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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雅典的諸王(2)


  但那個孩子已經跨上了疾快的車,高傲地站在那裡,快快樂樂地取了馬韁在手,對他的不願意的父親致謝他的這個恩賜。

  同時,太陽的快馬辟洛斯(Pyrois)、依奧斯(Eous)、愛松(Aethon)與菲萊公(Phlegon),這四匹健騎,傲然地鳴叫著;它們的怖人的嘶聲,充滿了天空;它們的足,不耐地在門限之後踏著。於是特西絲,昧然于她的孫兒的運命,將它們放出了門外,聽任它們飛馳於無限無際天空之上。馬匹沖向前去,健飛的足,沿途穿裂著雲塊,它們還高高地舉著它們的雙翼,追過了吹起於同一方向的東風。但因為重量是減輕了,不若太陽的馬匹們日常所覺到的,軛勒也沒有平常的沉重。有如一隻巨船,沒有相當的鎮船石,在波濤中滾來滾去,為了太輕之故而不穩定;像離開了正途一樣,那日車也因缺失著平常的重量,而跳躍到空中去,高高地飄蕩著,有如一個沒有禦人在上的車子。

  當它們覺到了這時,馬匹們便無緒地狂奔著,離開平常所走的慣道,不再在同一的車道上馳騁著了。驅車者則已為驚怖所打擊,他不知道怎樣控制託付給他的韁繩,也不知所走的道路是什麼所在;如果他是知道控禦的話,卻也不能夠控制著馬匹們。於是冰冷的大熊星小熊星,乃第一次被太陽的光線所灼熱,想要跳入禁海中去,卻又不能。至於蛇呢,它躺在冰極最近,從前為了為嚴寒所中,故而酣睡著不為人害,現在漸漸地熱了,從那火中感到大大的騷狂;波特士(Bootes)也恐怖地逃走了,雖然他走得那麼慢,且為他的拙笨的牛車所牽制著。

  但當不幸的法松從天頂向下望著時,他看見陸地遠遠地遠遠地躺在下面,他臉色變得灰白了,他的膝蓋頭因突然的恐懼而戰慄著了,而他的雙眼也因受了過度的強光而覺到烏暗了。現在,他才寧願不曾接觸到他父親的馬匹了;他後悔著,他發現了他的來源及他的禱求,乃為他的父親所勉允。現在,他為了熱切地要人稱他為太陽的兒子,乃被日車帶去,有如一隻船被驅在狂風之前,水手們聽任無所用之的舵丟棄了,置船隻於天神們及禱語的支掙之下。他將怎麼辦呢?後邊的天空是無垠無岸的,然而前面的天空卻更是漫漫無際!他的思想測量著兩方面;現在,他向前望著西方,那西方是他命中註定所不能達到的,有時,又回向東方望著。他暈眩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既不能放棄了韁繩,又不能握住它們,他連馬匹們的名字也不知道。更加在他極端的恐怖之上的是,他看見在天空上到處散佈著奇形怪狀的巨大的野獸。有一個地方,天蠍彎出它的雙螯,有如兩面弓形,他的尾和足長直地伸出各方。當這個孩子看見這個動物,流著黑色的毒汁,威嚇著要以它的曲尾來叮他時,他便因冰冷冷的恐怖而奪去了智力,落下了馬韁。

  當馬匹們覺到這些馬韁乃放在它們的背上時,它們便離開了正路而奔去,沒有一個人控制、糾正它們,它們直向天空中不可知的地方漫奔著。它們聽任著它們的衝動的引導,無目的地亂沖著,與深住在天中的星座們相碰,拖著車向從不曾有車走過的道上走著。它們一時爬上了天之頂,一時又頭下足上地奔沉了下去,它們的道路便與地面更近了。月亮詫異地看著她哥哥的馬匹們乃在她自己的下面奔馳著,使焦灼的雲塊都生出黑煙來。大地發生了火焰;起初是最高的地方先燃著了,地龜裂而成為深阱,它的水源全都被灼幹了。青綠的草地被燒得只剩下白灰,樹木是灼焦了,綠葉以及一切全都不見了;成熟的米穀,供給它們自己以燃料而自焚起來。但這還是人們所悲苦的小小的損失呢。繁華巨大的城市,隨了它們的城牆而俱滅,廣漠無垠的火舌,使整個國家都立刻成為灰燼。森林和山谷都熊熊地在延燃著,許多的名山都被毀了,泉水都乾涸得一滴無存。而長年戴著白雪的高峰如今也第一次消失了它們的雪冠,連雲包霧裡的俄林波斯山也都煙焰騰騰。

  法松他自己也誠然看見了大地在各地方都發了火,生了光焰,但他不能忍受那大熱,他所呼吸的空氣有如一個大火爐所噴吐的熱息。他覺得他的車在他足下被灼得成為白熱了;他不再能夠忍受著那灰燼與四射的火星了,他完全地被包裹在濃密的熱煙中。在這個烏漆漆的黑暗中,他不能說出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或現在他到什麼地方去,只是聽任了他的飛馬們的意思向前奔騰而去。

  據後來的人的猜想,埃西俄比亞的人民就在那個時候成為黑膚的,因為熱氣的蒸灼,將他們的血液都吸到身體的表面上來;利比亞也在那時,始成為一片沙漠,因為熱氣將它的水分都蒸幹了。於是水中仙女們都披散了頭髮,哀哭著她們失去的泉源與清池。就是長川大河,雖然清流滾滾,水道廣闊,也不能沒有受損傷。河水都成為熱的蒸氣了,有的竟沸滾起來,兩岸也都焚燒著。太格斯河(Tagus)的金沙因極度的熱而融化了,在水面上猶夷泅泳的白鵝,都被灼幹而死去,河中的魚類也都被烹熟了。尼羅河恐怖地逃到大地的盡頭去,藏起了它的頭;至今它也還藏著呢。七個河口涸無滴水,滿是灰塵;七個廣闊的河道也沒有一點的水流經過。到處的土地都裂開了大口,太陽光直透進下界陰府去,使地府之王與後都抖栗地恐懼著。連海水也被灼淺了,從前汪汪無際的大洋,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在廣漠的沙灘的幹原包圍中的大水湖而已。被大海所淹沒的山峰,現在都呈露了出來。魚類都向更深的低水中去,海豚不復敢在海面上成一個弧形而跳躍到空中。海牛的死體浮泛在水面上,腹部向上翻轉。他們說,涅柔斯他自己和他的妻多裡斯以及他們的女兒們都深躲在他們的洞中,然而卻還覺得熱。波塞冬好幾次要舉出他的雙臂和臉部出於水面之上,每一次都退縮了回去,不能忍受得住那炎熱的空氣。

  養育萬物的大地,雖為大海所環繞,且在深水之中,為她的深藏密躲於她的肺臟之中的川流所潤,卻也為炎熱所灼燒,難得抬起了她的窒塞的頭臉。她舉起了她的手,遮在額前,她的大力的顫動使萬物都震撼著,她比她的常位沉下了一點,嚴肅地說道:「如果這是你的意思,且我是該受這一切的,那麼,啊,一切天神們的王,你的雷電難道是閒空著不用的嗎?如果我必須死於火,唉,且讓我死於你的火之下,且得以想到誰致我於死而減輕了我的痛苦。我說出這些話來,是好不容易才得張開唇來的。」熱煙窒塞住了她,「看我的燒焦的頭髮,以及在我眼中、在我臉上的一切灰塵。難道這便是你付給我的繁殖與任務的償報嗎?這便是我所忍受的一年年的犁耙的傷痕的償報嗎?這便是我預備好家畜們的牧場、人類的米穀、天神們祭壇上的香火的償報嗎?但,假如我是應該毀滅的,那麼那大海,你的兄弟要怎樣辦呢?為什麼他所管領的水那麼縮小又縮小呢?但如果你心上並不以想到你的兄弟或我為重,則至少也要憐恤你自己的天空。請你四面望著,天空是從這一極到那一極都在出煙了。如果火將天極燒軟了時,天神們的家便也要毀倒了。看,阿特拉斯他自己是在憂惱著了,他幾乎難能將白熱的穹天負在他肩頭上了。如果海水涸了,大地滅了,天柱折了,那麼,我們便都回到原始的混沌中去了,請你從火焰中救全尚未被毀的一切,顧全著宇宙的安全。」

  大地這樣地說了,便停著不言,因為她不再能忍受那炎熱了;她自己退縮著,縮到更近於地府的深處。但全知全能的神之父,召集了天神們來看,特別是喚了那位給車於人的神,他說,假如他不出來幫助,則一切東西都要被一種悲慘的末局所毀亡了。他升上了天頂的最高處,這乃是他常在那裡布雲於大地上面的,乃是他常在那裡興雷打電的,但現在他卻沒有雲塊可以遮布於天空之中了,也不再有雨點可送到大地上去了。他轟轟地響著雷,右手執著一個雷霆,向驅車者法松擊了下來,直將他從車上顛了出去,同時,也便了結了他的生命。這樣地以火焰滅了火。發狂的馬匹們奔跳了開去,它們的頸撞破了車軛,且從脫開的馬韁之中掙開去了。這裡委棄著韁繩,那裡是破折的車軸;在另一個地方,又是斷輪破輻;這碎車的餘物到處散棄著。

  但法松,火灼燒著的頭髮,頭下足上地被顛落下來,成一個長線劃過空中,有如一個流星劃過晴夜的長空。他遠遠地離開了他的祖國,落在地球的另一部分。厄裡達諾斯(Eridanus)接受了他,浴著他的蒸氣騰騰的臉,那個水國的仙女們抬了他的尚在騰騰的出煙的屍身到了墳墓中去;在他的墳石上,刻著這樣的墓銘:

  這裡躺著法松,他乘著福玻斯的車;

  雖然他是大大的失敗了,然而他的勇氣卻更大。

  那位不幸的父親,為悲傷所病,藏起了他的臉;如果我們相信報告的話,則那一天是一整天的沒有太陽。但延燒著的世界卻代之而給光明於人,所以即在那場大災禍中也還有些用處。但法松的母親克麗曼妮,在她訴說著所能以言說的悲苦之後,她便悲戚地扯著胸部,遍走整個世界,先尋求著他的無生氣的肢體,然後尋求他的骨殖。最後,她尋到了他的骨殖,但卻已被埋在一個異鄉的河岸上了。她僕倒於墳上,以眼淚沾濕了刻在墓石上的親愛的名字,還將它親切地抱在她胸前。她的女兒們,希麗亞特們(Heliades),也加入她的悲哭,傾注出她們的眼淚獻給死者。她們各以瘀傷的手,捶打著她們的裸胸;她們日夜地叫喚著她們的兄弟,連他也不再要聽見她們的憂戚的哭聲了,她們還僕臥於他的墳上。月亮已有四度從她的新彎而達到了她清光滿瀉的圓盤了;但她們仿佛是她們的習慣似的,仍還在那裡悲哭著。於是有一天,最大的一位姐妹,法梭莎(Phaëthusa),正當她要投身而僕于墳上時,她訴說,她的雙足是冰冷而固硬了。當美麗的蘭辟蒂亞(Lampetia)想要跑到她身邊時,她自己也似為突生的樹根所捉住了。第三位姐妹正在撕散她的頭髮時,她發現她的手是擷著樹葉。這一個姐妹剛在訴說她的足踝已被囚困在木頭之中,另一個姐妹又在說她的雙臂已被變成長枝了。當她們正詫異著望著這些變化時,樹皮已繞合於她們的腰部了;漸漸地,她們的腹部、胸部、肩部以及雙手,也都已變成了樹皮;只有她們的唇吻還是自由地在呼喚著她們的母親。瘋狂了的母親,除了憑著被衝動所帶,一會兒跑到這裡,一會兒跑到那裡,將吻印在她們的唇上之外,更有什麼辦法呢?那還沒有夠呢;她試著用她的手從她們的身體上撕下樹皮,拗下樹枝來。但當她這麼做著時,血點一滴滴地流下來,有如從一個傷處流出。每一個人,當她受了傷時,都叫道:「唉,赦了我,母親!赦了我,我求你。你在樹上撕拗下去的乃是我的身體。現在,別了!」於是樹皮複被於她的最後的話上。她們的眼淚仍然湧出著,而這些眼淚,為太陽光所曬,便成為琥珀,從新造成的樹上滴落下來。清澈的河水接受了它們,帶它們向前去,有一天乃為羅馬的新娘們所佩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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