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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墨勒阿格洛斯的行獵(2)


  墨勒阿格洛斯立刻吩咐他的從人取出刀來,將獸屍剝割了;剝了皮之後,他便將溫熱的野豬皮放在阿塔蘭忒足下,對她說道:「亞卡地的女郎,這個擄獲物是你的,不是我的,因為你射出了野豬的第一次血。」阿爾泰亞的兩位兄弟對此大為不平,立誓說,根據一切畋獵的規則,那獎品應該是殺死了獸的人取得的;但他如果不要爭他的權利,則柏裡克西蔔士是第二個應該取得此皮的人,因為他是第一個看見此獸而驚起了它的人。托克蘇士也叫道:「亞卡地人不將誇口地說道,他們的一個女郎乃從埃托利亞和所有北方最好的武士中帶走了這次著名大獵的擄獲物嗎?敢對阿瑞斯立誓,他們永不會那麼說!」於是他搶著了豬皮,同時將阿塔蘭忒推開一邊去。墨勒阿格洛斯憤怒地跳起來,又將這皮從他手中奪去。柏裡克西蔔士攔住他的路,冷笑道:「回來,孩子,這不是給你的異邦的愛情之光的玩物。去尋找另一張皮給她吧,因為這張皮是要張在阿爾泰亞的大廳中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這敗子,辱沒了你的家人的人,你竟劫奪了我們家中的光榮以取悅於前面乳臉的淫婦嗎?」墨勒阿格洛斯並不答言,執起他的矛來,用全力插進柏裡克西蔔士的胸前,矛尖竟刺出他的兩肩之間,他不曾呻吟一聲地倒地死了。他的唇邊仍扭曲著冷笑。所有看的人都驚怖了,沉默地站立在那裡不言不動;幾可聽見風吹葉動之聲。但墨勒阿格洛斯一足踏在死人的胸上,拔出了他的矛。托克蘇士如野狼似的咆吼著向他沖去,他們的短矛交叉著,閃閃發光的相猛觸了一下,然後墨勒阿格洛斯的矛尖直貫進托克蘇士的臉部,那麼深地刺過他的骨,他的腦,他也倒身在柏裡克西蔔士的屍身上死了。墨勒阿格洛斯又拔出他的矛,這矛已兩次沾染著親人的血了;然後死者的從人們彼此微語,拔出刀來,但當他臉上神威凜然的以灼灼憤怒的眼光注視他們時,他們卻退縮不前了。他正像戰欲正狂時的阿瑞斯一樣地站著。但當他的其餘的夥伴,驚詫地站立著不動時,阿塔蘭忒卻走近了他身邊,她的手溫柔地放在他的臂上,望著他的臉。墨勒阿格洛斯的眼光在她的憂戚而憐恤的視線之下低垂了,他開始如一片狂風中之枯葉似的顫抖著,離開了她,擲下了血污的矛,叫道:「唉,母親,母親,母親,我所做的是什麼事……」

  正當她的兒子這樣地在苦悶中呼喚著她時,王后阿爾泰亞和她的宮女們坐在宮門之前,等候大獵的消息;因為墨勒阿格洛斯答應她,當野豬一死,立刻便差了一個人騎匹快馬來報告她。正在那時,她看見一位使者如飛地在平原上飛馳而來,當這位騎者馳近了時,他大聲地慶祝著王后,願她快樂地聽見她兒子的勝利,因為在他的矛下,卡呂冬的恐怖已被殺死了。「我一看見野豬倒地死了,」他說道,「立刻便縱身上馬,如我們的太子在事前所吩咐的;現在,王后,快點預備好去歡迎他,因為他不久便要帶了他的勝利品歸來了。」然後王后和她的宮女們都歡呼大叫起來,這歡呼之聲,驚動了老年的俄紐斯,他也帶了全宮的人都到了宮門口。阿爾泰亞重賞了報信的人,匆匆地去監督他們預備一次大宴去了;國王下令預備要祭獻宙斯、阿瑞斯及阿耳忒彌斯;宮中忙亂得如一只蜂窩似的。

  但當快樂達到頂點時,托克蘇士和柏裡克西蔔士的屍身,放在樹枝粗粗編就的架上抬來了,抬的人是死者的從人們;他們在阿爾泰亞的親眼之下,抬進了天井。只有這些人進宮來,因為其餘的俄紐斯的英雄客人們,尊重他們的悲悼的主人,不進喪事之家,而各自直接地離開了卡呂冬而歸。至於墨勒阿格洛斯呢,他卻和他的從人們逗留在途中,他自己不忍帶了他所做的事的消息回家。所以當阿爾泰亞看見躺在屍架上的她的兩位兄弟的屍身及他們身上所受的重傷時,她叫道:「什麼禍事發生了?我的兒子哪裡去了?唉,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對於殺了這兩位舅舅的人報了血仇的!不管這些殺人者是誰,我詛咒他們。」從人們彼此相視以目,不敢開口說話;然後其中的一人說道:「王后,墨勒阿格洛斯還活著呢;但他怎麼能夠對於他自己報仇呢?」國王俄紐斯站在旁邊,聽了這話,高聲呻吟著;但鎮定的阿爾泰亞卻答道:「不要吞吞吐吐說著謎語,朋友,你可以說墨勒阿格洛斯殺死了我的一個兄弟……偶然失手誤會……但不會是兩個……不,不,這怎麼能夠呢?……將全部的事都說出來,快一點!」當那位從人將經過的事說著時,她凝定地站著不動,低頭望著死者,仿佛是不聞一語。當他停止了時,老國王揚聲而哭,說道:「唉,我的兒子!你命名為墨勒阿格洛斯真是不差,因為你的這次打獵使你和我都毀了,成了你自己母親的同屬的血仇了!是的,你也將你的致命的矛刺進她的胸中了!」所有他的侍臣們,阿爾泰亞的宮女們全都揚聲大哭,但她卻不落一滴淚,不發一言,吻著死者的額,極快地走進房子裡去了。俄紐斯揮手阻止侍女不要跟她進去,因為他想:「她是那麼驕傲的一位婦人,她是要走進房裡號哭,而不欲為人所見呢。」然後他命令從人抬起了屍身,將他們放在大廳中,一面則預備著他們的葬禮。他緩緩地跟了屍架進廳,剛剛跨進門限時,突然一陣火光從火爐中直沖上屋頂。國王半炫目地看見他的妻跪在爐石之旁,她的臉、發、頸全染上了火光,爐中的木柴熊熊地燒著,一隻空的油瓶放在她身邊,她正在吹火焰向一支松木的木柴。這柴投於火爐的一邊,已經半灼焦了,當這支木柴徐徐地燃著了時,她以一種饑餓的熱切心凝望著它,看來很可怕。「願天神們可憐你,王后,」俄紐斯叫著,「這個悲苦使你的頭腦發狂了嗎?你在那裡做什麼?啊,如果不小心看著,這火將燒了我們的家呢!」阿爾泰亞站起身來,以窒悶的怪聲說道:「燒了我們的家?」她又說道:「唉,為什麼不!當家已毀了之時……而它的遺址,不是我兄弟們的火葬堆嗎?唉,時斯蒂士的兒子們,我將這樣的一支火炬燃著了它,整個世界都將談論到,你們的姐妹是如何地給你們以死後的風光!……看呀,俄紐斯,看著這支燒灼著的木柴……看呀,這心變紅了,如心中的血液……我要告訴你為何如此嗎?……因為這乃是墨勒阿格洛斯的心……這是他,我腹中生出的孩子,躺在那邊燒著呢!」恐怖著的國王叫道:「不許說不吉利的話!現在我知道你真的發狂了。但聽我說,阿爾泰亞,雖然你的損失極可悲痛,卻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我們悲哀著托克蘇士和柏裡克西蔔士,卻並不悲哀我們的兒子!不,不,他活在世上呢!我們至今尚有這一點安慰,你聽見了沒有?我說,墨勒阿格洛斯活著呢。」

  「不要說這話,我的父親!」他身後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因為我要死了……死了。」俄紐斯回過頭去,看見墨勒阿格洛斯死似的蒼白,頭部及四肢都無力地垂著,他的兩個奴隸扶掖著他。他們半扶著半抬著他到了一個床上,以枕頭撐住他。憂悶的父親擦著他冰冷的手,喚起來振作他的精神,焦切地問他奴隸他的傷在何處,因為沒有一點傷痕可見。沒有受傷,他們答道,他們的少主歸來時還是健全活潑的,當他走近宮門時,卻突然疲倒了,有如為致命的疾病所中。同時,你們都將以為阿爾泰亞看不見也聽不見她身邊所發生的事;因為她既不走近她的兒子,也並不回頭望他,只是專心地看守著那根木柴;現在這根柴幾乎要燒盡了,它的火低弱了下來。但當他們抬住了墨勒阿格洛斯的頭,將酒強灌入他口唇中時,木柴閃閃地又生一陣光焰;然後,她回過頭來,走近了,說道:「不要灌,不要灌;不要擾他,他快要去了。」墨勒阿格洛斯聽了她的話,抬了無神的眼,低語道:「唉,母親呀,你不能救我嗎?這真是死亡這無感覺的昏迷嗎?……真的……我覺得生命如一陣波濤似的漣漣地離我而去了……那麼年輕便死了……唉,什麼殘酷的天神竟使我不及時的夭死了?」

  於是阿爾泰亞說道:「我的兒子,並不是什麼天神害了你的生命,乃是我自己。你的生命在我的保管之中,神聖的『運命』女神,在你出生的那一夜,到了我房裡來,從火爐中取出一根柴來交給我,說道,你將活著,直到這根柴的燒毀,柴燒完了,你也便死了。我保護這根柴,如我的眼中瞳仁一樣,直到今天。但現在,這根柴卻在前面火爐中燒灼著了,因為我覺得,在你對於生你的母親做下了那事之後,你活在世上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如活在世上,我必要憎恨你,你是我的骨的骨、我的肉的肉嗎?是的,我還可以生另一個孩子,但兄弟們則不能再有了,他們躺在他們的血中,他們的傷痕,可憐的可憐的說不出話來的嘴,對我喊著復仇呢……唉,我怎麼忍心不聽從他們的呼喊呢?墨勒阿格洛斯,我的愛兒,這是唯一的路……現在取了你的母親的寬恕。」

  他低聲說道:「原諒我,母親,有如我的原諒……」他說了這話,他的靈魂便逝去了,那根放在火爐中的柴也只留下了一堆的灰……

  如此地終止了著名的偉大的卡呂冬野豬的會獵;這只野豬的死,犧牲了四位勇敢的英雄;不,竟是一天之內,將俄紐斯的全家弄得荒蕪毀破了呢。因為阿爾泰亞吻了且閉上了她的死子之眼時,便很鎮靜地走出了大廳,自閉在她的房內;一小時以後,宮女們毀門進去,將一個新的噩耗報告她時,卻發現她已用她的衣帶自己吊死了。宮女們所要報的噩耗,乃是墨勒阿格洛斯的未婚妻,那時正到阿耳忒彌斯的神廟中,為他祈求著,當她歸家看見他已經死了時,便也以短刀刺入心中自殺了。她在這裡,證明了她是馬耳珀薩的真正的女兒,她是把愛情看得便是生命的。

  當國王俄紐斯和他的百姓們一同舉哀了好幾天後,城中的領袖和長老們便來懇切地勸他另娶一個妻,以得生子傳代,因為他所留下的孩子只是一個九歲大的女孩子,名為狄妮拉(Deianeira)的。於是俄紐斯答應了他們,為了百姓們之故,生怕他死後無嗣,他們將要爭奪流血。他派使臣到阿耳戈斯的一個國王希波諾士(Hipponous)那裡,求得他的女兒辟裡波亞(Periboea)為妻。她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名為底特士(Tydeus)。俄紐斯年紀雖老,還活著看見底特士成了一個很有力、很勇敢的少年。但天神們仿佛還不倦地要傷這個不幸的國王之心,底特士到了二十歲的年頭上,為了鬥口,殺死了一個有力領袖的少子,不得不離開了卡呂冬。他到了阿耳戈斯,他母親的祖國,國王阿德剌斯托斯(Adrastus)很優待他,命他為主將之一,還給他一個他親生的女兒為妻。至於俄紐斯呢,他的運命註定,在極老的時候,還要忍受別的憂苦,而最後乃在異邦,為人所殺。這些故事,我們將在下文「七雄攻打底比斯」一節中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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