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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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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黑屋子。那些窗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掩在粗硬的窗簾後面,外邊的光線不容易射進來,因此屋內光線很壞。那些門都是藏在厚毛絨的幔後。那些地板都很有規矩的躲在紅黑的厚氈之下,四邊露著的地板又被蜜蠟所蓋,所以沒人知道有它們在那裡。那條窄的夾道壁纛的立在黑影裡,因為從房頂的木棍上掛下來有兩個距離六尺遠的黑絨門簾。還有同樣的絨幔掛在樓梯的每個踏步上,屋內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只有從別處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如同墳墓裡發出來似的,空洞的人聲。 到了十點鐘的時候,瑪麗洗濯完了,奧康諾太太進來看她,瑪麗一聽她的命令就知道是她。這位太太把洗完的東西逐一的特別檢查,檢查之後,臉上一笑,忽又一板,嘴裡說可以。於是她把瑪麗領到廚房裡,指著一杯茶兩片麵包請她吃早飯。她自己出去讓瑪麗獨自在屋裡。過了六分鐘的工夫她好像做木人戲裡的木頭人似的忽然闖了進來,指揮瑪麗洗她的茶杯和碟子,又叫她洗廚房,這些事情瑪麗都做了。 她身上立刻覺得疲倦起來,但是倒不至於沒有精神,因為廚房裡有好多物件可以瞻仰。那裡有各種形狀各種質料的水壺,大小的鍋子,各色樣的瓶子,還有一套茶具排列在擱板上,牆上掛著許多大鍋蓋,這些鍋蓋她好像在小說裡讀著的野蠻軍人的盾牌一般。廚房的桌子底下放著一列靴子,都已用得起皺紋了,每只靴子都帶著一種人樣的,差不多聰明的樣子——一隻皺紋很多的靴子往往有一種瘋狂的人的樣子,可以迷住了,差不多可以催眠了那個觀看的人。她把這些靴子扔在半邊,按著每只臉兒的模樣,給它們一一的提了名宇。有格蘭托勃斯斯洛舍爾,吞勃吞勃,好必脫,推脫爾,哈特厄危和蕃雷貝爾。 她正在工作,一位年輕的姑娘走進廚房裡來拾起那雙稱為蕃雷貝爾的靴子。她進來時瑪麗急忙向她釘了一眼,遂即低下頭去洗東西,繼又極倉惶的偷看了一眼。那個姑娘年紀不大,修飾得很整齊好像日光裡的花園似的。她的臉上堆滿著笑容和自由好似一個滿天晴霞的早晨。她走起來很輕快,很高興的一縱一跳,每步都像預備要跳舞,又輕又快又穩當。瑪麗心裡一動這人她是認識的,她低下臉去,臉上漸漸發紅,紅得比她所擦的紅磚還紅。她像電閃似的認得她。她的腦筋裡大聲的「我在哪裡,哪裡見過的?」雖然還在追問之中她已經有了回答,這過姑娘就是到麗華戲院子去在她那個高大巡警膀子裡搖擺的那一個。這個姑娘很和善的說了一聲早,瑪麗心裡又怕又急向她溜了一眼,小聲回答一聲早,這位姑娘便即上樓去了,瑪麗繼續擦她地板。 廚房收拾完以後,檢查過了,也得到認可了,她又被叫出去洗刷前面的過道,她便立刻動手。 「你給快一點擦,愈快愈好,」那個女主人說,「我的侄子快來了,他不喜歡看見洗刷。」 瑪麗聽了趕快低下身去刷。現在她不覺累了。她的兩手在地板上毫不用力的上來下去移動得很快。實在她的動作差不多是機械的。那個正在思想的審查的我仿佛與那在水桶上面灣曲著的身子和那擦地板的,浸在水桶裡的,擰布條的兩雙手不相聯的。她擦完過道的三分之一聽見門外很尖脆的彈了兩下。奧康諾太太不聲不響的倏的從廚房裡飛出來。 「我早知道」她很難過的說,「他來之前你一定擦不完的。趕快把那水跡滲幹了,好讓他進來,把胰子拿開,不要擋著道兒。」 她站在那裡一手按著門把,瑪麗聽了她的指揮,兩次急忙的動作移去了剩餘的水跡之後,奧康諾太太拔開門鍵,她的侄子進來了。他在門口瑪麗一眼便認識他,她的血立刻嚇得凍住了,一會又羞得沸騰了。 奧康諾太太伸手挽了那個大的巡警進來,和他接了吻。 「我沒有法子叫這種人按時候做事情,」她說,「她們都是這樣慢。把你的帽子,外套掛起來,到客廳裡來。」 那個巡警,目不轉珠的盯著瑪麗,伸手脫去身上的外套。他的兩隻眼睛,他的鬍鬚,所有他的臉子,他的全身仿佛都在那裡看她。他成了一個莫大的,可怕的問號。他摸摸他靭的鬍鬚,從水桶邊繞著過去,他又在客廳門口站定了,用他的怪樣對著她。他好像要說話,但是他的話說給奧康諾太太了。 「怎麼好?」她說,於是那扇門在他背後關上了。 瑪麗這時極慢的重新跪下去在水桶邊動手擦地板。她擦得極慢,有時在同一地方擦了兩次三次都有。她一聲一聲的歎氣,可是不覺得苦痛。這種歎氣好像不是屬她的。她知道她在那裡歎氣,但是不能很確實的知道怎麼這種抑鬱的聲音會從她的唇邊出來,當時她並不想要歎氣,也不是有意的努力去做。她的腦筋裡純粹是空的,她什麼也想不了,只看著水桶裡地板上,一個個胰子泡的破裂和布條上擠下來一縷一縷水流的樣子。這時有一樁事情她可以想的,如果她願意想,但是她不願意。 過了一會奧康諾太太出來,看看那過道說了一聲好了。她付完瑪麗工錢,告訴她明天再來,瑪麗便回家去了。她一邊走著,心裡十分留神,不要踹著石路的線上,她在這些線的中間走,但是很感困難,因為這些線的距離不是一樣的,所以她走時須用不一樣的長短腳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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