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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是宋詩的精華


  ——評石遺老人(陳衍)評點《宋詩精華錄》

  (商務印書館出版)本書仿嚴羽高木秉的辦法,分宋詩為初盛中晚四期,每期的詩為一卷。第一卷選詩三十九家,一百十七首,其中近體九十六首。第二卷選詩十八家,二百三十九首,其中近體一百六十四首。第三卷選詩三十二家,二百十二首,其中近體一百八十六首。第四卷選詩四十家,一百二十二首,其中近體一百零二首。全書共選詩一百二十九家,六百九十首,其中近體五百四十八首,占百分之七十九強,可見本書重心所在。《自序》云:

  如近賢之祧唐宗宋,祈響徐仲車、薛浪語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無絲竹金革。焉得命為「律和聲」「八音克諧」哉!故本鄙見以錄宋詩,竊謂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開宗明義,便以近體為主。所謂「宋詩精華在此而不在彼」,可以就音律而言,也可以就宋詩全體而言。照前說,老人的意見似乎和傅玉露相近;傅氏為張景星等《宋詩百一鈔》(《宋詩別裁》)作序,有云:「宮商協暢,何貴乎腐木濕鼓!」不過傅氏就宋詩論宋詩,老人卻要矯近賢之弊,用意各不相同罷了。照後一說,便有可商榷處。從前翁方綱選宋人七律,以為宋人七律登峰造極。本書所錄七絕最多,七律次之;多選七律,也許與翁氏見解相同。多選七絕,卻是老人的創舉。他說過:

  今人習于沈歸愚先生各別裁集之說,以為七言絕句必如王龍標、李供奉一路,方為正宗;以老杜絕句在盛唐為獨創一格,變體也。……沈歸愚墨守明人議論故耳。

  (《石遺室詩話》,商務本,卷三,八頁。)

  老人此說,也有所本。近人是宋湘,老人已自言之(即在引文中,文繁,從略)。再遠還有葉燮,他在《原詩》中說:

  杜七絕輪囷奇矯,不可名狀,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學之。宋人七絕,大約學杜者十六七,學商隱者十三四。

  又說:

  宋人七絕,種族各別,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處,竟有軼駕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龍標以律之,則失之矣。

  看了這些話,老人的多選七絕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若說宋詩精華專在近體,古體又怎樣呢?王士楨古詩選錄五古以選體為主,唐代只收陳、李、韋、柳而不收杜,似乎還是明人見解。七古卻以為自杜以後,盡態極妍,蔚為大國,所收直到元代的虞集、吳淵穎為止。可是所選的詩似乎偏重妥帖敷愉一種,排奡者頗少。這是《宋詩鈔·序》所謂「近唐調」者。選宋人七古而求其「近唐調」,那麼,選也可,不選也可。但是宋人古體的長處似乎別有所在,所謂「妥帖」「排奡」,大概得之。五七古多如此,而七古尤然。這自然從杜韓出,但五言回旋之地太少,不及七言能盡其所長,所以七古比五古為勝。我們可以說這些詩都在散文化,或說「以文為詩」。不過詩的意義,似乎不該一成不變,當跟著作品的變化而漸漸擴展。「溫柔敦厚」固是詩,「沉著痛快」也是詩。

  《宋詩鈔》似乎只選後一種,致為翁方綱所詆。他在《石洲詩話》中說,《宋詩鈔》所選古詩實足見宋詩真面目,雖然不免有粗獷的。石遺老人論古詩,重在結想「高妙」(《詩話》十二頁)。本書所選,側重在立意新妙,合於所論。但工于形容,工於用事,工於組織,都是宋人古體詩長處,似乎也難抹煞不論。宋人近體自「江西派」以來,有意講求句律,也許較古體精進些;可是古體也能發揮光大,自辟門戶,若以精華專歸近體,似乎不是公平的議論。我想老人論古詩語,原依白石《詩說》立言,並非盱衡全域。至於選錄宋詩,原是偏主近體之音律諧暢者,以矯時賢之弊;古體篇幅太繁,若面面顧到,怕將成為龐然巨帙,所以只從結想「高妙」者著手。序中「精華」云云,想是只就近體說,一時興到,未及深思,便成歧義了。

  本書分期,頗為妥帖自然。向來論宋詩的,已經約略有此界畫,老人不過水到渠成,代為拈出罷了。至於選錄標準,可於評點及圈點中見出。本書評點扼要,於標示宗旨和指導初學,都甚方便。大抵首重吐屬大方。此事關係修養,不盡在詩功深淺上。如評錢惟演《對竹思鶴》云:「有身分,是第一流人語。」(一·一)陳與義《次韻樂文卿北園》云:「五六濡染大筆,百讀不厭。」(三·一)蘇軾《和子由踏青》云:「不甚高妙景物,名大家能寫得恰如分際,小名家則非雅事不肯落筆矣。」(二·二〇)這都說的是胸襟廣闊,能見其大。又評黃魯直《宿舊彭澤懷陶令》云:「古人命名,未嘗非用意有在。但專就名字上著筆,終近小巧。」(二·二三)《題竹石牧牛》云:「用太白《獨漉篇》調甚妙,但須少加以理耳。」(二·二六)按此處語太簡略,其詳見《詩話》十七(一頁),以為如詩語「何其厚于竹而薄于石」,未免巧而傷理了。又評陳師道《妾薄命》云:「二詩比擬,終嫌不倫。」(二·二九)《放歌行》第一首云:「終嫌炫玉。」(二·三〇)所謂「不倫」,當是說得太親昵,失了身分之意。又評樂雷發《送丁少卿自桂帥移鎮西蜀》云:「如用『瑞露』等字,終嫌小方。」又評文同《此君庵》云:「諺所謂『巧言不如直道』,這是墨守明人議論的所不敢說的。」老人不甚喜歡禪語。評饒節云:「詩多禪語,非淺嘗者比,然茲所不錄。」(三·八)

  又評蘇軾《百步洪》云:「坡公喜以禪語作達,數見無味。此詩就眼前篙眼指點出,真非鈍根人所及矣。」(二·一四)老人能夠領略非淺嘗的禪語而不喜東坡以禪語作達,大約也是覺得他太以此自炫了。至於不選饒節禪語之作,或因禪太多而詩太少之故。不過禪學影響於詩甚大,有人說黃山谷的新境界全是禪學本領。這層似尚值得詳論。大方不但指思想,也指才力。

  書中評嚴羽云:「滄浪有詩話,論詩甚高,以禪為喻。而所造不過如此。專宗王孟者,囿於思想,短于才力也。」(四·六)老人論詩,所以不主一格。他說過:「知同體之善,忘異量之美,皆未嘗出此。」(《詩話》十二,一頁)評秦觀《春日五首》之一云:「遺山譏『有情』二語為『女郎詩』。詩者,勞人思婦公共之言,豈能有雅頌而無國風,絕不許女郎作詩耶?」(二·三三)

  大方而外,真摯與興趣也是本書選錄的標準。評蘇舜卿《哭曼卿》云:「歸來句是實在沉痛語」(一·一一)。評梅堯臣《悼亡》之三云:「情之所鐘,不免質言,雖過當,無傷也。」(一·一三)《殤小女稱稱》之二云:「末十字苦情寫得出」(一·一六)。評黃魯直《次韻吳宣義三徑懷友》云:「末四句沉痛」(二·二四)。《次韻文潛》云:「沉痛語一二敵人千百」(二·二八)。評陳師道《妾薄命》之一云:「沉痛語,可以長接顧長康之于桓宣武」(二·二九)。評陸游《沈氏小園》等作云:「古今斷腸之作,無如此前後三首者」(三·二八)。這都是真摯之作。語不真摯而入選者也有,那必是別有可取處。評王安石《寄闕下諸父兄兼示平甫兄弟》云:「雖非由衷之言,而說來故自動聽」(二·四)。黃魯直《次韻子瞻武昌西山》云:「並子瞻於次山,付諸一慨,此時境地同也。」(二·二五)評尤袤《送吳待制守襄陽》云:「酬應之作,然三四六語有分寸」(三·一三)。都可見。評黃魯直《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云:「此興到語耳。」(二·二五)《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一云:「興會之作」(二·二六)。

  老人並不特別看重佇興之作,《詩話》三有評說(四頁),所以此二詩評語也只輕描淡寫出之。但于蔡襄、歐陽修、蘇軾、陸遊夢中四詩(一·六;一·九;二·一一;三·二七),卻極端推重,以為「如有神助」,甚至說「四詩之高妙為四君生平所未曾有。」(三·二七)歐作確奇,而一句一意,沒有多少組織的工夫。陸作貼切便利,「自然」可喜。蘇作可稱「興會」。蔡作句奇意不奇。老人推許似乎太過了些。這和他論王安石詩,以「柳葉鳴蜩暗綠」二首壓卷(二·六),同是難解。又評穆修《貴侯園》云:「善戲謔兮,不為虐兮。」(一·八)孔武仲《瓜步阻風》云:「第二句甚趣」(二·三七)。楊萬里《題鐘家村石崖》云:「末七字使人失笑」(三·二一)。詩雜詼諧,杜甫晚年作品實開風氣(胡適之先生《白話文學史》說)。宋人頗會學他。老人也賞識這一種的。

  自來論詩文,都重模擬。死的模擬,所謂畫死人坐像,不足重;重在能變化,能以故為新,所謂脫胎換骨的便是。本書評語往往指出詩句藍本;其按而不斷者都是能變化的。這種評語不但有助於詩的多義,兼能指點初學的人。有時也指出死模擬的句子,告訴人不可學。評陳師道《贈歐陽叔弼》云:「末二句學杜而得其皮者,切不可學」(三·三〇至三一)。但評陳與義《再登岳陽樓感賦》云:「五六學杜而得其骨者」(三·二)。得皮是死,得骨便活了,避熟就生也是活法,也是變。評蘇舜欽《中秋夜吳江亭上對月懷前宰張子野及寄君謨蔡大》云:「望月懷人語數見不鮮矣,此作頗能避熟就生。」(一·一一)變化其實也是創新;純粹的創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評王安石《壬辰寒食》雲,「起十字無窮生清新。」(二·四)蘇軾《題西林壁》云:「此詩有新思想,似未經人道過。」(二·一三)楊萬里《池口移舟入江再泊十裡頭潘家灣阻風不止》云:「寫逆風全就江水西流著想,驚人語乃未經人道矣。」(三·一九至二〇)誠齋詩中,新境較多,但時流於巧;巧就不大方了。老人評徐照《柳葉詞》云:「新巧而已」,也不滿意於那巧味。書中於用字,造句,押韻,也偶然評及。用字如陳師道《和李使君九日登戲馬台》云:「三四加『堪』字『更』字,便不陳舊」(二·三二)。這也是變。又如文同《北齋雨後》云:「『占』字『尋』字下得切」(二·三六)。造句如黃魯直《宿舊彭澤懷陶令》云:「鑄詞有極工處」(二·二三)。

  唐庚、張求詩云:「工於造句」(三·一〇)。押韻如樓鑰《求仲抑招遊山歸途遇雨》云:「押『及』韻如拋磚落地,從《左氏傳》『師何及』句來」(三·五)。都頗精當。只有辯黃魯直《醇遂得蛤蜊複索舜泉》詩中「前」字韻諸語(二·二二至二三),未免牽強附會。其實那「前」字與「邊」字同意,並無趁韻之嫌;「世人藉口」,未知何指,似不足辯。書中尤重章句組織。評古詩常有「辭費」之語。如梅堯臣名作《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云:「此詩絕佳者,實只首四句,余皆辭費。然所謂探驪得珠,其餘鱗爪之物,聽之而已」(一·一二)。組織工者曰「健」,就是「經濟的」之意。句健易,全詩健難。老人評蘇軾《王維吳道子畫》云:「大凡名大家詩,每篇必有一二驚人名句,全篇方鎮壓得住;其鱗爪之處,亦不處處用全力也」(二·八)。這是為名大家辯護,實在是組織不容易。近體也如此,所以古今詩話,摘句者多,錄全篇者少。《石遺室詩話》中論此最精云:

  作近體詩,患在意不足。如七律詩八句,奈無八句之意,則空滑搪塞,無所不至矣。但果是作手,尚張羅得來,八句中有兩三句三四句可味,餘亦可觀耳。意有餘,而後如截奔馬,如臨水送將歸,非施手段善含蓄不可。意僅足,則剡溪歸棹,故作從容,故有餘地,工於作態而已。(《詩話》十一頁)

  書中評近體諸作,不大說及組織,實因全美的少,一一指疵,未免太煩。只有組織特別者才有說明。評鄭文寶《闕題》云:「案此詩首句一頓,下三句連作一氣說,體格獨創。唐人中唯太白『越王勾踐破吳歸』一首,前三句一氣連說,末句一掃而空之。此詩異曲同工。善於變化」(一·二)。陳師道《春懷示鄰里》云:「此詩另是一種結構,似兩絕句接成一律」(二·三二)。楊萬里《題沈子壽旁觀錄》云:「倒戟而入作法」(三·一九)。這三首詩若不細加吟味,是會囫圇看過的。

  書中選錄的詩甚有別裁,而且宋人詩話中稱道的,和有關詩家掌故的作品,大抵也都在選中。讀此書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見熟人。評論詩家,如王安石(二·六)蘇軾(二·一六)黃魯直(二·二四)朱熹(三·一二)陸遊(三·二九)劉克莊(四·一一)等人,語雖簡短而能扼要,絕非興到振筆者可比。至於說詩,更是老人的長處。如說王安石《元豐行》(二·一),《明妃曲》(二·二),抉出用意,鞭辟入裡,古今人所未道及。又如黃魯直《戲作林夫人矣欠乃歌》之一(二·二三),時序先後,頗不易明,老人一語點破,便覺豁然。評語中也間有附會處,上文論押韻,已舉一條。他如評王安石《歌元豐》云:「微有楊子幼『豆落為萁』意」(二·四)。細味原詩,卻絕無此意。與《元豐行》《後元豐行》不同,只「南山」二字,涉想過遠,才有此評;但他自己也不深信,所以只說「微有」。不過書中如此附會處極少。評語中間論改詩。

  歐陽修《豐樂亭小飲》云:「第五句以太守而說游女醜,似未得體,當有以易之」(一·九)。原詩云:「看花遊女不知醜,古妝野態爭花紅」,這是詼諧語,與蘇軾《於潛女》貌異心同;重在游女之樸真,不在品題美醜。再說詩並非作給遊女看,也不是作給州民看,乃是給朋友們看的;既非宣教,何苦以體統相繩呢?又《招許主客》詩五六句云:「更掃廣庭寬百畝,少容明月放清光」;評云:「『少容』若作『多容』,更佳」。明月清光何限?即「橫掃廣庭寬百畝」,豈能盡容其放開來?說「少容」,是比較的多之意,意曲而趣;改「多容」就未免太「直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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