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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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莫須有太太回家來身子似乎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奧康諾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先做過的幾家都辛苦。她曆舉那家的許多房間:那些鋪著地毯的屋子裡四邊露著的地板都得上蜂蠟,其餘的,只有一部分鋪著小塊的毛氈的,滿得要上蠟。樓上的幾間都沒有鋪地毯,也沒有鋪氊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裡一共有兩間鋪紅磚的廚房,一間碗盞的貯藏室都得打掃。那位女主人特別注意掃除板壁和門窗。樓梯的上半截是光著的,得要從上擦下來,底下的半截通那條夾道,鋪著一條窄長的地毯,兩旁都用銅條按著,兩邊露著的地板也得上蠟,銅條又得用油擦。還有這裡,那裡,滿屋子裡盡是些用不著的,討厭的銅器。這一家內除了奧康諾太太和她兩個姊妹以外還有四個孩子,所以洗濯的東西簡直接連不斷的,多得可怕。 在吃茶的工夫莫須有太太又記起那家客廳裡的壁爐架上與鋼琴頂上的各種擺設。爐架的一端立著一個瓷制的牧羊女,手裡挽著一籃花,那一端上也有與它同樣的,絲毫不差的一個。架的中間是一只有斑點的大理石的大自鳴鐘,鐘頂上駕著一所穹頂的小屋,面前有兩根歌林多式的石柱子,屋頂上又立著一位弓箭手,一手挽著一張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沒有別的東西,因為那裡沒有餘地了。這些東西的每個空當裡立著一個個小的鑲著鏡框的奧康諾太太的家屬的相片。所有這些東西的背後有一面刻玻璃鏡,鏡的兩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許多層木架。每層上都擺著一隻茶杯或一隻碟子或一隻瓷碗。壁爐的左首掛著一張金屬製成的畫片,片上是一個少女,穿一件天藍色的長衣,跨著很清楚的一級級的石階,渡過一條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片之中央飾著一頭牛,地平線上是兩隻白羊,一隻棕色狗,一個噴水泉和一個日規。壁爐的右首是一個少年,穿一件紫紅外套和一條黃色、齊膝的半截短褲,臂下挾著一頂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條小河,形同對面的是一模一樣的,並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樣的紊亂。每堵牆上有三張畫片——屋內共有九張,三張畫的是羊,三張是戰爭,兩張是神畫,是兩個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個特別令人絕望的荒野上(每塊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駱駝)。這兩人中的一個很注意的凝視著一個骷髏,那一個卻在竭力回避一個不大表致的婦人,婦人身上穿著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長衣:長衣上部隱約露出一截胸膛——大概這就是那人竭力回避的緣故。最末一張畫片是一個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師椅內,好像很有學問似的在那裡讀一部本子厚大的聖經:她戴著她祖母的帽子,還戴著一副眼鏡,樣子很可愛卻很莊重。她的一旁坐著一個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隻小貓專心一志的在追逐一個絨線球。 以上這些東西都是莫須有太太講給她女兒聽的,她又講到那地毯也許是在土耳其或旁處織的,那碗櫃大約不是花梨木,那些椅子腳與有的桌子腿因為受過震動都得了軟腳病,那些淡黃色的窗簾,內加一層毛織厚窗簾,外加一層百葉窗。還有一個鹿頭立在門的木架上,這個大約是他們家裡的人在夢中射得的,還有幾隻銀盃子放在這獵得品的側面,大概是錫制的。 莫須有太太又用一種刻薄的口氣,她雖然刻薄但還不敢十分放肆,批評那家主人的模樣,品性。她有一個毛髮茸茸的下巴,莫須有太太說,她有一嘴露牙與一種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們的事情應該怎樣做,她還要刺刺不休的叮囑他們怎麼做。除了這種絮煩她什麼也不說。——這位太太讓她給洗五間房間,一長條樓梯,所給的胰子沒有普通人家給的多,但是,也許,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並不是惡意。 瑪麗突如其來的,問她媽有沒有女子嫁給巡警的,並且當巡警的是不是好人? 她媽回答說大家所以都要找巡警做丈夫卻有許多層理由——第一層,他們是體格魁偉的男子,體格魁偉模樣總是好看的;第二層,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很高,他們的尊嚴當然是無可疑的;第三層,當巡警的薪水可以滿足無論哪一個家庭,只要這家沒有不需要的,過分的浪費,並且他的薪水之外常有各種補助的方法,這種方法人們在談話裡隱約提起的;第四層,一個巡警受了許多年的訓練或者可以成一個很好很順從的丈夫。在莫須有太太個人的意見並不羡慕巡警——他們太自私,他們不斷的捉拿罪犯不斷的與罪犯接近,他們自已的道德未免也會墮落,並且,因為某種女子十分傾佩他們,他們的道德不斷的常受妨害,給這樣人當妻子須要竭力從那些狡猾的,糾纏不休的女性隊裡保全她的丈夫,真要把人累成影子了。 瑪麗說她想假使有別的女子愛一個人的丈夫也是佳事,但是她媽卻不贊成這句話,她說這種女子一點不是真情,她們無非是要滿足一種愚笨,過甚的傲慢與要加苦痛給那些正經的,已婚的婦人罷了。總之,一個巡警並不是結婚的理想人物。他回家總沒有准時候的,不免時時要提心吊膽,這種情形對於治理家務不甚相宜,況且,假使一個人在家裡老是心神不定,一切規則與一切真正的家庭生活全都廢了。為一件事不能不說他們是好的——他們都愛小孩子。但是,從全體看來做書記的比較算是一位好丈夫:他的時間是准的,可以知道什麼時候他在什麼地方,這樣也就使人安心了。 瑪麗急於要將白天的冒險告訴給人聽,但是她對於她媽雖然向來沒有秘密,這件事情她可不能告訴她。有些原因——也許因為年齡的不同,還有一種害羞——使她不便開口。她希望她能認識一個與她同歲的,和善的姑娘,或者還比她年輕些,她便可以對著她的樂聽的耳朵訴說她的故事。一面背誦,一面可以互相緊緊的擁抱,她又可以過甚其辭的形容那鬍鬚,頭髮,眼睛等無數的瑣碎東西,對於這種東西的趣味老年人心裡是不希罕的。 她媽說她身上覺得不很舒服。她並不知道什麼緣故,不過好像比她可以記憶的許久以前累的更利害。滿身筋骨酸痛,四肢發冷,她頭髮朝後梳時,頭皮都有點隱痛,所以她今天上床比往常格外早。至於瑪麗,往常睡覺的時間早已過了,她還蹲在地板上,在幾塊未冷的煤塊之前。她瞅著那紅光,細嚼快樂的幻像與不能實現的奇怪東西,這些幻像卻溫熱了她的血,舉起了她的心,將她放在一雙輕飄,顫抖的翅膀上,她耳內聽見一種歌聲,這種歌聲使她永遠聽不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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