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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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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屋子裡婦人名叫喀佛底太太。她的身子大而且圓,走起來衣服轉動得像旋風似的。她好像常在那裡轉圓圈,她無論對哪方面筆直的走去,比方要到一架榨機前,剛走到半道驀然一轉又轉到旁的地方去了,連她的衣服在她後面晃動得很厲害——這種轉灣大概因為有許多孩子之故。做母親的,時時得要丟開家務,向斜的方面奔,為得救她孩子們脫離許多危險。一個小囝和一個火爐好像磁鐵似的互相吸引,一個年幼的男小囡常想要吃一個小罐或一塊黑炭或一根青魚的脊骨,一個女小孩與一個臓水桶是站在一起的,那個手抱著的小囝把一把小刀子塞在嘴裡,那個雙生子正要吞下一塊大理石或在水桶里弄水,或那只貓要臥在他的臉上。真的有六個孩子的婦人從來不知道她的第二步應該向哪邊走,為要保存她的後裔所使的那種不斷的勁兒把許多做母親的眼睛,胳膊,腿都變成了有規則的旋風。有的婦人到了這種情形很容易使性子,她可以剛把一個孩子打完幾下,同時又抱他起來摟在懷裡,她忽而厲聲的恐嚇,忽而寶貝心肝的呼喚,忽而警告,忽而勸戒,她的作為都是使人驚訝的相繼不斷。一個婦人有了六個孩子她的身體與心理兩方面都要向切線上走的,若是對於她的丈夫還得要麻煩或奉承,做到這樣的婦人的生命比我們立刻可以瞭解那種混雜情形還要混雜。 瑪麗到家的時候喀佛底太太正坐在她媽床上,兩個小小囡同一只貓也在床上,兩個大些的孩子在床下,還有兩個在屋子裡上下的狂跳。在後面的兩個雙生子有時學馬跑,有時學開快車。他們裝馬的時候便作打噴嚏,馬嘶,腳踢,他們開快車的時候便做向後退車,向旁錯車,吹哨子,放汽管。在床下的兩個孩子學做樹林裡的老虎,他們裝的聲音極像這種野獸在這種地方,他們拼命的對咬,作狂吼聲,咆哮得簡直同真的老虎一模一樣,在床上的一對小囡在那裡撞著玩,兩人都站直了,向高處一縱,落下來倒在床上這一碰又把他們彈了起來。他們每次一縱總是大聲的叫嚷,每次落下來歡呼的彼此恭喜,有時他們落下來兩人掉在一塊便大嚷大樂的揪打。有時候他們還會落在莫須有太太身上。他們常常拿腦袋去撞她。他們的媽坐在床邊上用極大的聲音講她丈夫的妹子的故事,她說她小姑子的模樣在明眼人看來真是一副賤相,她說這段故事的工夫,因為孩子們吵得太厲害,所以一會罵這個,一會威嚇那個,一會替這個辯護,一會替那個告饒,一會兒驚嚇,一會兒失望,有時對單個人的,有時對全體的,喊他們時不是用名字就是用別名或者臨時捏造出一個綽號來。 瑪麗一見這個情形發呆了,站在門口不動。她一時間捉摸不到這許多吵鬧的聲音,她站在那裡,喀佛底太太一眼便瞥見了她。 「進來,寶貝,」她說,「你媽這半天好極了。她用不著別的,只要有個好伴兒陪她,有幾個孩子跟她玩玩。真的,」她繼續說,「沖我的知識,一個女人頂好的藥就是孩子們。他們不讓你有生病的工夫,那種小把戲們!約翰,你不放你小妹,我打你腦瓜子,挪拉,不要惹他,你要挨打是怎麼?依利薩伯,你上屋裡去切一塊麵包給這兩個小弟弟,放一點糖在上面,寶貝。好,你自己也拿一片,可憐的孩子,你也該吃一點的。」 莫須有太太坐在床上用兩個枕頭墊在後背。她的一條瘦長胳膊伸在外面擋住那一對雙生,怕他們玩的時候撞在牆上。他們分明是她的好朋友了,他們時時來擠她,你也過來抱她,我也過來抱她,都跟她胡打亂鬧的。她的樣子差不多同平常一樣了,她平日那種精神,活潑,全都恢復了。 「媽,你好一點沒有?」瑪麗說。 莫須有太太兩手捧住她女兒的頭,儘量吻她直到那兩個雙生要求她抱才把她們拆開了。 「我現在好多了,囝,」她說。「這些孩子們于我很有好處。到一點鐘我可以起床了,我覺得我很好,不過喀佛底太太想我還是不起來的好。」 「我是這樣說的,」喀佛底太太說。「我說大媽,你女兒沒有回家之前你連一隻腳也不要下床來。你明白嗎,孩子,因為往往你以為病好了,身上覺得很舒服了,躺在床上沒事做,只好起來散散悶,誰知第二天你病又發了,第三天加倍的厲害,到第四天也許要量尺寸預備給你做棺材了。以先我認的一個婦人就是這樣的——她起床來,她說我像平日一樣了,她大吃頓豬頭肉和生菜,又洗了衣服,誰知不到一星期他們竟把她埋了。病是一件奇怪的東西。我說,你要是病了,便上床去歇著。」 「說是容易的。」莫須有太太說。 「這話原是不錯,我難道會不明白,可憐真是可憐,」喀佛底太太說,「可是你能躺多久,總得躺多久。」 「怎麼樣,你同奧康諾太太過得來嗎?」莫須有太太說。 「就是那個女主家嗎?」喀佛底太太問,「一隻老狐狸,我敢說她。」 莫須有太太把奧康諾太太的幾個重要的特點很簡略的說了一遍。 「那些要人侍候的大都是怪物,老天爺知道的,」喀佛底太太說。 這時關於工作的問題很可以發生段一重大的辯論,但是那群孩子,不注意談話,天翻地覆的吵鬧,使說話不能進行。瑪麗被誘入他們的遊戲隊裡,這裡面有搶四角,有放鷹捉兔,還夾一種跳背的遊戲。不到五分鐘工夫她的頭髮,她的襪子全都掉下了,她後面的裙子有四分之三都到前面來。那兩個雙生在床上大呼大撞,他們把麵包,牛油,糖屑一齊抹在床上和莫須有太太身上,同時他們的母親對著莫須有太太高聲講她的故事,她的聲調壓倒了孩子們的喧嚷正如同一個迷霧海上的汽筒壓倒波濤的洶湧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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