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等到性欲的本能一經惹起的時候,所有人,狗,青蛙,硬殼蟲,與在這個目錄以內或以外的其他生物都很固執的想滿足他們的野心。凡是引誘我們的或拒絕我們的那種東西我們都不大容易擺脫。愛與恨同樣的吸引或強迫,因為這兩種都是變態的,所以不管我們高興或苦痛硬把我們拉著跟在它們的後面,直到最後我們的盲目的固執不是被征服便是得安慰。我們按著境遇所吩咐我們的或是讚美或是切齒。世上沒有比仇恨勝利再慘的悲劇,也沒有一樁事情像仇恨失敗的那樣可憐的無聊,因為仇恨就是終了,而終了是一個活動世界裡的大罪惡。愛是一個開幕者,它在佔領得來的山峰上展開它的旗子,永遠向一個新的,更仁慈的冒險裡衝鋒。仇恨的勝利乃是從一個陰溝裡得來的,這個陰溝外面看不見它的水平線,連一個跛腳的郵差也不會從這裡走的。

  自從瑪麗從那個偉大的巡警的懷抱裡逃走之後他想念她比往常格外厲害,不過她的小影現在是在憤怒的寶座上:他看見她仿佛是一個立刻就有迅雷疾電的陰沉的晴天。真的,她開始將他的精神佔領了,連他姑母的侍候,和那個喜悅的姑娘的殷勤都不能給他一點安慰,不能使他斷絕那個朦朧的蔓延在他與他照管車輛的職務之間的默想。如果他沒有發見她的出身寒微,他的進行是簡單的,直爽的:在現在這樣情形之下,他的問題便變成每個男子的難題了——究竟他娶這位姑娘呢,還是那位姑娘呢?但是用來解釋這種問題的數學,結果總會減輕他的困難,他可以十分自由的遵行所指示的路徑于他的自愛一點不會有妨礙。無論他的傾向在哪方面遊移,假使他心裡有一種懊悔的苦痛(那是不能不有的),這樣的感覺不是最後被他的理性所放棄,便是留著做一個有滿足愛好的紀念。如今他既然知道瑪麗的社會地位卑賤,這個問題便複雜了。因為,雖然以後他要娶她作妻子這一層然不成問題的,她最後那種惡待他的情形仿佛在他血裡注射了一針病毒,這病毒的一半是要得到她身體的一種熱情,一半是要報復仇恨的一種癲狂。假使一起首她就沒有理他,他倒很容易拋棄她的;他在她現在的動作裡看出她是不要他,這真使他惱怒,因為這是侵犯他的正當的權利——以先他只要伸出手去,她一定會像小貓似的馴服落在他的手裡,現在呢,她居然會躲避他的手,真的,她會於它沒有一點關係,這種情形是不能饒恕的。他一定很高興打到她服從,一個小女孩子有什麼權利可以拒絕一個男子的,況且是一個巡警的懇求?這是一種刁歪的心性應該用一根短棍把它打直的。但是一個小姑娘在她沒有嫁我們之前我們不能自重的甚至於安靜的揪打,因此他不得不放棄那個寶貴的念頭。他應該用她所該受的鄙視將她從他腦筋裡驅除出去,但是,啊呀!他不能:她如同耳垂似的黏著不去,除非將她佔領了或把她打一頓——兩個都是可怕的辦法——因為她已經變成他所憎惡的寶貝。他的感覺與他的自尊互相設法把她扶在一個高臺上,而他只能驚愕的向上看——本來在他低下的那個她現在會比他高!這是可驚駭的:她一定得從她的尊高被拉下來,再用他自己的憤怒的腳底把她踐踏回到她原來的低微,然後她可以再被榮耀的舉起來,用一隻和平的,寬恩的男子的手發放出饒赦與恩典,或者因為她的傷痕還賜給她一種撫慰的膏藥。傷痕!一膝踝,一胳膊肘子——這都不算什麼;一點兒傷口只要親一下立刻就好的。可以用男子的接吻醫治的傷痕女子會不寶貴嗎?自然與先例都賭誓證明這話是對的……但是她是在他範圍之外的;無論他的手伸到多高,也夠不著她。他急疾的走到鳳凰公園,到聖司蒂芬公園,又到郊外有樹蔭的地方同隱蔽的小路上,但是那裡也沒有她。他甚至於到她住宅的附近去探訪,也不能遇見她。有一次他看見瑪麗在路上走來,他便退縮到一家門洞裡。一個年輕的男子在她旁邊,滔滔不絕的說著話,瑪麗對他也是同樣的多談。他們倆過去的時候,瑪麗看見了他,臉上便紅暈起來。她挽著她的同伴的手臂,兩人放開大步急忙的走了……她對他從來不曾大談過。永遠是他一個人說話,而她總是一個服從的,感謝的聽者。他從來沒有不高興她的緘默,但是她的隱晦——這是一種假裝,比假裝更壞,一種欺騙,一種假面具與蒙蔽著的虛偽。她很情願的服從他,但是她的周圍罩上一個隱藏的,保護的盔甲,她躲藏在這盔甲裡可以不受那種制勝的軍器的傷害。一個戰勝者難沒有擄掠品嗎?我們要求城牆上的鑰匙以及無限制的出入,不然我們的火把又要放光了。這位有說有話的瑪麗是他向來沒有見過的。就是在他面前她尚且還將自己隱藏起來。在各方面看起來她是一個淘氣的。可是她能對那個與她同在的東西說話……一個乾癟的賤東西,像這樣的人只要男子的一口氣便可以把他吹到極遠,吹到四分五裂的沒有了。這個男子不又是一種侮辱嗎?難道她連埋葬她的死人還等不及嗎?呸!她不值得他想念。一個女子這樣的容易被引誘,可以隨便吹到這裡,吹到那裡,她也看不出什麼不同來。這裡和那裡在她看來都是一樣的地方,他和他都是一樣的人。像那樣的女子沒有好結果的:他見識過不少了,這種樣子與這種結果永遠不分離的。一個人難道不能就事實預言嗎?這時他眼前仿佛看見在窮人窟裡的一個壞婦人,一個賣淫女子在一個黑暗的門口徘徊,這個幻像使他忽然非常高興,可是到了第二分鐘便離開他了,這是她撲著翅膀帶著大嘲笑的聲音擠了進來。

  他的姑媽從他緊蹙的眉心裡推想到他的職業上的重大責任,心裡很為他可憐,她為他從來所沒有想到過的事情瞎難過,因此使他的好脾氣的最末一點也離開了他,他便張口大罵她,罵得她驚惶起來。那另一個快樂的姑娘的那種甜美的味兒上從來沒有嘗過,只不過擺著做樣子,她曾在他的面前默默的想心思:她有時候仿佛質問似的飛他一眼……她得小心點,不然他的火氣要直沖到她牙齒裡:大的聲音嚇到她的喉嚨裡嚇得她昏迷過去。這時應該有一個人顯出一種看得見的,摸得出的痛苦可以與他做對偶。難道法律所追究的沒有比偷一隻手錶再深的嗎?有人偷了我們的自尊難道還可以逍遙法外?我們的靈魂對於他們的侵略者難道不能要求賠償嗎?總得有一個很富足的人修理他的裂痕,不然天堂便沒有警察署公道,也許那個姑娘的運命應該替瑪麗贖罪。使別人心裡像他一樣的難過,雖然是痛苦的,也是痛快的事情,應該叫別人難過的,他很殘忍的決心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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