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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莫須有太太在那裡計劃贖回她病中當去的那些木器和家具。有的是在許多年以前她出嫁時從她父親家裡搬來的。這些東西是她生下來就看見的,她一生的記憶永遠在它們的周圍旋繞的老東西之中的幾件。一把她父親生前常坐的椅子,她丈夫向她求婚時曾在這椅子邊上欠著身子坐過的,她女兒小時候曾在這椅子裡縛過的。一長條地毯和幾把刀叉是她一部分的妝奩。她極寶貝這些東西,假使她的工作可以贖它們回來,她決計不再捨棄它們。因此她不得不受像奧康諾太太這樣人的氣,這種氣不是她願意受,只因為上帝的命令勉強受的,這種命令雖然可以有合法的批評,但是必須要服從。莫須有太太很決絕的說她十分厭惡那個婦人,她是一個眼裡無情的人,她的唯一的才能就是呼喝那些比她能幹十二倍的人。莫須有太太不得不為這樣一個人工作,服從她的申斥,聽她的指揮實在是她的苦痛,所有這些事情她以都為不應該。她並不希望這個婦人倒黴,但是希望有那麼一天她一定會叫她老實,不再如此亂鬧,這是她天天所期望的一日。無論什麼人只要收入富裕都可以賃一所房子,可以花錢雇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足以驕傲。許多人,假使有這樣的收入,一定可以有一所裝修齊備的房子,對待侍候他們的人會更大量,更和氣。當然不能人人都有一個當巡警的侄子,有許多人還不願意同巡警有一點關係哪。強橫霸道的東西們,拿誰都當做賊看!假使莫須有太太有這樣一個侄子她一定要毀壞他的驕氣——那個混賬東西!這時莫須有太太漸漸的憤怒起來。她的黑眼睛裡冒火了,她的大鼻子漸漸的縮小了,泛白了,她的兩手使勁的抖擻著。「現在你不是在法庭上,你這猴子你,——我這樣說,他的滿臉的老腮鬍子,他的大腳,除了他那種愚妄的自尊之外世上沒有比他的腳再大的東西。你有一個女兒的,是是是,奶奶,他說,她有多大年紀了,奶奶,他說,你的姑娘人好?奶奶,他說,——但是她止住了他——那個婦人得意他比一個皇帝得意他的皇冠還要得意!不要緊,」莫須有太太說,她在屋內奔過來奔過去的,把空氣撕成了一片片的全都扔在背後。

  不久她便一蹲身坐在地板上,把她的女兒的腦袋拉到她胸前,於是望著爐子裡的碎火,一邊很聰明的教導瑪麗人生的許多事情與在各種情形之下做姑娘的行為動作——如果身體上不得舒服,也得使精神上舒服——那是她講演的題目。你千萬不要存心你是一個僕人,她說。給人工作本不算什麼,坐在寶座上的皇帝,跪在神聖祭壇前的祭司,所有的人在無論什麼地位都得工作,但是沒有一個人用得著作僕人。一個人作了工。拿了工錢回去,他的靈魂依然是純潔無疵。假使一個雇主是聰明的,好的,和善的,莫須有太太會立刻很謙恭的尊敬她。她給這種人做事做掉了指甲,做瘸了腳也都願意,但是一個巡警或一位財主或一個專好呼來喝去的人……直到她死,埋在九泉之下,對於這種人她再也不肯讓步,什麼也不承認,除了他們的賊性與粗俗。對於這種人用不著以禮貌相待,她說,她也許已經在一個咒咀(詛)的大洋裡橫衝直撞的行駛了,要不是這時瑪麗轉過臉來,貼近她的胸膛,預備要開口。

  忽然間瑪麗的心裡發生一種和平的幻景:這個幻景仿佛是大海裡的一個綠島,仿佛是烈日的天空中的一朵白雲,一種受保護的生命,這生命裡一切世俗的偏見是沒有的,虛榮,希望和爭鬥乃是離得極遠的愚魯。謙卑,平安,有精神便是這個生命:她可以看見那些尼姑在她們牆圈內的花園裡徘徊,手裡數著念佛珠兒走來走去,小聲的替世人的罪孽祈禱,或者心中帶著嚴肅的愉快結隊同行到禮拜堂去讚美上帝,或者穿著沒到腳跟的長袍到大城裡去看護病人,去安慰那些除了上帝以外沒有別的安慰者的人——在僻靜的地方祈禱,心裡不害怕,不懷疑,不輕視……!她看見這些事情不覺「心嚮往之」,她將這些事情告訴她母親,她母親摸著她的頭髮,撫弄她的兩手,臉上帶著微笑的聽著她。但是她母親不贊成這種事情。固然她談起尼姑心裡總是尊敬的,感動的。她也認識多少文雅的可愛的女子是做尼姑的,並且在多少尼姑的面前她可以含著眼淚帶著感情的崇拜她們,但是這一種受保護的有束縛的生命決不會是她的,她也不信會是瑪麗的。對於她,女子的事務不是生命,鑽進生命的艱難與奮鬥裡才是好的,這是一種滌,一種滋補。上帝用不著什麼幫助,只有男子用得著,他需要的很急,給與這種幫助乃是女子的正當職務。到處都有需要幫助的男子,女子的尋求就是找一個最用得著她的幫助的男子,假使找得了以後就該永遠歸向他。她想生命中大部分的煩惱就是男子和女子不知道或不盡他們的義務,這個義務就是彼此相愛,相親,相體貼。一個老伴兒,一個家庭同幾個孩子——她從這些人的忠實的協作裡看出幸福,模糊的看出一個大得不能討論的大建築的計劃。人的善和惡同樣的激動她使她喜悅與生氣,但是她的上帝是自由,她的宗教是愛。自由!即使那殘留在軍隊式的世界的最末一點自由!那是她的性命。她一定不願受一點靈魂的或肉體的監視支配她個人的生命。有人侵犯她這樣行動的,她一定不遺餘力的反對;這最末的一線自由為尼姑所犧牲的與所有的僕人和別人所賣掉的。一個人必須要工作,但是千萬不要作奴隸——這兩條法律她看作有同樣的重要,世界的構造便以這些法律為樞紐誰要違背這些法律便是上帝和人類的叛徒。

  但是瑪麗什麼話也沒有說。她母親的兩臂圈著她,忽然她靠在她向來親熱的胸前開始哭了。在那個愛的懷裡,一個抵抗世界的柔和的壁壘,一扇從來不曾把她關在門外的或把她敵人引進來的大門,當然可以療治她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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