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瑪麗瑪麗 | 上頁 下頁


  那位巡警講了許多奇怪的事情給她聽。他告訴她鳳凰公園所以稱為鳳凰公園的原故。動物院裡雖然有世上各種各樣的飛鳥,但是他不信那裡會找出一隻鳳凰來。現在他才想起,以先他從沒有想過要專誠調查這一類鳥,但是下次他再到動物院去倒要留心考察考察。說不定有那麼一天好日子,譬如說就是明天吧……這位姑兒會允許他(這是一種最可寶貴的特權)陪她到動物院去。他似乎很相信如今鳳凰已經絕種了——絕種言其是死盡,並且他一想到據一般人所說的這類鳥的性質很怪僻,便以為這鳥向來沒有真的存在,不過是一種神秘的生靈——神秘的生靈言其是一種莫須有的鳥,是一種神話。

  他又告訴瑪麗這個公園是世上最大之中第三個,可是最美麗的。他這句話不但有本地新聞作證,本地新聞的意見也許因為愛國而有什麼偏見——偏見就是背乎實在的真理的意見——還有著名的英國報紙上許多可靠的證據,如同在答問報,珍報,披爾口週刊上他找著一個有力的使人滿足的同樣的實證——同樣的實證言其它們的意見都是一致的。他又細說那些使瑪麗聽了懷疑的話,他用多少哩,多少碼,多少畝來說明這個公園的正確的大小,還有這裡面可以容納多少頭牛羊,假使這個公園作為牧場——作為牧場言其把它變作草地;或者把它變作莊稼,可以有多少經濟租田的主人——經濟租田這個名詞是一個深邃的——是一個奧妙的,困難的科學與社會學的名詞。

  瑪麗差不多不敢舉目看他。這時一種不能自主的羞赧佔領了她。她的兩眼不是竭力支撐,斷乎抬舉不起:它們白在那裡向上翻騰,還不等舉到多高,便向旁邊閃縮,重又轉到下邊,落在她的膝上。她竟會坐在一個男子身旁被那種驚訝的思想溫熱了,驚動了她全體的血液,一霎時便熱烘烘像火燒似的都湧上她的雙頰,旋又冷颼颼的一陣,寒顫著退了下去。她的垂下的雙目差不多被那靠近她身旁的,仿佛兩根石柱子似的,穿著土維特絨布褲的雙膝給催眠著了。這一對膝蓋比她的一對高出許多,比她的謙讓不敢出頭的膝蓋長出有尺半多。她坐在那裡,兩膝向下傾斜,他的卻一直凸出在前,好似她在博物館裡見過的神像的那雙堅硬不動的膝蓋一樣。他的一個巨大的膝上擱著一隻同樣大的大手。同時她的一手自然而然的也安放在她的膝上,她心裡抖抖縮縮的要想比較這兩手的不同。她自己的手很瘦小,皮色白得像雪,分量似乎很輕,一陣微風可以把它吹起。她的手腕又纖小又柔弱,從這腕上的乳白色的表皮裡隱隱露著一根根淡藍色的回血管。她正在注意她的手腕,心裡起了一個忽然的,感情的欲望。她希望有一隻紅珊瑚的手鐲在這腕上,或者一根打成扁圓片的白銀鏈子,或者就是一隻小綠珠子的兩絞絲鐲也可以。放在隔壁膝上的那只大手比她自己的大三倍,這手的皮色被日光曬成了老花梨木的顏色。天氣的炎熱使那些粗大紫色的回血管根根暴起成了一個個小疙瘩,一條條脊樑,橫過手背,蜿蜒下至手腕。這手的特別重量看去十分可怕,她可以想像它一把拉下了一隻公牛的堅強的脖子。他一邊對她說話,這手盡在那裡擺動,這手握緊了由花梨色變成慘白色,重新張開了又成了頑木不靈,盾牌似的一塊。

  她心裡害羞因為她找不出一句話來談。她的字眼不幸忽然減少成了「是」與「不」兩個字,至多也不過變成一句膽小不敢出口的「真的」與「那個我不知道」的話。她想不出一句可以辯駁他那種滔滔不絕的大話,在平常她的舌頭又流利又宛轉像風吹鵝毛那樣的輕便易舉。然而他並不理會這種不作聲。他以為這樣是很對的,這是一個小女孩子對一個巡警的一種當然的敬禮。他喜歡這種敬禮因為這是幫助他覺得他的樣子有多大。他相信他有一種能力,無論在什麼時候,對哪一位女子,永遠可以有一段很文雅的,津津有味的談話。

  過了一忽瑪麗站起來,畏縮的想要對他說聲再見。她希望走開,走到她自己的那間小屋,在那裡她可以看著自己,盤問自己。她要在憶想中體會那坐在一棵樹下,一個男子身旁的她。她知道她能夠很精細的重新建造一個他,但是恐怕不能重新建造她自己。那時她站了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並且緊靠她的身旁,很自然的,步伐很整齊,因為那時已經無法可想,只好向走去。他依舊滔滔不絕的,興致勃勃的,很博學似的擔負談話的責任。他高談政治,社會的重要事情,多多的解釋他滿肚子裡的奇異,高深的字眼。不久他們走到公園的最熱鬧的一處。小孩子們都停止了他們的嬉戲,睜圓眼睛看著那個小姑娘同那個大漢,他們的僕婦都瞪眼瞧著,嬉嬉的笑著,又滿心的羡慕。在這些視線之下瑪麗的步履頗受偏向旁去的為難,這種偏向使她左避右閃的常常猛不防闖在她的同伴身上。這時她很氣她自己,心裡又是害羞。她咬緊牙裝作很自然的一直向前走,但不是他的肘子輕輕的碰了她的肩,便是他的手的擺動常常觸了她的上衣,真使她狼狽得不敢前進,她只得斂步在後,離他總有一臂之遙。如此觸碰了五六次,她恨不得一蹲身倒在草地上儘量的大哭一場。到了公園門口她忽然站住,鼓著沮喪中的勇氣對他說了再見。而他卻很殷勤的懇求還要送她一程,她並沒有允許他,他便向她舉一舉帽。(她雖然在苦痛中,但是恍忽間依然能注意這是從來第一次一個男子暴露在她面前。)她一路向前走去,覺得他的兩眼還不住的跟隨她,因此她的倉皇的步履急得差不多飛跑了。她癡心的希望她的衣服比現在的長些——那條假邊!假使她手裡能抓著一條裙子,只要抓著一點東西,便能使她鎮定。她惟恐他在那裡批評她的裙子的短小與沒規矩的踝骨。

  他略略站一會,他的大臉上帶著笑容望著她的後影。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裡看她,他一邊站著,一邊從他衣袋內拉出他的手來摸摸,理理他的鬍鬚。他有一嘴紅色鬍鬚,很稠密,但是剪得短短的,方方的,一根根堅硬得好像鐵絲似的挺立在他的嘴唇上。人都以為一碰它便要折的,可是它從沒有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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