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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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媽身體不見得好。她也不想起床,就是聽見隔壁屋裡那個男子早晨起來下樓梯的腳步聲都不注意。瑪麗幾次三番的叫醒她,但每次說完了「嘔,寶貝,」她又昏昏的迷糊過去了,這種迷糊並非睡覺,實在是昏迷。她的老象牙色的焦黃的臉子薄薄上了一層顏色,她的兩片薄嘴唇松松的張著,略有點豐肥,所以瑪麗覺得她病時倒比健時好看些,但那擱在一床粗毛氈上的乾癟胳膊看去不但消瘦,簡直是枯乾,那只手比向來更黃,更像一個爪子了。 瑪麗照常把早茶放在床上,又把她媽叫醒了,她媽望空愣了一會,用胳膊肘子支起她的身子,於是毅然的決心一下,在床中坐起來,竭力把心按在她的早茶上。她一口氣喝了兩杯茶,但那麵包,她覺得嘴裡無味吞了一口之後,便把它放在一旁了。 「我一點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一點也不知道。」她說。 「媽也許是著冷。」瑪麗回答說。 「我臉上難看不難看,現在?」 瑪麗細細端詳一下。 「不,」她回答說,「你臉上的顏色倒比平常紅些,你的眼睛很亮。我看你的樣子很好。你心裡覺得怎麼樣?」 「我不覺怎麼樣,只是困。你把那面鏡子遞給我,寶貝,我瞧瞧我什麼樣子。」 瑪麗從牆上摘下那面鏡子遞給她。 「我臉上一點不難看。帶點兒顏色於我總是合式的。可是,你看我的舌頭,舌苔厚極了,完全是一個壞舌頭。瑪麗,你外婆臨死時的舌頭正是這個樣子。 「媽有什麼難受沒有?」她女兒說。 「沒有,寶貝,就覺額前嗡嗡嗡的仿佛有件東西轉得很快似的,害得我兩眼好累,我的腦袋仿佛有雙倍重。把這鏡子拿去掛上。我試試睡一覺看,也許醒來能好些,你給出去買點牛肉,我們煮點牛肉茶喝。吃了也許於我好一點。我那裙子袋裡的錢口袋拿來給我。」 瑪麗找著了錢袋拿到床邊。她媽打開來拿出了一個頂針,一條靴帶,五個鈕子,一個六便士的銀角子,在外又一便士。她把六便士的銀角給了瑪麗。 「買半磅腿上的肉,」她說,「還剩下四便士買麵包同茶葉,不要這樣吧,把那一便士也帶著,到肉鋪裡花二便士買半磅零塊的牛肉,買兩便士一罐煉乳,這是四便士了,還要一便士半的麵包,一便士的茶葉,這是六便士半了,再把剩下的半便士買蔥,回頭放在牛肉茶裡。不要忘記了,寶貝,肉要挑瘦的,那夥人們常要搭上幾塊肉皮肉骨頭。告訴他這是給你媽煮牛肉茶的,說我在這裡不好過。替我問克文太太好,她好久不到肉鋪裡來了。我現在要睡覺。無論怎麼樣我明天總得去作工,因為家裡一個大也沒有了。快點回來,寶貝,愈快愈好。」 瑪麗穿上衣服出門去買這些食物,但是她不馬上就買。她到了街上忽然轉過身來,兩手緊握著作一種失望的動作,急急望那反對的方向走去。她轉到旁的街上到那公園的門口。她的兩手忽而緊握,忽而松放,心裡著實不耐煩的樣子,兩隻眼睛不住的東瞅西瞧,在幾個過路的人間射來射去宛似兩盞燈籠。她進了公園門,走到那條正中的大路,她在這裡腳步漸漸的放緩了:她並沒有看見欄杆後的花壇,甚至將世界浴在光榮裡的日光也沒有看見。走到紀念碑前她偷眼瞧了瞧她已經走過的路上——看見沒有人跟在她背後。她又轉到草地上,在樹底下獨自徘徊,這些樹她也沒有看見,連那上至土堆下至土凹的斜坡都沒有注意。偶然間,她的零碎的思想中記起她媽病在家裡,等著她女兒帶食物回去,她這樣想起時,便很驚慌的兩手緊握在一起,立刻將這念頭驅逐了。——一種暫時的念頭,她竟會恨她的母親。 她離開公園時已經將近五點鐘。她頹喪的昏迷的走著。在她很熟悉的範圍內這裡走走,那裡走走,走了總有好幾個鐘點,愈走愈任性愈沒有目的了。這時太陽已經下去,一種蒼色的薄暮降落到田野裡,一陣小風沿草吹去吹得窸窸作響,有的搖動了那些輕細的樹枝,使這薄暮生出一種陰寒蕭條的景象。她走出大門陡覺寒氣侵骨,但是記起她媽來,便急急跑回家去。這時她忘記了在樹林裡的尋訪,一心專想她進屋去的時候她媽必要說什麼話,與一雙申斥,驚愕的眼睛怎樣的瞪她,想起來不免又羞又懼。她有什麼話可說呢?她想不出一句來。這樣無端的,冷血的,難以解釋的疏忽她怎麼可以辯護呢? 她帶了食物爬上回聲的樓梯,站在門外輕輕的哭泣起來。她不願開門。她可以想像她媽這時必是頭昏目眩的坐在床中,懷疑,惱怒,驚懼,揣想意外和恐怖,當她進去時,這時她陡然起一個衝動,心想輕輕的把門開了,進去放下食物,逃下樓梯,出去無論到天涯地角,永遠不再回來。結果她只得擰開了門把身子挨了進去。這時她臉上發燒,眼裡冒火,望出來什麼也看不見。她不對那張床看,直衝衝到火爐旁邊,用了十二分的忍耐去收拾那煤火。她倔強了一會,猛然扭過身來,等候無論發生什麼,準備破口大駡,準備咆哮,卻不料她媽很安靜的睡在那裡。她睡得極酣,這時一種重的,完全真的苦痛從瑪麗心內發生。她的十個手指飛也似的忙著預備牛肉茶。她也忘記了她要去會見的那個男子。她很想將兩臂緊緊的去抱住她媽。她要輕輕的對她說幾句哄孩子的話,把她摟在懷裡搖著,哼著小調,吻她撫摩她的臉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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