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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安提戈涅(1)


  太陽還不曾升上天來,但已經有了一點微細有如在貓兒眼中心的火焰一般,拖抹在銀色的東方。繞著底比斯的林地中,百鳥的歌聲已開始喧唱;牛群在露水瑩瑩的草場上哞哞地叫著,青煙的旋線從村鎮的屋頂上嫋嫋上升,表示許多家庭在那麼早便已醒了過來活動著。只有卡德摩斯的宮廷堡壘裡似乎還在熟睡,連一個守卒的足聲也沒有在空曠沉寂的宮廷中作響;即使如有一二守卒在崗位上,也不曾呼問。兩個穿著黑袍的人形在朦朧的微光中,偷偷地走出大門而去。她們停留在前面的空地上,四周顧望著,似乎生怕被人覺察到;然後其中的一個低聲地說道:「沒有一個人在附近……我們可以自由地說話……伊斯墨涅,我自己的愛妹,你知道一個惡事,我們傳襲之于俄狄浦斯的,宙斯乃在我們倆身上完成了嗎?苦楚,破產,羞恥,不名譽,這些,在每一種形式上我看見降臨到我們身上來。現在,冠於這一切之上的,如傳所說的,是總領袖宣告給全底比斯人知道的一場告白。說,你聽見這件事了沒有?……或者你不知道……我們的一位親愛的人乃受到對待一位仇敵似的責罰了嗎?」

  「我什麼也沒有聽人說過,安提戈涅。」伊斯墨涅柔聲答道,「自從昨天的消息,關於我們的親愛的兩兄弟的以外,並無別事使我傷心的了……因了他們致命的決鬥,我們同時失去了兩位兄弟。因為阿耳戈斯軍隊已在昨夜逃走了,我正不知道這消息帶給我的是得還是失。」

  「但是我知道得很明白,」安提戈涅歎道,「這便是我所以帶你到宮門以外來的原因——在宮牆以內連牆也是有耳朵的!——告訴你些話,這些話必須不給一個人竊聽去。」

  「這是什麼話呢?」伊斯墨涅焦急地說道,「一定是不幸的事,我能從你緊結的眉頭上看得出。」

  她姐姐憤怒地答道:「是的,克瑞翁不曾命令把我們的一位兄弟光榮地舉葬,對於其他這一位卻連墳墓也不肯給他預備。據說,厄忒俄克勒斯所受到的乃是所有應有的一切典禮,比下界任何人都更光榮些;但對於波裡尼克斯的不幸的屍身——他們這樣說——則由克瑞翁下令說,沒有人能夠埋了他或悲哭著他;他是既不許人舉喪,也不許人下葬的留給鷙鳥們啄食。如果這報告正確的話,則是克瑞翁有意地說給我和你聽的命令了……我說,給我聽……而且不久他便要到這裡來以清楚的話來宣佈給不曾聽見這話的人聽了。他並不視此為一件小事,他說,任何人違抗了這個命令,便將如一個奸臣似的受公眾拋石擊死。唔……你聽完了我的話了;不久便要看出你究竟是一位王家所出的真正的血統還是一個不肖的女兒了。」

  「但是即使事情是如此的話,我可憐的姐姐,」伊斯墨涅囁嚅地說道,「我怎麼能夠做什麼事去幫助或阻止它呢?」

  安提戈涅說道:「你只要分擔一部分的危險的工作,幫助我從屍身所躺的地方將這抬了起來……」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要埋葬了他了。」伊斯墨涅叫道,「然而這事乃是底比斯人的全體,一個也不除外,所被命令禁止的呢。」

  「我誠然要葬了我的兄弟……與你的……即使你不願意。」安提戈涅安靜地答道,「我永遠是不肯不忠於他的。」

  「唉,魯莽的女郎,你乃欲違抗克瑞翁的命令嗎?」伊斯墨涅說道。

  「不,他沒有權力阻止我做我自己的事。」安提戈涅答道。

  「唉!」伊斯墨涅歎道,「想想,姐姐,我們的父親如何地毀亡,為人所憎,沒有好名譽……他因為恐怖於他自己尋找的罪惡布露了,便以自手弄瞎了自己;然後,她,同時是妻,又是母的,又以一條繩自縊而死;最後,我們那兩位不幸的兄弟們又在同一天彼此殺傷而死。現在只剩下我們兩人了……請想想看,如果我們違抗了我們的王的合法命令,我們便要得到完全的毀滅了!不,我們必須想想看:第一,我們是婦人女子們,生來便要服從于男人們的;第二,我們是隸屬於更強者的,所以我們在這件事上必須服從其命令,即使有更悲戚的事發生,也要服從的。所以,我,寧可請求死者的原諒——因為我的行動是受著束縛的——而不能違抗了有權力者;去干涉人事,這是毫無意識的。」

  安提戈涅冷冷地鄙夷地說道:「我不請求你的幫忙,即使你願意幫助我,我現在也不要你了。不,你管你的事,如你的意做去吧,但我是要葬了已死的那個人;為了做那件事,我樂意去死。我要和他一同地永憩著,親近於我所親近的人,神聖於我所犯的罪過;因為我取悅於生者的時候是很短促的,但對於那些已死的人,我卻與他們永久同在的。但你且隨你的意去違背在神目中所視為寶貴的法律吧。」

  「我並非違背那些法律,」伊斯墨涅叫道,「但我是沒有能力去違背國家的法令的。」

  「那句遁詞足夠給你應用的了,」安提戈涅答道,「至於我呢,我卻要去將泥土堆積於我的最親愛的兄弟身上的。」

  「唉,我真代你擔心呀,不幸的姐姐!」伊斯墨涅說道,哭了起來,「我竟為你怕得顫抖了!」

  「不必為我害怕,且顧全著你自己的安全吧!」安提戈涅轉眼向著她說道。伊斯墨涅將一隻顫抖著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至少,」她懇求道,「不必告訴一個人你所要做的事……守著秘密……我也守著。」

  「啊,我嗎?不管他。」安提戈涅悲戚地答道,抽開了她的手臂,「你將永為人所憎惡的……當這事布露出來時……如果你並不宣佈我的行為給大眾知道的話。」

  「唉,殘酷呀!」伊斯墨涅哭道,「你對於冷酷的泥土具有熱心腸,對於你活著的姐妹卻沒有。」

  「我是憑了所應做的事而忠誠地佈置去的。」安提戈涅說道。

  「說,你要佈置此事的,」她妹妹說道,「如果你有權力——但你卻沒有。」

  「好,那麼,當我發現我自己沒有能力時,我將立刻放棄了它。」安提戈涅說道,帶著一個人逗著孩子玩的口氣。

  「不,一個人如知道那件事是不可能的話,她便不應該去做。」伊斯墨涅聰明地搖著她美麗的頭顱。

  但安提戈涅卻再也忍耐不住了。「再說一句那樣的話,」她叫道,「則不僅我憎恨你,連死者波裡尼克斯的憎怒也要降於你身上了,正如你所最該受的。但且拋開我和我的愚行不管吧!讓我去接受這個可怖的運命吧!我如果不名譽地死去了,那是要比受到任何痛楚都可怖些的。」

  「如果你已下了決心,那麼,走你的吧!」伊斯墨涅啜泣道,「不過,你要明白,無論你如何地做錯,你是為你所愛的人們所深愛著的。」

  她這樣說著,便退入宮中去了;但安提戈涅卻以捷快的無聲的步履,疾走到她所選定的目的地,並不回顧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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