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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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一清早晨驚醒過來。她覺得仿佛有人喚她,躺了一忽聽聽她媽說話來沒有。但是她媽睡得好好的。向來她媽睡著的時候與醒的時候一樣的使勁。她老是不斷的翻來覆去,動手動腳,嘴裡胡言亂語的。許多零碎的感歎詞,如同「呵,哦,不要緊,當然不是,實在呵,」像槍珠似的從她嘴唇邊射出來,在這些話之間常有一種冷笑似的鼻子一嗤,往往惹惱了或驚醒了她同床的人。獨有今天她躺在那裡以前那種感歎的字句一個也聽不見。只有那沉重深長的,很吃力的氣息從她嘴唇邊洩漏出來,很淒慘的流入那間荒涼的屋子裡。 瑪麗躺了一回,奇怪什麼事情使她這樣清醒,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她腦筋裡的睡意逃得影跡無蹤了,於是她記起今天早晨,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她得出去工作。這一點意思昨夜帶了她上床,今朝急忙催醒了她。她立刻跳出床來,胡亂披上一點夠暖的衣服,預備先點著火。她醒得實在太早,但是她不能再在床上定心睡一回。對於工作這種觀念她原是不歡迎的,不過換一種新鮮的那種趣味,可得一時興奮的那種新鮮,雖然極苦的工作,可使她第一天上手,不感一點苦痛。年輕人的脾氣老是如此;雖然是苦工,還以為是一樁冒險,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改變她日常的生活情形總是歡迎的。這天的火也與她一樣興奮;不到一忽工夫火苗上來斂成一團立刻哄哄的燃燒起來,燒得滿爐通紅,這時黑煙和火苗全已消失,她燉上了水壺。一會兒水開了,她泡上茶。她把麵包切成片,每杯茶裡放上一匙練乳,於是她喚醒她母親。 吃早茶的工夫她媽教給她怎麼樣工作。她告訴她女兒刷木器得要逆著紋路刷,這樣使刷子得勁,並且泥垢下來得比順著刷要快一倍。她告訴她千萬不要省胰子。胰子少就是得多擦,又囑咐她擦地板布務必要擰得幹幹的因為幹布吸水比濕布可以多一倍,這樣便省工;她又告訴瑪麗擦地板時常常要改變她身體的位置免得扭著,閃著這種事情,擰布時不是跪起來,就得站起來,這樣可以給她一點休息,改變動作大可以使她輕鬆,最要緊的作事要費工夫,性急做不出乾淨活來,並且沒有一個主人喜歡的。 瑪麗在出門以前還須找一個人來在白天裡看守她媽。窮人之中這類事情倒不難辦的。她第一個一找便找到隔壁屋裡做小工的娘子。她是一個肥胖的婦人,有六個孩子,笑起來好像刮大風,瑪麗到她那裡去求她的時候,她擺脫了那六個孩子如同丟開玩意兒似的,於是她出來走到樓梯頂上。 「你做你的工去罷,寶貝,」她說,「你不用惦著你媽,我現在就到她屋裡去,要是我自己不在那裡,我會留一個孩子跟著她,她要什麼東西好來叫我,你一點不用煩惱,上帝幫助你!反正她跟著我好比住吉維士街醫院一樣的平安,舒服。她現在什麼不適意?她腦袋痛還是肚子壞了。上帝幫助她。」 瑪麗很簡單的說了幾句,她走下樓梯,看見那個胖女人走進她媽屋子去了。 她從來沒有一早到過街上去,所以再也不知道早晨的太陽有這樣的美麗。那些街上差不多沒有一個人,那日光——一種極嬌嫩,差不多沒有顏色的光輝——緩緩的落在那條闃無聲息的長街上。沒有了往常那種人群和車馬的擁擠,她疑心此地是外國了,她轉灣時必須看了又看的注意,在平常閉上眼睛她都找得著。各家鋪子的百葉窗都還關著,一般窗子都還蓋著窗簾。一輛又一輛的牛奶車轆轆的在街上滾過,一輛輛珠紅油漆的麵包車忽忽的飛過。她遇見的有限幾個過路的人都是些衣服襤褸的男子,他們背上都是背著飯罐、工具,一個個都是邁著大步走,好像惟恐到那裡去趕不上似的。三四個男孩在她身邊跑過,其中有一個手裡拿著一大個麵包,一邊跑一邊用牙齒啃著吃。街上似乎比她心裡所想像的更乾淨,那些房子看去很安靜,很美麗。這時她望見一個巡警遠遠的向她仔細一瞧,又希望又害怕這便是她那位朋友,但是並不是他。她心裡發生一種難過的感覺也許今天他在鳳凰公園裡找她,實在,不一定前幾天他便在那裡呢,一想到他找她找了一個空,她心裡好像戳了一下。堂堂一個男子漢連找一個女子都找不到手似乎是很不對的,不應當的。一個爺兒們這邊找找,那邊找找,躲在樹後,站遠方偷著瞧瞧,以為也許人家把他忘了,或者瞧不起他,這種情形多麼可憐。她想這種情形之下,一個小女孩子有什麼法子可以安慰一個爺們。也許有人可以撫摩他的手,但只這一點還不夠。她願意她有他兩倍那樣大,如此她便可以把他摟在懷裡,當他一隻小貓似的圈著他,摟著他。只有使勁的一抱才可以補償一個大男子的感情的損傷。 約莫走了二十分鐘的工夫她走到了奧康諾太太家的門口,她叩門。叩了六下才有人開門讓她進去,她進門時經過好大麻煩才說明了她是誰,為什麼她母親不來,她很有能力做這工作。這知道開門的人並不是奧康諾太太,因為她下巴底下既沒有汗毛,牙齒也不是凸出的。過了一會,那人帶她到那間放碗盞的屋子裡,給她一大桶衣服叫她洗,這個工作開始以後,只剩她一人在屋裡好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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