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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那天晚上喀佛底太太進來同莫須有太太閒談。那個女人臉上還留著氣憤的痕跡,她喝令那成群結隊的緊隨她身後的一串孩子不許作聲的那種態度不如往常和氣。往常她不過恐嚇要打他們的腦袋,這日她認真打了他們,她走的時候周圍哭哭啼啼的仿佛置身在大海裡似的。

  她的事情很不得法。她丈夫的生意蕭條,所以這幾天他賦閑在家,雖然那個高大的婦人已經減少了各方面的開銷,但是她不能使那八個健壯的胃口正合那一點點的收入。她對莫須有太太愁她的苦經——孩子們不准,他們不能准你減少他們平常的一定的糧食,她覺得他們的食量每天,差不多每點鐘,在那裡增長,愈長長的愈可怕。她給她看她的右手,專為切面包起了一條梗,從此便破相了。

  「上帝保佑我,」她很生氣的大聲說,「我應該叫這些孩子們挨餓嗎?他們啼哭我難道打他們?他們要吃並不是他們的過失,他們沒有東西吃並不是我的可憐的男人的過失。如果有人雇他,他很願意出去作工,假使他找不著事,假使孩子們挨餓,是誰的過失?」

  喀佛底太太以為總有地方有點不對,但是應該歸罪於天時,還是雇主,還是政府,還是上帝,她便不得而知了,就連莫須有太太也是莫名其妙;不過她們兩人都承認總有一個地方有點不合式,這種不合式於她們沒有關係,但是它的影響在她們的貧窮上卻已顯然可見。同時喀佛底太太不得不使自己適應在一個變遷的環境裡。工資的漲落自然而然的使一個人的需要跟著有同樣的擴大或縮小,因此他的生活的情形也顯示了不同。一個有錢的人身體的與心理的活動都可以擴充到遙遠的天邊,但是貧窮的人只可以限定在他們的接近的,呆板的空氣裡,所以社會裡大部分的生命都是靠著一種永遠不息的變更,一種永遠從好到壞的擺動,一種擴大與縮小,他們對於這種擴大與縮小是沒有保護的,連一點警告都沒有。在自然界裡這個問題是與季節的伸縮作比例的。夏季裡有它的豐富的糧食,冬季裡接著就有它的饑荒,許多野居的生物可以節省糧食以備壞時候的需用,這種壞時候它們知道一定會來,並且是按期的,如同好時候一樣。蜜蜂松鼠以及許多其他的生物在它們的倉庫裡貯滿了夏天田地裡的餘剩的糧食,鳥可以搬家,可以我有陽光,有糧食的地方去住,還有別的生物在好的時期內貯藏它們生命的精力預備到壞時候可以安然高臥。種種的組織可以適應它們的環境,因為環境的變遷是知道的,從有的方面多少可以預測的。但是人類的工作者沒有這樣的有規則。他的食期不隨季節來去的。它們的變化沒有定期,所以沒有方法預防。他的身體上的組織很快的消耗他的精力,使他不能有所貯藏,不能靠著貯蓄去睡覺,加之,他的收入尋常總是很少的,不繼續的,所以要節省也是不可能,也是笑話。因此人的生命就是不斷的適應與再適應。他們對付與抵抗這些變化的強硬的能力比他們所頌揚的常常引以為榜樣的馬蟻與蜜蜂的行為巧妙得更可佩服。

  喀佛底太太現在有錢不及以先的多,但是她還得像好日子裡付同樣的房租,養活同樣的幾個孩子,維持同樣的體面,她的問題是要設法補償她丈夫所夠不到的錢,但是對於各種補償的方法她都是外行。況且她可以行的方法又是極少。照顧孩子已經佔據了做母親的所有的時間,因此她不能到外面去找點可以減輕她苦痛的事情。雖然也有在家內做的職業,但這個又有極大的競爭,她得不到,縫一千萬件襯衣賺一便士的女子已經遠超過現在所需要的人數,除非你肯減價減到縫二千萬件賺半便士,不然,這類工作是很難得到的。

  在這情形之下喀佛底太太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可以找一個房客進來。這是窮人中常做的一種合作的方法。從這種事業所得的直接的利益固然極少,但可以利用那大夥合買東西所占的便宜來補償。許多人這樣湊攏錢來買的東西比單個人買東西得益多,價錢又便宜,並且對於消耗與使用索取一種公平的代價,就是尋常所謂租房與侍候的代價,也可以得到些微的個人的利益。

  由隔壁店主的好意喀佛底太太找到了一位房客,她鼓起一種永遠與失望相連的勇氣在她自己房間的間壁租定一間小屋子。這間屋子,用一種令人可驚的建築的經濟,裡面有一個壁爐,一扇窗子:這屋的直徑大約有一方英寸,當然是一間很好的屋子。那位房客預定第二天便搬進來,喀佛底太太說他確是一位很好的少年,並且不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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