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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8)


  這位少年望著他的父親時,真心誠意地悲戚地哭著;他以真摯的感情叫道:「唉,我呀,我要怎麼辦才好呢?我將先為我自己的不幸的運命而哭呢,還是先為我的老年的爸爸的不幸的運命而哭呢?唉,姐妹們……看他這個樣子……一位流落異鄉的逐客,身穿百結的破衣,無目的眼眶,頭髮亂蓬蓬的在風中飄著……更有甚的是,他所攜的那個為了充饑用的裝著碎屑的食物的口袋!我真是個壞人!他所受的苦楚我知道得太遲了;我自認自己為一個最壞的最不孝的兒子……從我自己口中說出……但因為宙斯他自己,在他的所有工作與行事中,都有『憐恤』在他之旁,我願他也會和你同在著,唉,我的爸爸;因為這些罪孽,都還可以糾補……即,我有那意志,我不能更違反你以增重我的罪過,我的罪過已經犯得過頂了。」

  懇求的話停止了,深沉的寂靜繼之而來;因為俄狄浦斯坐在那裡沉思不言;他的臉避開了,堅硬得有如化成了石。於是波裡尼克斯又說道:「你為什麼不發一言呢,爸爸?至少說一兩句話……不要避開了我!你沒有回答給我嗎?難道你不說一句話地驕慢地驅開我嗎?或者連你如何發怒的原因也不告訴我嗎?……唉,我的姐妹們,請求你們勸爸爸不要這樣無憐恤地、殘忍地沉默著吧!請他不要把我——那位神道的乞求者——不名譽地驅開這裡,連一句回答也沒有。」

  「你自己告訴他有什麼事使你到這裡來,不幸的人。」安提戈涅答道,「多說了話,一個人會一時觸了快樂的弦,一時觸了憤怒的或憐恤的弦;且如其真相地對於無聲者給出一道聲音來。」

  「你說得不錯,」波裡尼克斯說道,「我現在要直說無隱的了;先招呼了雅典王舉我於他的神壇上的那位神道來援助我,使我到這裡來出入都得安全;啊,不相識者們,我要求你們實踐了這誓言,也要求著在這裡的我爸爸和姐妹們……現在,爸爸,讓我告訴你我所以來到這裡的原因……厄忒俄克勒斯,我的弟弟,把我驅逐出國門以外,篡奪了你的王位;這王位,是為你長子的我所應該享有的;因為雖然在他一方面並沒有正義,他又不是一位較好的人,卻贏得了市民們的幫忙。我很相信,其原因乃由於你的詛咒;從先知那裡,我也聽得了同樣的話。現在,當我避居阿耳戈斯時,國王阿德剌斯托斯以他女兒給我為妻;而他和所有他國中最著名的武士們都隆重地與我定盟,率領了他們的七大隊人馬以攻底比斯。我願為我的正當的戰爭而戰死,否則,便要驅逐出錯待我的人們於彼土之外……唔,我的使命在你看來以為如何呢?我帶了乞求者的禱請與我同來,我的爸爸;不僅我一人,還帶有七個領袖的乞求與我同來,他們現在都駐紮在底比斯的平原上。其中,有安菲阿剌俄斯,最好的武士與最好的先知;有埃托利亞人底特士(Tydeus);有卡巴尼士(Capaneus),他誇言要燒底比斯為平地;有阿耳卡狄亞人巴特諾柏士(Parthenopaeus),他乃是遠近聞名的捷足者阿塔蘭忒之子。共凡六位英雄,都是我的同盟軍;我自己乃是第七位領袖,統率著無畏的阿耳戈斯軍。我們七人全向你乞求,我的爸爸,請你看在你的孩子們的份上,看在你自己國土的份上,當我領軍報復劫奪了我的家與國的兄弟的仇恨時,消歇了你對於我的憤怒。因為,如果神示說得不錯,則勝利將屬￿有你在他們那一邊的軍隊。所以,現在,以我們的聖泉的名義,以我族的神道們的名義,我求你聽我的話,答應了我。請你想想看,我和你都是乞丐,依靠了別人的好意而居住在異鄉的,為一個共同運命所聯合;而他則在底比斯為王,安享榮華,譏笑著我們兩個。但你如果幫助著我的計劃,不久我便要很容易地推倒了他;這樣,仍請你回到你自己的家中,我自己也是如此。請你允諾了下來,我將實現了那句誇言;但如果沒有了你同在,則我將不能從我的這次戰役中生存歸去了。」

  他的父親仍然守著沉默;於是科羅諾斯的領袖說道:「為了他,送了這個人到你面前的他之故,俄狄浦斯,請你在你叫他走路之前,且給他你自己以為最好的任何答語吧。」

  俄狄浦斯乃說道:「你們現在看,科羅諾斯的長老們,如果不是提修士送他到這裡求我的答覆,則他將永遠不會聽見我的聲音的。但現在,這個請求我已答應了他了,在他離開之前……哎,他如聽見了這一席話,他便將畢生引以為戚的!靜聽著,那麼,你惡徒,你,當你握占著你兄弟現在所佔有的底比斯的王座與王杖時,你卻驅逐你自己的父親于國門之外,使我身上穿著這個破碎的衣服,你現在見了也會哭了起來的……如今卻墮入與我相同的命運中了。至今才哭泣,已是太遲的了!當我生時,我必須忍受這個無家可歸的求乞為生的運命;而我永遠記得,這一切乃全是你所賜給我的。是的,如果我不生了這兩個女兒,則即你現在給了我所有的救濟,我早已在現在之前死去了;這些女郎們乃是我的救主,我的看護者……在她們的盡孝的行為上,她們是男人,不是女人;但你和你的兄弟卻是同黨,而不是我的兒子。所以天神的眼正射在你身上……還沒有到時候呢,實在的,當你們的軍隊前去攻打底比斯之時,你們不久便可看見以後的事。因為,你將永不能攻下這座堅城的;不,在那時之前,你將沾染了血罪,倒地而死……你的兄弟也將是如此。這乃是我從前對於你們兄弟二人所說的詛咒;現在我也還這樣說著……你將從此學得敬重父母,也不因父親盲了雙目便棄他不顧;這兩個站在此地的女郎便不是這樣的!而我的詛咒將及於你的乞求與你的對於底比斯王位的權利,如果『公理』真的如古人所知,終古不變地坐在宙斯的右手的話!……去吧,你這惡人中的最惡者,帶了我的這個詛咒在你頭上:你永不會攻略下你的祖國,也不得複回阿耳戈斯的低原,卻要死在一個親人的一擊之下,且殺死驅逐你出國的他。我禱求著這,我呼喚著可怕的『底但的黑暗』,拉伊俄斯已住在那裡的,給你一個新家;我呼喚著這個所在的女神們,還呼喚著『毀滅的精靈』,他曾種下致死的憎恨於你們二人的胸中的。去,帶著這個回答在你耳中;去,去對全底比斯人對你這信賴的聯盟軍宣言著,俄狄浦斯所給予他的兒子們是什麼一份遺產!」

  盲人這樣說道,他的熱情飆發,其神情聽著可怕,見著可懼。他說完了話,便疲倦地沉坐在他的座位上,以他的外衣遮蔽了他的低垂的頭。於是波裡尼克斯揚聲而哭,他這樣說道:「不幸的我!我這一場的跋涉是徒然的了,我也要為了我的同伴們而悲哀!唉,我們從阿耳戈斯出發具有什麼鵠的呢……那個鵠的我一直不敢對我的任何同伴提及……不,也不能指揮他們回軍而退的了……但我必須沉默地去迎著這個命運……唉,我的姐妹們,你們是聽見了我們硬心腸的父親的禱告的,如果他的詛咒實現了,而你們,有什麼機會,得回底比斯的話——請你們看在上天的份上,你們不要辱沒了我;給我以一個墳墓與一場葬禮!為了此,在你們以孝親而得的頌贊之上,將更加以對於一個兄弟盡了友誼的同樣的頌贊了。」

  「波裡尼克斯,」安提戈涅叫道,「允許我一件事,我請求你。」

  「請你說出來,最愛的安提戈涅。」少年回答道。

  「率領你的軍隊回到阿耳戈斯去,」她說道,「快快回去;不要毀亡了你自己和你的母邑!」

  「太遲了,」她兄弟陰鬱地答道,「現在退縮回去,要永遠使我不名譽的。沒有一個武士肯在這樣一個首領之下出征。」

  「唉,兄弟!」她說道,「但現在誰還敢隨著你同去,當他們聽見了我們爸爸所預示的結果之後?」

  「不,」波裡尼克斯說道,「他們不會從我口中聽到它的;一個好將軍自己保守著壞消息。」當下,姐妹們抱住了他,哭著。「讓我走吧,親愛的人!」他說道,「因為我必須循了我父親的復仇之神預備給我走的運命之路走去;如果你們將來辦了我所求於你們的那些最後的事務,但願你們兩位前途平安無險,以宙斯為指導者。當我活著時,你們是不能為我盡一點力的,那麼,當我死了時,讓我得著你們的看顧吧。來,放開了我,姐妹們!別了,因為你們將不再見到我的活著的臉了。」

  他這樣說著,輕輕地從女郎們的手臂中脫離了去,吻著她們各人的前額,喃喃地念著一個禱語,道是,天神們應該從萬惡百凶之下,保存著那麼天真的人物;然後他匆匆地走去,不再回頭望一望……

  當她們的兄弟已經去了時,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便坐下來哭泣著;但現在俄狄浦斯的臉部不復為大衣所遮蔽著了,這張臉色,使他們驚得立刻沉默收聲。他們在他臉上所見到的並不是憤怒之色,因為盲人在對他兒子儘量發揮其憤咒的熱情之後,這含怒蘊恨的情緒已不再存留於臉上的了;這乃是一種說不出的表情,直使女郎們的心胸為之冷結,她們覺得她們的父親突然離開她們遠了遠了;雖然他仍然緊靠在她們身邊,然已到她們所未知的一個世界中去了。科羅諾斯的長老們現在也同樣地驚駭著,所以,他們不敢去驚動他,只是低聲地互談著。後來,晚晴的天空上,突然起了一劈的雷聲,這使他們全部高聲地喚著宙斯的名字。然後,俄狄浦斯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果這樣有什麼人可差遣的話,讓他去請了那位良善的提修士來,因為這一陣宙斯的雷聲將領導我到地府中去……看,又是一陣!請什麼人去,我求你們,快快地去邀請了國王來……哎!女兒們,我預言的不可抵抗的結局現在到了……而這陣雷聲乃是預定的符記……聽呀,它又來警告我了!……唉,提修士在哪裡?你能及時地在我還未死、還有知覺之前來到這裡嗎?以便我償報他我所允諾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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