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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照記(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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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十六〉在港大。 一九三六年我母親又回國一次,順便安排我下年中學畢業後投考倫敦大學,就在上海西青會考試兩天。因為家裡不肯供給我出國留學,得先瞞著,要在她那裡住兩天,不然無法接連兩天一早出外赴考。 她從來沒干涉我弟弟的教育,以為一個獨子,總不會不給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延師教讀。 「連衖堂小學都苛捐雜稅的,買手工紙都那麼貴。」我聽見我父親跟繼母在煙鋪上對臥著說。 我弟弟四書五經讀到《書經》都背完了才進學校,中學沒念完就出去找事了。 我考試前一天跟我父親說:「姑姑叫我去住兩天。」 那天剛巧我後母不在家。 明知我母親與姑姑同住,我父親舊情未斷,只柔聲應了聲「唔,」躺著燒煙也沒抬起眼來。 考完了回去,我繼母藉口外宿沒先問過她,挑唆我父親打了一頓禁閉起來。我姑姑自從打官司被出賣,就沒上門過,這次登門勸解,又被煙槍打傷眼睛,上醫院縫了六針。 我終於逃出來投奔我母親。去後我家裡笑她「自扳磚頭自壓腳,」代背上了重擔。 我考上了倫敦大學,歐戰爆發不能去,改入香港大學。我母親與姑姑托了工程師李開第作監護人,她們在英國就認識的老友,也就是我現在的姑父。 但是他不久就離開香港去重慶,改托他的一個朋友照應我,也是工程師,在港大教書,兼任三個男生宿舍之一的舍監。 他跟他太太就住在那宿舍裡。我去見他們。他是福建人,國語不太純熟。坐談片刻,他打量了我一下,忽笑道:「有一種鳥,叫什麼……?」 我略怔了怔,笑道:「鷺鷥。」 「對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 醜小鴨變成醜小鷺鷥,而且也不小了。 事實是我從來沒脫出那「尷尬的年齡」(the awkward age),不會待人接物,不會說話。話雖不多,「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圖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炎櫻,一九四四年。 港大文科二年級有兩個獎學金被我一個人獨得,學費膳宿費全免,還有希望畢業後免費送到牛津大學讀博士。剛減輕了我母親的負擔,半年後珍珠港事變中香港也淪陷了,學校停辦。 我與同學炎櫻結伴回上海,跟我姑姑住。炎櫻姓摩希甸,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人(今斯裡蘭卡),信回教,在上海開摩希甸珠寶店。母親是天津人,為了與青年印僑結婚跟家裡決裂,多年不來往。炎櫻的大姨媽住在南京,我到他們家去過,也就是個典型的守舊的北方人家。 炎櫻進上海的英國學校,任prefect,校方指派的學生長,品學兼優外還要人緣好,能服眾。 我們回到上海進聖約翰大學,她讀到畢業,我半工半讀體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過遠,隨即輟學,賣文為生。 她有個小照相機,以下的七張照片都是她在我家裡替我拍的,有一張經她著色。兩人合影是在屋頂洋臺上。 〈圖三十一、三十二〉這兩張照片裡的上衣是我在戰後香港買的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上印著粉紅花朵,嫩黃綠的葉子。同色花樣印在深紫或碧綠地上。鄉下也只有嬰兒穿的,我帶回上海做衣服,自以為保存劫後的民間藝術,仿佛穿著博物院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做了不少衣服,連件冬大衣也沒有,我舅舅見了,著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鑲大滾寬博的皮襖,叫我拆掉面子,皮裡子夠做件皮大衣。「不過是短毛貂,不大暖和,」他說。 我怎麼捨得割裂這件古董,拿了去如獲至寶。(見圖四十二) 〈圖三十三、三十四〉一件花綢衣料權充裸肩的圍巾。 〈圖三十五、三十六〉炎櫻想拍張性感的照片,遲疑地把肩上的衣服拉下點。上海人攝影師用不很通順的英文笑問:「Shame, eh?」 〈圖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我從來不戴帽子,也沒有首飾。這裡的草帽是炎櫻的妹妹的,項鍊是炎櫻的。同一只墜子在圖四十一中也借給我戴。 〈圖四十一〉一九四三年在園遊會中遇見影星李香蘭(原是日本人山口淑子),要合拍張照,我太高,並立會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張椅子來讓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 《餘韻》書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夾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就是這一件。是我姑姑拆下來保存的。雖說「陳絲如爛草」,那裁縫居然不皺眉,一聲不出拿了去,照炎櫻的設計做了來。米色薄綢上灑淡墨點,隱著暗紫鳳凰,很有畫意,別處沒看見過類似的圖案。 〈圖四十二、四十三〉一九四四年業餘攝影家童世璋與他有同好的友人張君——名字一時記不起了——托人介紹來給我拍照,我就穿那件唯一的清裝行頭,大襖下穿著薄呢旗袍。拍了幾張,要換個樣子。單色呢旗袍不上照,就在旗袍外面加件浴衣,看得出頸項上有一圈旗袍領的陰影。(為求線條簡潔,我把低矮的旗袍領改為連續的圈領。) 〈圖四十四〉照片背面我自己的筆跡寫著「1946,八月」,不然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炎櫻在我家裡給拍的。 我在港大的獎學金戰後還在。進港大本來不是我的第一志願,戰後校中人事全非,英國慘勝,也在困境中。畢業後送到牛津進修也不過是當初的一句話。結果我放棄了沒回去,使我母親非常失望。 〈圖四十五〉這張太模糊,我沒多印,就這一張。我母親戰後回國看見我這些照片,倒揀中這一張帶了去,大概這一張比較像她心目中的女兒。五〇末葉她在英國逝世,我又拿到遺物中的這張照片。 〈圖四十六〉一九五〇或五一年,不記得是領什麼證件,拍了這張派司照。 這時候有配給布,發給我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紗,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裝單衫,一條袴子。去排班登記戶口,就穿著這套家常衫袴。 街邊人行道上擱著一張衖堂小學課室裡的黃漆小書桌。穿草黃制服的大漢傴僂著伏在桌上寫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幹。輪到我,他一抬頭見是個老鄉婦女,便道:「認識字嗎?」 我笑著咕噥了一聲「認識,」心裡驚喜交集。不像個知識分子!倒不是因為身在大陸,趨時懼禍,妄想冒充工農。也並不是反知識分子。我信仰知識,就只反對有些知識分子的望之儼然,不夠舉重若輕。其實我自己兩者都沒做到,不過是一種願望。有時候拍照,在鏡頭無人性的注視下,倒偶爾流露一二。 〈圖四十七〉我姑姑,一九四〇末葉。我一九五二年離開大陸的時候她也還是這樣。在我記憶中也永遠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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