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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喀佛底太太提議要同瑪麗出去買辦那天的飯菜,她披上圍巾,戴上帽子,吩咐了她的孩子們不許走近火爐,煤鬥與髒水桶,她給了每人一片麵包,又把每個孩子一一的交給其餘的幾個管束,同時瑪麗的細膩的打扮只剩戴帽子的兩層手續了。

  「等你有了孩子,我的寶貝,」喀佛底太太說,「你就不會這樣打扮了。」她又告訴瑪麗她自己年輕時她總要費一點半鐘的工夫才能梳上她的頭髮,她特別注意穿一件外衣或別裙子在腰帶上,這點事情要麻煩她兩個鐘頭,但是她很高興。「可是,」她大聲說,「你一有孩子,所有這些打扮都完了。等你有了六個孩子,天天早晨要你給他們穿衣服,有的鞋子不見了,有的同別人的鬧錯了,一個個扭來扭去像盆裡的鰻魚似的,總要你把他們身上的魔鬼打出去才能夠把他們的襪子穿上:你聽罷,不是他們的腳指頭鑽錯了地方!就是埋怨你把別針紮了他們的肉!又說你把胰子抹了他們的眼睛!」——喀佛底太太翻著兩眼,舉起兩手,對著房頂默默的埋怨上帝,既而又很絕望似的落了下來,好像她這樣的人上帝永遠不理會的——「一個個的夠你打扮的,有一點餘暇為你自己打扮那真是幸福,」她說。

  她滿口稱讚瑪麗的頭髮,她的相貌,她的腳小,她的眼大,她的身腰苗條,她的帽子,闊的鞋帶:她這樣公平這樣周到的讚美她甚至在她們出去時說得瑪麗臉都緋紅了,瑪麗一邊感激她的讚美,一邊又有小女孩子應有的那種自信,相信她自己確是漂亮的。

  這是一個美麗的淡灰的天色,天空是沉重的仿佛永遠不能移動或改變似的,正是愛爾蘭常有的那種滿天雲影的天氣,空氣非常澄清,連極遠的地方可以望得畢真。在這樣的天氣各樣東西顯露得極清楚。一條街已經不是一大堆房子害羞似的擠在一起,怕縮縮的惟恐人家看它們笑它們了。這時候每間房子都恢復了它的個性。那些街道有一種勝任的精神知道它們身背著它們的馬,汽車和電車,用一種謙遜的態度作它們的裝飾如同用花冠作裝飾的一樣。這美不是平常有太陽時候的一類,因為太陽光只是逞年輕,一種落拓相。這天色可不同,歷史的面目,千百種陳跡的記憶,全都展露了出來:就比是一副沉靜的面目,由經驗結成知識又由知識化生慈悲的智慧:偉大的社會性的美在這天色下在市街上閃亮,那天空陰沉沉的孵著就比是一個有思想的前額。她們兩人一路走,喀佛底太太計算她買的東西,仿佛一個帶兵的將軍計劃他的戰略。她的買東西與莫須有太太的買東西大不同,因為她所需要的是八口人的食料和衣料,莫須有太太不過是兩口人的需要。莫須有太太是到離她家最近的鋪子裡去買,她同那個店主是有交情的。假使鋪子裡要的物價或給的東西稍有可疑的地方她立刻拿了去退回。第一次給她定的什麼價錢便成了莫須有太太終身不變的標準,要脫離這個標準那是不行的。雞蛋賣給別人都可以長價,獨有賣給她不能。假使莫須有太太一聽得物價長了,她立刻氣的眼也睜大了,身體也戰慄了,說話也多了,平日的交情也破壞了,非得她的條件被承認,並且定為適中的標準之後才肯罷休。喀佛底太太便不如此,她認為所有的店主都是各人的仇敵,也就是人類的仇敵,他們最好剝削窮人,所以凡是好百姓都應該用一種激烈的戰爭去反抗他們。她對於貨物的材料,物質的好壞,新鮮的程度,本地與他處的價格這種智識很豐富。她利用一種很有效力的方法:在克蘭勃拉西街上說莫利街上的價錢,假使那個店主不肯減去他的價格,她就會大聲的不贊成吵得別的雇主一看那個騙子的假面具被揭穿了,便都走開了。她的方法是出人不意的。她抓起一樣東西向櫃檯上一放,嘴裡說以下的話,「六個便士,多一個不要,我在莫利街上只花五個半便士就成了。」她知道所有的鋪子裡總有一種貨品價錢特別便宜的,所以她交易的範圍很廣,她不是買完這樣買那樣,她常常離開她的戰線嘴裡這樣說「我們看看這裡有什麼,」她一進了鋪子她那雙大圓眼睛只要一瞥便把千百條貨物與價格的條目都攝了進去,並且永遠不會忘記的。

  喀佛底太太的女兒,挪拉,不久將行第一次的聖餐禮。這是一個小姑娘同她母親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禮節。一套白洋紗衣服藍色腰帶,一頂白洋紗帽子鑲藍色的緞條,棕色皮鞋一雙與棕色最近似的襪子——這些都得備辦的。這是個對於這事有密切關係的人的重要時間。世上每個姑娘都曾行過這種:她們都穿這樣衣服,這樣的鞋,在這一兩天內所有的婦人,無論多大年紀,心裡都愛那個行第一次聖餐禮的小姑娘。這事的魔力說不定比什麼都厲害,可使一個過路人回想到他小孩的時代有目前的快樂,目前的好奇與前途種種的希望,種種的冒險。因此給女兒打扮得合式竟是一種對於公眾的義務。做母親的個個都很起勁的做那對的事情,並且竭力做到配受她的同伴的讚賞,哪怕就只一天的讚賞呢。

  找一雙棕色襪子同一雙棕色鞋彼此要相配的是給喀佛底太太和瑪麗的一個難題,但是高興的。鞋是已經買妥了,現在要找一雙襪子與鞋的顏色一模一樣的真不容易。論千的盒子都打開過,檢選過,一個個都撂在半邊,要完全相像的顏色終究沒有找到。她們從這鋪子出來到那鋪子,走完這條街又走那條街,她們的尋覓帶領她們穿過葛萊夫登街,路過看見一爿店,這店裡喀佛底太太在一月前曾見過有同棕色相仿的襪子,現在要有,大概可以配得過了。

  她們一路走去路過大學院,走進那條曲折的街道瑪麗的心砰砰的跳起來了。這時她眼裡既看不見來往的車輛與擁擠忙迫的過路人,耳內也聽不見她身邊那位同伴的熱心的講演。她的兩眼盡對十字路口瞧。她不敢轉過臉來,也不敢對喀佛底太太說什麼,一轉瞬她便看見了他,魁偉的,靜默的,正合式的,那個他的世界裡的帝王。他是背朝她,他的高大的肩膀,堅實的腿,紅色的脖子同那剪得短短的鐵絲似的頭髮很奇怪的射進她的眼內。這時她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同他相熟的但又似隔膜的,這感覺使她兩眼十分好奇的牢牢的釘住在他身上,她看得連喀佛底太太都注意了。

  「那個男子很體面,」她說,「他用不著找姑娘去的。」

  她說這話時她們兩人正從那個巡警身邊走過,瑪麗知道她的眼睛剛離開他,他的視線差不多像機械似的立刻落在她的臉上。她暗喜這時幸有喀佛底太太在她身旁:假使她獨自在那裡,她一定急得快走了,差不多要飛跑了,現在有她的同伴給她勇氣,使她鎮靜,所以她敢昂頭闊步的走。但是她心裡已經震盪了。她可以覺出他的眼珠從她頭上直轉到她腳上,她可以看見他的大手伸上來摸他的捲曲的鬍鬚。所有這些她都可以從她受驚的腦筋裡看見,但是她不能思想,她只能感謝上帝因為她身上穿著那套最漂亮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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