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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假使意外的事情不常發生,人生便會是一個邏輯的,科學的進行,這種進行也許變成沒有精神的,失去生命的目的而令人生厭的,但是自然很狡猾的改變各種各樣的方法,她用這些方法引誘或強迫我們去幹那不是我們自己的,而是她的冒險。每個轉灣角過去也許為一爿酒店或一座教堂,在那裡也許有一個聖徒會沉淪,也許有一個罪人會悔過,在地平線之外你也許找著一個炸彈,一個酒醉的補鍋匠,一隻瘋狗,或人家遺失的一個先令;這一類不期然的事情不論哪一種都可以強迫一個行路人在他走道的直線上拐上一個灣,另向一條岔道上走了去。這不期然的成分既經在世間上極尋常的一件事,那我們就不應得板起臉來批評所有離奇的人物,或是斷說——「這些事情是不會有的」——因為這些事情真的會有。設想你自己陷入一個黑夜的道上面對著一個手拿兇器帽子蓋沒臉的強盜也許是一個完全不經的設想,但是你說這類的批評能有多少安慰給強盜?再設想一個窮到無可再窮的人居然會著了三個慈善的富翁是一種可能而且愉快的設想,我奇怪的是這類事情何以不多多逢著幾次。只要最細小的憑證我就可以相信這類事情是有得逢著,只是平常為了某種緣故不很聽得到罷了。

  莫須有太太拆開了那夜郵差送來的信。她在未拆之前曾仔細研究過一番,又合她女兒討論了所有會寫這的可能的人。那個信封是窄長的,信面上開的地名是一種快寫而有筆力的字,m的尾梢比別的字母特別長特別秀麗。此外,那個信封上又印著一隻鮮紅的,滿嘴蓬鬆鬍子的,傻笑著的獅子,他的右爪子內極輕便的,但是兇狠狠的擎著一把斧子,為得恐嚇那些敢私拆他人信件的人。

  信內是幾個文件,像是一種重要的原文的副稿,其中有一信莫須有太太在那夜未上床之前讀了總有萬把遍。信上說的是兩年多前有一位伯德哥約瑟夫布拉地去世了。他的遣囑是從紐約的一個地名很複雜的地方發的。他將下列的股分和股分保證金,就是:——還有以下所說的住宅,田地,大小房產以及世襲的財產,就是:——還有所有屋內的器具,書籍畫片,好刻版,銀器,細麻布,鏡子,古玩,馬車,酒,蜜酒,以及一切可消用的貨品與凡是屋內的物件,還有所有當時放在銀行裡的存款與上文所說的那些股票,基金,股分和保證金等等在後所生的利息,一總遣贈給他的親愛的阿姊瑪麗愛利莫須有,原姓是布拉地。莫須有太太流了淚,求上帝不要愚弄一個不但窮而且是老了的婦人。那封信要她第二天,或在她最早方便的時候到以上所說的地址去,並且可以幫助取到那個對於所說的遺囑必須的遺囑檢驗特許證的。這信是由潑拉的丟和葛蘭布律師公所簽的名。

  第二天莫須有太太和瑪麗同到那兩人的事務所去,取出幾封信和幾個文件給他們檢查,那兩位慈善家,潑拉的丟和葛蘭布,對於她們的真實認為很滿意,並且對她們表示一種熱心,只要那兩個女子所想到的無論什麼事情他們願意立刻效勞。莫須有太太立時應用那實驗學派的敕令,她把一切事情都交給絕對真理的試驗石,她要求預支五十鎊錢。她說出這可驚的數目心裡盡在戰慄,但說話的聲音並不如此。他們簽了一張支票,遣一個大寫送去,這人回來帶了八張五鎊錢的鈔票此外又有十個金鎊。莫須有太太把這些藏了起來,回到家裡,驚怪她還是活著。電車沒有把她壓死。汽車追她,她也閃開了。她一面將她的希望交給上帝,一面氣急匆匆的把這心事訴說給那條擁擠的街道聽。一個拐灣不打招呼的騎自行車的人她用上帝的名詛咒他,但她立刻把這咒詛收住了,換了祝福的口氣,用一隻苦痛的眼睛和一個祝福的聲音對著那漸漸縮小的後背說話。有一會的工夫她和她女兒誰都沒有說到她們的命運的變遷只於隱隱的用些間接的方法;她們怕上帝聽見,怕他的隆隆的笑聲會震碎她們,雖然她們相信他。這日她們偷偷的,身上發燒的又出門去買……

  次日早晨莫須有太太照舊又去作她的工。她打算做完了奧康諾太太的一星期的工作(也許不到一星期就完了)。她要用特別的注意,誠實的眼睛,真的,正直的,批評的審視看看那個婦人,這種態度她以先是不能有的。她對瑪麗說,也許奧康諾太太會說到胰子的事情。也許那個婦人對於這種那種應該做的特別工作會提出些理論來。莫須有太太的黑眼睛含著一種安詳的,一種人眼睛裡少有的那種仁愛的愉快照著她的孩子。

  那天晚上瑪麗和那個合她們鄰居同住的少年出去散步,這己成為他們二人的習慣了。那個少年現在喂得很飽,這飽他以先從來不會知道過,所以連饑餓的最微遠的小小的一線,一絲,一點都不留了。他打算在無論哪裡用點力,但是他不能,結果,他只是像一個吃飽了的人所能有的那種頹喪樣子。現在他的饑餓已經沒有了,他以為其餘的一切也都沒有了。他的饑餓,他的情人,他的希望,他的好看(因為他的傷痕已經成熟到完全受傷的成熟的紫色)一切都沒有了,沒有了。他將這話告訴瑪麗,但她沒有聽他;他報告給那隆隆的天空但是天空不理他。結果他只好悶聲不響的傍著瑪麗走,聽她的計劃她的反復的心意,她要做的要買的東西,該送禮物的人和特別合乎這人或那人的禮物的種類,可以給錢的人與給多少錢,以及可以分配這些禮物的各種方法。她又說起帽子,衣服,與某處的新房子——一個想不到的,超乎地理之外的廣大無垠的某地方。他們向前走得很久,直到那少年發生一個為他常有的感覺。「食物」這個字忽然仿佛是一個值得最活潑的談論的題目。他的精神抖擻起來了。他不再像一個固體似的,空間也屬￿他了,佔據他了並且屬￿他了,所以他心裡有了一個小調。他是餓了,又是人類的朋友了。現在什麼事情都可能。那個姑娘呢?她不是在他身旁嗎?要使愛爾蘭和人類復活嗎?那也做得到,只要有一點閒工夫凡是能想到的事情都能做,甚至他的好看都能恢復過來;他覺得他的傷痕的痛與緊,很實在的,歡喜的。他是一個命裡註定要受傷的人,這些傷是他吃的肉,喝的飲料,是他的幸福,他的避難所,永遠的避難所。我們不要理他罷,這時他很敏捷的走在瑪麗身旁,用一個纖纖的手指探探他的半閉的眼睛,在他的眼睛完全閉上之前,因為那不幸的一掌這眼永遠是半閉的。他的聯盟與維持者就是饑餓,為無論哪一個人,沒有比饑餓再好的聯盟:饑餓滿足了,事情便完了。因為饑餓是生命,野心,好意和聰明,吃飽了就是所有這些的反面,就是貪婪,愚昧,和衰敗;

  傷痕,除非它們是實在利害,到後來總會好的,這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它們非此不可。一切事物的無情的促迫或是趨向健康或是滅亡,或是生或是死,我們促迫我們的快樂或我們的苦痛到那邏輯的極端。因此,假使們願意活,我們一定得快樂。我們的腦袋也許是堅硬,但我們的心我們的腳跟應該是很輕,不然我們便要滅亡。至於中庸之道——我們一點不必去理它;這也許不過是鍍金的,這是很像用一種暗色的聲音不好聽的錫製造的,甚至不值得一偷的。我們的寶貝,除非有人偷,於我們是毫無用處。有那別人不要的東西乃是違反生命的規則,因此,你的啤酒得要冒泡,你的妻子得要美麗,你的小小的真理裡面得要有一個酸梅——因為這是這樣的,你的啤酒等你的朋友嘗了有味才是有味。你的太太等別人知道的時候你才能知道,你的小小真理得有香味,不然就得滅亡。你要求一個大的真理嗎?那麼,喔,大野心家!你應該躲開你的朋友們去安安靜靜的坐著,假使你坐得夠長久了,夠安靜了,真理也許會到你這裡來,但在一切東西之中只有這樣東西你不能偷的,縣議會裡也不能給你的。這東西雖然不能傳遞,但你也許可以得到。這是說不了的,但不是想不了的,這是一定的,說不出理由的會產生,如同你產生一樣,並且是同樣很少直接的影響。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世界剛在渺茫的開始的時候有一個不關不顧的快樂的少年他說——「讓真理到地獄裡去」——它便往那裡去了。這是他的不幸他也跟著它去;這是我們的不幸我們是他的子孫。惡這樣東西不是把你殺了便是被你殺了(想到這裡心裡便舒服了),惡每向人類接戰總是我們操勝利。但人類是膽怯的,相信中庸之道的,逃避的,退讓的,不是他們的邊境被那些黑暗的侵掠者蹂躪了,不到他們的城池,倉庫,避難的地方危急的時候他們是不願意從事無論哪一個戰爭的。在那個我們稱為進步的戰爭裡,惡永遠是進攻者但是被征服者,這正是應該的,因為要是沒有了攻擊和劫掠,人類也許就會昏睡在他的糧食袋上,也就會鼾睡而死;或者換句話說,缺少這些警醒和冒險,人類也許變成自滿和固定了,被那道德的呆板的密度給壓死了。生命中最有價值的要素,善之外就是惡。因為這兩種的交相動作萬事才有可能,因此(也許為你所喜歡的別的理由)讓我們對那個勇敢的壞巡警友誼的搖一搖手,他的思想不是受那發給所有新兵的軍營規則的管束的,他雖然投在維持秩序的兵隊裡但他的靈魂裡有那種混亂許可以「使一個跳舞的明星出現」。

  至於瑪麗呢——單從日常普通的禮貌說驟然的分別也該皺一皺眉頭,何況我曾陪伴著她已有如此的長久,從小女孩子的不關心的簡單時代起到成年的同樣不關心的但是複雜的事情的時代止。她的前途很遠,記載她的歷史的人未必是她的指導者。她會有冒險,因為人人都有的。她會戰勝冒險,因為人人戰勝的。她也許會遇見比那個巡警更勇敢更壞的人——我們把她留住嗎?至少我這個人因為有別的緊要的事,只好吻一吻她的手指,脫一脫我的帽子,站在一旁,你也得同樣的做,因為我願意你這樣。她要向前走,那時,做那運命所願意的事情,運命願意的事她不能少做,多做我們誰也不能希望的。

  瑪麗莫須有的故事,至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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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裙飄」(train),禮服後背曳地之裙條。
  (2)從前日本人反對耶穌教,外國人去通商的不准登岸除非在十字架上踹過,聲明這不是他們的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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