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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日本當局


  尾崎行雄 作

  秋到輕井澤,似乎比到東京更早一個月,夜間很冷,差不多該擁著火炬取暖了。

  高原空氣,對於我的健康,大有效果,尤其是頭腦,在這高原非常的清健。

  大概是因為此際書幾乎完全沒有看,只做點掃除和采薪的事,所以血色也好了,大家都說真的完全像年輕的小夥子。

  真想不到,本是瘦得可憐的人,然而居然會成為能夠更超過古稀十年的老人。

  不過,耳朵似乎已經不靈了,也許是聽覺神經都發了狂的緣故,任憑你如何教人在耳邊大聲說話,總只聽到轟轟的鬧聲,卻不曾把言語傳到,因此,每當和人談話的時節,便深深地想到,真的已經進了老境。

  然而耳朵聽不見,也許還是福氣,因為假如聽得見,或者反而會有一肚皮的氣,那就還是塞著耳朵在這高原去采薪,不怒不擾,能夠長生不老。

  但可惜可憤可歎可憂的事,一經想到,便不能不想,而且不時來訪問者方面也會把它帶到,因此就也只好談下去,想下去。

  近來,訪問這山莊的人,往往問道:「日本的立憲政治,政黨政治,如果都像現在這樣,將成什麼樣子?」質問者大概因為我是立憲政治的擁護者,自由主義者,所以特地把這些問題來問我。

  我本來也並非不想到這個問題,但我現在所焦慮的,卻是比這個更根本的大問題。與其去想,照這樣做下去,立憲政治將成什麼樣子。更不如去想:日本究竟將成什麼樣子。更不如去想:世界會成了什麼樣子。

  提到世界,已不是十年二十年前的世界了。這時候的世界,在眼裡已縮小了很多,因為交通通信和貿易的交相往來,業已縮成不可分的一整塊,和世界大戰的時代,相差不是有雲泥之別麼!僅就殺人力來說,其進步也有十倍之譜。在二十五年前的戰爭中,連非戰鬥員在內,死亡達四千萬人,現在如果是十倍,殺人數就要達到四億人左右。這完全是瘋狂的做法,是建築地獄的設計。這樣的戰爭,倘連續到五六年,這地球上面,什麼文明,什麼文化,真會煙消雲散。歐洲文明沒落的警告雖早就聽到,但實際上決不會僅止于歐洲文明沒落,只要從事五年的近代戰,文化便會窒息而亡,國力便會消耗淨盡,但很願意鑽到這樣狂妄的世界大戰漩渦的朋友中間,不以為縱使局部問題之爭,會立刻變成兩三國的戰爭,並且很容易發展為翻天覆地的大戰爭。

  看吧,德波問題一瞬間擴大起來,英法也參戰了,連意大利和美國,都恐怕也會卷到戰爭的漩渦裡去,世界真個進到黑暗的時代了。

  而今,歐洲不論哪一國,能不能遂行世界大戰而不致亡國,那是一個疑問,勝也好,敗也好,一樣的會亡。這只要看到一種比較,馬上就會明白。你想拿現時的戰爭破壞力來比二十五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也有日本人麼,那些人很會把靈魂出賣給地獄的惡魔,他們什麼事都要做,不惜置身于危地,他們的意思,大概是順德意而戰英國。

  那忽然燒起排英運動的火,是誰放的呢?又是誰的意志呢?如果真是國民感情的迸發,特地對英揭開對英戰爭的幕,就也無妨,橫直英國現在正在對德作戰,當然不能再用全力來注意遠東。但是排英運動雖已發展到了將對英行使實力的階段,然而真正的國民運動,卻還連影子都看不見。由此可知,那種排英運動之實現,並非真實的國民運動,不過是一部份愚民被人煽動而興起來吧了。還有一說,那是東京市的偵探人等,受了工資,揚著旗幟的命令走到日比穀公園做了群眾。像這種的做法,豈不是情願鑽到戰爭中間,要做到人類死滅,才甘心的做法嗎!

  在外國並不是怎樣流行,而在日本則人人愛看的情死劇,雖從近松巢林氏以來,早就看過許多,但這種人是特地把世界弄得黑暗如漆,是認為在現人類文化死滅的大悲劇中,做一個角色就比什麼都好。我看到最近的動向,頗疑那些人未必不再去接近忽然背棄了日本的德意志,其實,像上次那樣蠢笨的做法,已經夠了,何必再供德意志的利用呢?我在德蘇協定發表的那一天,在《高原狂歌》道:

  可憐的守夜犬,而今竟見遺;
  徒仰人鼻息,分寸且未知。

  ¤

  實際上,現在的世界,真是時時刻刻向著自滅的道路前進。世界所以會有這樣不合理的現象,是愚民支配了這世界的緣故,他連吃的東西都不吃,全拿來製造戰爭的武器,就是不戰也一定會倒斃。一切的情形,都是主客顛倒的:政治家失了做政治家的意志,不應參與政治的軍人反而指導著政治,或則由得志于時,只會拿算盤,卻不會運用頭腦的官僚輩施行政治。但這還只是日本國內的不合理現象,其實,國際間還有更可駭怪的理論正在橫行:或則隨便把一個獨立國分割了,或則用強盜方法把別國的領土強搶了,口裡儘管說什麼國際的革新,都只是當面撤謊而已。他們以為貧乏國把富有國的東西強奪過來,是天經地義,這豈不是不以貧乏人強奪富有人的東西為可怪,反而認「正義」和「革新」的理論已經成立麼?這分明是國際的「共產主義」,是否定國際私有財產的行為。但如果國內的「共產主義」應予以否定,那對於國家間的私有權就也應該不許其強奪,不管德意兩國是把阿比西尼亞看做怎樣的生命線,但如果允許他們用「打破現狀」的美名,出其劫奪的強盜行為,那這世界就將進到「私有財產」的恐怖時代。日本如果加入這樣的國際黑暗時代中所發生的拚命的戰爭,或加入性質稍異的鬥爭,就都是最愚笨的做法。假如日本竟鑽到戰爭裡面,那日本和那些狂人都會同歸於盡,倘幸而日本不參加,則日本的生命就還可以延長。因此,我主張對於這一次的戰爭,日本應該徹頭徹尾,做一個旁觀者。

  日本倘不鑽進歐戰裡面去,那對手就是中國一國。這樣一來,東亞便成為日本的,別無外人的舞臺,話自然也好說一點。

  平心說來,如果總是扭在一起打下去,結果是怎樣呢?譬諸角力,中國是大而弱的角色,日本是小個子的角色。雙方一直扭著打,在這一邊卻是很大的損失,於是乎對方預料到這一層,便宣佈長期抗戰。長期戰爭雖是對方的所望,但並不是這一邊的希望。長期抗戰,在這邊實是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對方所喜歡的口號,這邊卻跟著去喊,恐怕沒有這個理吧。

  因此,事變早結束一天就越好,但結束卻也要有結束的方法。現在的方法,不消說是根本錯誤的。

  那麼解決中日事變的根本方法究竟該怎樣呢?一五一十地具體說,那是說不了的,並且或許還出毛病,還就只好原諒我,讓我抽象的說下去。

  歸根結局一句話:是不能蠻幹下去,不要硬把對方作為自己的家臣和奴隸,這不是「聲明」和「口號」上的問題,而是實踐上的問題。幸而言行一致,固然很好,倘是僅在「聲明」和「口號」上面喊「協同」。實際所進行的步驟,是要把對方來做自己的附庸,那就縱會再經過百年,真的和平還不會到來。真的「協同」,應以相互承認其獨立自尊為條件。倘在主人和奴隸之間,就沒有「協同」可言。倘還是打著如意的算盤,以為遇著困難的時節,總有一陣「神風」會幫助日本吹去敵人,那就不止中國事件不會解決,還說不定日本的健康,會因此蠢幹蠻幹,中了可怕的蠱毒。

  日本的當局賢明得很,像這樣連我都明白的道理,當然能夠體會而善加處置。但在這樣蒙著黑幕弄魔術的世界裡,只要偶然染一點弄魔術的風氣,也就很容易陷到錯誤。

  雖說「不論什麼時候,都會有想念中的爸爸和金錢」,但不論什麼強國,倘在長期間內,老是儘管搬出大炮來打,那也未必有打不完的錢,更未必有打不完的人。

  要打倒對方不能再爬起來,是不可能的事。這只要看受過重創的德意志的復興,便自然會明白。倘是阿比西尼亞,那就說不定能復興,但像中國和德意志那樣具有強烈底力的民族大國,如果要照你的如意算盤來做,那戰爭就真會變成百年的戰爭。會有百年戰爭的決心、勇氣固可佩服,但將來總是不論勝負,都弄到非常的衰弱;非常衰弱的結果,心臟當然也衰弱了,那就說不定會丟命。良藥苦口利於病,真的愛國者,應以苦口的藥進當局。

  汪兆銘政權今後的成功和失敗,也一視以上所述的根本方法為轉移。然而倘要把他作為中華民族的主人,那就不論是弄出汪兆銘,或是拉出吳佩孚,都不中用。明白一點說:為日本打算,是不中用的。

  日本現在應該早一點脫身,去儘量利用這一次歐洲大戰的機會。歐洲各國,正在各為其所謂正義而戰,終必彼此交困,只有眼睜睜看蘇聯的活躍。就中號稱舉國最一致的德意志意大利等,其國內或者反而最有起糾紛的危險。為什麼呢?因為他的國內,平日總是用壓力來統一民意。

  實則壓迫德謨克拉西的做法,在支配者勢力強固的時代,雖也能顯其不紊的國力,但不外露的不平之火,依然是在內燃燒。這種內燃的火,遇著支配者勢力較弱的時節,便會突然燒到外面,路易帝是這樣而倒,羅曼諾夫王朝也因此遇到革命。

  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發展到極端,必然進到社會主義。這話我雖不十分明白,但也不敢說不會這樣。我以為強壓最酷的國家,也最容易發生革命,這是我對於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警告。總之,最易為「共產主義病」所困惑所傳染的國家,是德意志和意大利。親近這樣的國家,去締結防共協定,那就真是恐怕肺結核卻去接近肋膜炎的人。說什麼防共,簡直是「接共」了。

  看吧,也許這中間,意大利會參戰,美利堅也會參戰,世界的愚民將共赴滅亡世界的大戰爭。但也許能夠得到一時的小康。不過縱令得到一時的小康,然而他們那種野蠻的思想如果不會變動,那這幾年的歷史,就總是戰爭和黑暗的歷史。

  平和與理性的影看不見了,戰爭的惡魔正在跳樑,日本不能不及早終止戰爭,利用這機會去成遂其經濟的躍進。在這時候,如果還不能解決中國事變,那就縱令不參加宣戰,但也依然無法避免國力的消耗。

  加以,最近不知道為什麼,似乎說不定還在繼續接近德意志,口裡雖說不加入,但在狼狽周章之間,也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和無賴漢同捲入戰爭的漩渦。我實在有點擔心。我覺得日本正立在極危險的地位,這時候雖很需要有正直的輿論,但政治卻峻拒輿論而活動於秘密又秘密的中間;並且以為只有能盲從的人,才算是理解時局,忠於國策。這是不行的!這一來,日本的前途,實在危險,我在深夜無人的時節,總是為此而憂從中來。

  我在很長的期間,把生涯獻給政治,今年已八十一歲,手顫了,拿著筆墨都不大如意,但在深夜一想到時事,世間的運動和民眾無聲之聲,便很明白地來到這已經聾了的耳。這些聲音,獨裁者和以為盲從即愛國的人們,大概是聽不見的。可是我這不中用的耳朵,卻分明聽到好像千軍萬馬那樣的響聲。如果他們也是真心愛日本,並且憂慮日本的前途,那就請大家和這已經老去的我,傾聽這無聲之聲。

  昨天淺間山又鳴動,白色的怒煙突突地沖了出來,那壁山的地底,一定有焦熱通紅的熔岩,正在熊熊地燒著。我看到這白的怒煙,便想到這熾烈壯大的熔岩。官僚和軍部的意念中,豈不也該有這熔岩的想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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