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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像都白林這樣一個小城裡,一個人在幾天之內可以遇見每個他所認識的人。在大街的每個轉灣角上總有一個朋友,一個仇人,或一個討厭東西大腳步的闖到你的身邊來,因此一個人在沒有轉到無論哪一個灣去之前差不多像奉教似的虔誠的說一聲「碰木頭」(歐習,意思是一碰木頭就可以消災解厄)。不久瑪麗又見了那遇個高大的巡警。他從她身後走來傍著她走,很喜悅的,很流暢的對她說話,但是她的好奇心理從這喜悅的,流暢的態度中發現出些微模糊的差異來。瑪麗回想以前仿佛他總是從身後來的,這種回想致使他的光榮減少到了最低點。真的,他的臨近太像巡警的樣子,太鬼祟了,他的來到暗示一種極大的偵視,暗示一種不是普通人的而是一個偵探的心理,他天生會追蹤所有的人,他見了朋友不招呼,反倒捉拿他們。

  他們倆一路走著,瑪麗感到十二分的不舒服。她一聲不響的只希望這男子走開,但是無論如何她不能使自己傷害一個這樣偉大的男子的感情。一個女子要是傷害一個偉大的男子的最自然的威嚴沒有不痛苦的,對於這事的羞赧使她覺得熱烘烘的,他也許會臉紅,也許會箝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她一想到此便難受有幾個禮拜,仿佛她曾侮辱了一隻大象或一個小孩。

  她沒有方法脫離他。她既沒有勇氣又沒有經驗可以幫助她拒絕一個男子而不傷他的感情,所以也許她就不得不繼續傍著他走,一邊他對她談的是當時的政治與都白林城的地形的那種有知識的談話。

  但是,無可疑的,那個巡警的態度改變了,這理由也不難解釋。他的談話更流暢,更相熟了:以先他仿佛是從男子的,有知識的山巔上俯身到女孩子的無能的,快樂的山谷裡,現在呢,他是從一個巡警的尊貴與一個有身份的人降級到下等社會的,奇怪的溝壑裡。在很多人一個同伴的腦筋的卑淺有一種好處,因為這使他們感到一種哲理的高超,他自己的個性的殊,這種感覺是熨貼而且開豁的——這也並沒有什麼害處:進步的速度有時是有藉於飾偽,勢利,以及庸俗的各種附屬的可憎嫌的情形。勢利是一個呱呱的孩子,但它會長成到一個滿臉騷胡的野心,大多數的德性,一經分析,往往只是多種惡習的混合。但是一方面知識的貧乏雖則是可原諒,有時還可愛,社會等級的差別卻只能供利用。我們同等級的人,不論怎樣腐化,還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下屬只是我們的魚肉,所以自從那邢警先生發現了瑪麗在別人家做洗刷的工作,他對她的尊敬簡直在一刹那間萎縮到了零度,從此看來這世間上實在只有一件事是重大的卑污的罪惡,那就是窮。

  在很多小地方這種殊別與差異瑪麗分明的感到。一個紳士與一個通達世故人的尊嚴已經部分的給修剪了去:紳士那一部分,這裡的成分是和善與了不苟言笑,是全沒了的,通達世故那一部分留著,它那表現是一種隨熟,這意思是這個那個,雖則不須明提卻是彼此明白,是當然的:一種做作的平等在一種不著邊除的情形上興沖沖的卻是不平穩的棲著,還有那下流的諂媚,這是一個做賊的唯一的本錢用來掩飾他的強盜的存心。因為當他們倆散步到了一條冷清的街上那巡警就用一大堆的恭維話來補充他的敷衍的學問,為要找到一種適當的徵象他蹂躪了天,蹂躪了地,也不放過深深的大海。瑪麗的眼就同晴的天放在一起而天是比寒傖了,植物的生物的以及礦物的世界都叫攪亂了,大海挨了罵,所有自然與藝術的副產物全給比品得連笑話提都不值。瑪麗一點子也不反對聽到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比到她自己超群出眾的美貌全成了風癱與醜怪,她也甘心愛那恭維她的人只要他說得自然而且愉快。她也未嘗不願意做一個男子的安琪與王后,為平等地位起見,她也可以在她的情人身上發見那在埋沒中的天神,並且她也可以真心誠意的相信這都是實在只要她能容他——但是這個男人說的並不是真話。她分明看出他是在那裡胡扯。他有熱心,卻沒有自然。熱心都不能說,這只是貪心:他要一口吃了她下去,吃完了就跑,嘴裡還撐著她的嚼不完的骨頭,正如那南美洲吞鹿的大蛇口裡橫著一對鹿角,鮮明的憑據給他自己以及他的同類,證明他已經得到勝利並且曾經大嚼,這是一定能得到尊敬與豔羨的。但他是隨熟的,他是欣欣得意的,還有——她發見這一點自覺駭然——他是巨大的。她不能在她知道的字裡面在他的大上加一個形容字。她想到了怕人那個字,她就留下了它,但她的本能隱隱在堅持著另還有一個胖胖的,濕糟糟的字可以找得到,這在她的腦筋她的手她的腳都可以得到一種安慰。他不讓他的手臂安定,在他的談話間她的胸前她的肩上都感到它們要求注意的接觸。每回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它們就耽著不拿開。它們像是偉大的紅色的蛛蜘,像是要渾身糾住她把她擠得黏稀稀的,同時他的臉沖著他一嘴的鐵髯逼著要紮她到死……他也笑,他嘻著臉笑,他還跳,他的話現在只是不斷的滑稽,說得他自己一陣陣的急笑,瑪麗也跟著緊咻咻的發笑,如同一個順服的快捷的回音:於是,突然的,不說一句話,閃電似的快,他一把抱住了她。街上冷清清的沒有人影子,他捉住她活像一個偉大的蛛蜘,他的毛板刷似的騷胡一根根直往前沖的去紮她到死,然後,也不知怎的,她脫身了,離開了他;輕輕的,怕怕的,快快的逃下了那條街去。「等著,等著,」他叫著,「等著,」可是她沒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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