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 | 上頁 下頁
六 安提戈涅(3)


  一小時過去了,但城中長老們還逗留在宮門左近,討論著這件奇異的事件,忽見那位衛士又走了來,還帶了一個俘囚;他們一見到他所帶來的俘囚,便驚駭得大叫起來。原來她便是——安提戈涅。

  「她來了!」衛士叫道,「犯下此罪的人來了!我們在她行葬禮時當場捉住了她!啊,克瑞翁在哪裡?」

  「什麼事?」國王說著,出現于宮門口,「嚇,什麼事又使你到這裡來?」

  衛士現在是神色揚揚地對著他。「國王,」他說道,「自從你以嚴刑的話威嚇我之後,我已立誓不聞此事,不瞞你說,為的是一個人雖沒有做這事,卻自己辯護不了。但突然的不期而遇的快樂卻使我破誓複到這裡來;我帶了這位小姐同來,她在行葬禮時當場被捉。這場差使現在是用不著拈鬮的了,這差使除我之外,沒有人有福氣擔任的了。現在你自己收下了她,國王,由你自去問她吧;但至於我呢,我有權利永遠不再過問這件不幸的事件了。」

  他放開了並不抵抗的俘囚的手臂,退回了幾步,滿足地微笑著以待國王的斥退。但國王凝望著安提戈涅的美麗而低垂的臉,仿佛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他又嚴峻地命令衛士向前,說道:「你們在什麼地方,怎樣地捉住了這位女郎的?注意你的回答,能不說一句謊嗎?」

  「我看見她葬了你下令禁人埋葬的屍體,」衛士答道,帶著一種決然的勝利的神色,「如果這話還不夠明白,我真不知更要怎麼說了。」

  「但她怎樣被你們看見的,怎樣當場被捉的?讓我聽聽一切經過的事。」克瑞翁說道。

  衛士便仔仔細細地說出這個故事來。他說道:「這事是如此發生的;當我和我的同伴們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心上重壓著你的威嚇的話時,我們勤勤懇懇地先將屍體上的泥土都掃去了,讓屍身仍完全暴露出來,然後我們坐在一個小丘的頂上看守著。我們全都不懈地向屍身望著,但當太陽很高地升在天上時,炎熱漸漸地增高了,我們看見一陣旋風,卷起了一堆塵土,彌漫于平原之上,使森林為之失色,連天空也都黃澄澄的。於是我們全都閉上了眼,以避這天神送來的疫疾;但當大風過去時,我們卻看見了這位女郎。當她看見屍身仍然赤裸在風日中時,她便尖聲地喊叫起來,有如一隻母鳥飛回空巢之中,看見它的小鳥們已被人取去一樣。她那麼沉痛地悲哭著,又詛咒著做這事的人。然後她拾了一握的泥土,灑在屍上,三次從精工鑄造的銅瓶中傾出祭酒於屍體上。我們看見了這,立刻便沖了前去,捉住了我們的俘囚。她一點也不驚惶,也並不想否認我們所加於她的罪名,這使我們又喜又覺得難受。喜的是我們自此可以脫然無累,難受的是使一位朋友受了殃。但比起我自己的安全來,這些思想當然較輕。」

  克瑞翁轉身對著安提戈涅。「聽呀,你!」他粗暴地說道,「你低眼望著地上的人,他所控告你的罪名,你是承認,還是否認?」

  安提戈涅抬起了頭,面對面地望著他。「我做了這事,」她安詳地說道,「我並不想否認這事。」

  「那麼,朋友,你是脫離了一件重責了,你去吧!」克瑞翁對衛士說道,衛士就飛奔而去。然後他以惡狠狠的聲調向安提戈涅說道:「現在,你告訴我,只要回答一句話:你究竟知道不知道,我曾對公眾佈告過,不許人去葬了前面的屍體的事嗎?」

  「是的,我知道的,」安提戈涅說道,「這已是大眾俱知的事了,我為何不知?」

  「然而你難道竟敢違抗著那個命令嗎?」國王嚴峻地問道。

  「不錯的,」安提戈涅答道,「為的是,這命令並不是宙斯加之於我身上的,也不是與尼脫神道們同在著的『正義』在人類中定下了的這種法律。我也沒有想到,你的命令乃有那麼嚴重的性質;一個凡人乃能不顧及天神們的沒有寫下且不能違抗的命令。因為這命令並不是今天或昨天的,乃是從遠古傳下來的;沒有人知道這些命令從什麼時候起才為人所知。我並不因懼怕任何人之故而破壞了上天的法律,而受天罰。是的,因為我知道……我很明白……我總有一天要死的,即使你不判決我死刑。如果我在我天年告終之前死去,我卻以此為得。因為像我這樣百憂俱集於一身的人,死了豈不比活著更好嗎?所以,在我看來,這個運命的來臨,是並不可悲的;但如果讓我的母親的兒子暴露不葬,這才是苦楚無涯的事。我現在什麼也不感得。如果由你的判斷中,以為我做得愚蠢,那我乃是一個偶然的愚人,可以以愚蠢之罪,彈劾著我。」

  俄狄浦斯的女兒這樣說著時,底比斯的長老們心上激動著過去的回憶;當她的話說完了時,一位長老求恕似的說道:「這位女郎表示出她乃是一位勇猛的父親的真正後嗣……不知道怎樣來馴服於不幸。」

  「記住這話,我的朋友,」克瑞翁質問似的望著他,「這乃是傲慢的精神,常使人墜落於深阱之中;在火爐中打出的最硬的鐵,常足證明其為最易折的;我常見有火性的馬匹,為了小事而折足。她,站在這裡的,卻是明知故犯地違抗了已經公佈的法律;更進一步,卻加上了第二層的侮辱……她誇耀稱讚她的罪惡。現在,當然,如果她一點不受損害地得到了勝利,則她是一個男子漢,而我不成其為一個大丈夫了。不,她雖是我姐姐的孩子,或者是比任何崇拜我家庭中的宙斯的人們都更親近的親族,她和她的妹妹都將逃不出一個可怕的運命。她們都將死,她們這一對;因為我斷定其他的一個對於這場葬事也是一定有關。去,去召了她來!我剛才不是還看見她在家中瘋狂似的喪神失智著的嗎?」當他的從人服從他領命匆匆到宮內去時,國王又憂戚地繼言道,「更甚者,被感化的奸謀,乃在事前自己洩露出來。可憎的是——但我所尤憎的乃是,一個可惡的罪人乃欲自己讚揚其罪惡。」

  於是安提戈涅說道:「除了捉住我殺了之後,你更有什麼可做的?」

  「誠然,沒有他事了,」克瑞翁答道,「如果我得了這,我便得了一切了。」

  「那麼你為什麼遲遲不執行呢?」她說道,「我一點也不承認你的理論——天神們禁止我承認過!——我的運命註定只能反抗著你。然而,講到光榮呢,我除了對於我同胞兄弟盡了喪葬之禮以外,我還有更偉大的光榮嗎?在這裡的這些人,將贊許這個行為,而懼怕將不會鎖住他們的唇的。但專制有權利可以如所欲地言動著,幸福則未必如此。」

  「我告訴你,」克瑞翁叫道,「你的意見是不會有人贊成的;沒有一個市民會抱著同一見解的。你強斷他們與你相贊同,你不自羞嗎?你說是為你的兄弟盡了責任,然而為反抗責任而戰死的不也是你的兄弟嗎?然而你卻已經做了一件在他眼中所視為不敬的事了。」

  「死者將不會證實那句話的。」安提戈涅溫柔地答道。

  「啊!」克瑞翁答道,「如果你將那個違神不敬的人與他同等看待,他便將如此地想著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