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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她媽依然不見得好。只有逐漸見壞。除了她所抱怨的形容憔悴之外,又加大燒大冷,還有眉粱裡一陣陣抽筋似的發痛使她時時頭暈,眼睛看不見東西。一陣陣頭暈暈得她不能起立。她全身的重心仿佛是壞了,她站起來想要走幾步,身子總是偏向旁去,勉強掙扎著要走到門邊,但是不由自主的跛向至少離門四尺遠的左邊。瑪麗扶她回到床上,她躺了一會,注視她面前無數的平行線好像織布似的奔命的穿來穿去,這些平行線過了一會互相纏繞,繞了又繞,繞成極紊亂複雜的花樣使她一看便要頭痛。

  所有這些東西她都形容給她女兒聽,她摹仿正在她面前織著的花樣有如此的精細,使瑪麗差不多可以看見了。她又講論這病情的因果,又解釋那使她發燒發寒的熱度和冷度,與痛的擴張,擴張到了可怕的最高一點,便漸漸緩和下來,及至緩和到了最輕時,又像一個橡皮槌子紮了一下似的。她們兩人誰也沒有想到請醫生。在這種情形內醫生是不大請的,連想都不大想到。一個人生病都是根據某種牢不可破的,規定的,不能克服的定律,要反抗這種定律乃是呆子,一個人病好了,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總不能病一輩子。疾病偷偷的侵入健康正如同黑夜慢慢的鑽進白天一樣,自然有一種確定的方法可以療治她的病症,這種方法只于做醫生的要來橫加干涉。並且醫生給人治病還希望報酬——出了意外的,可笑的奢望。那些在平常還不夠供給一位麵包司務的人,病的時候當然更沒有力量去酬謝一位醫生了。

  莫須有太太雖然病著,但是她很為生存的實際問題著急。她的最後的七便士買了食物早已吃得忘記了。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後來無窮盡的日子的生命的需要一齊都擁上前來吵著要求立刻的注意。那位房東的幽靈坐在她床邊勒索房租,惡狠狠的威嚇她不給錢便叫搬走,兩者之中聽她自便。還有麵包司務,肉鋪掌櫃,雜貨店老班的惡鬼都在房角裡磨牙側目的吵鬧。

  每天瑪麗總要帶點東西到當鋪去。她們靠著她們唯一的資本——她們屋內的破爛家具——暫時活了幾天。只要稍有一點價值的東西都已賣光了。瑪麗的幾件衣服夠她們活了六天。她媽禮拜天穿的裙子又養了她們一天。一床粗毛氈與一個破臉盆架維持她們不至於餓死。一個水瓶和一條油布暫時敲了敲豺狼似的牙齒便沒有了。那掛窗簾還不夠攪擾那餓透了的肚子。

  結果那間屋子弄得精光如同曠野一般,差不多不堪居住了。沒有家具的屋子真是一個鬼怪的地方。屋內發的聲音也是怪聲怪調的,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一點人氣,變成一種淒涼,空洞的回聲,這種空洞的回聲頗有點冬天的冰霜的色彩。再沒有別的聲音像一間空房子裡的回聲那樣死寂,那樣沉悶,那樣頹喪。躺在床上的瘦小婦人看去倒還不比她的屋子瘦小,到這時屋內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再往當鋪裡或舊貨攤上送了。

  奧康諾太太寄來一張明信片用一種照例對於一種通信的命令口氣,叫莫須有太太明天早晨八點以前到她那邊去。莫須有太太讀了這封信長歎了一聲。這信就是工作,飯糧和贖回家用的什物,她知道明天早晨她決不能起床的。她躺著想了一回,於是喚她女兒過來。

  「囝,」她說,「明天早晨你到這地方去一趟試試,你能做什麼便做什麼。告訴奧康諾太太我現在病著,說你是我的女兒可以幫忙,你可以好好的做一時試試。」

  她把她女兒的腦袋摟到胸前,自己低頭悲痛起來,因為她知道這種工作是一個開端,也是一個結束,一個可以撫摩的,摟著顛搖的,隨便教訓的小女兒的結束,便是一個成年的婦人的開端,她漸漸長大起來,長得比她還大,她便會隱瞞,藏匿種種感情,希望,冒險,連做母親的都不能與聞。她知道這種工作就是墮落,將她女兒的生命的前途擴充到蕭條,窮困的地平線上,在這地平線內的雲彩就是肥皂水和擦地板布,在這地平線外只有一種失望的沒有辦法,這種沒有辦法被饑餓攪擾得更沒有辦法。

  「喔,我的囝,」她說,「我想到要你做這種工作,真是恨人,但是只做一忽兒,一禮拜,那時候我病也就好了。只於一小禮拜,我的肉,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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