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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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同喀佛底太太同居的那個少年進來的時候他露著一種很可憐的樣子。他的衣服是被撕破了,他的臉上貼著幾長條橡皮膏。雖然這樣,他的神氣倒是非常的快藥。他說他同人家決鬥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大決鬥,而他居然一點沒有受傷,這次的決鬥就是犧牲一注年俸他也不願錯過的。 喀佛底太太聽了非常的氣憤,帶了他一直走到莫須有太太屋裡,他到那裡又得把他的故事重講一遍,給她們看他的傷痕叫她們可憐。這一次連喀佛底先生也進這屋裡來了。他是一個高大遲鈍的人,很舒服的留一嘴紅色鬍鬚——他的鬍鬚非常紅非常顯明甚至這鬍子差不多掩沒了他其餘的衣服,真的,仿佛是穿上一件衣服似的。他站在那裡那六個孩子在他的兩腿間不息的鑽出鑽進,又輪流的踏他的腳背但是一點沒有使他不舒服。當這少年敘述的時候喀佛底先生很莊重的時時用他右手的拳頭使勁的打他的左手,並且要求把那個打人的人交給他。 那個少年說他回家的時候有一個天下少有的大人走近他的身邊。這人他以先從未見過一面,他起初以為他要借洋火或問到某處去的路徑,或類乎這樣的事情,因此他住了腳步;誰知那大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肩膀說「你這壞小子」,於是他笑了一聲,舉起那一隻手來猛然給了他一掌。他一扭身子閃開了這一掌,並且說「這是幹嗎的?」於是那大人狠狠的又給了他一掌。這樣的事情一個堂堂的男子是不受的,所以他舉起左手來回了他一掌,又縱身過去用兩條短胳膊給了他一頓,這一頓大概苦了那個傢伙了,無論怎樣那個傢伙沒有用暢他的方法……那少年伸出他的指節來都是脫了皮的,流著血的,這是表示一種交戰的證據,但是,他承認,你撞那個人的臉簡直像撞一隻煤袋一般。他們打了一回,兩人都滑倒了,扭住在路上滾,他躺在地上還你打我,我蹴你的撕打,這時一大群人跑過來把他們拉了。他們分手之後他看見那個大人舉起他的拳頭,那個拉他的人忽的一低頭拔起腳來逃他的命去了:其餘的也就走開了,那個大人便走到他所站的地方瞪著兩隻大眼看他的臉。這人的下頷突出在外的仿佛一把椅子的座位,他的鬍鬚仿佛是一簇豬鬃。那個少年對他說,「無緣無故的侮辱人你到底怎麼回事?」這一刹那間那個高大個子轉身走去了。這真是一場大決鬥,那個少年說,但是那人的個子比他大得多。 講這段故事的時候莫須有太太看了她女兒一兩次。瑪麗的臉色漸漸的發白,她微微一點頭表示承認她母親的揣測的正確,但是兩人都覺得這時不必也不該說出她們的心意。那個少年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也不要求報仇。他能有機會同一個有能耐的對手比武實在是非常的慶倖。他發見了他的勇敢超過他的力氣,正如永遠應該如此的,因為假使我們的弱小的臂膀不靠我們的強有力的眼睛的幫助我們哪能夠抵當世上這些鬼怪呢?他對於這件事情表示的滿意如同一個人得意一面勝利的旗子一樣。莫須有太太也知道那個大人的舉動只不過是他的剛強的投降者,他把他的刀不是好好的供獻給那位戰勝者,乃是連咒帶罵的擲給他的,他侮辱她們的朋友實在就是盡他所能的,很熱烈的,印像很深的與她們告別。於是她們喂飽他,稱讚他,誇獎他的喇叭的尖響,一直到他又得意滿足他的英武。 他與瑪麗並沒有間斷他們晚間的散步。對於這事莫須有太太心裡已經很有數了,雖然她沒有說出來,可是她曾用過一番心思去察考他們兩人的親密逐漸發展,她看到這樣心裡一半是許可,一半是苦痛。因為關於她女兒已經不再是一個可以用權威管束,引導的孩子這一層她是很明白了。她的小姑娘已是一個大姑娘了,她已經長大了,並且急於要擔負她自己生命內的事務。但是莫須有太太的母職也完了,她的手臂是空的。她是一個向來做慣母親的人無怪她現在不易放棄做媽的地位的特權,她的不平在她看來是正當而且有憑藉的因為她有大篇話可說,是是非非都是按著理性來的。我們藉著知識與思想,只要用足工夫,總能看透一堵石牆的,因為我們看東西借用時間比借用眼力來得多。時間是校正各種近視眼的清晰的配景法,一個思想從時間裡浮現出來如同一棵樹浮現在自然界裡同樣的顯明。莫須有太太看出十七年間學習為母的事情不加一點說明,一點不客氣的自動的一筆勾消了。她的世界在一小時間內傾坍了,遺留的灰燼灑滿了她的頭與前額。後來她才發現那碎屑是有價值的,那塵埃是黃金的:她的愛一點沒有變動並且無論什麼事情不能變動它的,依然好好的存在她的心裡。她更發現了做父母不是一件玩耍,也不是一種權利,只不過是一種義務,這是駭人的思想,照顧小的直到小的能夠照顧自己為止。她從前所需要的那種精細的照顧只於是為現在的自由,她的嫩芽已經開花了,她不能再給加添花朵或香味了。凡是發現過的事情沒有不是自然的,無論誰要拿他的腦門來反抗那個專制的強迫就是否認他自己的種族而承認他與野豬和山羊同類,因為豬羊可以用它們的鉛腦門去反抗自然。世上還有共同的人類的平等,不單是血統的關係,還有性的關係,性也許可以受培養而長成一種密切的關係比那不得不如此而片面的為母的熱烈愛情更加寶貴,更加耐久,更加可愛。她在血統方面的職務已經盡了,現在是輪到她女兒擔負她自己的職務,並且她會用那受智慧與好良心所指示的有意識的愛報答她母親,這更可以證明她所受的教育。有了這一層莫須有太太又可以很高興的笑了,因為她的手臂不過空了一會兒。自然的繼續除了特別情形永遠是繼續的。她知道胸懷與臂膀不會空多久的,因此,莫須有太太坐著默想將來沒有別的不過是一種經驗的延長,她很滿足的笑了,因為一切都是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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