「人」指人民也指個人。

  大概,人原是將腳站在實地上才覺得自己存在的罷,也原是以自己的站,自己的腳力,去佔領世界的罷。……人怎能不從世界得到生活的實踐的力,又怎能不從自己的實踐去歸入到世界的呢?(一六六至一六八面)

  這就是「相信自己有力量」,就是「自信」。這裡說到世界。著者認為「高度的民族文化是向著更廣泛的高度的人類價值的發展;而在戰鬥的革命的民族,這就是民族之高度的革命性的表現」。

  說到戰鬥,自然想到仇恨,許多人特別強調這仇恨。著者自然承認這仇恨的存在,但他說「愛與同情心之類,在現在,其實大半是由仇恨與仇恨的鬥爭所促成的。」他說:

  人類的悠久的生活鬥爭的歷史,在人類精神上的最大的產物是理性和對同類的愛,但這兩者都是從利害的相同的自覺上而發生,而發展起來的。人們在相互之間追尋著同情和同類的愛者,主要地是受理性指使,起因於相互的利害關係,也歸結於相互的利害關係。(一五三面)

  然而「人在社會的利害關係中不僅從社會賦予了個人,同時也時時在從個人向社會突進著,賦予著的。而這種賦予的關係及其力量,在為共同利害的鬥爭上,就特別表現得明白並發展到高度。」於是「在共同利害的關係中便發生超利害的關係,在為共同利害的鬥爭中便產生超利害的偉大的精神。——人類的出路就在這裡。」著者特別強調「戰友之間的愛」,認為「即使完全不提到那戰鬥的目的和理想,單抽出那已經由共同戰鬥而結成的友愛的情感和方式來看,都已經比一般友愛更堅實,也更逼近一步理性和藝術所要求的人類愛了。」這種愛的強調給人喜悅和力量。

  這些可以說是著者所認為的「科學的歷史方法和歷史真理」。這種歷史方法和歷史真理自然並非著者的發見,然而他根據自己經驗的「鄉風與市風」,經過自己的切實的思索,鑄造自己嚴密的語言,便跟機械的公式化的說教大相徑庭,而成就了他的創作。書中文字雖然並沒有什麼系統似的,可是其中的思想卻是嚴密的,一貫的。而彌漫著那思想的還有那一貫的信心,著者在確信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你也許覺得他太功利些:他說的「懷古之情也是一種古的情感」,他說的對於將來的「做夢似的幻想」,他說的「虛無的『超利害』的幻想」不免嚴酷了些;他攻擊那「厭世的個人主義」或玩世主義,也不免過火了些。可是你覺得他有他的一貫的道理,他在全力的執著這道理,而憑了這本書,你就簡直挑不出他的錯兒。於是你不得不彷徨著,苦悶著。

  這就見出這本書的影響和力量。著者所用的語言,其實也只是常識的語言,但經過他的鑄造,便見得曲折、深透,而且親切。著者是個詩人,能夠經濟他的語言,所以差不多每句話都有分量;你讀的時候不容跳過一句兩句,你引的時候也很難省掉一句兩句。文中偶然用比喻,也新鮮活潑,見出詩人的本色來。本文所以多引原書,就因為原書的話才可以表現著者的新作風,因而也更可以表現著者的真自己。這種新作風不像小品文的輕鬆、幽默,可是保持著親切;沒有諷刺文的尖銳,可是保持著深刻,而加上溫暖;不像長篇議論文的明快,可是不讓它的廣大和精確。這本書確是創作,確在充分的展開了雜文的新機能;但是一般習慣了明快的文字的人,也許需要相當大的耐心,才能夠讀進這本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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