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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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佛底太太的房客按日子搬來了。他是年輕的,瘦得像一塊薄板條似的,他的行動很亂。他不大住在屋裡。只於為吃飯飛進家裡來,吃完了又從家裡飛出去,不到睡覺的時候他是不再出現的。喀佛底太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但是她情願用她自己的靈魂來打賭——她相信她的靈魂很有價值——說他是一個很好的少年,除去他早晨被袱躺在地板上,枕頭的一個犄角上有幾點蠟油,同在椅子上擦皮鞋這幾種毛病之外,他從不給你一點麻煩的。年輕的男子就是有這些毛病也正在我們意料之中的,假使不這樣,倒教人家看了奇怪,要懷疑他是不是男性了。 莫須有太太回答說,年輕人,無論是男女,很少有整齊與潔淨的習慣,尤其是男孩子,因為他們的母親使他們從小就蠲棄了一切純粹的家庭事務。許多人相信,她自己也相信,要使一個男人或男孩子嚴守家庭的法律是不相宜的。她以為假使要男子進門來脫去他們的靴子,將他們的帽子掛在一定的地方,那樣,他們便失去了家庭的舒服。女子因為常住在家內所以容易並且有條理的服從家庭立法的瑣碎的法律,但是因為家庭全部的政策是使男子可以在家內居住,可以舒服,因此,所有家庭裡的規律不妨收緊到一個極度,然後再折中一個辦法出來可以融化甚至最古怪的僻性。她主張,男子因為在工作時間對於紀律已經服從夠了,他的家庭應該是一個沒有一點煩惱的地方,使他在那裡享受于他有益的莫大的自由。 這些道理喀佛底太太都贊成,她又加上一大套述說她自己如何支配她丈夫的方法,與無論哪一個男人都可以極容易的管束;因為她覺得男子是最容易受管束只要這個管束不太顯明。假使一個男子一件事情連著做了兩次,做那件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一種嗜好,這時如果有人干涉他,便會引起他那無理性的公牛似的狂怒,這狂怒使妻子與瓷器都一樣的打得粉碎所以做女人的只要察看她的愛人的個人習慣,然後以這標準來制定她的規律。這意思就是男子創造法律女子執行它們——這是一種分配權利的聰明辦法,因為她知道女子的執行的職務與使法律成立的那種創造能力是同樣的重要。她十二分的情願把創造的權力讓給男子,只要他們同樣的不干涉以後的工作的細微條目。因為在她想來,在尋求舒服這件事上男子們說起來並不是他們的體面實在比女子們更來得關心,他們利用抄近路的本能飛到他們的目的地,這種抄近路的方法女子是完全不熟悉的。 喀佛底太太看出那位已經搬來與她同住的少年實在是一位各種德行完備的人。孩子們一交給他手裡,他便立刻同他們玩耍:這是一種秉性和善的記號。他認識她不到十分鐘他就說了四個笑話:這是一種心地快樂的記號,他每早醒來總是高聲不斷的歌唱,這是一種樂觀的確乎不可疑的表示。還有一層,給他預備飯食他吃的時候決不有那種特別的,討厭的察看,這種察看實在是侮辱,他還要稱讚喀佛底太太的烹調的手段,她很喜歡有人承認她的能幹。 瑪麗與她母親兩人都帶著一種由恭敬與友愛應該發生的欽慕心很注意的聽這些瑣碎的事情。莫須有太太的生活的孤獨情形使她與青年隔離有如此之遠甚至談起一個年輕的男子來差不多像給了她一貼補藥。她並不想再要第二個丈夫,但是她常常想要是有一個兒子她會多麼高興。她想沒有青年男子生長的家庭不能算作一個家庭。她相信一個男孩子一定會愛他的母親,即使不能比一個女兒的愛再多,至少也有一種異樣的感情,這種感情一定是不可思議的甜美——一種鹵莽的,衝動的,不安靜的愛;一種試驗他母親的愛到了裂點的愛;一種要求的,不管不顧的,當然的要求的愛,毫無疑問的承受她的好處正如她承受土地的膏腴一樣,盲目的,趨奉的知道她有無窮盡的好處而用她:她可以為這個哭,這是無價的寶貴:一個男孩臉上的一笑可以使她心裡高興到極點。固然她的女孩兒已經是難以形容的可愛了,的確是她寬大的心中的一個小島,但是要有一個男孩子……她的乳房可以為他充滿了奶,她可以在亂石堆裡,曠野裡撫養他,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冒險,保護暮年的一個屏障,一種解愁的符咒,一種芬芳,一段心事,一種淘氣…… 喀佛底太太對於她家裡新添的那個人很滿意,但是她希望可以從他的來而增加的利益卻沒有像她最初接洽時所想的那樣大,這是十分顯明的。那個少年仿佛有一個極大的飯糧,喀佛底太太說起他的飯量來恭敬的像談什麼極大的極可怕的東西似的。半個麵包只不過填滿他的半根饑腸,他很可以風捲殘雲似的再收拾他那半個。因此他的來不但不能免去她想要躲避的破產,這破產反而來得更快更淒慘了她。不知道這情形應該怎樣對付,這次她確是為了討論這重大的事情來找莫須有太太。固然她很可以要求那位少年增加那公平的,兩頭不吃虧的飯錢,但是她又討厭這類辦法。她不願意為了一個惹人注目的食量去責備或麻煩人家。無論如何她不喜歡為食物提出問題來:因為一有這種念頭便有傷她的大量的氣度,並且因為她自己也是一個食欲的奴隸者,或主人。她自己也因為這個食欲以致擾亂了她的財政,這種同情更使她原諒這個青年的缺點。 莫須有太太勸她一起首就應該用許多麥粥塞住那個少年的饑餓的需要,麥粥是一樣價錢便宜,滋養的並且很使人滿足的食物,這樣,他對於貴的食物的消耗便可以受情理以內的限制了。她以為食量大多半是因為年紀輕。一個沒有長成的男孩既然沒有方法限制他的食欲,如果為了這樣一個很合理的缺點要去侮辱他實在是不應該。 喀佛底太太想這辦法很可以做得,她多謝她朋友給她的指導;但是瑪麗,聽了這些政治的事情,知道喀佛底太太這人不能再要求旁人的尊敬了。她可憐那位少年因為他的胃口如此受公然的討論,可憐他為了他沒有方法防衛的,療治的饑餓,不定哪一天就會被逐出大門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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