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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過了幾分鐘喀佛底太太走進屋裡來。她也像別的婦人似的每天早晨總要說她們丈夫的長短,因為做丈夫的一到早晨便是個難指揮的壞脾氣的東西,沒有喜歡臉兒,不靈動的,甚至對他自己的孩子都沒有那種至性的趣味,並且很容易厭惡的誤解她妻子的話。要消滅這種不歡只要他混入別的男子隊裡。做丈夫的把那些男子仿佛當作一個大澡盆,他一跳下澡盆就把妻子,兒女,家庭內一切的安全一概不顧了,回頭從澡盆裡出來便換了一個新人,見了他妻子,兒女,家庭,又都有趣了直到第二天的早晨。許多婦女以為這是一種苦痛,往往算作一種淩辱,雖然她們竭方要療治這特別的傷痕,甚至會做點好飯去哄他,但是完全無效的,只好不斷的去請教別的婦人大家討論這問題。喀佛底太太不過叫她丈夫照料那個小小囝,因為她要給他盛稀飯,誰知他竟厲聲威嚇她說,如果她來攪擾他,他要把稀飯潑在她頸根上。

  她正為這一早的瘋顛想來和她朋友商量,她一看莫須有太太已經出門去了,臉上立刻顯露失望。但這只於是一時的。一般婦人大概都有一種對於婦女的社交智識。她們交際的態度總是很好的。其實,她們仿佛都是彼此猜忌,必得用種種可能的方法,恭維,奉承,或鄭重的手段,去互相調和。女子之間彼此很少自由,因為除了兩個極端相反的東西之間沒有真的自由或真的相識。同類之間只不過外表相像,異類之間才有一個空間使彼此的好奇與精神都可以在那裡探險。兩個極端一定會相遇,相遇是因為他們的急迫的需要,也就是他們所以有距離的原因,他們距離愈遠,回頭愈速,他們的接近也就愈熱烈:他們也許將各人撕成粉碎,也許彼此熔化成為不能熔化的,新奇的,但是再也產不出別的好東西。兩性之間在交際上有一種非常的自由。他們相識乃是識透了彼此的心理。一對不相識的男女在一刻鐘內可以完全相識。這大概是真的,他們見面不到幾分鐘彼此便竭力的說明自己。但是男子見了男子未必能如此,女子見了女子尤其不如此了,因為這些都是平行線永遠不會相遇的。後者的相見,特別的,往往自始至終是在武裝與算計的中立狀態之中。她們用一種永遠不離她們左右的嚴重的社交手段保守她們中間的距離與各人的意見,這種手段比什麼都厲害,曾經幫助建立各種禮節,我們現代文明的一半差不多就是這些禮節。男子們都知道女子與女子同住沒有不打架的,她們也得不到旁的女子像男子替女子做事所用的那種好心來替她們作事。如果這話不錯,這理由不應該在女性間的複雜情形,如同猜忌或激烈的競爭裡尋找,應該在女子永遠忍受的那種身體上的循環不己的變動裡尋找。男子能夠並且願意用他的拳頭去答覆別人對於他的侮辱,因此他們彼此見面反倒變為和平,好脾氣了;女子在她們的同性與她們自己的容易受刺激的感情之間也設了種種的規矩禮節作她們的防禦線。

  喀佛底太太藏起她的失望,格外和言悅色的同瑪麗談天。她坐在床邊談論凡是女子可以談論的各種問題。人都以為女子雖然不斷的談話,但是她們的談話總不出乎客廳與廚房之間,更詳細的說,就是在樓頂的小屋與碗盞室之間,但是這兩個極端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狹隘,因為從樓頂的小屋望出去只看見星宿,由碗盞室開出去往往是廚房的小院或一堆垃圾——她們的眼界就是她們的地平線。死與生的玄妙佔據女子的心裡遠過於佔據男子的心裡,對於男子要以政治與商業的投機為最合式。女子深深的從事於直接的買賣,和交易時所有的絕對的形式,所以女子對於商業的實際情形往往比較許多商人更明白。假使男子能知道家庭經濟有女子所知的一半,他們的政治經濟與他們的全體的重要政治也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益的擾亂了。

  以上這些話瑪麗都覺得很有意思,還有一層,這時她正希望有人給她作伴。假使沒有人在她身旁,她也許非遇見某種思想,記憶,影像不可,她心裡恍惚覺得總以不遇見這些為是。她昨天的工作,她在屋內遇見的那位姑娘,那個巡警——所有這些記憶她在心裡一一繞著躲開了。她決意把所有於這些記憶有關係的念頭一齊拋開。如今在她意識內隱約浮泛的巡警不是一個合意的人,甚至於不是一個人,一個距離,仿佛是她兒時的一瞬,佛是已經忘了一半的怪物,一種永遠不該復活的記憶。她的模糊的思想把他隱藏了,仿佛變成一個已死的人,她無論在哪裡永遠不會再見他。所以她決計把他關在她心內的不舒服的牢獄裡,他雖然無力,依舊在那裡掙扎,不定哪時候好像一個奇怪的問題或忽然的羞赧驀地裡跳了出來。她把他隱在一個玫瑰色的紅暈裡,這紅暈只要吹一口氣便可以滿面通紅,她卻掩在喀佛底太太的滔滔不絕的談話後面躲著他,她仿佛從蒙面紗裡望出來似的,時時望見他的帽尖,蹺著的堅細的鬍鬚,和一對高聳的肩膀。她對著這些隱約的鬼相,就拿一大陣的話把他的鬼影子給淹了去,但是她知道他等著要捉她,而且他一定能捉住她,她想到這裡,不由得不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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