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 | 上頁 下頁
六 安提戈涅(2)


  太陽已經升在天上了,底比斯的灰色城牆浴在絢爛的金光中,一群老年人,穿著富麗的衣飾,聚集在衛城的門口。他們轉身向著東方,揚聲唱念著一首讚歌,以頌太陽神;然後,他們以同樣的歌聲唱念著他們的感謝辭,以謝對阿耳戈斯侵略者的勝利。當這些老年人尚在唱念著時,鐵飾的兩扇大門打開了,一位似乎是他們的領袖者叫道:「看呀,墨諾叩斯的兒子克瑞翁來了,天運使他成了底比斯王;他有什麼隱秘的思想,要召集這次特別的長老會議呢?」

  當他說著時,克瑞翁走了出來,身穿絢爛的大紅王袍,後隨兩個矛兵。長老們對新王行禮,新王嚴峻地頷了一下,於是他對他們演說道:「長老們,我們國家的船,前幾時陷在風浪滔天的危境中,現在幸賴神佑,複得平穩地行駛於水波不興的順風之海上。你們將我從百姓中選出,托以國事,我知道你們是始終不渝地忠心于拉伊俄斯家的。他家的王座,現在,為我,克瑞翁,所有,為的我是那兩位惡星所照的兄弟們的最近的親族。一個人的性格到了他登極就位之時,方才能完全地為人所知。以我想來,如果他為了懼怕公眾的檢舉而默默不辦一事,並不為了國家的福利而下令行法,則這塊試金石恰足以證明他是一塊下等的金屬而已。但他如果只顧國家的福利,而忘記了友情私誼,則他便可顯出他的純全的人格來了。為的是,我——有宙斯為證,他眼見一切事件的經過——如果看見危險迫害著底比斯的市民們,將決不沉默不言的,也永遠不以底比斯的仇敵作為我的朋友。大眾要知道,我們的安全是系之於良好的船隻,即我們的國家之上的;只有她一帆風順地前去,我們才能各自相安。這乃是我統治國家的原則。為了此故,我現在發佈這個關於俄狄浦斯二子的命令:厄忒俄克勒斯為防衛祖國而光榮戰死,我們應以對待最光榮的死者的葬禮來埋葬了他;但他的哥哥波裡尼克斯,那個歸來的逐客,系欲以刀以火,毀壞了他的祖邑,毀倒了他的神廟……他要使他自己的國人們或者被殺戮,或者被俘奴……關於他,我現在對大眾宣言,國人們不許有一人哀悼他,埋葬他;讓他暴屍在市,為人昭戒,且為野犬鷙鳥的食物。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我不許犯奸作惡的人高蹈于正義之上,只有對於祖國有愛護之心者,則不論他的或生或死,都將在我手上受到光榮。」

  於是長老們中的一個服從地答道:「這乃是你的願望,啊,克瑞翁,墨諾叩斯的兒子!當然你有權力如你所欲的做去,無論是對於死者或對於我們還活著的人。」

  「那麼,請注意,」克瑞翁說道,「你們便是我命令的保衛者了。」

  「不,那是年紀輕些的人的工作。」長老答道,帶著被損害的尊嚴的氣色。

  「你們誤會了,」克瑞翁很快說道,「我並不是說的看守屍身……那是已有人在看守著了……但要留心防著有人違抗這個命令。」

  「違抗這個命令?」長老叫道,「絕不會有人這麼辦的,我想。沒有人是那麼愚蠢的不愛生而愛死的。」

  「正如你所說的,死乃是其罰,」克瑞翁答道,「然而難免有人會貪賂而蹈險的……有不少人是為了貪欲而自趨滅亡的。」

  在那個時候,一個王家衛隊的衛士,從市上走了前來。他的那麼可怪的行動竟引起了許多站在門前的人們的注意,個個人的眼光都注在他身上。他一會兒緊跑幾步,一會兒又放慢了足步,一會兒站在那裡若死者,仿佛有一隻不可見的手拉他回去,然後又匆匆前進,又逗留不前;他的簡樸的圓臉上,表示著恐怖與迷惑,而又滑稽地裝作鎮定。一見到克瑞翁,那人的恐怖似乎更增加了,他團團地轉著,似乎要逃走;但他勉強努力地自製著,跑到克瑞翁面前,跪下一膝,喃喃地說道:「我的國王,我並不說,我是飛快地跑來的;不,因為我一邊走,一邊自思自想,時時使我逗留住了。因為我的心老是這樣反復地想著:『傻子,你為什麼跑向前去就死?』但又想道:『傻子,你為什麼逗留不前呢?如果克瑞翁從別人那裡聽見這個消息,你還不是一個死嗎?』我如此自思自想著,為了逗留遲疑,而將短程變作長途了。但最後這個決心戰勝了,我要到你那裡去,雖然我的消息不佳,我卻要將它告訴出來。我有了一個安慰的念頭:聽天由命地做去而已。」

  「唔,什麼事使你這樣地不安?」克瑞翁半帶著笑問道。

  「第一,先對你說說我自己。」衛士懇摯地說道,「我並不曾做那件事,我不曾見那個做這事的人,如果我遇到什麼責罰,那是不公平的。」

  「嚇,儘管那樣地自己辯護著嗎?」國王說道,「那麼你一定有很可異的事要訴述的了。說出來,你不能夠說嗎?那麼,去吧!」

  「這事……是……這樣的,」那衛士好容易才囁嚅地說道,「前面的屍身……有人新近把它葬了……在灑了幹土在屍身之上,獻給它以祭禮之後……然後又逃去了。」

  「你怎麼說?」克瑞翁憤怒地叫道,「什麼人膽敢做下此事來?」

  「我不知道,」衛士戰慄地說道,「這一定是在天色微明,我們衛士們換班之時;當太陽升在天上時,我們便看見如我剛才告訴你的情形了。死者的屍體已看不見,並不是埋葬了,卻是薄薄地鋪蓋上一層泥土,那似乎是避去污穢的人做的事,因為古老相傳,凡走過暴露未葬的屍身之前而不拋擲一握泥土於屍上者,污穢便會黏附於他們身上……我們這樣地看見他躺在那裡,沒有野獸或狗走近屍身的樣子,也不曾撕咬去他的屍肉。四周的土地都是乾燥而堅固的,沒有一毫的人跡車轍可見,也不曾有鍬鏟掘土的痕跡;做這事的人不曾留下一點的蹤跡……然後我們之中互相抱怨著、責駡著,每個衛士都詛咒他的同伴,後來,我們幾乎要打起來了。每個人都被懷疑,卻沒有一個人有犯罪的確證,為的是每個人都自辯無辜。我們全都要執握熱鐵在手或走過火中,對神道們立誓,我們並不曾做這事,且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做的……最後,互相質責是找不出一點根兒來的,便有一人提議說,我們必須將這事報告給你,不能隱瞞下去。我們聽了這話,全都怕得低頭不言。但此外別無辦法,只好聽從了他的話。我們拈鬮以定誰是要去報告這消息的;這是不幸的我得了這個『獎品』,所以我便到了這裡來,我想,我一定是不會被歡迎或願見的;為的是每個人都憎惡那個帶了不幸的消息而來的人。」

  當衛士喃喃喋喋地仔細地形容下去時,克瑞翁雙眉緊皺地站在那裡,似乎墜入深思之中,並不注意到他;當這事敘述完畢時,他還沉默不作一聲。然後那位長老們的領袖以受驚的顫聲說道:「啊,國王!我開頭便暗自覺得,我們所聽到的這件事一定是神道們所做的。」

  但克瑞翁惡狠狠地轉臉望著他。「閉嘴!」他叫道,「否則,你將使我更憤急了,且表示你的愚蠢與年齡俱增。因為你所說的話,聽了使人不可忍受。難道天神們會注意到前面的屍體嗎?難道他們複被了他——他是來焚燒他們的神廟與祭物,使他們的國土燒成平地,且破壞了他們的法律的——用以酬報一位應受福報的人嗎?或者,你曾見過天神們保佑過惡人們嗎?這是不然的。不,但底比斯中頗有幾個人因了這道命令而咿唔地反對著,或暗自搖頭以為不然的;他們並不聽從我的約束,有如忠實的臣民們。我很明白,這乃是這些人們,他們賄賂了衛士們去做這事的。啊,人們之中,最根深蒂固的最惡毒的東西莫過於金錢了!金錢毀滅了城邑,金錢使人喪家失侶,金錢誘引了誠實的人;金錢乃是一切罪惡的教師,一切瀆神的行動的來源。但他們為了賄賂之故而做了這事,他們或遲或早總要受到刑罰的。現在,我誓言,我告訴你,狡徒,如果你們不將辦了這場葬事的人捉住帶到我的面前來,你們全體僅僅得到死罪還是太輕的刑罰呢,我將先把你們縛住大拇指吊了起來,直到痛苦絞扭出你們的秘密來!啊,你們要知道,不義之財,很少能使得者受益的。」

  可憐的衛士還想答覆幾句話,但克瑞翁截住他道:「啊,你真是一個生來多話的東西,很少見到的!」

  「那也許是的,但我其實不曾做了這事。」那人抗言道。

  「是你做的,」國王叫道,「你以性命易貨財……你怎麼說?無辜被疑是很可怖的事嗎?不錯,還要雄辭強辯!但你們如不將犯罪者帶來給我,你們便將因貪了這不義之財而得到苦的果子了。」

  他這樣說著,回轉頭便走進宮中去。衛士眼送他進去,雙眼顯著狡光。「但願犯罪者會捉得到。」他咿唔道,「但無論捉到與否——那完全靠的是機會——你將不再見我到這裡來了。我想,要活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事,只有神們看得見我的!」他飛奔地走了去,有如逃命一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