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重訪邊城 | 上頁 下頁
對照記(6)


  〈圖四十八〉出大陸的派司照。

  離開上海的前夕,檢查行李的青年幹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投效的,來自華中一帶開辦的幹部訓練班。

  我唯一的金飾是五六歲的時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鐲,有淺色紋路的棕色粗藤上鑲著蟠龍蝙蝠。他用小刀刮金屬雕刻的光滑的背面,偏偏從前的包金特別厚,刮來刮去還是金,不是銀。刮了半天,終於有一小塊泛白色。他瞥見我臉上有點心痛的神氣,便道:「這位同志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等考語。自問確是脂粉不施,穿著件素淨的花布旗袍,但是兩三個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請出境,也是這身打扮,警察一聽說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臉來,仿佛案情嚴重,就待調查定罪了。

  幸而調查得不很徹底,沒知道我寫作為生,不然也許沒這麼容易放行。一旦批准出境,馬上和顏悅色起來,因為已經是外人了,地位僅次於國際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樣,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代為宣揚中共政府待人民的親切體貼。

  〈圖四十九〉一九五四年我住在香港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館拍照。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磯搬家理行李,看到這張照片上蘭心照相館的署名與日期,剛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題「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圖五十〉一九五五年離開香港前。

  我乘船到美國去,在檀香山入境檢查的是個瘦小的日裔青年。後來我一看入境紙上的表格赫然填寫著:

  「身高六呎六吋半
  體重一百另二磅」

  不禁憎笑——有這樣粗心大意的!五呎六吋半會寫成為六呎六吋半。其實是個Freudian slip(茀洛依德式的錯誤)。心理分析宗師茀洛依德認為世上沒有筆誤或是偶爾說錯一個字的事,都是本來心裡就是這樣想,無意中透露的。我瘦,看著特別高。那是這海關職員怵目驚心的紀錄。

  〈圖五十一〉一九六一年,在三藩市家裡,能劇面具下。

  〈圖五十二〉一九六二年回香港派司照。攝影師是個英國老太太,曾經是滑稽歌舞劇(vaudeville)歌星,老了在三藩市開爿小照相館。

  〈圖五十三〉這張照片背面打著印戳:

  我看著十分陌生,毫無印象,只記得這張照片是一九六六年離開華府前拍的。

  〈圖五十四〉一九六八年攝於波士頓。

  以上的照片收集在這裡唯一的取捨標準是怕不怕丟失,當然雜亂無章。附記也零亂散漫,但是也許在亂紋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個自畫像來。

  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

  然後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裡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然後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其餘不足觀也已,但是我希望還有點值得一看的東西寫出來,能與讀者保持聯繫。

  跋

  寫這本書,在老照相簿裡鑽研太久,出來透口氣,跟大家一起看同一頭條新聞,有「天涯共此時」的即刻感。手持報紙倒像綁匪寄給肉票家人的照片,證明他當天還活著。其實這倒也不是擬於不倫,有詩為證。詩曰:

  人老了大都
  是時間的俘虜,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還好——
  當然隨時可以撕票。

  一笑。

  ※初載一九九三年十一月至一九九四年一月《皇冠》第四百七十七期、第四百七十八期、第四百七十九期,收入《對照記》。《跋》為該書第二版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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