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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樣的人


  Fanny Kemble Jobnson 作

  安第尼村在一國的亂山裡。這國的人出去征戰已經四年了。起初壯年人出去,以後較老的,以後青年,最後學童。我們可以看見。在這一村裡,除掉年紀很大的和身體失了能力的,差不多沒人留下了。這兩種人,因為政府的戰事政策,不久便死了;戰事政策就是教沒用的死,好讓有用的多得些食物。

  事情是這樣的,出去時,除掉了被去下的慢慢餓死而外,人眾是全去的,但是只有很少的人回來;他們都是殘廢和畸形的人了。一個少年只有一部的面目,他必須戴上一個彩畫的鐵片面具,像假期作戲的人一樣。又一個少年有兩腿而沒有兩臂;又一個有兩臂而沒有兩腿。還有眼睛燒瞎了的,呆呆的瞪著,和死人一般,他自己的母親也難向他看著了!有一個既無兩臂,又無兩腿,並且因為他的不幸,已經發狂了;他終日躺在搖籃裡,像一個嬰兒。還有一個很老的人,因為吸了毒氣,日夜呼吸局促;又有一個,還是孩子,看見彈殼的碰擊,就會發抖,像高風裡的樹葉一般;聽見聲音,就會驚啼起來。他也失掉一隻手,他的面目,雖然還不至於要用面具,卻也失了一部分了。

  這些人,除掉因自己恐怖而癲狂的外,都有人供給他們巧妙的器具,教他們能夠自己維持一部分的生活,並教他們能掙錢,夠付他們應納的稅,那稅是加在他們戰敗民族身上的。

  戰後走過那村,有些像走過一個和實物一般大的玩具村,所有假人形都纏繞起來,發出滴答的尖聲,他們不是新的,快樂的,美麗的人形,只都是傷損的,奇異的,非人的罷了。

  那裡有風車,鍛冶店,和公所。有成行的小屋,鄉村的教堂,銀光的瀑布,斑駁的田畝,鋪在山坡上,和多少塊鮮明的婦人頭巾一樣,有成隊的家禽,有山羊和牛——雖然這些以前沒有這樣的多。有婦人們帶著些孩子;但是,很少了,因為婦人們已經明白,他們現在不要兒子了;兒子是許有一天失掉肢體,發了狂,被送回來,在搖籃裡讓人搖著的——也許有多少年。

  但是有些年少些的婦人,衝動較為柔和的人,還生了一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生在戰爭的次年,是這些裡的頑童,面貌長的很秀,頭兒長的很圓,態度倔強,性情不羈。但是這樣特性只在極為弱齡的孩子裡才有;他是在村中這裡,那裡,到處的一種玩物,和那些戰爭病廢的人最是相熟。這些病廢的人,便是那國政府所造成的了。他戴上鐵片面具,玩著餅師的假腿,他們都很放縱他,讓他任性而行;搖他無肢體的父親的搖籃,最是叫他悅樂。

  他跑出跑進,人總順著他的性子。有一個看他像死了的兒子;又一個看他像一個他人生了的兒子,要是世界不像現在這般,有些人看了他,好像從沒希望的將來底影子裡,暫時逃了出來;但在別一些人看來,他給了他們一小時的娛樂。末一種情形,對於那盲人,尤其真確;他便是坐在他的老母底小屋裡,系著掃帚的。孩子到他面前,好像有一縷溫煦的陽光落過他的手上。他哄他待著,教他戴上藍色眼鏡;他覺著在公眾裡戴著那個,是頂好的事,但是沒有一種畸形,像能驚著這個小伴的。這些在他的最早的嬰兒期裡,就是他的玩物了。

  一早,他的母親忙著洗衣,丟下他一個人,相信他一會就能找出可愛的兵士底殘物,他自己會玩著到正午餓的時候。但是湊巧孩子們有了奇怪的念頭,所做的便恰和一個人所懸想的相反了。

  在這個明媚的夏天早晨,這孩子想沿著山澗的岸邊,獨自間步一回。他模模糊糊的想在高處找著一個池,拋石子進去。他慢慢閒逛著,時時迷了路,走到小穀裡,或追逐道旁的野鴨。十點鐘後,他才找著綠光一片,白沫翻騰的一個池,深深的沉在一塊灰色高岩底影子裡;那岩的平頂上,有三株松樹在新鮮的微風裡搖曳著。松樹下面,立著一個美少年,向孩子看著,像青天裡一片白雲;他用平衡的勢子站在險峭的峻岩上,預備潛一回水。他只立著一霎時,滿身全是陰影和陽光;第二霎時,已經潛往水中去了,他很巧妙,所以不曾將他周圍的水激得飛濺起來。於是他的黑而淋濕的頭露出了,他閃光的臂膊伸起了,他奮勇游泳到岸。他爬上岩,預備第二次的潛水。他反復做這些動作,純是遊戲和樂生,反復的回數很多,教他的小旁觀者看得眼花了。

  後來他玩夠了,彎腰取他的衣服。這些他拿到更為掩密的所在,快快的穿上了;孩子還四面的瞧,奇怪著,因為他實在有許多地方教他注意。

  他有兩臂,兩腿。一個有眼睛的全面,鼻子,口,下頷,和耳朵,都是全的。他能看,因為他穿衣時,曾經四面的瞧。他能說話,因為他曾高聲的唱。他能聽,因為他後面有鴿翅的聲音時,他曾急轉過身來。他的皮膚全體光滑,沒一處有那黑而深紅的地圖;那些是孩子在燒壞的人的兩臂、面和胸上可以找著,並且覺著很有趣味的。他沒一時呼吸局促,或發狂般震顫,也不聽見聲音就驚啼起來。這確是不能解釋的事,所以便可怕了。

  少年看小孩時,他哭起來,發抖,四面找他的母親。

  「喂!」少年殷勤的叫道,「這不是一個孩子麼!」

  他向前走過小橋,帶著一臉最叫人喜悅的微笑,因為他那一天還是第一次看見孩子。他想這事很可注意。一個山谷裡,會有這樣少的孩子;五年前他旅行那條路時,這裡孩子很多,他還幾乎不能找著許多便士給他們呢。所以他現在很快樂的叫道,「喂」,一面就往袋裡掏錢了。

  但是,他吃了一驚,這圓頂的,小而清秀的孩子,怕得啼了出來,逃到匆匆走近的一個少婦的懷裡,讓伊好保護他。伊抱著他,著實的安慰他,一口氣亂說了許多責駡和疼愛的話;這時那遊客走來,好像他的感情傷了的樣子。

  「夫人,我實告訴你」,他說,「我不過想把這些便士給你的小孩子罷了。」他帶著一種奇異的態度,考察了自己一遍,悲聲問道:「地球上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可以驚著孩子呢?」

  這個少年農婦隨意向著他們兩人笑了一笑。正在哭的孩子,他的面躲在伊的裙子裡去了,和稚氣的、煩惱的、美麗的少年說道:

  「這是因為他看見海爾(德語「先生」的意思)遊客很為異樣」。伊說著,屈下膝行禮。「他很小」,伊做一個手勢表示他的小,「他看見完全的人,這還是第一次呢。」

  1920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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