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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詩的深度


  ——評古直《陶靖節詩箋定本》

  (《層冰堂五種》之三)注陶詩的南宋湯漢是第一人。他因為《述酒》詩「直吐忠憤」,而「亂以庾詩,千載之下,讀者不省為何語」,故加箋釋。「及他篇有可發明者,亦並注之」。所以《述酒》之外,注的極為簡略。後來有李公煥的《箋注》,比較詳些;但不止箋注,還採錄評語。這個本子通行甚久;直到清代陶澍的《靖節先生集》止,各家注陶,都跳不出李公煥的圈子。陶澍的《靖節先生年譜考異》,卻是他自力的工作。歷來注家大約總以為陶詩除《述酒》等二三首外,文字都平易可解,用不著再費力去作注;一面趣味便移到字句的批評上去,所以收了不少評語。評語不是沒有用,但夾雜在注溜,實在有傷體例;仇兆鼇《杜詩詳注》為人詬病,也在此。注以詳密為貴;密就是密切,切合的意思。從前為詩文集作注,多隻重在舉出處,所謂「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謂「義」,也當同樣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處,不管與當句當篇切合與否;兼重「義」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詩文,反對找出處;特別像陶詩,似乎那樣平易,給找了出處倒損了它的天然。

  鐘嶸也曾從作者方面說過這樣的話;但在作者方面也許可以這麼說,從讀者的瞭解或欣賞方面說,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來歷,卻一面教人覺得作品意味豐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那些才是作者的獨創。固然所能找到的來歷,即使切合,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個人讀書受用,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裡。作者引用前人,自己盡可不覺得;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才能有充分的領會。古先生《陶靖節詩箋定本》用昔人注經的方法注陶,用力極勤;讀了他的書才覺得陶詩並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麼平易,平易裡有的是「多義」。但「多義」當以切合為准,古先生書卻也未必全能如此,詳見下。

  從《古箋定本》引書切合的各條看,陶詩用事,《莊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論語》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用吳瞻泰《陶詩匯注》及陶澍注本比看,本書所引為兩家所無者,共《莊子》三十八條,《列子》十九條;至於引《論語》處兩家全未注出,當時大約因為這是人人必讀書,所以從略。這裡可以看出古先生爬羅剔抉的工夫;而《列子》書向不及《莊子》煊赫,陶詩引《列子》竟有這麼多條,尤為意料所不及。沈德潛說:「晉人詩曠達者徵引《老莊》,繁縟者徵引班楊,而陶公專用《論語》。漢人以下宋人以前,可推聖門弟子者淵明也。」照本書所引,單是《莊子》便已比《論語》多;再算上《列子》,兩共七十次,超過《論語》一倍有餘。那麼,沈氏的話便有問題了。

  歷代論陶,大約六朝到北宋,多以為「隱逸詩人之宗」,南宋以後,他的「忠憤」的人格才擴大了。本來《宋書》本傳已說他「恥複屈身異代」等等。經了真德秀諸人重為品題,加上湯漢的注本,淵明的二元的人格才確立了。但是淵明的思想究竟受道家影響多,還是受儒家影響多,似乎還值得討論。沈德潛以多引《論語》為言。考淵明引用《論語》諸處,除了字句的胎襲,不外「遊好在《六經》」、「憂道不憂貧」兩個意思。這裡《六經》自是儒家典籍,固窮也是儒家精神,只是「道」是什麼呢?淵明兩次說:「道喪向千載」。但如何才叫做「道喪」,我們可以看《飲酒》詩第二十云:「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真」與「淳」都不見於《論語》,什麼叫「真」呢?我們可以看《莊子·漁父》篇云:

  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

  「真」就是自然。「淳」呢?《老子》五十八章,「其政悶悶,其民淳淳」,王弼注云:

  言善治政者無形無名,無事無政可舉,悶悶然卒至於大治,故曰「其政悶悶」也。其民無所爭競,寬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

  陶《勸農》詩云:「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感士不遇賦》云:「……抱朴守靜,君子之篤素。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抱樸」也是老子的話,也就是「淳」的一面。「真」和「淳」都是道家的觀念,而淵明卻將「複真」「還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謂孔子學說的道家化,正是當時的趨勢。所以陶詩裡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又查慎行《詩評》論《歸園田居》詩第四云:「先生精于釋理,但不入社耳」。此指「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二語。但本書引《列子》《淮南子》解「幻化」「歸空無」甚確。陶詩裡實在也看不出佛教影響。

  陶詩裡可以確指為「忠憤」之作者,大約只有《述酒》詩和《擬古》詩第九。《述酒》詩「庾詞」太多,古先生所箋可以說十得六七,但還有不盡可信的地方,——比湯注自然詳密得遠了。《擬古》詩第九怕只是泛說,本書以為「追痛司馬休之之敗」,卻未免穿鑿。至於《擬古》詩第三,第七,《雜詩》第九,第十一,《讀山海經》詩第九,本書也都以史事比附,文外懸談,毫不切合,難以起信。大約以「忠憤」論陶的,《述酒》詩外,總以《詠荊軻》,《詠三良》及《擬古》詩,《雜詩》助成其說。湯漢說:「三良與主同死,荊軻為主報仇,皆托古以自見」。其實「三良」與「荊軻」都是詩人的熟題目:曹植有《三良詩》,王粲《詠史》詩也詠「三良」;阮王禹有《詠史》詩二首,詠「三良」及荊軻事。淵明作此二詩,不過老實詠史,未必別有深意。真德秀、湯漢又以《擬古》詩第八「首陽」「易水」為說;但還只是偶爾斷章取義。劉履作《選詩補注》乃云:「凡靖節退休後所作之詩,類多悼國傷時托諷之詞。然不欲顯斥,故以『擬古』『雜詩』等目名其題」,二十一篇詩就全變成「忠憤」之作了。

  到了古先生,更以史事枝節傅會,所謂變本加厲。固然這也有所本,《毛詩傳鄭箋》可以說便是如此;但毛鄭所引史實大部分豈不也是不切合的!以上這些詩,連《述酒》在內,歷來並不認為淵明的好詩。朱熹雖評《詠荊軻》詩「豪放」,但他總論陶詩,只說:「平淡出於自然」,他所重的還是「蕭散沖澹之趣」,便是那些田園詩裡所表現的。田園詩才是淵明的獨創;他到底還是「隱逸詩人之宗」,鐘嶸的評語沒有錯。朱熹又說:「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這卻有些對的。《雜詩》第五云:「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飲酒》詩第十六及《榮木》詩也以「無成」「無聞」為恨。但這似乎只是少壯時偶有的空想,他究竟是「少無通俗韻,性本愛丘山」的人。

  鐘嶸說陶詩「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應璩詩存者太少,無可參證。游國恩先生曾經想在陶詩字句裡找出左思的影響。他所找出的共有七聯,其中《招隱》詩,「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確可定為《和劉柴桑》詩「山澤久見招」、「荒途無歸人」二語所本,「聊欲投吾簪」確可定為《和郭主簿》詩第一「聊用忘華簪」所本。本書所舉卻還有左思《詠史》詩「寂寂揚子宅」(為淵明《飲酒》詩「寂寂無行跡」所本),「寥寥空宇中」(為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蕭索空宇中」所本,「遺烈光篇籍」(同上「曆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所本),及《雜詩》「高志局四海」(為淵明《雜詩》「猛志逸四海」所本)四句。不過從本書裡看,左思的影響並不頂大;陶詩意境及字句脫胎於《古詩十九首》的共十五處,字句脫胎于嵇康詩賦的八處,脫胎于阮籍《詠懷》詩的共九處。那麼,《詩品》的話就未免不賅不備了。但就全詩而論,胎襲前人的地方究竟不多;他用散文化的筆調,卻能不像「道德論」而合乎自然,才是特長。這與他的哲學一致。像「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都是從前詩裡不曾有過的句法;雖然他是並不講什麼句法的。

  本書頗多勝解。如《命子》詩,「既見其生,實欲其可」的「可」字,注家多忽略過去,本書卻證明「題目入以『可』字,乃晉人之常」。《和劉柴桑》詩,題下引《隋書·經籍志·注》,「梁有『晉』柴桑令《劉遺民集》五卷,《錄》一卷」。證「劉柴桑」即「劉遺民」。此事向來只據李公煥注,得此確證,可為定論。又「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或以為比酒之酉離薄,或以為賦,都無證據。本書解為比,引《魏書·徐邈傳》及《世說》,以見「魏晉人每好為酒品目,靖節亦複爾爾」。《還舊居》詩「常恐大化盡,氣方不及衰」,次句向無人能解;本書引《禮記·王制》「五十始衰」,及《檀弓·鄭注》,才知「常恐……不及衰」,即常恐活不到五十歲之意。

  《飲酒》詩第十六「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舊注都以「孟公」為投轄的陳遵,實與本詩不切;本書據詩中境地定為劉龔,確當不易。又第十八前以楊子雲自比,後複以柳下惠自比。這二人間的關係,向來無人能說;本書卻引《法言》及他書證明「子雲以柳下惠自比,故靖節以柳下惠比之」。又如《雜詩》第六起四句云:「昔聞長老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諸家注都不知「此事」是何事。本書引陸機《歎逝賦序》「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或凋落已盡;或僅有存者……」,乃知指的是親故凋零。

  但書中也不免有疏漏的地方。如《停雲》詩「豈無他人」,本書引《詩·唐風·木大杜》,實不如引《鄭風·褰裳》切合些。《命子》詩「寄跡風雲,冥茲慍喜」,下句本書引《莊子》為解,不如引《論語》公冶長「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歸園田居》詩第二「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上句無注,似可引《詩·小雅·支頁弁》「如彼雨雪,先集維霰」,及《楚辭·九辯》「霜露慘淒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濟霰。雪雨分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將至」。這兩句詩是所謂賦而比的。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末云:「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鐘期」明指龐鄧,意謂只有你們懂得我,不必引古詩為解。《答龐參軍詩序》,「楊公所歎,豈惟常悲」;李公煥注,「楊公,楊朱也」。本書引《淮南子》楊子哭歧路故事,但未申其「義」。按《文選》有晉孫楚《征西官屬送于陟陽侯作》詩,起四句雲「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傾城遠追送,餞我千里道」;這裡的「歧路」只是各自東西的歧路,而不是那「可以南可以北」的了。可見這時候「歧路」一詞,已有了新的引申義;淵明所用便是這個新義。「楊公所歎」只是「歧路」的代語,「歎」字的意思是不著重的。

  《和郭主簿》詩第一末云:「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本書解云:「遙遙望白雲」即「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也。這原是何焯的話,富貴二語見《歸去來辭》。但懷古與白雲或帝鄉究竟怎樣關聯呢?按《莊子·天地》篇,「華封人謂堯曰:失聖人鶉居而鷇飲,鳥行而無章。天下有道,與物皆昌。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身無常殃,則何辱之有!」《懷古》也許懷的是這種乘白雲至帝鄉的古聖人。又第二末云:「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本書所解甚曲。「檢素」即簡素,就是書信;「檢素不獲展」就是接不著你的信。

  《飲酒》詩第十三「規規一何愚」,引《莊子·秋水》「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不切,不如引下文「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止酒》詩每句藏一「止」字,當系俳偕體。以前及當時諸作,雖無可供參考,但宋以後此等詩體大盛,建除、數名、縣名、姓名、藥名、卦名之類,不一而足,必有所受之。逆推而上,此體當早已存在,但現存的只《止酒》一首,便覺得莫名其妙了。本書引《莊子》「惟止能止眾止」頗切;但此體源流未說及。

  古先生有《陶靖節詩箋》,於民國十五年印行,已經很詳盡。丁福保先生《陶淵明詩注》引用極多。《定本》又加了好些材料,刪改處也有;雖然所刪的有時並不應刪,就如《停雲》詩「搔首延佇」一句,原引《詩經·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和阮籍《詠懷》「感時興思,企首延佇」,《定本》卻將阮籍詩一條刪去了。我們知道陶淵明常用阮詩,他那句話兼用《靜女》及《詠懷》或從《靜女》及《詠懷》脫胎,是很可能的;古先生這條注實在很切合。《定本》所改卻有好的,如《飲酒》詩第十八的注便是(詳上文)。《詩箋》中四言詩注未用十分力,《定本》這一卷裡卻幾乎加了篇幅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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