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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一天晚上莫須有太太回家來精神很不好。她又懊惱起來為什麼她這樣頭痛,這樣疲倦。她說要她提水這件事情最麻煩不過。並不是她提不了,實在她按不下心去做這件事。支配她意志的機關仿佛暫時不在她腦裡。用兩手使勁按在一個拖布上,把它絞成螺旋形,絞得它幹幹的,這件事情假使她願意幹,她覺得她能幹的,可是她心裡真不願意做。這些事情雖然在她手裡正做著,覺得很奇怪,離她很遠似的。那個水桶,雖然她的手不久還在那裡面浸著的,不知怎麼,好像離得老遠的。要拿起那塊放在水桶旁的胰子來,得用一條比一臂還要長的胳膊才能夠得到。洗完了,磨完了一方地板再要去夠那沒有洗過的地方怎麼樣身子可以不移動真是一個重大的問題。這樣疲乏使她吃一驚。她的頭痛,雖然不輕,倒不在乎。人人都有頭痛腰酸挫筋等小毛病,但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疲倦與稍微使點勁都不情願的情形很使她吃驚。

  瑪麗哄她出去看看那些到麗華戲院去的人,她說今天有一個名角在那裡演戲。所有都白林的女子,甚至於從老遠的地方都來看他,現在立刻就去也許可以趕上看見他坐在汽車內停到戲院的後門,那時她們可以仔細留心他從車裡出來走進戲院去。莫須有太太聽了這些消息便從她那種異乎尋常的冷淡之中一時高興起來。自從吃茶以來她便坐在那裡(不像平常那樣筆直,那樣指手畫腳的,但是腰駝背屈的癱著)兩眼注視煉乳罐外的一滴牛乳。她說了她想要出去看看那位大名鼎鼎的戲子,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女子都像發瘋似的要去看他,但是不一會工夫她又回復她那種腰駝背屈的樣子,又收回她的視線到那個煉乳罐上。瑪麗有點費事的將她放倒在床上,她們兩人互相摟抱了一回,她便很快的睡著了。

  瑪麗為她母親的病痛心裡不免有點煩悶,但是向來在一個病人沒有死象之前旁人總是不容易相信他病勢的利害,所以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她腦中消滅了。況且她腦中又裝滿了對話的許多雜碎的影像,這事更容易消滅得影跡無蹤了。

  瑪麗見她媽睡得很平安,便帶上帽子出去。在她當時的心境裡她願意找個冷落的地方走,這種冷落只于在人群裡找得出來,她還願意找點可以分心的事情。她近來所過的日子充滿了冒險,連那樓頂上的小屋不但使她厭惡,並且要使她發瘋,她媽的急促,困難的呼吸擾亂她的心思。屋子裡的破亂家具她眼裡覺得醜極了,那塊不鋪地毯的樓板與那沒有遮蔽的沾汙了的灰牆使她滿心的不高興。

  她走出門去,不多一會便做了人群裡的一份子,這些人每夜都是來來往往的,從羅登達到撒克維爾街的寬闊的路上,走過夏康內爾橋,到威斯莫蘭街,經過三一學院,又穿過燈火輝煌的葛萊夫登大街到聖士蒂芬公園門口的浮雲裡石門。從晚上七點半起都白林的少年一個個興高采烈的在這裡過來過去。有時成群結隊的少女們蹤蹤跳跳的跳過,每個都是嘻笑的化身。離她們不遠一群少年偷偷藏藏的品頭題足的跟在後面。不等到走到橋邊他們彼此便已熟識,有幾個僥倖的配上對了。但是通常都是成對兒走的。在頭天晚上訂的約,每條街上都充滿了快活的無心無事的少年與少女——他們並非真是要求配偶,不過是享受些交新朋友的趣味,在這裡將老話裝裝新瓶子裡,舊笑話變成新笑話,人人都是活潑的,除了他的同伴對誰也不講禮貌,他們對面遇見的或交身過的,或趕上他們而在他們面前經過的都是他們戲弄,嘲笑的目的物,同時返過身來,他們自己也是供給後來的每對的暫時取樂和談話的資料。時時有在半途停步的,經過一番很有禮貌的紹介之後,結果又重新配搭成了幾對新配偶。他們分手的時候掉過頭來笑著說「明天晚上」或「星期四」或「星期五」這一類話,表示對於那個舊的伴侶並沒有完全拋棄,於是他們各自前進。

  在這些人群裡瑪麗急急的走過了。她知道假使她走得慢些,便有那只於修飾一部分的男子會突然問她自從上星期四以來她做過些什麼事情?會把她算為嘉德愛倫介紹給與他模樣相同的六個少年,這六個少年便很溫和的笑著,站著成一個六尺長的半圓形。這種情形她以先曾經逢著過一次,她逃走的時候那六個少年便在她背後「汪,汪,汪」的學狗叫,同時那第七少年很起勁的高聲的「苗,苗,苗」學貓叫。

  她站了一會看看人們紛紛的擁擠到麗華戲院裡去。有的坐汽車來的,有的坐馬車。許多像出殯用的轎車將那些沉重的莊嚴的人們寄存到那個玻璃頂的門洞裡去。那些馳騁的汽車在橡皮輪子上嗚嗚的叫著,車內載著穿夜禮服的先生們與肩膀上輕輕飄著絲織圍巾的仕女們,此外還有接連不斷的行人在道上奔湧。瑪麗掩在對面一家門洞裡瞧著這些歡樂活潑的人們。她很天真的羡慕他們,心裡念著那個高大的巡警不知會不會請她一同到戲院子去,如果請她,她媽會不會讓她去。她想她媽不會讓她去的,但是她迷糊的覺得果真她能夠得到這樣一個喜悅的邀請,她有把握會想法子出去的。她正夢想假使有這樣的款待,打算要把她那件最好的外套好好的改造一下,正在這時,她恍忽看見葛萊夫登街的轉彎角上露出一個高大個兒漸漸的向戲院走來。這人就是他,她心裡樂得直跳。她但願他不會看見她,又願意他能夠看見她,身上忽然一陣冷戰,她看見他並不是一個人。一個年輕,肥胖,兩頰微紅的姑娘傍著他。他們漸漸的過來,那個姑娘伸手去挽著他的手臂,說了幾句話。他灣下身去湊近她答覆她的話,她對他嫣然的一笑。接連很快的交談了幾句,他們兩人一齊笑了起來,於是他們消失到那扇賣兩個半先令一張票的門裡了。

  瑪麗縮回到那個門洞裡。她起了一個怪想好像人人都要看她,人人都懷著惡意的笑她。過了幾分鐘她走了出來,匆匆的走回家去。這時她耳內聽不見街上的嘈雜聲音,眼裡看不見遊行的人群。她走路時臉兒朝下,在她草帽的闊沿之下一雙眼睛汪著兩包酸淚,這種眼淚向來沒有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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